33
鄭川醒來時已是上午10點,糟了,耽誤了輸液的時間。但是,譚小影怎麼也沒來呢?他走出卧室,在樓梯上看見譚小影正坐在客廳裏。
“聽説你沒起牀,我想你昨夜又失眠了吧。”譚小影進了房間後一邊做輸液的準備一邊説,“會不會又是林曉月的郵件到了?”
鄭川心裏“咯噔”一下,她怎麼知道來新郵件了?難道林曉月的靈魂附在她的身上,和她的思維也秘密相通了?
“給我看一看新郵件吧。”譚小影讓鄭川替她打開電腦裏的郵箱,好像她到這裏來不是為輸液,而是來讀郵件的。
夏日的上午,室內很涼爽,陽光在窗簾上閃爍,像有無數小金蟲在碰撞。譚小影湊在電腦前讀着新到的郵件,那神情有點忘乎所以。鄭川躺在牀上輸着液,晶亮的液體一滴滴落下。他微閉着眼,思緒跟着譚小影正在讀的那封郵件飄蕩。
他的眼前出現了那片夜色中的甘蔗林。遠處,鄉村露天電影的聲音正時斷時續地傳來。他摸索着選中了幾株粗壯的甘蔗,用隨身攜帶的牛角尖刀將它們砍斷並整理乾淨。這把尖刀是他的寶貝,在鄉村曠野之中,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知青們多少都保留着崇尚武力的習慣。他們將書籍、小提琴和匕首一同帶到鄉下,表明他們這些“知識青年”在歷史動亂中是經過摔打的人。鄭川也不例外,只是當他用這把尖刀為林曉月削甘蔗時,沒想到這把刀是在柔情之中派上用場的。
那個黑色的夜晚,他抱着幾根長長的甘蔗回到放映露天電影的地方。他在黑色的人堆裏尋找着林曉月,他想讓她享受一邊看電影一邊吃甘蔗的喜悦。剛才和她呆在一起時,她的咳嗽聲提醒了他這樣做,現在,他拿來了甘蔗,可是卻找不着她了,在像甘蔗林一樣密集的人羣裏找人是件困難的事。
突然,有人在鄭川背後罵了一句:“狗日的,擠來擠去的找死啊!”鄭川回頭一看,原來是他拿着的甘蔗戳到一個農民漢子的臉上了。
“你敢罵人?”鄭川心裏正着急,一下子將怒氣發到那個漢子身上,“你這雜種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那個年代人們的火氣極盛,年輕人的語言系統充滿火藥味。
令鄭川沒有想到的是,那個年輕漢子在半明半暗中突然襲擊,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他用手一抹,鼻子出血了!鄭川大怒,“譁”的一聲拔出牛角尖刀,擺出進攻的架勢叫道:“好啊,有種!看老子今天宰了你!”
擁擠的人羣立即向四面後退,給兩個打架的人讓出了一小片空地。那個漢子這才發覺鄭川是知青,自知惹了禍地往後退。那個時代,知青從城市被拋向鄉村,其絕望心態和亡命行為人所共知,因此農民們一般是退避三舍的。
這場架沒能打起來,那個漢子已跑得無影無蹤。鄭川也不能繼續找林曉月了,因為他臉上的鼻血讓他覺得很沒有面子。他離開了露天電影場,跑了三里路到林曉月所在的生產隊,將幾根甘蔗放在她的房門前,然後在夜色中向他自己的生產隊走去。路上,月亮從雲層中出來了,朦朧的原野像一片夢境……
“我要吃甘蔗。”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鄭川的回憶。他怔了一下,看見譚小影正坐在電腦前,那麼,剛才那句話是譚小影説出來的了?
“你剛才説什麼了?”他問。
“哦,”譚小影如夢初醒般地側臉説道,“看着這郵件裏的描述,我突然想吃甘蔗了。好幾年沒嘗過那種甘甜的滋味了,現在城市裏幾乎沒有賣這種東西的。”
這段話應該由林曉月説出更合適。鄭川的心“怦怦”地跳了幾下,他有點迷糊地望着眼前這個秀美的身影,她像一縷霧氣,一道飛泉,一枝從雲中掉下來的花莖……他有點恍惚地説:“是的,甘蔗很少了。到了秋天,去鄉下還能見到。”
這個上午,輸液中的鄭川心跳得很厲害,他感到一滴滴注入血液中的藥液彷彿是還魂草上的露珠,這使他回到早年時光。林曉月的身影在眼前晃來晃去,他激動而羞澀,以至於譚小影靠近他,給輸液瓶里加液時,他從她的衣服上聞到了看露天電影時林曉月散發出的氣息。
這種感覺直到下午他進了公司才像雲一樣慢慢散開。他經過走廊時看見女更衣間虛掩的門,便對正在用拖把拖地的清潔工吳小妹説,女更衣間也要常打掃,並且,每天下班後將門鎖上。吳小妹回答説知道了,她驚異鄭總怎麼關心起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來。
鄭川走進辦公室,看見高葦的眼圈有些發黑,他想問她是否昨夜沒睡好,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他一點不想説多餘的話。他進了裏間自己的辦公室,高葦跟進來替他泡上茶,他説謝謝。
“怎麼?突然客套起來了。”高葦奇怪地問道。
“是嗎?”鄭川不置可否。
儘管感覺到鄭川的興致不高,高葦還是坐下來對他提出了希望換個職務的想法。她説她想去業務部門乾乾,公司下屬的商貿公司、房地產公司或投資公司都可以。她説她是想跟在他身邊的,不過又想趁還年輕,到業務部門長長見識。她儘量將話説得委婉一些,以防鄭川不高興。
“哦,可以考慮。”鄭川的爽快出乎高葦意外,“待我給你尋一個合適的職務吧。”
這是怎麼了?儘管這是高葦希望聽到的結果,但鄭川並不挽留的態度又讓她傷心。她回到外間辦公桌前,不知怎麼就掉下了一滴淚。她之所以作這種選擇是受了周玫的啓發,女人是可以憑自己的力量幹出事業來的,她只要鄭川給她一個發展的平台就可以了。然而,鄭川無論如何該挽留她一下的。憑女性的直覺,她判斷鄭川一定是喜歡上別的女孩了,並且是剛剛喜歡上,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知道。
正在這時,鄭川走了出來,站在她的辦公桌旁説:“我考慮了一下,你還是先在這裏留一段時間。”
“為什麼?”高葦心裏舒坦了許多。
“關於林曉月的事,只有你能協助我。”鄭川説,“昨夜女更衣間走出一個陌生女人,你知道嗎?”
高葦説聽周玫講過了。她頓了一下又説,你昨晚約周玫來這裏談話,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鄭川説沒有的事,他現在只想弄清楚關於林曉月的事。他説今晚請高葦吃晚餐,吃完後天也黑了,然後一同回公司來一趟,看看女更衣間有沒有什麼動靜。
高葦只好點頭同意。
晚餐時,他們去了一家環境幽雅的酒樓,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一邊用餐,一邊看着天色慢慢黑了下來。
鄭川突然説道:“如果一個人的靈魂附到了另一個人身上,那麼這個靈魂還會不會脱離開來單獨行動呢?”
高葦莫名其妙地看着鄭川,搖搖頭説我不懂你這句話的意思。
鄭川並不解釋,他眼光迷茫地盯着高腳杯裏的紅酒説:“當然,這種事我們都不會知道。”
這時,一個氣質高貴的中年女人走進了餐廳,她穿着紫色長裙,配一條白色披肩,進門後便站在原地張望,好像在找人。
鄭川和高葦的目光都投向了她,是因為她的氣質引人注目。
餐廳圓柱旁的一桌客人站了起來,其中一人對她叫道:“曉月,你怎麼姍姍來遲呀?”
鄭川大驚,望着那個女人進入了那羣客人之中,他一時六神無主。
“喂,你覺得奇怪嗎?”高葦等他轉回頭來説,“名字相同的人常會出現,你別胡思亂想了。”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下來,鄭川和高葦離開酒樓回公司去。車駛進方城大廈地下停車場,從車裏出來後,鄭川疾步穿過停車場向電梯走去。高葦一下子掉在了後面,她突然有種委屈的感覺,鄭川帶着她跑去跑來,完全是為了尋找林曉月的影子,她有點憤憤不平起來。
電梯上行。在這狹小空間的朦朧燈光中,高葦仰頭靠着壁板,她知道這個姿勢讓她從脖頸開始的曲線引人注目,她無論如何比亡魂的影子更生動。雖説準備離開這個和鄭川廝守的職務了,但她不能容忍鄭川對她和她的離去無動於衷。
“你説,我們上去後,會遇見從更衣間出來的女人嗎?”鄭川的心思顯然被亡魂吸引了。
“不知道。”高葦有氣無力地説,“只是等一會兒你別叫我一個人進更衣間去察看。”
電梯已在17樓停下,他們走出電梯,整個樓層寂靜無聲。高葦掏出鑰匙開了公司的玻璃門,裏面漆黑一片。她開了燈,左右兩條走廊像隧道一樣顯示出來。
34
譚小影心裏充滿着一種沒有來由的愉悦感。已經好幾天了,她走路時腳步輕盈,與人説話時眼含笑意。下班後回到宿舍樓,她洗衣服,打掃自己小小的家,做這些事時總哼着歌。她對着鏡子長久地修飾自己的眉毛,彷彿有一個讓人心跳的約會等着她似的。有時,她站在窗口,從撲面而來的風中嗅到來自河岸的水腥味和青草味。從宿舍樓到醫院走廊,她好幾次感到有一雙充滿愛意的眼睛在望着她,儘管周圍空無一人,她真切地感受到那眼光的存在。
“小影!”護士小菲在走廊上叫住她,然後悄悄地問,“你談戀愛了吧?是誰呀?能不能先透露給我一下,我會替你保密的。”
譚小影莫名其妙地望着小菲,這話從何提起呢?沒有的事。
小菲搖搖頭,表示不相信譚小影的表白,“看你眼睛就知道,準是談戀愛了。”她説,“好吧,願意告訴我時再説。”
這是怎麼了?譚小影這才對自己的狀態有了警覺。她突然對自己近來的心境感到陌生,這些心情都不是自己的,她的生活中沒有那份温柔和期待。她每天平淡地上班,上午去家庭病牀下午在醫院,有時還要上夜班,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讓她如此愉悦。感情生活方面,可以説仍是空白。去年和陸地交往過,留給她的是蒼白和厭惡;丁醫生追求過她,但那人實際是想佔她便宜的色狼。那麼,她這幾天的狀態是怎麼回事呢?
站在護士值班室的窗邊,嗅到了從鄉村吹來的潮濕芬芳的氣息,她一下子明白過來,這都是林曉月的那些郵件形成的氣氛。前前後後一共8封郵件,她都讀過了。電腦屏幕上的光使這些郵件彷彿來自天空,那些光和文字從她的眼睛進入,而她慢慢地改變,變得使自己也覺得陌生。
她是在復活林曉月當年的狀態嗎?一個人滿含愛和期待是多麼幸福呀。想起了一年多前的那個夜半時分,她走進病房察看時,林曉月已悄悄地告別了人世,枕頭也掉到了地上,表明她死前也曾有過難受和痛苦。這太突然了,雖説心臟病人常有猝死發生,但譚小影還是難過得掉了淚。她想起兩天前她們聊天,林曉月説,一個人真正的愛情一生也許只有一次,過了便永遠找不回來了。譚小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當時一點不知道這個女病人的早年情感經歷,只知道她離婚多年,身邊有一個兒子即將大學畢業。現在想來,林曉月當時一定是想起了早年時光。
林曉月死去的那個夜晚,她的兒子恰恰不在她的身邊,譚小影是第一個走近她的人,她當時體温猶存。送她去太平間前,譚小影替她換了一件乾淨的上衣,跟着手推車到了停屍房,看着她的遺體放置好之後才離開。也許一切都是緣分,誰也不會想到,一年多以後,她在護理一個病人時,讀到了林曉月寫下的那些回憶往事的郵件。那些往事為什麼使她對自己產生了陌生感呢?
譚小影走進了林曉月曾經住的病房,現在住在這裏的年輕女病人剛從午睡中醒來。譚小影照例給她量體温和血壓,同時問道:“玲玲,半夜時還覺得有人走到你牀前來嗎?”
玲玲説:“這段時間我睡眠好,什麼也不知道了。剛住進這病房時,聽説這裏死過人,夜半便在朦朧中看見有個女人進來和我爭牀。也許是心理作用吧。”
譚小影走出病房後想,林曉月死後是安靜的,就算是真有靈魂吧,她也不會到處亂竄,只是安靜地寫信回憶往事。對,應該是這樣。不過,我怎麼知道她是這種狀態呢?譚小影摸了摸額頭,好像頭腦裏有另一種陌生思維似的。
下午下班後走出醫院大樓,在林**上迎面遇見守太平間的秦大爺。自從上次和鄭川一起去過停屍房以後,譚小影遇見這老頭子總是躲得遠遠的,她擔心他有什麼疑問盤問她。可這次躲不開了,秦大爺提着熱水瓶去開水房打水,在狹窄的小道上看見她便笑眯眯地迎上來説:“哎,陸地這小夥子不錯,看得起我。他賠了我一隻貓不説,昨晚又請我喝酒。你告訴他,我不記他的錯了,儘管以前他偷走我的貓,但這沒什麼。”
譚小影大吃一驚,陸地怎麼又跑到醫院來了?守着停屍房和這老頭子喝酒,什麼意思?
看見她好奇的樣子,秦大爺乾脆站住,將昨晚的事對譚小影講了一遍。她聽完後只覺得背脊發冷,她再次對秦大爺聲明,她和陸地早已不是朋友了,請轉告陸地讓他別再到醫院來。
無論如何,昨夜陸地的行為讓譚小影無法理解。天黑之後,陸地帶着兩男一女共三個朋友到了太平間。他們首先找到住在太平間旁邊的秦大爺,説是來看望他了,還帶來了好酒好菜。一年前,陸地和譚小影交往時常到醫院來,當時就愛往太平間跑,譚小影理解為好奇。沒想到,現在他仍去那裏,還帶朋友去。秦大爺守着太平間本來就寂寞得很,見陸地帶了好幾個人來請他喝酒,自然高興得不得了。
秦大爺將小方桌擺到門外的空地上,開了停屍房門外的燈,光線剛好能照亮這裏。陸地帶來的三個人中,一箇中年男人,另外一男一女都是年輕人。大家圍坐在一起,擺開帶來的滷肉滷鴨,將白酒倒進大碗裏,那氣氛讓秦大爺很開心。
這些人一邊喝酒吃肉,一邊老往停屍房的門口瞅。秦大爺説:“你們放心喝酒吧,這停屍房沒什麼可怕的。死人也是人,不稀奇,大家死了都一樣。”
那個年輕女人説:“我們才不怕呢,我在想,要是把這小桌子擺進停屍房裏面去喝酒,感覺一定更好。”
中年男人説:“小咪,有膽量你一個人進去睡一覺。”
小咪説:“你以為我不敢,賭什麼?”她轉頭對着大家又説,“陸地、二娃,你們兩人作證好不好?我和汪哥賭1000元。”
那個叫汪哥的中年男人説:“有這麼多錢,那我進去睡,誰賭給我?”
陸地説:“別賭了,都是在閻王爺身邊打盹的人,誰不敢進停屍房睡覺?二娃還想找個空的停屍匣鑽進去呢。”
秦大爺覺得這幾個人很好玩,不知不覺中已有了醉意。陸地説秦大爺你進屋睡覺吧,我們再喝一會兒就走。秦大爺説也好,便進了自己的小屋。
秦大爺回屋迷糊了一會兒又醒了,聽見陸地他們幾個人還在外面喝酒説話。
陸地:“二娃,你剛才躺在空匣子裏什麼感覺?”
二娃:“涼幽幽的,像鑽進山縫裏一樣,我想這樣死也可以,剛要吃藥,突然看見一個女人,她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的,正坐在停屍房的角落看書。她也發現了我,走過來拉起我説別在這裏服毒,這個位置可不是給你準備的。我便只好出來了。”
陸地:“你不會是不想死吧,編了這麼一個理由來下台階。小咪、汪哥,你們説呢,今天這酒本來是為二娃喝的,他又不死了,那這酒也別喝了吧。”
二娃:“我還是想熱鬧一點,等一會兒去鐵軌上死,轟轟烈烈的。你們也別送我了,我知道一個地方,喝完酒我就去那裏。”
這番話,秦大爺在屋裏聽得心驚肉跳,他不知道這夥人是喝了酒説胡話還是玩真的。他想出門去幹涉,可是剛起牀又跌倒在牀邊,酒喝多了,他竟動彈不得。他對屋外叫道:“別在我這裏亂來!”可是外面沒人理他。
秦大爺醒來時已是半夜,外面已沒有聲音。他出門一看,小方桌上杯盤狼藉,人已走了。他放心不下,走進停屍房將沒有屍體的空匣子一個個拉開看,沒有發現新的屍體,這才放心地回屋睡覺。
“唉,這幾個人真是好玩。”秦大爺站在醫院大樓外對譚小影説,“也許他們説死是開玩笑的。他們瞧得起我這老頭子,是好小子,這麼多年,誰請我喝過酒呀?”
譚小影的好心情被這件怪事的陰影遮上了,陸地這小子在幹什麼鬼名堂呢?她想起去年和陸地還有交往時,曾聽他説過,守太平間這職業還不錯。當時就覺得他怪怪的,可總以為他開玩笑,沒認真對待,現在看來,他沒事就找秦大爺,好像還真喜歡那個地方。幸好和他分了手,譚小影想起他不禁感到有點發冷。因為這時她突然覺得陸地和他的幾個朋友也許並不是人,而是幾個鬼魂。她看過的一部電影就表現過這種事,鬼魂混入人間,和人一起生活、工作,還談戀愛……太恐怖了!
這天夜裏,譚小影夢見自己在停屍房裏找人。找什麼人不太清楚,但她始終在找。那些像抽屜一樣的停屍匣被她一個個拉開,裏面全是僵硬的遺體。
35
高葦突然想念起張駿來。這個瘦高個子的漂亮男孩和她有過***之後就像失蹤了一樣。她曾打電話約過他,他老説工作丟不開,這讓高葦的自尊心很受損傷。
她是走在梧桐巷幽暗的林陰下想起張駿的,深夜時分,梧桐巷行人稀少,一對黑影在樹下一動不動地擁抱着,這對情侶讓高葦大受觸動,她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又要回到自己既大又空的屋裏去了,隔壁又是一家人煤氣中毒死了之後留下的空房,她頓感恐怖與孤獨。
剛才,鄭川用車送她回來時,她沒讓鄭川將車開到住宅大門口,而是在巷口就下了車,她不願讓陸地或者其他門衞看見有好車送她回家。下車時,她沒和鄭川説一句話,從車裏出來後便頭也不回地向幽暗的小巷深處走去。
高葦有種想哭的感覺。儘管和鄭川在一起快兩年了,她突然發現鄭川對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在乎。她原以為她提出離開秘書崗位鄭川會挽留她的,沒想到他無動於衷,只是説讓她再協助找找林曉月的蹤跡便可。她對這起鬼魂事件已經從好奇變得厭煩,她認為這一切完全是鄭川想像出來的,包括在她屋子裏看見的白臉女人。因為就鄭川在她那裏過夜時看見過一次,而她獨自住在那裏快一個月了,書房裏就從沒出現過這個鬼魂。現在,鄭川又拉着她去公司的女更衣間,結果什麼也沒發現。
高葦悶悶不樂地回到她的家,在深夜的燈光下,這套兩室一廳的出租房顯得更加空蕩寂寞。她不加考慮地抓起電話給張駿撥過去,她怕自己稍有猶豫便會改變主意。
張駿在電話上的聲音稍有吃驚,他説你出什麼事了嗎?高葦這才意識到她邀請他見面的話是否語氣有問題。她頓了頓説,什麼事也沒有,只是想見到你。對方猶豫了一下,和她約定在城中心的一家酒吧見面。
高葦對着鏡子化了化妝,換上一條紫羅蘭色的吊帶式長裙。這條裙子很久沒派上用場了,鄭川的社交活動幾乎停了下來,好像公司的運轉已不需他操勞了似的,頻繁的晚宴也沒有了,她的這條裙子快要在衣櫃裏被忘記了。
她還想在肩上配一條白色披肩,但找了好一會兒沒找着,這才想起有天晚上在書房看書時披過,一定放在書房裏了。
她推開書房的門走進去,開了燈,那條披肩果然在寫字枱前的轉椅上平攤着。這一刻,她下意識地感到好像有一個女人剛在轉椅上坐過,離開時將披肩放在了那裏似的。她拿起披肩,告誡自己別胡思亂想。看了看錶,晚上11點了,這個時候去酒吧,她感到有一種無拘無束的浪漫。
這是一個富有色彩的夜晚,酒、燈光和音樂讓高葦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張駿對她今晚堅持要求見面始終有點疑惑,他説總以為她出了什麼事,可見面以後卻不是這樣,他認為高葦不會無緣無故地有這種悠閒。
“你就不想和我見面嗎?”高葦的聲音極富女人味。
張駿避開了高葦的目光,低下頭,旋轉着手裏的高腳杯,一小點紅酒在杯裏晃動着。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説:“我是怕愛上你。”
高葦笑了,奇怪地問:“愛有什麼不好嗎?”
“不好。”張駿答道。
高葦望着這個面目清秀的俊小子,以他22歲的年齡,有什麼經歷讓他敢説愛是不好的呢?她追問道:“為什麼?”
午夜的酒吧燈光迷離,音樂像遊魂一樣時隱時現。客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從高葦坐的角度,只看見柱子旁邊還有一對情人依偎着竊竊私語。愛情讓人心動,讓人嚮往,可她並沒想過和張駿會產生這種感情。曾經有過的那個夜晚,她只是需要躲開孤獨而已,和此刻一樣,人生總有些這樣的夜晚,你像掉進水裏一樣,非得抓住什麼才行。
沒想到,就是曾經有過的偶然,張駿説他愛上了她。他不是第一次和女孩上牀了,但是和高葦有過一夜之後,他連續幾天神思恍惚,高葦的面容早早晚晚都在他的眼前晃動,他知道這便是愛上了。並且,這是宿命。他説兩年前一個有名的算命先生給他算過命,説他未來的妻子將比他大兩歲,北方人,左耳垂有一顆黑痣,而這一切都和高葦吻合。
然而,命運和預言的重合在帶給張駿驚喜的同時,卻與他永不結婚的信念衝突上了。愛意味着結合,意味着建立家庭並繁衍後代,而這正是他深惡痛絕的。於是,他選擇了迴避,這是他的另一種宿命。
張駿説他永遠記得他離家出走的那個早晨,母親在卧室裏放火要毀滅這個家,被趕來的鄰居將火撲滅了,父親在另一間屋裏將拳頭打向玻璃窗,滿手鮮血淋淋。這便是愛的結局。父母的吵鬧已經很多年了,張駿從小在擔驚受怕中度過。不過這次事件發生時他已經長大,讀中學了,他覺得他必須逃離這個噩夢。就這樣,他悄悄離開了家,來到了現在這座城市。5年過去了,他打工謀生,現在已是一家星級酒店裏的調酒師,那酒店裏的酒吧比這裏豪華多了,而他調出的雞尾酒很受客人喜愛。
張駿的經歷讓高葦震驚,女人所有的母性情感竟使她憐愛起這個可憐的男孩來。在這之前,她想他們雙方都是輕率的男歡女愛而已,從沒想過與愛有關的東西。沒想到,張駿躲避她正是因為愛上了她。
“忘記過去吧。”高葦晃動着紅酒與他碰杯,然後帶點醉意地對他説,“不過你可以放心,因為你還沒問過我是否愛你呢,只是到現在,我們至少可以做朋友了,是不是?”
高葦和張駿走出酒吧時已是凌晨2點多鐘,高葦揮手和他告別,然後搖晃着身子去路邊招出租車。當她剛坐進車時,張駿擠了上來。
“你醉了,我得送你回去。”他説。
張駿將高葦送回家後正欲離開,躺在牀上的高葦將頭伸出牀沿嘔吐起來,他趕緊給她倒水喝,然後打掃地面。
“你坐下。”高葦迷迷糊糊地説。
張駿在牀沿坐下。
“當初你離家出走到這裏來,是投奔你的表姐嗎?”高葦不知怎麼想起了這個問題。
“你是説你們公司的張葉?”張駿説,“我們説着玩的,她不是我表姐。”
張駿回憶説,他和張葉是在他的酒吧認識的。第一次,張葉和不少商務上的客人一起在酒吧喝酒,她走到吧枱來對張駿説她要的酒該是什麼口味。他調酒的時候,他們順便聊了幾句。第二次,張葉再來時,伏在吧枱上和他聊得更久一些。大家都熟識了,張葉後來請他吃過一次夜宵。他感到張葉的目的是勾他上牀,便説你做我的表姐更合適,他之所以避開那種關係不是因為潔身自好,而是女人太主動他就沒有了興趣。後來,張葉放棄了此種努力,轉而對他説,給你介紹一個女朋友,怎麼樣?就這樣,他和高葦見了面。
真沒想到,張葉還有勾引小男生的興趣。高葦説行了,這事就當我不知道,只是我們之間的事你可不能對她講,不然在公司不好相處。
“她讓我們認識的呀。”張駿不解地説。
“誰知道她是什麼想法。”高葦説。
不知不覺中,已是凌晨3點多了。“天亮再走吧。”高葦説,“你也躺下休息一會兒。”
與上次的瘋狂**不同,這次兩人躺在一起時,彷彿成了冷靜的朋友。張駿和衣躺在她身邊,望着天花板説:“我們這樣在一起沒人相信吧。”
高葦沒有回答,她嘆了一口氣,彷彿心裏有理不清的思緒。
“你很會**,是從別的女孩子那裏學會的吧。”高葦想起了上次和他在一起的瘋狂。
“不,是從影碟上看來的。”張駿坦白地説,“女人喜歡男人這樣嗎?”
高葦突然為他們之間談起這樣**裸的性問題感到奇怪。而她自己,怎麼一下子變成了男女歡愛的旁觀者。衝動、慾望、技巧,沒有愛一切都是白費功夫。
“我口渴。”張駿起身去了客廳找水喝,回到卧室時,他有些緊張地對高葦説:“你的書房裏還住着人嗎?”
高葦頭腦裏“嗡”的一聲,她一直想竭力否定的東西怎麼又出現了?
“你看見什麼了嗎?”她問。
“我聽見那屋裏有人的呼吸聲,但沒敢進去看。”張駿説。
高葦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連聲叫張駿將卧室門關上……
36
林曉月的影子在遊蕩,早年的朦朧情感籠罩着鄭川,他像坐上時間的返程車一樣高速退向從前。從前總是美的,真的,這是什麼道理。
他開始一到夜深便給林曉月寫信。他在電腦鍵盤上“劈劈啪啪”地敲着,然後一段段文字發向那個給他發郵件的神秘信箱。這是陰陽交流的唯一通道,比發現她的影子在各處出現更親切,因為只有語言才能抵達心靈。
他的語言是緩慢的,打字的手經常在鍵盤上長時間地停下來,因為此時他已回到鄉村,回到青春年少的時光。他看見林曉月沿河岸走來,遠遠看見她時心就跳得很厲害。這時,他希望附近的一頭牛突然向她衝去,尖硬的牛角俯衝着,他猛跑過去,大聲吆喝着將牛引向自己,這是一頭野性尚存而突發脾氣的牛,他可能被它傷得鮮血淋淋,他可能會死,然而,他願意。他為老天不給他這種機會而遺憾。
他在鍵盤上敲着,一個個字跳出來,每個字後面都有林曉月的面容忽現。
夜是天地陰陽交融的時刻。隔壁的劉英、樓下的苟媽在熟睡中並不知道這家裏發生了什麼,劉英曾依稀聽見過電腦鍵盤聲,她以為鄭川在工作,她若看見鄭川靈魂出竅的樣子,一定會大驚失色。
而整個上午,鄭川在輸上液之後一般便沉沉睡去,刺眼的日光是他的夜晚,他聽見泉水流動的聲音,聽見林曉月走路的聲音,她翻動書頁的聲音很柔和,她是從河岸上走來的嗎……
只有下午是很彆扭的時光,他去公司,從地下停車場到電梯再到公司的走廊,一切顯得非常的不真實,人影幢幢,都幹什麼呢?高葦坐在辦公桌前若有所思,她為什麼不快樂呢?他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望着花瓶上的古代女子,想起林曉月曾經説過,回到古代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將鄭川驚回現實,“喂,”他清了清喉嚨,“是我,你是誰呀?”
對方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有些低沉:“我姓李,墓陵公司的經理,就在你的樓上,你來一下好嗎?有重要的事。”
鄭川完全回到了現實。墓陵公司與我何干?他十分疑惑地進了電梯。18樓,轉瞬即到。
走在這家公司的走廊上,鄭川感到涼風陣陣,也許是空調的緣故吧。他看見一個個辦公室裏的男男女女臉色都不太好,揉揉眼睛,他想也許是他的視力出了問題。想起一個叫娜娜的女孩曾經在這裏打工,而他在電梯裏遇見她時竟一點沒覺察出她的職業,他勾引了她,或者説他們做了一次交易。現在,這位李經理找他會與此事有關嗎?
李經理是一個粗壯的中年男人,嗓音較低,他説我們兩家公司是鄰居,今天才認識真是太遲了。
鄭川望着他,眼光分明在説,你的重要事究竟是什麼呢?
“你認識一個叫林曉月的女人嗎?”李經理突然問道。
“什麼意思?”鄭川有種防不勝防的感覺。
李經理喝了一口水,講起了昨天黃昏發生在墓地的事。
松坡陵園在離城40多公里的丘陵地帶,墓地佔了綿延幾千米的山坡。暮色四起之時,僅有的十來個管理員一般不到墓地叢中去的。可昨天黃昏,梁管理員去山坡上的廁所方便時,看見遠遠的墓地中有一個晃動的人影,天快黑了,祭奠死者的人不會還停留在這裏,梁管理員覺得奇怪,便沿着墓地之間的小道向遠處的人影走去。
墓地叢中,一個穿着黑衣服的女人站在一座墓前。可能是這山坡上風太大的原因吧,她包着頭巾,只露出一小部分臉孔在外面。
“天快黑了。”梁管理員以為她在墓前悼念,便好心地提醒道。
“我就是要等到天黑。” 女人説。
梁管理員突然感到有點驚悚。周圍冥錢的紙灰隨風飛舞,像黑蝴蝶一樣。“你等誰呢?”他有點心驚膽戰地問。
“説了你也不認識。”女人説,“我等鄭川,你認識嗎?”
梁管理員趕緊搖頭説不認識,但是,你是誰呢?你從哪裏來?
女人指了指面前的陵墓説,我住這裏,你該知道我的。
梁管理員順着她的手指看去,一方白色大理石的墓碑上刻着——林曉月之墓。
梁管理員大叫着往回跑,守墓陵的人本來夠大膽的了,可從沒有人遇見過鬼魂出穴。他跌倒了好幾次才跑回管理員住的房子,看見他的狼狽相,其餘的人並不相信他遇見了鬼,七八個人一起趕過去,林曉月的墓前空寂清冷,哪有什麼人影鬼影呢?
這件怪事今天反映到公司本部,李經理覺得奇怪,因為他了解梁管理員的誠實品質,50多歲的老職工了,既不膽小也不信鬼,他遇見的事多半是真的。
李經理立即與《雲》雜誌社的鄢紅聯繫,因為林曉月的墓地是他的公司贈送給雜誌社的,鄢紅是聯繫人。當然,説是贈送,其實是與雜誌社交換廣告,這種商業行為,倒也正常。
鄢紅對此事也十分震驚,她説雜誌社昨天肯定沒人去過墓地祭奠。至於那墓地女人説的“鄭川”的名字,鄢紅説她認識這麼一個人。於是,李經理便直接與鄭川聯繫了。
李經理慢條斯理地講完這事的全過程,略帶抱歉地説:“鄭總,本來不該用這種事打擾你的,不過事情太蹊蹺,不搞清楚會影響職工的情緒,所以還是隻得問問你了。”
“我認識林曉月,是知青時代的朋友。”鄭川強壓住震驚説道,“至於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比你更一無所知。”
鄭川起身告辭,李經理在他背後一臉茫然。
乘電梯回到17樓,鄭川走進辦公室時身體有點搖晃。高葦站起來剛要説什麼,他已經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並重重地關上了房門。
林曉月真的要見我嗎?她通過各種途徑傳達信息,是因為陰陽界上有東西隔着她,使她跨不過來。她的影子飛出來也不能説話,難道要我過去才能與她真正見面嗎?
鄭川打了一個寒戰。我過去,死了就過去了,她不該這樣要求我。或者,她的意思是,在黃昏或天黑以後的墓地,她可以看見我並與我説話?如果是這樣,我是否應該去一次墓地呢?
鄭川撥通了鄢紅的電話,鄢紅説她從不相信有靈魂顯形的事,不過這事太奇怪,去找那個管理員問問情況也有必要。她説,作為同事和學生,她也挺懷念林曉月的,她願意陪鄭川去墓地瞭解真相。最後,他們約定第二天下午出發,並對此事嚴格保密。因為這種事最能讓傳言滿天飛,對當事人造成不良影響。
當天夜裏,鄭川在電腦上給林曉月發出了一封郵件,他希望在第二天下午出發前收到她的回郵,如果這樣,事情就清楚了。
他在郵件中寫道:
你葬在松坡陵園,我是剛知道的,我會來看望你。我只是想問,是否要在黃昏,或者晚上才能見到你?
離開農村回城後,我們再也沒聯繫過。一晃20多年過去了,我們已經人過中年,為什麼你現在才決定與我聯繫?如果在你生前聯繫不是更好嗎?我最近給你發了不少郵件,不知你為什麼不給我回信,我是能收到的,你發來的那些回憶往事的郵件我都讀到了。還有,你約定的約會我也去了,可是隻見到你的模糊影子,而且沒有説話。我明天到墓地來,你能説話嗎?
快給我回信,我等着。
鄭川發出這封郵件後心裏踏實了不少。第二天早上,譚小影來給他輸液時説的第一句話讓他震驚。
“我知道,你這幾天夜裏都在給林曉月寫信,所以沒睡好覺,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鄭川驚異地盯着她,彷彿要從她的身上看出什麼。
“每天上午睡覺,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譚小影説,“我讀了林曉月的那些郵件,就在想你怎麼不回信呢?看來,你終於開始了。哦,收到回信了嗎?有了一定給我看看。”
鄭川疑惑地想,有沒有回信,也許你比我更清楚吧。當然,清楚這些的不是譚小影本人,而是潛伏在她身上的林曉月的靈魂。可是,這靈魂為什麼不就在這屋裏顯形出來呢?也許,靈魂顯形需要很多條件,時辰、環境、週期等等,當然墓地會是最適宜的地方了。
他打開電腦,沒有回郵。看來林曉月的意思是讓他去墓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