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中午過後,鄭川開車去公司上班。車到方城大廈時,他看見地下停車場的入口處已拉起了警戒線,不少車被堵在外面,人們議論紛紛。鄭川將車靠邊停下,走上前去打聽出了什麼事。
原來,前段時間發生在地下停車場的那樁命案已經告破了,警方正帶犯罪嫌疑人來指認兇殺現場。這個消息讓鄭川長出了一口氣,因為這個死去的崔娟終於可以靈魂安靜了。不然的話,這個冤魂在寫字樓裏亂竄,電梯、步行樓梯、24樓她以前的公司所在地,她到處遊蕩着,甚至懷疑害死她的人在鄭川所在的17樓,這讓鄭川惶然。要命的是,這崔娟的靈魂和林曉月結伴而行,她們總是在24樓和周玫相遇,接着,林曉月拿着一根繩子進入鄭川的夢中,似乎來詢問他崔娟被勒死與他有無關係。現在好了,兇手已經落網,這寫字樓裏也可以太平了。
地下停車場入口處的警戒線不一會兒就撤除了,兩輛警車駛出來,鳴着笛疾駛而去。鄭川將車開入地下停車場,在自己的固定車位泊好車後,便穿過車的夾道向電梯口走去。説來奇怪,通向電梯口的狹窄通道今天感覺一點兒也不陰森了。
這時,鄭川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但他並沒回頭去看。他走到電梯口,按下按鈕,門開了,他走進空無一人的電梯間,與此同時,一個女孩也快步跟了進來。
門關上,電梯上行。鄭川按下17樓的按鈕,轉過身來對着那個女孩。她20來歲,穿着黑色吊帶裙,長髮有一半披在肩上,遮住了她的半個臉頰。鄭川心裏突然有點發緊,以前的經歷使他感到這電梯間裏有種不祥的氣氛。並且,那女孩望了一眼鄭川按下的樓層按鈕後,並不伸手去按下她要去的樓層按鈕,而是默默地靠壁站着,狹小的空間裏只有電梯上行的輕微震盪聲。
鄭川定了定神,他今天畢竟比以前鎮靜了一些,他開口問道:“你去幾層?你忘了按按鈕了。”
女孩説:“我也去17樓。”
“真巧。”鄭川又問,“你去17樓找誰呢?”
“我找鄭川。”女孩答道。
鄭川大驚。“你,你是誰?”他無法掩飾自己的緊張,“你找鄭川做什麼?”
“我給他送一張請柬。”
女孩對鄭川的緊張有點莫名其妙,她説:“我是《雲》雜誌社的,明天我們有一個座談會,鄢紅編輯叫我今天務必將請柬送到。”
鄭川鬆了一口氣,為剛才的緊張有點不好意思。他趕緊説自己就是鄭川。女孩意外地説真是太巧了,她將一個信封裝着的請柬遞給他。
電梯已在17樓停下,門開了,女孩説她就不進公司去了,因為還有幾份請柬要送。她對鄭川擺擺手説再見,閉合的電梯門瞬間就讓她消失了。
鄭川走進辦公室,高葦和周玫正在沙發上擠在一塊兒看畫報。
“鄭總,你今天這麼早就來了。”高葦招呼他道。
“早嗎?”鄭川看了看錶,中午1點多。現在是夏季作息時間,離下午上班還有1個小時。他對着周玫半開玩笑地説:“你跑到這裏來玩,你公司的老闆要罵你了。”
“午休時間,誰管得着。”周玫放下畫報説道。
鄭川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高葦在他身後説有幾份文件已經放在他的辦公桌上了。
坐下來後,鄭川首先拆開請柬來看,是一個座談會,內容是關於白領女性生存狀態的探討,參加人員有白領女性、社會學家、心理學家、企業家等。
莫名其妙,這種會讓他去幹什麼?鄭川立即給鄢紅打去電話,表示這個座談會他去不了。鄢紅説,你作為企業領導,談談你所熟悉的情況也挺有參考價值的。
“你別勸我了,肯定來不了。”鄭川毫無商量餘地做出拒絕,並立即轉移話題道,“地下停車場的命案已經破了,你們編輯部知道具體情況嗎?”
鄢紅説,他們的記者剛採訪回來,是一樁很簡單的命案——兩個圖謀作案的男子以推銷員的身份進入方城大廈尋找劫財目標,最後跟上了醫療器械公司的財務人員崔娟,他們在地下停車場勒死她後,拿走了她的提包,其實那包裏當天並無公款。
“現在好了。”鄢紅最後説,“命案發生後,你們那座寫字樓裏有女孩給我們寫信,説是一到地下停車場就緊張,要求那裏增加燈光。我們刊物也為此作了呼籲。其實,這主要是心理問題。”
“是的,是心理問題。”鄭川同意鄢紅的看法,但是,在放下電話的一瞬間,他想到他和鄢紅去墓地調查鬼魂的事,那也是心理問題嗎?不,那是事實。
鄭川走到外間辦公室,對仍在看畫報的高葦和周玫講了命案告破的事。高葦的第一個反應是,廁所隔板下露出的白色高跟鞋不會再出現了。只是,它當初出現過,這説明死者的靈魂真在這樓裏來過嗎?周玫更是長出了一口氣,她説但願死者不要再到24樓來了。
這天夜裏,鄭川在緊閉房門的卧室裏給林曉月發郵件,電腦屏幕上的反光讓他一陣陣眼花。他堅持着寫完郵件並向那個神秘郵箱發送過去。他講了崔娟之死的真相,他感到釋然。至少,這個可憐的靈魂不會再以猙獰的面目出現了。
躺在牀上,鄭川又失眠了。他想到林曉月的影子四處遊蕩,直至出現在墳墓邊,可為什麼不直接和他見面呢?她的郵件也只是回憶往事,對他發去的詢問卻從不回答。她應該知道他現在身陷重重困惑之中,並且恐懼,她為什麼不讓他輕鬆呢?難道這是對他們在下鄉的第三年分手了的懲罰嗎?正如她的郵件所講的,那個難忘的冬夜過後,他們的親密關係就中斷了,但是,這是他的責任嗎?
鄭川閉上眼,慢慢回憶起那個冬夜以後的事。他是在黎明時分離開林曉月的那座茅屋的,因為天亮再走容易被生產隊的農民看見,這將使林曉月處於被議論的漩渦中。他出門時和林曉月約定,下一個趕場日,在鎮口的銀杏樹下碰頭,然後再一塊兒度過趕場日的悠閒。
5天過後,趕場日到了,然而鄭川卻沒有去鎮上。他呆在自己的茅屋裏,他來回走動,痛苦不堪。他知道林曉月已經在銀杏樹下等他了,可是他不敢見她。
引起鄭川將自己關在家裏的原因非常隱秘。那個相聚的冬夜,講故事到半夜時,林曉月讓他陪她去竹林外邊的茅廁方便。天很黑,一個人出來真是害怕。他們到了茅廁外面,林曉月像影子一樣閃了進去,他站在外面為她壯膽。他們之間只隔着一道竹笆,他聽見了她小便的聲音。頓時,他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新奇以及深入到某種隱秘的罪惡感。他呼吸急促,彷彿要窒息似的。他用手捂着耳朵,可那聲音卻越來越響,他還聽見了一聲打屁的聲音。這是林曉月嗎?不,林曉月是雅緻而芬芳的,她的眼睛清澈見底,她的頭髮上、衣服上的温馨氣息讓人陶醉。而此刻,這些異樣的永不屬於她的聲音透過竹笆傳來,和着糞坑裏的氣味,讓他一下子處於崩潰之中。
這就是冬夜相聚埋下的隱患。接下來的幾天,鄭川一直處在矛盾和痛苦中。他一會兒想到林曉月冰清玉潔的樣子,一會兒這身影又坍塌了,他只看見很髒的腸道和膀胱,同時鼻孔中嗅到糞坑的氣味……
趕場的日子到了,他不敢去鎮口見她。他覺得她會從他的眼睛中看出他的秘密,看出他對她的讚美和鄙夷。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鄭川在一個早晨醒來時,突然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拳。他突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愚蠢的錯誤,他拔腿就向林曉月所在的生產隊跑去。他跑過田埂,跑過石橋,好幾里路一晃就跑到了。他推開林曉月的房門,大聲説我來了我來了!
可是,屋裏的林曉月看見他時,連聲説你快走吧,再也不要來見我了!
鄭川回到自己的生產隊,鑽進屋子哭了一場。就這樣,他們中斷了往來。鄭川后來去鎮口遇見過她,可她堅決地迴避了,可見分手不是輕率之舉。再後來,他們先後回到了城裏,天各一方猶如天涯。
難道這就是林曉月的靈魂為他忽隱忽現的緣由嗎?在這個失眠之夜,鄭川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心裏念道,曉月,你一定得給我回信,講一講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或者,你直接出現在我面前,如果你能講話,我想和你説很多很多,如果你已不能發出聲音,也沒有關係,我從你的眼睛裏會知道一切,像早年那樣,不説話也能知道對方的心思……
42
有天晚上,譚小影照鏡子時被自己的面容嚇着了,這是我嗎?她一邊端詳着鏡子裏的自己,一邊在心裏發着疑問。其實,人對自己的模樣遠不及別人清楚,這是因為人不能自己看見自己的緣故。
當然,譚小影對自己產生不能確認的感覺,她心裏非常清楚,這是受了某種暗示後形成的。她努力對自己説,林曉月的靈魂進入了我的身體,這不過是鄭川做的一個夢罷了,我是學過醫學的人,為什麼要像民間老太太一樣迷信呢?她努力回憶當初學人體解剖的場面,胸部打開頭顱打開後是些什麼,她至今清清楚楚。所謂靈魂,它在哪裏呢?它又怎麼可能在人剛死的瞬間飛出來,寄居到另一個人的身體裏去呢?
然而理性是脆弱的,譚小影老要回憶起林曉月死時,她確實是第一個走近她身邊的人。她摸她的心跳,測她的呼吸,然後替她換上乾淨衣服,跟着手推車送她去太平間。她想起曾經在報紙上看見的一條消息,一位英國科學家測定,人在死去的瞬間體重減輕了10克,據稱這減少的10克便是飛走的靈魂的重量。為此,她詢問過她們醫院裏權威的醫生,醫生在堅決反對這種説法後,又略有保留地説,我沒做過這方面的研究,相信有一天人類會將這些東西徹底弄清楚的。
譚小影對自己的精神和身體究竟有無變化有點猶豫起來。只是,夜裏上衞生間時,洗手池上方的那面鏡子讓她不敢抬頭。一個人對自己產生陌生感是多麼可怕,只有體驗過的人才知道。
外界的反饋也讓譚小影有點驚訝。在醫院裏,小菲是最熟悉她的人了,然而,有天在護士辦公室,小菲一本正經地對她説:“小影,我覺得你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這是怎麼回事呢?”
她心裏一驚,急忙問道:“你覺得我什麼地方變了?”
小菲困惑地説:“説不清楚,總之覺得和以前的你不同了。”
譚小影心裏清楚,一切都和林曉月有關。當鄭川在輸液時告訴她林曉月的墓地出了鬼魂的事,她更加對自己迷惑不已,因為就在幾天前,她做的一個夢與鄭川所講的情形非常相似。她夢見自己在屋子裏出不去了。這屋沒有門窗,她感到要窒息似的,她着急地在屋子裏轉着,用手敲打牆壁。終於,牆壁的磚鬆動了,她掀開了一個洞,從洞裏爬了出來……這個夢與林曉月墓地發生的事何其相似,譚小影頓感手腳冰涼。
難道她與林曉月的靈魂之間真有什麼感應嗎?她想起鄭川住院期間,收到過林曉月送來的鮮花,但林曉月的身影並未出現。後來,她和鄭川一起去太平間赴林曉月的約會,這種荒唐事當然也沒有結果。雖然鄭川説在太平間的角落看見一個人影,但她後來去實地觀察後,認為那人影很可能是外面的燈光從窗户透進去形成的影子。總的來説,凡是她和鄭川在一起的時候,林曉月的身影從不出現,而鄭川一個人的時候,卻説他真的看見過鬼魂,這説明什麼呢?她和鄭川一起時,林曉月的靈魂不方便從她的身體中出去嗎?
譚小影開始無端地留意起帶着花探望病人的人來,尤其是遇到拿着花的女人,她總要下意識地盯上對方一眼。有時,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有女人獨自坐在長椅上,她也要走過去看一看。明知道這是毫無意義的舉動,林曉月不可能突然出現在她眼前,然而,她還是難以自制地這樣做。
夜裏,她想起林曉月、太平間、墓地……而那個讓她討厭的陸地也老往太平間跑,他是否受了什麼蠱惑呢?
譚小影決定找陸地聊一聊,順便警告他不許再去醫院太平間了,這將給她造成不好的影響。
第二天,譚小影給陸地打電話約他見面,陸地備感意外,問她有什麼事嗎?譚小影説有點小事。他們最後約定晚上8點見面,地點在梧桐巷9號陸地現在做物業管理員的地方。
譚小影當晚如約而至時,陸地已在梧桐巷9號的門外等着她了。許久沒有見面,她看見陸地比過去更瘦削,眼睛因而顯得更大,放着異樣的光。
陸地望了一眼穿着尖領襯衣、深色長裙的譚小影説:“你變了。”
譚小影心裏“咯噔”一下,對這種話有點過敏似的追問道:“變成什麼了?”
“像一個老師,或者別的什麼,總之是知識分子。”陸地隨口答道。
“哦,是嗎?”譚影心裏有些驚惶,趕緊改變話題説,“你這裏有説話的地方嗎?”
陸地説有,跟我來。
譚小影跟在陸地身後進了住宅區,東彎西轉地來到一道樓梯口,又跟着他上了6樓,陸地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住房,房主人像搬走了似的,只剩下少量舊傢俱,卧室裏有一張空蕩蕩的大牀。
“這是誰的屋子?”譚小影顯然不相信陸地會有這樣一套房子。
“這屋子沒人住了,都死了。”陸地對譚小影講了這一家3口死於煤氣中毒的事,然後嘆息道:“唉,真是可惜,梅姐當時應該活過來的,可醫生説她已經死了。”
“誰是梅姐?”譚小影好奇地問。
“就是這屋裏的女主人。”陸地説, “當時我發現她的身體還是軟軟的,她一定沒死。我將她背到樓下,她的身體在我的背上像海綿一樣,只有活着的人才是這樣。樓下的空氣好一些,我想她很快就會睜開眼睛。她才28歲,孩子兩歲多,挺乖的一個孩子,她怎麼會死呢?可醫生趕到時説她已經死了。”
“哦,你將我帶到這裏來做什麼?” 譚小影突然感到渾身不自在。
“你不是有話要説嗎?這裏清靜一些。”陸地説。
譚小影坐在硬硬的木凳上,一心想着儘快離開這裏,便直截了當地説:“你去過醫院的停屍房了,還帶着幾個朋友,在那裏折騰到半夜,你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沒,沒什麼意思。”譚小影的嚴厲讓陸地有點慌亂,“我只是喜歡離死人近一點,我的朋友們也都喜歡。”
譚小影的眉頭皺了起來:“朋友,都是些什麼人?”
陸地説:“你放心吧,我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我們只是想看一看那些死人,因為我們自己死後是看不見自己什麼模樣的,先看一看,也知道自己死後的樣子。”
“你才20多歲,怎麼老想着死?”譚小影問道。
“哦,死,死了多好你不知道。”陸地仰臉望着天花板,彷彿自言自語地説,“像梅姐那樣,安安靜靜地去到了天上。她的身體像海綿一樣柔軟而富有彈性。我在電視上看過出土的古屍,皮膚也有彈性。有本書上説過,死亡是黑色的天鵝絨,被它裹上的人才知道那有多好。”
陸地説起死亡像小孩子期盼糖果一樣,譚小影被他的話嚇住了。她有點困惑地問:“是不是醫院的停屍間裏有什麼聲音,或者什麼鬼魂讓你這樣想的?”
“不,不關停屍間的事。”陸地目光幽幽地説,“是梅姐在我背上説的,死亡真好。她讓我一直揹着她走,她的頭垂在我的肩上像枯萎的花。誰説死了的人不會説話,我揹着她,我的背像音箱一樣聽見她的聲音‘嗡嗡’地響。”
陸地今天的話令譚小影奇怪,什麼“死亡是黑色的天鵝絨”、“垂下的頭像枯萎的花”等等,這些都不是陸地的語言,也許是他剛看過一本描寫死亡的書,從中記下了一些句子吧。
“這房子的女主人,她死前你就認識嗎?”譚小影問道。她認為陸地對這個少婦的死感受太深,應該是非常熟悉的人才對。
“不,不認識。”陸地説,“我來這裏做物管員時間不長,她死前我幾乎沒注意到這家人。”
那麼,陸地僅僅是揹着那少婦的屍體下樓,就產生了如此強烈而複雜的感受?譚小影感到有種讓人迷幻的恐懼。她環顧了一下這空蕩蕩的屋子説,我要走了,我來這裏只是想了解一下,醫院的停屍間裏究竟有沒有什麼異樣的現象。還有,你不要再去停屍間了,秦大爺會將你的事講出去的,這對我影響不好。畢竟,醫院裏有人知道我們曾經是朋友。
“哦,我們是朋友嗎?我早已經忘了。”陸地表情木然地説,“我下次去,對秦大爺説我們並不認識,就這樣,我現在和秦大爺是朋友,還有停屍間裏的那些人,都是朋友。要記住,我這樣做並不是因為你不理我了,而是我另有所愛……”
43
下午6點,高葦正在辦公室裏換衣服準備下班,有人敲門,是周玫來了。
“等等,馬上就好。”高葦迅速脱下職業裝,換上T恤和裙子,然後開門讓周玫進來。
“哦,真漂亮。”周玫説,“怎麼,不敢去更衣間換裝了?”
高葦伸了一下舌頭説:“我可不想遇上鬼魂。”
周玫望了一眼裏間辦公室問道:“鄭總已經下班了?”
“半小時前就走了。”高葦説,“他來公司也是白搭,什麼事也不做,就一直坐在電腦前發郵件,‘啪啪啪’地打字,也不知他寫些什麼。”
“哦,這樣你正落個清閒嘛。”周玫説,“你急着約我,有什麼要緊事嗎?”
高葦説到我家再説,我可是將你看成好朋友才找你的。周玫説我可不能在你那裏過夜,不然明天早晨上班太緊張。高葦説好吧,談了事你就走。不過,我先請你去餐館吃晚餐。
梧桐巷9號,幽深的梧桐掩藏着的老式住宅區。高葦推開窗户説:“吹吹風吧,這屋裏總顯得陰氣太重似的。”
“你讓我來,就是談這個嗎?”周玫性急地説。
高葦擠到周玫旁邊坐下,眼睛開始發亮。她説:“我有男朋友了。但是我心裏很矛盾,必須找個朋友談一談才行。”
周玫説:“我可沒這方面的經驗。不過你説吧,旁觀者清,也許我能給你點什麼建議。”
高葦説:“他叫張駿,22歲,比我還小兩歲,是酒店裏的調酒師,個子較高,長得特帥氣。就這樣,你説我會喜歡上這樣的人嗎?不會。我想像中的男人應該是能幹大事的。
可是,他愛上了我,愛得發瘋。我們是朋友了,我什麼都給你講吧。他説他愛上我是從和我有了***以後開始的。他成天想我,在酒店工作時打碎了好幾個杯子,像掉了魂似的。他説他以前和另外的女孩子上過牀,可從沒發生這種事。他説他父母吵架打架離婚,這使他從小恐懼家庭,長大後也不想找女友結婚。可是,他説他現在什麼都改變了,他想和我結婚。
他講到他的身世和對我的感情時哭了,像一個孩子。那一刻我抱住他的頭,我答應了他。我真傻,我不知道是愛他還是可憐他或者感激他。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和他在一起,自己也不再孤單。我們現在在一起感覺好極了,他説他的理想是開一間自己的酒吧。我們**也很好,真是不想分開。我不知道我這樣做對不對?”
周玫聽完高葦的講述,臉也紅了,有點不好意思地説:“你將處女獻給他了?”
“什麼,處女?”高葦沒想到周玫會提這個問題。她説, “這重要嗎?我和他都不是第一次了,重要的是真愛。”
“如果他是第一次,而你不是,會怎樣呢?”周玫追問道。
“我不知道。”高葦説,“但我想他如果在乎這點,我就叫他滾蛋。”
“但是,你又非常愛他怎麼辦?”周玫像中了魔似的不改變話題,“你非常愛他,而他要離開你,該怎麼辦?”
“殺了他!”高葦半開玩笑地説,“你怎麼要問這個問題呀?我是讓你替我參謀參謀,我和他在一起合適嗎?我想不好這個問題,我以前從沒想過和一個沒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在一起。”
周玫望着她,認真地説:“我覺得愛是最重要的。另外的一切都可以改變,可以共同去創造。”
高葦點頭。她説找周玫來就是想聽到一個肯定或者否定的意見,這樣她才心安。她認為周玫儘管年齡比她小,但事業上乾得很出色,一定有很好的頭腦和見解,因此想聽到她的觀點。
“好了,現在談談你吧。”高葦輕鬆地説,“有男友了嗎?”
周玫搖搖頭説,她是獨身主義者。高葦笑了,你才21歲,怎麼敢説這種話?周玫説真的,人各不同,但是我還是祝福你。
不知不覺中,天早已黑了下來,周玫説我得走了。
“等一下。”高葦突然緊張地説,“我怎麼聽見隔壁有人説話。”
周玫聽了聽説: “你過敏了吧?你成天想着隔壁一家3口都死於煤氣中毒,當然會產生錯覺的。”
“是嗎?”高葦半信半疑地説,“好吧,我送你下樓。”
高葦和周玫走出門來,猛然看見隔壁房門半掩,有燈光透出來。“我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半掩的門裏傳出。
高葦大驚,還來不及作出反應,門已開了,陸地和一個女人從屋裏走了出來。
“譚小影,是你啊!”高葦一頭霧水地叫道,“怎麼到這裏來了?”陸地在一旁解釋道: “這位小姐的親戚要買房,她是來看看房子的。”
“哦。”高葦一把拉過譚小影説,“你還不知道我住在這裏吧,到我屋裏坐坐。周玫,你也再呆一會兒。”
陸地説原來你們認識,我先走了。如果確定要買房再和我聯繫,我會轉告房東的。
回到屋裏,高葦關上房門後對譚小影説:“那套房子裏死過人的,千萬別買。周玫,你説是不是,買這種房子不吉利。”
譚小影尷尬地説:“是嗎?那我叫親戚別買這房了。”
譚小影來找陸地瞭解醫院停屍間的事,萬沒有想到高葦正好住在這裏。幸好陸地替她解了圍,不然她真不知該説什麼。高葦將周玫介紹給譚小影,然後又介紹譚小影道:“我們公司鄭總住院時,就是她做的護理,現在她還做家庭病牀,每天到鄭總家裏去輸液。”
周玫拉拉譚小影的手説,很高興認識你,護士是白衣天使,這職業很好。譚小影説好什麼呀,累死人了。
高葦給譚小影一杯水,説你幸好遇見我住在這裏,不然你讓親戚買了隔壁那套房,會後悔的。還有,帶你上樓來的那個物管員,挺變態的,上次要剁自己的手指,被我攔住了。唉,真嚇人。
“這人可能是SZ組織的成員。”周玫突然插話説,“我有次上網,偶然發現了這個網站,叫做‘SZ’,是‘自戀、自虐、自殺’的縮寫。這些想死的人聚在一起,交流體會、感受,讓人毛骨悚然。”
譚小影十分震驚地説:“還有這種網站?”
周玫説:“我也不知道,是偶然跳出來的,我後來又上網去找過,再也查不到了。”
高葦感嘆説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不知這些想死的人是什麼動機。周玫説那就複雜了,各人的動機來源可能都不相同。但每個人可能都在人生中有過想死的念頭,只是大多數人很快就挺過來了,又重新活得好好的。
3個女孩在一起不知不覺談起了死亡話題。高葦問周玫曾經有過想死的時候嗎?周玫説有過。什麼原因?周玫説讓我保留點隱私吧。高葦説她也有過一次想死的念頭,那是小時候的事了。我媽打我,我在一瞬間想到死,我死了我媽就會哭,想到這點我就開心了。周玫説你這事不算想死,小孩子脾氣與我們説的想死無關。又問譚小影有過這種時候嗎?她説沒有,我所做的工作是將要死的人救活,所以我還沒工夫想到過死亡的事。
譚小影突然感到心裏悶得慌。剛才和陸地見面時,他大談死亡的吸引,現在幾個女孩子在一起怎麼又談起這個事?
“我得走了。”譚小影對高葦説,“我走前參觀一下你的房子吧。”
譚小影看了高葦的卧室。“哦,佈置得真温馨。”她説。
從卧室出來,譚小影對着另一道關着的房門説:“這裏還有一間,是書房嗎?”她推開門走了進去。屋裏暗黑,譚小影一下子沒找着電燈開關。高葦説你快出來吧,這書房我幾乎沒用,挺髒的,電燈壞了也沒找人修理。
譚小影走出來説,這間屋好像是有點兒潮濕味,該多開窗通通風的。
夜已深了,譚小影慌着要走,周玫説我和你一塊兒走。我回方城大廈,你回市中心醫院,咱們大方向一致。
高葦將她倆送到門外,説下樓小心一點兒,她倆揮手説沒事。
高葦轉身進屋,關上房門後,覺得屋裏一下子特別寂靜。她拿起電話,給張駿撥了過去。
“喂,你還在上班嗎?”高葦的聲音今天特別温柔。
“哦,是,是。”張駿在電話上顯得語無倫次,因為高葦很少主動打電話給他。
這時,高葦聽見電話那邊“嘩啦”一聲玻璃的碎響,是張駿又將吧枱上的杯子打碎了。
與此同時,高葦聽見有人在敲她的房門……
44
人們通常認為,活着的人與死者之間隔着一條明確的界限,這是一道雙方不可互相逾越的鴻溝。因而,活着的人在這邊熙熙攘攘地熱鬧,死去的人在那邊無知無覺地沉寂。然而,譚小影和陸地見面後,她感覺生死的界限在陸地眼中已經模糊了,他正在穿越這條鴻溝,或者是有人從對面向他迎來……
“我現在已另有所愛……”
陸地説這話時眼睛發亮。譚小影回想到這情景時不禁毛骨悚然。她彷彿看見陸地揹着已經死亡的少婦從6樓往下走,而就在這一刻,他愛上了她。這有點像烏雲中的閃電,陸地被擊中了,他感覺到這女人尚未僵硬的身體像海綿一樣柔軟而富有彈性……
這天晚上,譚小影夢見了一道幽暗的樓梯,陸地和一個女人正挽着手從樓梯上走下來。他們每走幾步便停下來親吻,他們的咽喉部都有貪婪的吞嚥動作,像是在吸食對方的鮮血一樣……譚小影從夢中驚醒,她開了燈,跳下牀走到窗邊去呼吸新鮮空氣。樓下是夜半的街道,空空蕩蕩的給人以一座空城的感覺。對面是醫院大門,一輛救護車正鳴着笛駛進去。譚小影對看見的這一切有一種虛幻感,與夢中的景象相比,哪一個更真實呢?
當真實的世界有了霧障時,人有時會掐掐自己的手背,靠痛感來確認自己的存在和思維。第二天,當譚小影為鄭川輸上液之後,她便這樣做了,手背上的痛感證明她坐在這個房間裏的真實性不容懷疑。
然而,一邊輸液一邊閉眼休息的鄭川卻輕輕叫道:“曉月,給我一杯水。”
譚小影沒有糾正他的稱呼,她知道他處在朦朧狀態中。她遞過一杯水去,鄭川睜開眼睛説: “哦,我剛剛看見林曉月坐在這屋裏。”
“是嗎?也許是她的郵件來了。”譚小影衝口而出,她也奇怪自己的思維怎麼變得這樣亂七八糟的。
鄭川聽到郵件便來了精神,他打開電腦,進入郵箱後嘆了口氣説沒有郵件。
譚小影探過頭去,在收件箱的目錄上看見了“往事(9)”。鄭川解釋説這不是新郵件,到了好幾天了。譚小影説你怎麼沒告訴我,那語氣好像她也應該看這封郵件似的。鄭川説我忘了告訴你了,你現在看吧。
鄭川繼續閉目養神。輸液管裏的藥液流入他的血液,他看見一個兩水匯流的地方,那地方叫柳灣,他和林曉月好幾次坐在岸上,看兩條小河在這裏匯流到一起後,再也分不出你我,只有波光閃閃如回到天地之初……
“我不明白,那個冬夜過後你和林曉月為什麼就不再見面了呢?”
譚小影的聲音打斷了鄭川的思緒,他看見譚小影坐在電腦前,眼睛有點潮濕。他愣了一下,還是將他後來沒去鎮口約會的事講了,他説他當時真不敢走,因為那夜他聽林曉月隔着竹笆小便以後,他就知道自己以後很難再面見她了。
譚小影“撲哧”一聲笑了,她説鄭川當時一定是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主義者。在他的眼中,自己所愛的女人應該是天使的化身,儘管翅膀沒有了,但也不能食人間煙火。鄭川説沒你説的那樣嚴重,只是感覺上一下子扭不過彎來。同時由於自己聽見了那聲音又覺得有點輕微的犯罪感。這種障礙在心裏堵了好幾天,到醒悟過來時,林曉月已拒絕再和他來往了。
“我覺得,你們斷了往來一定另有原因。”譚小影想了想説,“林曉月不會那樣小氣,僅僅是你的一次失約便那樣做,不會,一定是另外發生了什麼。”
鄭川瞪大眼睛望着譚小影:“是嗎?只有你才知道林曉月的心思,她不是生我的氣嗎?”
譚小影肯定地點點頭。這世上最瞭解女人的還是女人。
“哦,那另外發生了什麼呢?”鄭川嘆息道,“我什麼也不知道,難怪她死了也要來找我,她是想告訴我為什麼分手的真相嗎?可是,她為什麼至今不講呢?她可以在郵件上講,也可以來見我,我真的不怕。如果她的面容只能是鬼魂模樣,我也不怕,只要她開口説我是林曉月,我就什麼也不怕了……”
譚小影背過身去擦了擦眼睛,她不是難受,而是眼裏發熱。林曉月終究是幸福的,她替已不存在的眼睛流淚。
鄭川和譚小影不再説話,屋子裏異常沉寂,突然,鄭川的手機響了,突發的鈴聲讓人心裏莫名的發緊。
鄭川用沒有輸液的右手拿起手機通話。譚小影回到電腦前,再次閲讀那個遙遠冬夜的故事。在那令人不可思議的往事中,鄭川和林曉月在冬夜的牀上對面而坐,他們講着故事一直到窗紙發白……
譚小影聽見鄭川已通完了電話,便轉頭問出什麼事了。鄭川説墓陵公司的李經理要立即到我家裏來,他説見面再説,聽他的語氣好像有點驚恐。
一定是與林曉月有關的事發生了,鄭川直覺地意識到這點。前幾天墓地出現的鬼魂就已經讓這家公司緊張,他們説長年與死人打交道還從沒出現過這種怪事。
李經理很快來了。這個精壯的漢子坐下後瞟了譚小影一眼,欲言又止的樣子。譚小影正欲出去迴避一下,鄭川説沒關係,都是自己人,李經理你有什麼事就講吧。
李經理説:“那我就講吧。這事非常玄乎,也許是鄭總的私事,我叫知情者都不要聲張。畢竟我們同在一幢寫字樓裏辦公,對鄭總的影響我們還是要顧及的。”
李經理不緊不慢地講起來,坐在一旁的譚小影聽得背上有點發冷。
昨天晚上,方城大廈18樓的墓陵公司早已下班了,只有長期住在公司的曹老頭坐在一間小屋裏看電視。天氣太熱,他一直開着門,好讓空氣流通一點。大約是夜裏11點左右吧,他聽見外面的走廊上有腳步聲。他沒有太在意,因為這層樓有3家公司,偶有走錯方向的人進入北邊這條走廊。當發覺走錯路時,這些人會自動退回去。
然而,這次的腳步聲一直向走廊盡頭走來,曹老頭正在疑惑,一個年輕女人已站在他的門口。這女人一身黑裙,頭髮遮住了半個面孔。她開口説話,聲音悲傷:“我是來買墓陵的,現在還能登記嗎?”
曹老頭大驚,也不敢讓她進屋來坐,只是説都快半夜了買什麼墓陵,你明天再來吧。
那女人站在門口不動,垂着頭,一種悲哀的情緒讓老頭的心軟了下來。他説你是不是要得很急,是不是明天就要下葬?
那女人默默點頭。曹老頭説那我給你陵園的平面圖,你選一座墓,我給你登個記,你明早來交款辦手續,然後立即就可以去下葬你的親人了。
然而,那女人仍站在門口不動。她説不看圖,她要買的墓在一個已經葬了死者的墓地旁邊,一定要在一起。
曹老頭説這就不敢保證了,要看那座墓的旁邊是否還有空位。你説吧!是哪一座墓的旁邊?
那女人説:“林曉月的墓。”
曹老頭説你得説編號才行,説死者的名字我得查花名冊,太麻煩。那女人説記不得編號。
曹老頭嘆了口氣説,看你挺可憐的,好吧,我先記下來,連夜給你查一查,你明早來辦手續。
“死者姓名?”曹老頭拿起筆問道。
“鄭川。”女人答道。
“家屬姓名?”曹老頭接着問道。
“林曉月。”女人答道。
曹老頭在紙上記下家屬姓名林曉月,正要問聯繫電話時,突然感到不對頭,這女人剛才不是説有座死者的墓,裏邊的人叫林曉月嗎?曹老頭抬起頭來,正要問個究竟時,門口已人影全無。他趕出門去,走廊上一片漆黑,沒有任何動靜。
曹老頭頓感兩腿發軟,他轉身回到屋內,“砰”的一聲關上房門,然後聲音發顫地給李經理打電話。説他遇到鬼了,已經葬在墳裏的人又跑來給一個叫鄭川的人買墳墓。李經理也大為震驚,當了解到來人叫林曉月時,他一下子想起了前段時間發生在墓地的事,他叫曹老頭先別聲張,如果怕就鎖上房門睡覺,這事由他來處理。
“昨晚我沒驚動你,總覺得半夜三更講這種事不好。”李經理對鄭川説,“所以今天上午我一定要和你面談。鄭總,我覺得這是一種凶兆。以前我們公司在一條老街的舊樓上辦公,發生過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所以我們下決心搬進這現代化的大樓裏來,沒想到,還是躲不過這種事。我本人倒是不信鬼神的,但是這玄乎事説不清楚,所以我想鄭總得想想辦法,這股邪氣不驅散,我們大家都不安寧。”
鄭川聽完後好一陣子沒有説話。他求助似的望了譚小影一眼,譚小影低下頭,對這種事她更是一片迷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