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女人給宋青帶來了厄運。但是最早,宋青卻認為黑色裝扮是漂亮女人的最佳效果。那是在董雪的生日聚會上,餐席之後,喝了點酒的董雪臉上紅撲撲的,她拉開客廳的玻璃門,將宋青帶到了她的卧室,這使客廳裏的紀醫生十分惱火,但是沒有辦法,既然董雪邀請了宋青,只好由她去了。
董雪打開衣櫥,給宋青看一排一排的各式時裝,這種驚人的數量讓宋青嘖嘖稱羨。董雪在興致中穿上各種服裝給宋青看,其中穿上一套黑色裙裝時,那種驚人的美讓宋青瞪大了眼睛。在一種貴重的黑色的映襯下,董雪裸露的肩膀和胸前露出的兩個隆起的半圓像雕塑一樣精緻,雪白的皮膚與黑色絲綢形成非凡的魅力。宋青叫道,太美了!沒想到董雪卻突然捂着臉哭了起來,她説這些衣服害了她。
宋青聽得莫名其妙,正在此時,紀醫生趕過來,叫她們去客廳喝茶。
這就是宋青對黑衣女人的第一個印象,那是董雪,很美。董雪失蹤一年多以後,沒想到,在醫院的走廊上,她再次與黑衣女人相遇,但這次卻是恐怖的了,那黑衣女人是飄浮出現的,臉色慘白,而且一轉身就消失了。
至於她跟蹤到紀醫生家裏的那個黑衣女人,卻是一個藥品供應商,很現實的大疊鈔票讓宋青看得心驚肉跳,畢竟她與紀醫生在搞一筆不太正常的交易。
這藥品商走後不久,門外就有了異樣的腳步聲,宋青知道,那個恐怖的黑衣女人又出現了,她已經開始在紀醫生家門外出沒。後來她和紀醫生上了樓頂,在上面發現了那張字條和一隻死飛蛾,字條上寫着:這就是殺人者的下場,而且落款是董雪。這太奇怪了,回到屋裏以後,宋青感到心裏狂跳,直覺告訴她,要出大事了!
因為宋青預感到,這黑衣女人是衝着她來的。她上夜班,黑衣女人出現在醫院走廊上;她到紀醫生家,這黑影又出現在門外的樓梯上。而且老用死飛蛾來嚇她,並且還不放過23牀呂曉婭,這隻能説明,這黑衣女人是秦麗的亡魂,因為是她用錯了藥讓秦麗死去的。
為了這個錯誤,她在紀醫生髮現真相後屈從於他的意志,經常來他家為他跳舞,或者穿各種時裝給他看,以滿足他奇怪的慾望。
現在,宋青再也不能忍受了。在黑衣女人的步步緊逼中,她感到自己再不能這樣躲躲藏藏的生活。她對醫生説,我去自首,秦麗的死是我的責任,我願意為此受罰、坐牢,都可以。今後,我也再不到你家來了。
紀醫生十分震驚,説萬萬不可這樣。他給宋青講各種可怕的後果,還説肯定要坐牢,這樣你的一生就完了。總之這事只有我一人知道,你不承認,永遠沒人察覺的。
可是,不論怎樣勸阻,宋青這次要主動説出真相的意志是決不動搖了。紀醫生已完全慌了神,突然對宋青哀求道,你千萬別去承認,因為根本就沒有用錯藥這件事,你想,如果真是用錯了藥,那秦麗死亡的情形是不同的,就算我不講,別的醫生還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來。你現在去講這事,這不是説我誣陷你嗎?
宋青的腦子裏嗡的一聲,身子晃了晃,癱倒在沙發上,她喃喃地説,那青黴素藥瓶是怎麼回事?
紀醫生説,是我故意放在那裏的,後來見你藏起來,知道你記錯了,以為自己用錯了藥。
宋青哇的一聲號啕大哭,你怎麼能這樣,你這個壞蛋!惡棍!紀醫生慌忙捂住她的嘴,同時懇求道,我愛你,我要得到你,我每天看你穿着護士衫進進出出就心慌意亂。尤其是董雪失蹤後,我感到她被人控制了,她在山洞裏失去了自由,這讓我無法忍受。我要得到你,這樣我才能活下去,宋青,我一定會讓你幸福,我讓你看見那些賣藥的錢,因為那些錢以後都是你的,只要你和我在一起。
宋青跳了起來,狠狠的一巴掌打在紀醫生臉上。她衝向門邊説,我要去告你,我要讓你坐牢,你才是真正該坐牢的。
紀醫生衝過來,像發狂的野獸,將宋青甩在地上,他聽見宋青的頭在地板上碰得發響,然後,趁着宋青失去反抗的瞬間,他將宋青扛到了裏屋,丟在體操房的地板上。這裏是專為董雪跳舞設計的地方,這些日子以來,宋青也在這裏使他度過了不少神魂顛倒的時刻,他不能讓這一切就此結束。
宋青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時,發現自己一絲不掛地躺在地板上。紀醫生冷冷地説,乖乖地呆在這裏,如果亂叫,我就開門讓那些人進來,看你這副樣子。
宋青哀嘆了一聲,絕望地説,你放我走吧,我不告你了,咱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紀醫生説,誰敢相信這話,別做夢了,今後你就呆在這裏吧。
宋青嗚嗚地哭起來,過了一會兒,紀醫生扔給她一件護士衫,説穿上吧,我看見裸體就煩。宋青趕緊將這白罩衫套在身上,紀醫生説,還得委屈你一下,説完便將宋青捆在了椅子上。
我至今仍然相信,作為醫生尤其是外科醫生,冷靜、理性以及臨危不亂一定是他們的重要品質。只是我低估了這種不動聲色的理性,如果一旦崩潰,其迷亂與瘋狂更是平時就常常暴躁的人所望塵莫及的。
我確實沒有想到。當紀醫生五官扭曲地咆哮着,將一把冰冷的手術刀指向我胸部時,我被堵着的嘴叫不出聲來,心裏卻發出一種慘烈的哀嚎。我被反綁着的手早已發麻,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把刀和一個外科醫生的熟練技巧,要取出我的心臟並不是難事。那口玻璃缸在地板上顯得異常可怕。他説,那是盛我心臟用的,很乾淨,好像還消過毒,混蛋!
紀醫生握着手術刀的手顯得青筋凸起,像兇惡的蚯蚓。他説,你撞進我屋裏來,是想救出宋青嗎?他回頭看一眼被綁在椅子上的宋青,然後盯着我的眼睛説,告訴你,宋青是我的人了,我的老婆,我的偶像,我的奴隸,我的情人,你知不知道?你是想將宋青也帶到山洞裏去嗎?你六年前就和董雪去找過的那個山洞,你把董雪關在那山洞裏了,你又來帶宋青去,你這個魔鬼!
聽着他的胡言亂語,我才知道什麼叫陷入瘋狂。他將我以前給他講過的與董雪相遇的事和他現在的幻夢攪在了一起,這太可怕了。
那可怕的刀尖在我胸前晃了一圈,他説,你把董雪已殺死在山洞裏了嗎?我拼命搖頭。他又説,你想過殺人嗎?在夢裏想過嗎?我堅決地搖頭,我只能用這種方式想讓他清醒一點。
他説,我可想過,我打開過很多人的胸腔,那時,只要我的刀尖輕輕一晃,就可以讓已經麻醉的人在手術枱上永遠睡去。可是,我的刀尖是挽救生命的,我讓他們重新站起來,讓他們感謝我,崇拜我。但是,他們為什麼要把董雪帶走呢?他們太狠了!你就是這些人的同夥。
遭遇到這種天昏地暗的瘋狂,當時我想,我一定死定了!天哪,這是多麼荒唐的結果啊!
沒想到,被綁在對面的宋青突然發出一聲哀鳴,紀醫生,你不能殺人啊!原來,由於塞在她嘴裏的布團放得馬虎了點,她已經用舌頭一點一點地將那布團頂了出來。
這一聲哀叫像黑雲中的閃電,使紀醫生全身一震,彷彿驚醒,恢復了一點正常的意識。手術刀掉在了地板上。
他呆站在那兒,然後像隔着遙的遠距離似的,一點一點地走近宋青。他用手指梳理宋青凌亂的長髮,然後輕聲説,我不殺人,我不殺人。我們一起等董雪回來,指認這個兇手。説着,他回頭狠狠盯了我一眼。
接着,他意外地給宋青松了綁,讓她站起來,心痛地替她揉手臂,同時還用手掌去撫平她護士衫的皺褶。他説,你要聽我的話,不然我就讓你看看他的心臟。
我看見宋青已被嚇呆了,只是愣愣地點頭。然後,她有氣無力地坐在地板上,接過紀醫生遞過的一杯水一飲而盡。
突然,房間裏響起了輕聲的音樂。紀醫生從放着音響設備的屋角走過來,臉上升起一種做夢的感覺。他説,董雪在家時,就這樣,她跳舞時像一個仙女。她還會走時裝模特兒的那種步子,她的衣服是世界上最多樣、最漂亮的。
宋青惶惶然地望着他。
紀醫生已舒適地坐在地板上,同時揀過那把手術刀放在身邊。他讓宋青站起來,他叫她走動,轉身,再走。他叫宋青將護士衫胸前的扣子解開兩顆,顯露出深深的乳溝。他説,他20多年前就見過這情景,這是世界上的女人最美的裝扮。
紀醫生的自言自語中充滿着柔情。看着宋青的服從,他從地板上爬過去,在宋青的小腿上吻了一下,好像是表示他的感謝。
暫時死裏逃生的我緊張地注視着這一切,焦急地考慮着有什麼辦法可以解脱。突然,紀醫生站了起來,從什麼地方找來了一件衣服蒙在我的頭上。他説你不配看這些美好的東西,你是山洞裏的殺人狂。聽着這話,我知道他的瘋狂一點兒也沒有減輕,我想這樣呆下去,遲早我也會丟掉性命的。
接下來,我聽見他繼續對宋青做出各種吩咐。音樂非常優美,但現在聽來,卻是異常殘酷。我聽見宋青的腳步在地板上有節奏地踏響,其中夾雜着紀醫生興奮的喘息聲。
突然,響起了門鈴聲。我聽見紀醫生走向屋角關上了音樂。門鈴聲更響了,在一片靜寂中顯得驚心動魄。
我聽見宋青説,去開門吧,也許是醫院裏有急症手術要你去呢。
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也許是半夜吧。現在,誰會來叫門呢?
不管怎樣,我非常感激宋青的提議,只要開了門,只要有人進屋裏來,那一切就可以發生變化了,我想宋青一定已經作好了改變這困境的準備。
終於,我聽見紀醫生出去開門了。我正盼着宋青過來救我,突然,紀醫生在外面的一聲慘叫,讓事情出現了驚人的變化。我當時什麼也看不見,但事後知道真相後,仍感到驚心動魄。
宋青永遠忘不了那駭人的一幕。當她聽見紀醫生在客廳那邊發出一聲慘叫時,還沒來得及作任何反應,突然,整個屋子裏的燈全熄了。在這個七彎八拐房間錯落的迷魂陣裏,良好的封閉造成了此刻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緊接着,房間外面的走廊上有了腳步聲。那腳步聲很慢,很吃力,好像在拖着一個什麼沉重的東西。
宋青緊張地碰到了牆壁,趕緊用手順着牆摸過去,在深淵一般的暗黑中,她終於摸到了門框。
房間外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剛才去開門時發出一聲慘叫的紀醫生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走廊上奇怪的腳步聲也沒有了。
宋青的額頭上已滿是冷汗,腦子裏一片混亂。走廊上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在盡頭拐彎處,卻好像映着一點點亮光。宋青睜大眼睛,沒錯,那轉彎處的牆壁上,是有一個圓形的光在晃動,像是有風在吹着那圓光似的。
宋青膽戰心驚地向着那光影移過去。在走廊盡頭的拐彎處,她一側臉便看見那邊卧室的燈亮着,這牆上的光就是從卧室映出來的。
奇怪,什麼人在卧室裏呢?宋青踮着腳尖移過去。卧室的門半開着,進門的帷幔已被拉開。那盞設在牆角用於停電時的應急燈亮着,光線微弱,照着橫放着一張大牀的卧室。
宋青小心翼翼地跨進去,裏面什麼人也沒有,空氣也顯得有些清冷。可是,就在她一轉臉的時候,突然看見右邊屋角的梳妝枱前坐着一個女人!
那女人着一身黑色的裙裝,濃密的長髮盤在頭頂,白皙的脖頸顯得很柔美。她的上裝很緊,從背後可以看出腰身的線條,下面是黑色的大裙襬,從後面看去,這黑裙與地上的陰影連成了一片。
宋青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在這深更半夜,從哪裏冒出這樣一個女人呢?她背對着宋青坐在梳妝枱前,雙手正在嘴部做着什麼。
宋青抬眼往鏡子裏一看,天哪,這是一張像白紙那樣慘白的女人的臉。她的鼻子下面沒有嘴唇,露着像骷髏一樣的兩排大牙。
宋青本能地將拳頭塞在嘴邊,但還是發出了一聲壓抑的慘叫。那女人刷地回過身來,兩排可怕的牙齒已經在她手裏拿着,活像一個可以把自己的身體拆散又拼攏的女鬼。她直直地盯着宋青,用嘶啞的喉音低低説道,我———是———董———雪———
這聲音把每一個字都拖得很長,尾音顫動,像有一根彈簧在空氣中搖擺。儘管這樣,宋青還是聽出來了,這確實是董雪的聲音。她驚恐地再次掃了一眼那張慘白的臉,嘴唇已經恢復。天哪,這真是董雪回來了,只是面容已變成非人間的慘白。
慘白的面孔直視着宋青,嘿嘿一笑説,沒想到吧,我死了一年多,還是回來了。
這時,牀前的地上,有一堆黑影在蠕動。董雪走過去踢了一腳説,好不容易把你拖到這裏來,別裝死了,快起來看看我。
那團黑影半坐了起來,在微弱的燈光中,宋青看見這正是紀醫生。顯然,他剛才開門時昏倒在了客廳裏,是董雪將他拖到這裏來的。
這一切太可怕了。宋青想跑開,但雙腿軟軟的,腳下也像踩着棉花,怎麼也挪不動步子。
面目恐怖的董雪似乎有所察覺。她已先站到了門後,低沉地説,誰也別想跑———你們殺死了我———我是來討命債的———
她的拖長的尾音特別嚇人,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半坐在地上的紀醫生一直盯着她那張可怕的臉,突然將一隻手伸向空中喊道,董雪,我沒殺你啊!這一年多,你去了哪裏?你真是死了嗎?你變成鬼我也會愛你的。你説,是誰殺了你,我要去挖出他的心臟!
似鬼非鬼的董雪怪誕地一笑説,紀醫生,別裝蒜了,你瞞得過別人的眼睛,還能瞞過我?快講,為什麼要殺我?你只要説出原因,讓我死了也明白,我就饒過你。是不是因為這個騷娘們,你們就合夥害我?説完,她狠狠盯了宋青一眼。
宋青站在屋中簌簌發抖。她不相信人能死而復活,可眼前,這個面容慘白的董雪卻實實在在站在那裏,她使勁地揉過眼睛,掐過自己的手背,證明自己並非身在夢中。
宋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發出一聲絕望的嚎哭,董雪,我怎麼會殺你呢?我到這裏來,是紀醫生強迫的,他要我給他跳舞,穿上各種衣服給他看,像你在家裏時那樣。他是一個魔鬼!董雪,我沒害過你呀!
紀醫生也一下子撲倒在地,用裂人心肺的哭音叫道,董雪,我愛你,我怎麼會殺你呢?你死了,你讓我也跟你去吧。他一邊哭喊,一邊吻着董雪那黑色的裙邊。
宋青看見那張慘白的面孔半閉着眼睛,嘴唇在顫抖。
這時,門鈴聲突然大響,一聲緊似一聲,擂門聲中有人直叫紀醫生的名字,宋青隱隱聽出是住樓下的藥劑師,他一定是聽到什麼動靜了。
白臉女人狠狠地説,誰也不準出聲!
當時,房間裏一片漆黑之後,我本能地意識到這是有人掐斷了電源。而這,又與紀醫生去開門時的一聲慘叫有關。
不管怎樣,這種突變使我為之一振,有逃脱的機會了。我晃了晃身體,被反綁在鋼管上的手臂已沒有多少知覺,堵在嘴裏的那團布使呼吸費力,鼻孔裏一直呼呼地響着。
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我盼着宋青摸過來給我解開繩索。這樣,我便得救了,即使紀醫生那瘋子再次出現,我也不會這樣被動。我想起剛才一把手術刀對着我胸口的情景,背上又沁出一片冷汗。
但是,宋青並沒有找過來,她像是被黑暗吞沒了一樣。走廊上有一陣奇怪的腳步聲,過後,又是一片死寂。再後來,這房裏什麼地方有人的説話聲,我感到毛骨悚然。
黑暗中,沒人來救我,當時發生在卧室裏的事我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直到門鈴聲大作,有人在外面高叫紀醫生,我才感到機會真正來了。然而,那叫門人堅持了幾分鐘後,便顯然放棄了努力,一切又重歸暗黑中的寂靜。
我絕望了,腦子昏沉得十分厲害。突然,屋外的走廊上有了很輕的腳步聲,有一種飄然而去的感覺。幾分鐘過後,又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有一種跌跌撞撞的感覺。突然,宋青在門的方向叫道,徐老師,徐老師,你在哪裏?
我精神為之一振,但被堵着的嘴無法應答。我拼命地晃動身子,想在漆黑中弄出點聲音來。與此同時,我的手臂已經被宋青摸到了。她在黑暗中急切地解着繩索,嘴裏不停地念叨,快,快,一定要快。
終於,我自由了。宋青拉着我向門外跑,一連幾次碰在牆壁上,終算摸到了門框。我們貼着走廊的牆壁摸到了客廳。通向外面的房門大開着,顯然已有人先於我們出了門。
我有一種重回人間的感覺。
當時,我們一點兒也來不及考慮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是沿着宿舍區的通道像兔子一樣往前跑,一口氣便到了住院大樓的樓下。周圍仍然沒有一個人,通向醫院各處的林陰道散發着草木的清香味,路燈孤零零地發着光,我想這應該是夜半時分了。
我望了一眼宋青,她頭髮散亂,護士衫也是皺巴巴的,像是淘氣的孩子經歷了一番滾打。我們正拿不定主意是該先上樓回病區,還是到什麼地方去報案,或者説,又正考慮着能不能報案。
正在這時,身着護士衫的小梅從樓口出來了。她一眼看見我們,奔過來便抓住宋青的手臂猛搖,宋青宋青,這幾天你到哪去了?你表姐來了,説你並沒回老家,我就着急,怕你又失蹤了,那可怎麼辦?
我們都一下子語塞,來不及把那些可怕的事從頭講起。宋青只是“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這是一種經歷危險後所釋放出來的痛哭。
小梅摟着宋青,讓她在路邊的石凳上坐下。宋青抬起淚眼説,董雪回來了。
她講起了剛才在紀醫生卧室裏的遭遇。
我深感震驚。那個黑衣黑裙、臉孔慘白的女人是董雪?我怎麼也不敢相信。並且,她自己説是已死了又回來的,這能讓人相信嗎?
小梅也驚呼道,不可能!不可能!
我追問道,你看清楚了,真是董雪?
宋青肯定地點頭,並且説,紀醫生也認出她就是董雪。
我糊塗了,但是仍不甘心地問道,董雪還在家裏嗎?
宋青説,她已走了。她一走,我才趕過來救你的。
小梅急切地問,她走哪裏去了?
宋青搖搖頭。小梅突然若有所悟,她説,我們快去追,她一定往太平間的方向走的。這個黑衣女人,我跟蹤過她。太平間的旁邊有一道小門,可以通向外面的。
來不及搞清楚所有的問題,我們三人拔腿就往太平間的方向跑。幸好周圍無人,不然會對我們的舉動驚駭不解的。
一邊跑,我一邊想,一定晚了,要是早知道這一切,也許能追上那黑衣女人的。
突然,林陰道的深處出現了一個人影,正從太平間的方向迎着我們走來。
我們停下腳步,遠遠地望過去,正是那黑衣女人。小梅衝口而出地喊道,站住!
這一聲叫喊壞了事,那女人回頭就跑。我們拉開腳步追過去。眼看那人已經抵達太平間的圍牆。她貼着圍牆繼續往前跑,順着牆一拐彎,人就消失了。
我們也趕到了圍牆邊,一拐彎,便是太平間的院門,小梅説,還在前面。我們跑到了不遠處的一道小門前,這裏便通向外面了。
小梅拉了拉緊閉的小門,鎖上了!小梅興奮起來,這門以前不上鎖的,今夜鎖上了,那黑衣女人一定跑不掉的,也許就藏在這太平間附近,我們認真找找。
李老頭近來常常睡不好覺。奇怪,守太平間幾十年了,難道還有什麼害怕的?其實,就是半夜三更,他也敢隨便進停屍間轉悠。有時,應家屬的要求,他還給死人換衣服。拉開長長的匣子,揭開白蓋單,他一般先在死者的眼皮上撫摸一下,喃喃自語道,安心睡吧,我給你換換衣服。做這些事時,李老頭從未想到過“害怕”二字。
也許是後來常常出現的異樣的響聲使他迷惑,那是門響的聲音,卻又無人出現。直到那個叫小梅的護士對他説,有一個黑衣女人,走到這裏便消失了,他才相信真有人在這附近出現。當然,很快發現了是那道通向外面小巷的門未鎖,有人從那裏進出弄出了聲音。但是,這個專為火葬場的車接送屍體而開的小門,誰會在深更半夜進出呢?
這天晚上,天黑不久他就去鎖上了那道小門。他想,今晚可安安心心睡上一覺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李老頭在迷迷糊糊中又聽見了門的聲音。真是見鬼,怎麼還會有這種聲音呢?並且,今晚的門聲好像還離他特別近。
李老頭從牀上坐起來,開了燈。又想,也許是自己神經過敏吧。
外面突然起風了,撞得窗户咯咯地響。接着,大雨頃刻而至,外面的屋檐傾下嘩嘩的水聲。
李老頭突然全身一顫。他想到了一年多以前,也是這樣的雨夜,一架運屍的手推車悄然而至。進了這小院,有人喊道,李大爺,你來放置一下。
李老頭走出房門,看見小院中停着一架手推車,車上蓋着黑色的雨布,從形狀看,知道那雨布下正睡着一具屍體。
手推車旁邊站着一個人,穿着黑色的雨衣,一下子看不清楚他的臉。
那人生氣地説,愣在那兒幹啥?快過來,將這個死者送進停屍間去。
李老頭這才聽出是習院長的聲音。他趕緊跑過去,將小車推到停屍間門口,然後熟練地用小車的前部輕輕將門一撞,門開了。
習院長也跟了進來,他有一副外科醫生出身的敦實身材。他掀開雨衣的帽子,理了理頭髮説,這是一個今晚死去的病人,我的一個遠房親戚,算是侄女吧。真慘,心肌梗塞突然發作,沒辦法。
習院長揉了下眼睛,語音有點淒涼。他説,我這侄女生前留有遺囑,願意將遺體貢獻給醫學院作解剖用。家屬也都同意了。剛才,已經取了她的眼角膜。這屍體就放在這裏,明早送到醫學院去,有關手續醫院會補辦的。
李老頭恭敬地不斷點頭。
習院長走到門口,又回過頭去,對他的侄女悲痛地望了一眼。
李老頭跟在後面説,習院長,你別難過。
習院長又揉了揉眼睛,默默地戴上雨衣的帽子,跨出了太平間的院門。
李老頭轉身走進停屍間,拉開一個長方形的空匣子,想把這屍體放進去。
走到手推車旁邊時,李老頭改變了主意。總之明早就要送走的,就讓她在這手推車上過上一夜吧。
接着,李老頭揭開了車上的雨布,他要看一眼屍體。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或者叫工作責任心吧。
雨布下面是一牀白色罩單。他掀開罩單的一角,看見了一張女人的臉。整個臉的上半部被紗布裹得嚴嚴實實,連鼻樑都被裹了進去,只露着烏黑的嘴唇和一個秀氣的下巴。
取眼角膜,李老頭聽説過,但沒想到取後是這副模樣。他突然對這死者充滿尊敬,為了貢獻給別人,這樣的死者真是好樣的。
纏在眼部的紗布上還浸着一些血跡,李老頭想,這紗布下面是一對空空的眼眶嗎?他突然感到有點害怕,迅速蓋上掀開的白罩單。走到停屍間門口的時候,一陣風突然湧進來,將一些雨絲也卷在他的身上。
他本能地後退了兩步,突然對這死者產生了有點熟悉的感覺。僅僅是那嘴唇和下巴,他好像在哪裏見過呢?
他重新掀開那罩單的一角,細看着那紗布之下的部分。他不敢確認自己的感覺,也許女人都有相像的部分;也許,他偶爾經過哪間病房時,曾經見過這女病人一眼。
這女人有着濃黑的長髮,此刻胡亂地堆在腦後。李老頭抬起她的頭,將這些黑髮撥到她的左肩,同時用手理順。
他心裏想,真可憐。
但是,在哪裏見過這死者的感覺卻越來越強。聽着停屍間外面嘩嘩的雨聲,他突然覺得習院長送這屍體來的事有些異樣。
他找來了剪刀,將這死者的長髮輕輕剪下了一縷。他想,以後如有什麼,這也是個證據。
當然,他不敢聲張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他將頭髮藏在牀下的木箱中,像做了不光彩的錯事一樣。
這天晚上,嘩嘩的雨聲又使他想起了這件往事。剛才,又有奇怪的門聲,是否是自己保留了這頭髮的緣故呢?李老頭坐在牀上,感到帶着雨絲的涼意正從窗縫中吹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