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晚飯後,高棟走到馬黨培辦公室外,朝裏看了眼,只有馬黨培一個人在,高棟走進辦公室,合上身後的門,打招呼道:“馬局還沒回家呀。”
馬黨培一臉苦色:“哎,高局,大家都在這麼辛苦工作,我哪能這麼早回家啊。”
高棟笑了笑,道:“也就這幾天了,案子快到尾聲了,再過幾天就全部水落石出了。”
馬黨培驚喜道:“有眉目了?年前能結案嗎?”
“眉目是有了,年前能否結案現在還不好説。”高棟補充道,“我知道大家都希望早點破案,急也急不了一時。我過來,是想跟馬局談談省廳關於這次案件問責的消息。”
馬黨培臉色馬上就轉為了緊張,他雖然省廳裏也有關係,但當然比不上高棟的關係,他的領導還沒跟他透露具體會怎麼問責,想必高棟是收到最新消息了。忙問:“省廳怎麼説?”
高棟故意皺起眉道:“省廳領導跟我私下透露了下,説這次問責多少是要做的,關鍵不是在你們白象縣出了這案子,而是案子出來的第一時間,你們什麼都沒做。”
馬黨培不解道:“什麼意思?”
高棟道:“整個案發前後的情況,市局、省廳包括部裏都很清楚,1月10號早上工商所的家屬就來報案了,説所有人失去聯繫。可是那天你們縣局沒做任何實質性的舉措。要知道,這些人是在1月10號晚上才被殺死的。如果你們接到報案,立刻警覺起來,派出大量人手做實質性的偵查,當然,這不能保證你們當天就會找到老公路那邊,救出人質,但如果那樣做,説不定有效果呢?人質也不會死光了呢?”
馬黨培當即鬱悶地吐苦水:“高局,你設身處地替我們想想,當時遇到這種事,人全部聯繫不上,第一反應肯定是出車禍了,我們那天當即就派人跟沿路縣市的公安問了,都説沒有重大車禍。後來就覺得是他們一幫人去哪裏玩,故意關了手機了。誰也不可能想到光天化日下,一車人會被人抓走啊。像這種案子,不光我們這兒,就是全國也找不出第二起,沒有這種經驗,哪能想到後果這麼嚴重呢。”
高棟抿嘴道:“我知道馬局你刑偵接觸的不多,你沒想到還情有可原,李衞平呢,他有多次處理突發事件的經驗,他總該安排些人好好查一查吧?”
馬黨培道:“衞平那時剛好去上海動手術,要割掉他耳朵下面的肉瘤,不在單位。電話跟他説過,他説沒事的,我也沒放心裏去。”
“哦?當時他不在單位?”高棟眼珠轉了下,道,“他什麼時候請假去做手術的?”
馬黨培想了下,道:“應該是1月7號走的,他説整形手術要預約,多請幾天假。”
“那他哪天回來的?”
“1月11號唄,綁架電話打來後,我一邊跟上級通報,一邊打電話叫他手術別做了,先回來再説。”
高棟得到了想知道的消息,隨即跟馬黨培敷衍下,説設身處地細想一下,縣局的這次處理也情有可原,畢竟誰也沒經歷過這案子,等他回省廳開會討論時,會把具體情況詳細説説。馬黨培自然連聲道謝。
高棟出了馬黨培辦公室,火速返回自己辦公室,打電話喊來張一昂,把門關得嚴嚴實實的,湊到張一昂面前,低聲道:“我要你馬上查一件事,查李衞平從1月7號到1月11號這幾天的手機,看看他人在哪裏。這件事必須你親自去辦,不要交給任何人。對了,你查的時候不要讓任何人看到,明白嗎?”
張一昂嚴肅地點點頭,馬上去做。
半個小時後,張一昂重新返回,同時關了辦公室的門,皺着眉艱難地道:“老大,查過了,手機的通話地結果顯示,衞平……衞平1月7號去過紹市,當天返回白象縣。1月8號都在縣裏。1月9號又去了紹市,晚上又出現在縣裏。1月10號和11號,都在縣裏,沒有出去過。”
聽完,高棟心中支撐希望的最後一根柱子轟然倒地。
李衞平壓根沒有去過上海,他只在白象縣到紹市之間來回,答案非常清晰了!
竟然是他,知道答案後回過頭去看整起案子,很多疑點瞬間得到了解釋。
李衞平也是一米七多的個子,體重應該比林小峯重些,但在法醫鑑定的誤差範圍內。
他是刑警,準確説,是名素質極高的刑警,他辦案有水平,精通各種偵查手段,當然,他也精通反偵查了,而且作為一名刑警,他過去接受過專項身體訓練,會擒拿,有把人直接扭斷脖子殺死的能力。高棟還記得以前市裏辦過公安警隊的格鬥比賽,他還拿過獎。
除此外,整起案子的調查過程中,他也是疑點重重。
當老公路案發後,車輛被焚燬,車內發現五具屍體,搜查隊附近找了方圓幾公里,沒發現其他的線索,高棟準備放棄繼續搜查時,李衞平卻説應該再找找,或許還能找到線索。結果他安排搜查隊從裏搜起,果然發現了朱夢羽的屍體。
朱夢羽包被人動過,其他東西都在,唯獨手機不見了。可是大家附近前後找了個遍,沒找到手機。
就在大家又準備放棄搜索時,李衞平和搜查隊員在旁撒尿,“意外”地發現了朱夢羽的手機。
手機已經被摔壞,無法查證手機裏的視頻文件是什麼時候傳進手機裏的,只在備用的存儲卡上,發現了那段視頻。
正是由於那段視頻,讓整個專案組從猜測林小峯涉案,一下子變成了認定林小峯是兇手。
為什麼不把朱夢羽也殺死在車內,而是帶到這麼遠的地方。朱夢羽沒有被性侵,兇手幹嘛單獨殺她,還用石頭砸她的屍體?
李衞平就是為了製造林小峯對朱夢羽有格外仇恨的假象,尤其故意翻動她的包,其他東西都不動,只拿走她手機。這是要讓警方覺得朱夢羽的手機裏一定藏有重要信息。
結果果然從找到的手機裏發現林小峯前一次犯罪的證據。
如果把朱夢羽也殺死在車內,那麼朱夢羽手機也跟着車輛被燒燬了,這個最能讓大家認定林小峯犯罪的視頻證據也不存在。
可見李衞平這一系列的操作都經過了深刻分析,在警方最需要證據的時候,每當辦案陷入困境,李衞平總會找到恰當合適的“證據”,來讓專案組更確信是林小峯犯罪。
林小峯抽屜裏的藥瓶,毫無疑問,也是李衞平放的。在張一昂他們調查之前,縣局的人已經去過幾次工商所了,那個時候李衞平就偷偷把藥瓶放了進去。並且格外囑咐,任何人都不要動七個人的東西,把幾個人的辦公室都鎖了起來,等省廳的人過來調查。
而林小峯的自殺現場,刻意把兩部手機和照片留在旁邊,還用石頭蓋着,明顯就是為了完好保存“證據”。
所有案子當初的疑點,只要把兇手放在了李衞平身上,這些疑點都會迎刃而解了,甚至當初看起來是林小峯犯罪疏忽的地方,只要兇手換成了李衞平,那麼這些地方都不是疏忽,而是李衞平每一步精心策劃的結果。整場犯罪的所有動作,都有明確的目的。
不過整個案子還有更多不清楚的地方。
譬如林小峯為什麼要殺汪海全,也是李衞平指示的嗎?
李衞平跟林小峯有什麼關係?
李衞平為什麼要犯下這起大案?
以及更多的犯罪細節。
不過這些等把李衞平抓來,一切都會真相大白了。
原來真是他!……
高棟疲倦地躺在椅子裏,眼神絕望,空望着天花板。
過了很久,抬頭看了眼張一昂,緩緩道:“你先回去吧,今晚好好休息,明天養足精神。”
第五十三章
“衞平,馬隊,老大讓你們過去開會。”張一昂來到他們那間大辦公室,叫過兩人。
“好,馬上來。”
李衞平在拿筆記本的時候,偷偷看了眼門外等着的張一昂,對方表情沒有異常,他微微咬下牙,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褲袋,隨後拿起紙筆,和馬隊一起走出去。
當李衞平一腳剛踏出門口時,突然四名刑警集體撲上來,一把將他頂在牆上,牢牢抓住他。
瞬時,這大動靜立刻驚動了旁邊幾個辦公室裏的人,裏面的警察紛紛跑了出來。
縣局的人看到李衞平被架到牆上,以為發生了打架,見自己領導被人架着,馬上衝上去叫嚷:“幹什麼!你們幹什麼!”
張一昂擋在人前,大聲叫道:“都別動!這是高總隊的命令!”
“放屁!什麼意思,你們省廳的人牛逼了啊!牛逼了啊!”幾名李衞平手下的刑警直接上來推搡張一昂。
“你們幾個幹嘛?要動手是吧?李局好欺負是吧?”
“就是就是,來這裏撒野啊!”縣局的人員立刻向前推搡起來。
張一昂和手下幾人奮力頂住,臉上還被人拍了幾下,忍住痛大叫道:“高總隊要抓李衞平,你們全都退後!”
馬隊也在旁叫着:“大家不要吵,聽高總隊的命令!”
“聽個狗屁命令!”
轉眼間省廳的人和縣局的人就要打成一團,市局的人不便插手,都在圍觀,馬隊倒是幫着張一昂頂住,架住李衞平的四名刑警用背後頂着各種衝擊,始終牢牢控制住李衞平,不讓任何人靠近,因為這是高棟剛剛親xx交代他們辦的,他們一點都不敢放鬆。
“全都給我住手!”人羣外,高棟一聲大喝,把整個走廊的喧譁都壓制下去。
所有人聽出了他的聲音,都停下手,讓開一條道,不過縣局的很多人看他的眼神都極其不友好,只是礙於他的級別,不敢造次。
高棟表情像凍住了,泛着青白,從兩側的人羣裏穿過去。
“高局,到底怎麼回事?”馬黨培等人紛紛問。
高棟沒有理會他們,徑直來到李衞平面前,瞪着他,冷聲道:“知道為什麼抓你嗎?”
李衞平一臉無辜地叫起來:“老大,怎麼回事,抓住我幹什麼,我沒做違紀的事啊。”
“沒違紀,你做的事,槍斃十次都綽綽有餘了!”高棟臉色史無前例的陰沉。
此言一出,走廊上所有人都突然愣住了。
高棟這話是什麼意思?
不知情的人心裏都快速轉動起來,高棟竟然派人直接在公安局裏抓副局長,以往紀委抓人,也是“請喝茶”,從來不會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用強制手段直接抓捕。李衞平到底犯了什麼事?肯定不是小事。
高棟冷冷地注視着李衞平,道:“你手段可真厲害。後面倉庫的車牌,你用完,居然想到抹上灰塵,弄得和原來一樣放回去。你親自開車出入高速和服務區,以為你把頭往後仰,把車前遮陽板放下來,監控就拍不到你?”
“老大,你在説什麼?”李衞平表情古怪。
“沒錯,高速上的監控確實拍不清你的臉,而且你還化妝了,以此定罪證據不夠。我讓馬隊的人查了一夜高速的各個探頭和照相機,都不夠對你形成直接的證據,做得很好,果然是個好刑警!”
“我……我不明白。”
高棟咬了咬牙:“還不認罪?還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還以為我手裏抓你的證據不夠?1月7號你不是請假去上海做手術了嗎?”他看了眼馬黨培,馬黨培此時瞪大了眼睛,顯然他領會到高棟在説什麼了,“可你從沒去過上海,你只是在白象和紹市中間來回了幾趟。你能解釋一下嗎?其實你也用不着解釋了,你要説你去辦事,我會查你辦了什麼事,你要回答去見人,我會查你見了哪些人,總之,不管你找什麼藉口,我都會一查到底,讓你無話可説。”
李衞平緊緊咬着牙,目光開始顫抖。
高棟繼續道:“你們縣局的這輛藍色別克商務車,我早上讓法醫的人開到汽修店查了,油箱裏幾乎沒有積碳,剛洗了油箱吧?服務區的汽修店洗的?”
李衞平嚥了口唾沫。
“我不得不説你真的很聰明,很細緻,當然,這跟你出色的刑偵能力分不開的。你犯罪前就預料了到時會查別克車,會查每輛進入服務區的別克車,所以你進服務區時,不敢用套牌,必須用真車牌。可你又考慮到,如果直接開單位這輛藍色別克犯罪,車牌核對環節會發現有輛白象公安局的車當天下午五點進了服務區,容易讓人起懷疑。所以你犯罪用的雖然是單位的藍色別克,車牌卻是紹市一個區的法院的,五分鐘前我派人剛和對方法院聯繫過,他們副院長是你朋友,你案發前借了他們同樣一輛的藍色別克。你是把他們車牌換下來,裝到自己單位的藍色別克上,這樣進紹市服務區,車牌核對出來是紹市一家法院的,就不會讓人起懷疑了,對吧。”
李衞平的頭突然垂了下去,過了片刻,耷拉的腦袋緩緩抬起,目光顯得很疲憊,張張嘴,卻半晌沒發出聲音,最後苦笑一下,點了點頭。
架着他的其中一名刑警拿出一把槍,捧給高棟看:“總隊,從李衞平口袋裏搜出這把槍。”
高棟寒着臉接過,撥開彈匣,手指壓住一顆子彈,把它彈了出去,子彈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整個樓層肅靜無聲,聽得清清楚楚。
“口袋裏放這個幹什麼?”高棟直瞪着他的眼睛,突然大吼一聲,“你他媽口袋裏放槍幹什麼!”
李衞平又試圖張了張嘴,還是沒發出聲音,他用力咳嗽了一聲,勉強出聲道:“本來想最後給自己的,誰知來不及了。”
剛才叫嚷的所有人全部屏住了呼吸,竟然……李衞平是兇手!
高棟長長地吐了口氣:“去審訊室。”
他沒有看一眼任何人,腳步毅然踏向了審訊室方向,所有人看得出他的臉色很難看,張一昂從沒見過他這麼難看的表情。
第五十四章
高棟已經很多年沒有親自審過人了,罪犯捉拿歸案後,都有專門的刑審人員。
審犯人是一件極耗體力的事,常常是幾個人輪班幾天幾夜審,逐漸把對方耗得精神奔潰,才會交代。當然有時候刑審人員沒那麼多耐心,會採用一些特殊的辦法,總之,既然進來了,早晚要配合的。
做領導的不會自己去審,可高棟這次卻破例要親自審李衞平。
李衞平由於突然間被抓後,情緒急劇變化,成了暫時性失語狀態,發不出聲。高棟不急,他人性化地讓人拿水給他喝。
工作人員馬上拿了個玻璃杯進來,高棟搖搖頭,讓換個搪瓷杯,他心裏想着李衞平口袋裏裝着帶子彈的槍,已經做過自殺的準備了,玻璃杯有危險,他不願冒風險。
手下警員重新拿了搪瓷杯,給李衞平喝了水,他雙手被拷在椅子上,神色木然,雙眼渙散,整個人顯然奔潰並充滿了絕望。
高棟緊閉着嘴,坐在他對面,一直看着他,身旁的手下見領導不開口,自然也不發問,耐心地在一旁等着。
一直過了十多分鐘,高棟才開口,語氣裏沒有任何情緒:“能説話了嗎?”
李衞平緩緩地抬起頭,露出了一絲苦笑:“我……”他咳嗽一聲,勉強發出聲音,“我……我想抽根煙。”
“給他解開一隻手。”高棟對手下人説,同時走到李衞平面前,從口袋裏摸出一整包沒開過的大中華,細心地撕開煙盒,放在他面前,又把打火機留下,想了想,又摸出一排潤喉糖,同樣放在椅子把手上,嘆口氣,道,“抽吧,少抽點。”
神情黯淡地回到自己座位,看着半個小時前和現在判若兩人的李衞平,道:“前天你知道了我要去查藍別克,你怎麼沒逃?以為我還查不出?”
李衞平點起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似乎回覆了一些情緒,接受了當前的處境,嘆息一聲,道:“本來還想賭一把,試試運氣,也許再拖些時間就結案了。逃?呵呵,對我來説,逃跟死有什麼區別。”
高棟吸了下鼻子,他很明白,像李衞平好不容易混到現在,如果逃走當一輩子逃犯,每天擔驚受怕的日子確實和死了沒有分別。
他在設計這番計劃時,一定認為不會查到他,如果真查到他頭上了,那麼任何偽裝都沒用了。
昨天剛查到李衞平手機只在白象和紹市之間來回時,木魚腦袋的張一昂還懷疑如果兇手真的是李衞平,他整個犯罪過程的細節都想得天衣無縫,為何連自己手機這小節卻不做處理,讓他們一查就發現他沒去過上海。其一因刑警需要二十四小時開機,其二李衞平自己很清楚,如果真有一天調查會落到他頭上,所有的偽裝都沒用,只要查出修理店的藍別克是哪輛,沿路監控一直查到藍別克一開始從哪來的,李衞平依舊逃不了。
或許他長個肉瘤被修理工記住是他運氣不好。不過就算沒有這回事,他落網也是個時間問題,不會超出三天。
現在,最讓高棟百思不得其解的,就是李衞平為什麼要去犯罪。
“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做?”
李衞平用力吸了口煙,苦笑一下,道:“我説我是為了社會公義,你……信嗎?”
高棟直接搖頭:“不信。”
“我看不慣工商所的亂收費。”
高棟面無表情:“他們收你錢了嗎?沒有,你看不慣個屁!”
“我不是為了我自己,我是為了整個社會。”
高棟連連搖頭:“不要跟我來這一套。”
“也許你很難相信,很難理解,可是我這麼做,就是為了社會,為了制裁工商所這幫畜生的亂收費。我並不想把自己塑造得多麼偉大,可我實在看不慣。我作為一個刑警,一年接觸多少死屍?一年拼死拼活下來,有幾個錢?可是工商所那幫人呢?”
“你一年下來錢也不會少,二十萬怎麼都跑不掉,房子車子都單位給你配了,制裁工商所?哼,他們收錢跟你半點關係都沒有,這種事還輪不到你出頭!”顯然,高棟一點都不信李衞平這個説法。
“是的,我承認,我個人日子過得還可以。也許正是因為日子過得太舒坦了吧,我總想做點事。人不會跟比自己差的人比,只會看着比自己日子過得好的。我始終覺得付出和收穫應該是等價的。當然,我這個年紀的人應該對社會現實有深刻認識了,可是心裏依舊不平衡,也許是當警察的緣故,也許是心裏本能的正義存在感,我心裏像住了個上帝,總想實現社會的公義。我常常對自己説,別這樣想,可是內心的躁動越來越強烈,甚至我覺得已經遏制不住犯罪的衝動了。你知道去年我調查工商所毒殺案時,詢問王紅民,他怎麼説嗎?他説都不清楚我腦子裝了什麼,會去懷疑他,讓我洗洗頭再來找他,還打了我一巴掌。”
“他打你?”高棟有些意外,他很難想象王紅民這樣一個公認好脾氣的人,會去打公安副局長巴掌,他眼睛微眯了一下,道:“就是因為王紅民的一句話,一巴掌觸怒了你,你非殺了他不可?”
“不,準確地説應該不完全是,我是學心理學的,我也會進行自我剖析,我覺得自己憎恨工商所在社會上胡作非為是內因,王紅民是外因,是刺激我最後殺人的導火索,不光是王紅民,工商所其他人的臉,我看見了就很不爽。不就是憑關係吃飯嗎?憑什麼活得這麼瀟灑?你看過那些商户的表情嗎?你看過那些商户被他們亂收費敢怒不敢言背後的憤怒嗎?我是個有點感性的人,這種事接觸多了,我感同身受,真的很想做點什麼。該怎麼做呢?最好的辦法就是法外製裁,這樣才能讓他們,更包括其他部門,收斂點。之所以會挑工商所下手,一方面是因為那次毒殺案的調查,讓我覺得我受了侮辱。另一方面,我拿到了那段視頻,我可以利用這段視頻,實現一次華麗的集體謀殺。”
高棟瞪着眼望着他:“什麼狗屁外因內因!根本就是你內在的犯罪欲導致的。”
李衞平近乎狂野地笑了笑:“也許吧,我也認識到自己內心這一點。可能是接觸刑事案太多了,我對自己的能力太有信心,我覺得設計出一起匪夷所思的特大命案是一種強烈的成就感。那種犯罪欲實在太強了,我很想看看從頭到尾每一步都細心佈局的設計,能不能最終達成效果。可惜,差一點……本來可以結案了,本來可以成功了,差一點點,就因為你的堅持,我失敗了。”
高棟冷哼了聲,道:“你怎麼拿到那段視頻的?”
“調查毒殺案時,朱夢羽事後偷偷給我的,她説她無意中拍下這段畫面,她是個女人,不敢直接成為證人,只肯提供這段視頻,要我保密,不要説是她拍的。我假裝答應了,本來想直接逮捕林小峯,後來我轉念一想,用這個是不是可以做出更大的事?我把案子暫時壓了下來,沒給其他人公佈這段視頻,隨後用這段視頻威脅林小峯,要他配合我的設計。”
“你一直不抓林小峯,朱夢羽難道不找你嗎?”
“她給我視頻時,這案子已經結案了。後來她偷偷找過我一次,我説這件事已經結案,現在翻案抓人,影響很大,而且要先搞清楚林小峯背後有沒有人指使,需要從長計議,我答應一定會替她永遠保密。”
高棟微眯了下眼,道:“這段視頻你經過剪輯嗎?”
“沒有,朱夢羽給我就是這樣的。”
“她為什麼這麼巧,視頻鏡頭從始至終對着林小峯,好像她本來就知道林小峯會殺汪海全。”
“肯定是朱夢羽對視頻進行過剪輯,把能證明是她拍的前後視頻給刪除了。當時她掏出手機應該是要拍衝突畫面的,她突然注意到了林小峯的異常,所以鏡頭對向了他,拍下了這一幕。”
“朱夢羽拍到林小峯下毒,為什麼不説出來,而是看着汪海全喝了?”
李衞平道:“這個問題我也想過,我也問過朱夢羽,她説當時她根本沒想到林小峯扔下去的是毒藥,而且她膽子小,不敢説出來,又怕即便説出來,也沒人信那杯水裏有毒,説不定林小峯事後還會報復她。”
高棟嗯了聲,覺得自己頭有點痛,昨晚到現在他一分鐘都沒閤眼,現在李衞平已經抓進來審了,他提着的一口氣總算可以吐出來,卻又像壓上了更大的石頭。
他揉了揉太陽穴,站起身,離開審訊室,他準備把具體的審訊工作交手下去做,反正李衞平已經認罪了,對犯罪經過的口供肯定也不需要隱瞞了。唯獨他實在很難理解李衞平的犯罪動機。
不過現在他沒時間想這麼多,最後的兇手居然是縣公安局的副局長,這件事太大,他還要出面做很多工作,包括地方上的工作指導和對上級的報告。
高棟剛走出審訊室,又折返回來,對剩下的工作人員説:“把他看好,不要讓他做任何危險的事,他有自殺或自殘的傾向,他如果出什麼意外,你們也可以脱下這身衣服提前回家過年了。”
張一昂也緊隨身後跟出來,道:“老大,你不審了?”
“還有太多事要辦,我沒空,你去錄口供吧,錄好了給我,對了,重點挖掘他犯罪動機,我總覺得李衞平不是這樣的人,哎。”他深深嘆了口氣。
“我來錄口供,這不好吧?這一向是刑審隊的工作。”
“我知道,我等下過去就跟刑審隊的人説,這次口供你的人來錄。
“為什麼?”張一昂不解,通常兇手抓住認罪後,具體口供由專門的刑審人員負責,張一昂是刑偵的。
高棟唏噓一聲,道:“刑審隊的那些路數你很清楚,我怕衞平吃不消……”
張一昂奇怪地看他一眼。
高棟咳嗽一聲,坦白道:“他畢竟跟你,跟我,啊……懂嗎?稍微客氣一些,放這裏還好些,等轉到看守所,他犯這案子結的仇人太大,我也護不了他。”
張一昂注意到高棟的話裏有些哽咽,眼眶甚至微微發紅,他知道,高棟雖然剛才言辭冷冽,可是他心底,始終接受不了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