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頭同意,反正現在也沒什麼時機可言了,早晚都得去見地仙,便決定立刻開始行動,帶眾人從木梯上下來,徑直來到大殿的門前。
這伏魔真君殿的殿門在我們進來後就隨手關上了,但此時一推竟然紋絲不動,我又加了把力也沒把大門推開,不知在什麼時候,殿門已被暗藏的機括銷閉了。
胖子見我推不開門,就過來幫忙,他抄出工兵鏟來撬門縫。我心覺有異,怕是這殿中有什麼古怪,下意識地回頭掃了一眼。頭頂那盞戰術射燈的光束隨着一晃,只見原本端坐在殿內的武勝真君突然變了面目,竟已不是那位卧蠶眉、丹鳳眼、面若重棗、長髯飄動的關二爺,而是一尊體形敦實黑矮的怒目惡鬼,懷裏抱着一段枯木般烏黑的佛朗機。泥像兩眼紅似血,目光俯視,盯在門前,正落在我們這幾個人的身上。我心中生出一股極為不祥的感覺,雖是平生見過許多廟宇道觀,但卻認不出這殿中所供的究竟是哪路凶神惡煞。
我心中一驚,想不到地仙封師古竟然如此褻瀆神靈,連關帝廟都敢虛設, 卻不知是那路邪神的廟祠,與先前的莊嚴氣象完全不同,這一正一邪,相差懸殊,真是烏鴉與喜鵲同在,難定吉凶,恐怕不是善處。
我心念一動,急忙拽住正在用力撬門的胖子:“別碰大門,這裏供着凶神惡煞,肯定不是伏魔真君,小心門牆上有銷器埋伏。”
隨後眾人站定了腳步,拿手電筒在殿內四處一照,發現不僅是神龕裏的主像,就連侍立在武聖兩側的周蒼、關平,也不知什麼時候變做了陰曹中的鬼差,滿身披掛紅袍,頭頂束着沖天辮,面目惶惶可畏。
我們還道是看錯了,再次揉了眼睛細看之時,原來先前的泥像身上都蒙着一層布帳漆殼,此時都被藏在神龕後的細索扯了上去,空落落懸在殿梁高處,這才將廟中的邪神真身顯露了出來。
我們的注意力,剛才都被棺材山裏的異兆所吸引,竟是誰都沒有留心廟堂中的動靜。其實在進來之前,就已經查看過這幢建築外圍沒有銷器機括,卻沒料到關帝廟會是個陷阱,雖然事先提着十二萬分的小心,可遇到這完全走出了常理之外的詭變廟堂,仍是不免着了道兒。
殿堂中死寂一片,卻暫時沒再有什麼機括髮作,只是氣氛顯得十分不對。我越發感覺不妙,必須儘快脱身,藉着戰術射燈光束環顧左右,見那口冷森森、沉甸甸的青龍偃月刀,此刻依舊架在雲台之上,我不禁靈機一動,腦中冒出一個念頭來。
在中國舊社會,拜文武先聖之風自古流傳,如果關帝廟規模比較大,就往往會有一座單獨的刀殿設在邊廂裏,專供那口關公刀;規模小的廟堂,或是由周倉扛刀,或是平擺在金雲托架上。
我見那柄關公刀沉重非凡,心想殿門裏恐有機括相貫,破門出去雖然不費吹灰之力,卻有可能會是自掘墳墓的舉動,何不用這口幾十斤沉的大刀當做破牆鎖,撞破牆壁出去?於是立刻招呼胖子上前抬刀。
眾人剛剛走近幾步,卻見那厲鬼般的惡神泥像身後有塊木匾,黑底金字,書着“炮神廟”三個大字。幺妹兒似乎識得此物,連稱糟糕。這殿中不僅門窗牆壁,就連鋪着琉璃瓦的屋頂和樑柱也不能碰,裏面肯定藏有落地開花炮,一旦觸發了,整座廟宇就會玉石俱焚,人人都得被炸為齏粉。
胖子原本仗着一股衝勁,打算立刻潛入封家老宅裏倒鬥摸金,此時見出師不利,不禁抱怨倒黴,估計是出門前又忘記給祖師爺燒香了。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説,不是咱們走背字了兒,而是地主階級實在太狡猾了,但我從沒聽過世上有什麼炮神廟,難道這座殿堂是個大火藥桶?當真是進得來出不去的絕户倒打門?
Shirley楊也問幺妹兒説:“什麼是炮神廟?又如何斷定廟中藏有落地開花炮?”
聽幺妹兒一説,我們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原來民間拜炮神的習俗,就是起源於巫山青溪,最初是因為鑿伐巫鹽礦脈時用到了土製炸藥,因為條件極為原始簡陋,時常發生炸死礦奴之事,於是老百姓就暗造炮神廟,作為專在礦山裏供奉的神道,初時只和低矮的土地廟相似,平常將那些炸山爆破的硝石火藥,全都存放在這種廟裏,其作用就和炸藥倉庫差不多。
久而久之,人們發覺廟裏面的“炮神”常常都顯出靈異之事來,不管是炸塌了礦道礦坑,活埋了多少礦奴;或是炸藥倉庫有走水的情況,卻未引爆大批炸藥雷管,諸如此類的這些事情,都被下礦井榦活的工人説成是“炮神”爺爺顯靈了,就如同出海炮船要拜媽祖一樣,是一種古老的行業崇拜,在中國應該從明代就有了。
後來逐漸形成了風氣,除了開礦之輩,連官兵軍隊裏的火器營,包括後來從葡萄牙紅毛國引進的紅夷大炮,凡是涉及火藥之處,都要拜炮神。明代火器開始發達,但觀念還比較守舊迷信,軍中使用的主要紅夷火炮,皆會被冠以將軍之職,比如“神武,神威,震威”將軍等等。巨炮老化或損壞後也不可改鑄分解,而是要造墳墓掩埋。這些全都是由拜炮神的風俗延伸而來。
後來又因清太祖努爾哈赤在寧遠城外被火炮轟擊所傷,最終不治身亡,所以清朝徹底禁絕炮神廟,所有的炮王墳,炮爺廟都被悉數拆除損毀,只有在其發源地還有人秘密供奉炮神,廟址多建造在地下洞窟中,外地的人絕難知道這些事情。青溪地區的百姓以炮藥開礦為生,對此是老幼皆知。由於是秘密供奉,所以青溪炮神廟在清代起就常偽裝成其他廟宇,以藥王廟或土地廟居多,卻從未見有人敢拿關帝廟做幌子。
另外在專造銷器的蜂窩山裏,因為常作一些火藥器械,諸如神鴉飛火,火龍出水等物,所以也有許多拜炮神的傳統。據傳炮神之像,形態不一,但必懷抱佛朗機,兩側侍立紅袍火衣童子。
佛朗機即為古時西洋火炮之代稱,自葡萄牙火炮在明正德年間傳入中國後,便有此名,始終都是炮神爺的法器。我和Shirley楊等人雖然不知炮神之事,卻也識得此物,在北京潘家園見過許多舊兵器圖譜,裏面就有這種火器。
抱在泥塑炮神像懷中的火器自然都是假的,可這裏邊有個講究,民間拜的炮神所持佛朗機,皆為紅色,有紅衣紅藥之意;另有一種黑色的佛朗機,表示炮神廟裏設置有殺人的火銷之物,多是五雷開花炮,或為落地開花炮。
因為此類炸藥機關,在蜂窩山裏稱為火銷,將炮神爺所持的佛朗機漆成黑色,正是蜂窩山匣子匠使用的一種暗號,此中的區別,除了鋪設炮引銷簧的工匠,外人從來不得而知。幺妹兒雖然學過這些勾當,卻從沒真正見識過,缺少必要的經驗,直到看見黑色佛朗機,以及泥像後的古匾,這才猛然記起此事。
這座炮神廟中,必是佈置了無數火銷炮藥,萬幸剛才沒有莽撞破門拆牆,否則觸動炮引,眾人此刻都已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廟中的詭雷銷器多半是藏在門牆樑柱之中,殿門窗閣都是能關不能開,四壁受力重了,就會引發炸藥。雖然所埋皆是幾百年前的土製炸藥,但在棺材山這片藏風聚氣之地,可能至今仍能爆炸,火銷一旦炸將開來,就絕不是血肉之軀所能抵擋的。
想那火藥本是古時四大發明之一,到了明代時期,火藥火器的應用,便已經趨於成熟完善,原始的土製炸藥威力雖然不及現代,可殺傷力絕對不容小視。落地開花炮類似於子母彈,顧名思義,炮藥炸開之後,裏面所藏的鐵釘,鐵片,會像天女散花般對周圍進行覆蓋殺傷,而五雷開花炮則會連續爆炸。眾人聽了此説,都覺束手無策,這殿門一開整個廟堂恐怕就要炸上天了,但不想辦法出去的話,縱然插翅也難逃了。念及周圍都是炮銷,更是使人心亂如麻,好似熱地上的蛐蜓,一刻也立腳不定。
我按捺住焦躁的情緒,冷靜下來一想,此次到青溪來尋地仙村古墓,幾乎每一步都與預先所料相去甚遠,這都得歸功於孫教授始終不肯托出實情,以至於最後將眾人拖入了絕境,但現在責怪任何人都已經於事無補,唯一有意義的只有竭盡所能應付眼前的危機。
我正要同Shirley楊商議冒險拆掉炮引是否可行,卻聽一旁的孫九爺忽道:“險些忘了,地仙村裏全是陰陽宅!”
我們未解此意,奇道:“什麼是陰陽宅?難道地仙村不是座古墓陰宅嗎?”孫九爺道:“不是不是,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我心神大亂,忽略了此節。記得當年聽我兄長説過,地仙村裏的所有房屋都是陰陽宅。”
所謂陽宅是活人的居所,而陰宅則是埋葬死人的墓穴,地仙村封師古有蒐集古墓珍寶的癮頭,而且更有一個怪癖,不僅是墓中陪葬的珍異明器,就連棺槨、古屍、墓磚、壁畫等物,也要據為己有,視如身家性命一般。
他在棺材山裏建造地仙村之時,曾把觀山太保所盜古墓都按照原樣造在地底,上為陽宅,下為陰宅,所有的房舍院落下層,都是真正的墓室。墓室的種類上至三代,下至元明,無所不包,那些墓室在底下也各有門户和墓道相通,便如陰陽宅街道一般不二,但誰也不知他為什麼要如此作為。
這座炮神廟地下,肯定也會有片地窖子般的墓室,從墓道里一樣能通往封家老宅,就是不知地底下會不會也藏着落地開花炮。按理説應該不會,因為地仙封師古絕不會輕易毀壞陰宅,但是據説墓室裏的機括暗器,悉數依照舊法設置,如果從墓道里走的話,就要想辦法對付歷代古墓裏的種種機關。
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孫教授以自家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的名義發過毒誓後,加上前後諸事的印證,我此時已暫時打消了對他的懷疑,否則必然寸步難行,當即便贊同説:“這倒是個辦法,總強似困在這裏苦熬。有道是,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傑怕熊羆。摸金倒斗的手藝人,有什麼墓室是不敢進的?”
炮神廟中看似寂靜,實則危機四伏,在進退無門的情況下,眾人當即決定孤注一擲,準備從地下墓道中脱身,但孫教授家裏一代代傳下的秘聞,連他自己也不敢保證是真的,廟堂地下有沒有古墓尚屬難言。
於是五個人一字排開,小心翼翼地用工兵鏟和精鋼峨眉刺一塊塊撬開地磚,發現殿內臨牆的地面都有炮銷,一排排暗藏鋪設,密集無間。那五雷開花炮並非地雷,沒辦法拆除引信,只能設法避過,整個廟堂中只有炮神爺泥像周圍一圈,沒有埋設火銷暗器。
眾人唯恐觸動火銷,誰也不敢用力過度,緩緩挪開最上面的幾塊青磚,見磚下是層清泥夯土,工兵鏟長度過短,挖鑿夯土使不上力,而且夯土中可能混合了糯米和童子尿,土質堅密細韌,我們用鏟子挖了沒幾下,額頭就已冒了汗。
我只好和胖子去抬了關公刀過來,按搬山道人所留“切”字訣裏的穴陵古方,先在地面上淋了些隨身帶的燒酒,將夯土浸得疏鬆了些,然後倒轉了刀頭,用那三稜鑄鐵的刀往地上猛戳。這關公刀就如同一根數十斤沉的鐵鍬,鑿起堅硬的泥層來十分應手。
把這一層夯土戳碎了挖開,果然是一層一尺多厚的膏泥,泥下又有一層枕木。挖到這裏,已足能證明廟堂下確實存在墓室,所用的木料大概都是出自真正的古墓,方柱般的木材都已經半朽,晦氣撲鼻,用關公刀戳得幾下,排列齊整的朽木便從中下陷,露出黑漆漆一個地洞,裏面往外嗖嗖地冒着陰風。
胖子喜道:“看來民兵們已經把村裏的地道連成一片了。”他話音未落,就聽炮神廟裏的那尊泥像轟隆晃了一下。原來地底的枕木早在原址就已受地下水所浸,朽得不堪重負了,一處木樁塌陷,竟然帶動得附近幾根橫木一併折斷。斷裂塌陷的幾根枕木,剛好位於懷抱佛朗機的炮神泥像底部。神仙晃動,沉重的泥像一頭撞栽向後牆,炮神爺的腦袋當場就被撞掉了,身首轟然砸落在地,只聽後牆隨即發出咔咔一聲怪響。
眾人心中都是猛地一沉,知道這是落地開花炮的銷簧發作了。我趕緊推了一把呆在原地的孫九爺:“走啊,還等什麼?”
此時廟中牆壁樑柱間都是炮簧作動之聲,我招呼他的同時,也顧不上墓裏是什麼情形了,連推帶拽就把孫教授推了下去,隨後其餘幾人也緊跟着跳進墓室。胖子覺得關公刀沉重結實,用着挺順手,雖然一個人肯定掄不起來,但劈個棺槨可正好用得上它,捨不得棄之不顧,匆忙中也不忘拖了這口大刀。
這座由數百根枕木疊成的墓室空間十分狹窄,人在裏面不能站直了,其中還擺有好大一具古老的木槨。我最後一個跳進來,正好落在木槨蓋子上,還沒等落地的力量消失,就聽頭頂悶雷般轟鳴一聲接着一聲,泥土碎土不斷落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