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早已超出了孫九爺所能想象預計的範疇,更想不到他的所作所為,都被地仙封師古生前推算了出來,不由得心念具灰,滿以為墓中屍仙必然逃出山外,要引出一場大規模的瘟疫,不管在災難中死掉多少人,最後的孽業都算是由他引發,到了九泉之下也愧對列祖列宗,精神狀態幾於崩潰。
誰知道最後山窮水盡峯迴路轉,這可能也正是老天爺有眼之處,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僅是咱們進山倒斗的這夥人,就連地仙封師古都上了烏羊王古墓守陵者的惡當,可以説觀山太保和摸金校尉,都沒有那些守護着棺材山秘密的巫邪遺民心計深刻狠毒,細想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刑徒們死前推演出來的天兆,是棺材山在離開地底後終於被雷火焚燬,地仙村裏的死人都被燒得連灰都沒剩下,似乎這一切都在冥冥中早已註定了,人世間的一切痴心妄想,都只不過是場過眼的雲煙。
孫九爺當時從峭壁上摔下,落在了棺材山的死人堆裏,黑暗中僥倖沒有撞在石頭上摔得粉身碎骨,隨後峽谷中雷鳴電閃,地仙村陷入了一片大火之中。非人非鬼的孫九爺得以避過霹靂閃電,又被循聲前來的巴山猿狖所救,在瓢潑大雨中翻上峭壁遠遠逃走。
隨後他在信中提到,歸虛青銅鏡是古之重寶,切不可因為銅氣消散就此遺失。在北京西城的一處院落中,有口早已廢棄的枯水井,那裏面藏着一些東西,可以按信中標繪的地圖尋到位置挖掘出來,然後把此物與青銅古鏡鏡背的卦圖相輔,説不定可以找到失傳已久的周天古卦。
孫九爺世家出身,雖然他祖上大明觀山太保手藝十成裏未學夠一成,但也算自幼識得各種蟲魚大篆、蝸星古符,被從果園溝勞改農場釋放出來之後,恢復了工作,常年研究夏商周時期的龍骨天書,這幾年接觸了大量骨甲和青銅器上的銘文。不過他的心思卻沒放在工作上,而且由於不能處理好人際關係,導致孫九爺常年被一些權威人士打壓,從來沒有出頭的機會。
所以孫九爺雖然取得了一些成果,卻都遲遲沒有彙報上去,而是私自藏匿起來研究,日積月累,已然是規模可觀。所謂周天老卦,乃是陰陽之樞紐、天地之軌跡,絕不是憑着零零星星的卦圖和古篆,就能輕易全面破解。
自從得了歸墟青銅鏡之後,孫九爺發現古鏡背面的銅匭卦圖奧妙無窮,要是能假以時日,結合他對周天老卦的研究成果,也許可以使絕跡的周天全卦重現於世。
但比起失傳幾千年的周天老卦來,孫九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十二年一遇的地鼠年將至,地仙村古墓之事已經刻不容緩,容不得他再耗費上七八年研究十六字天卦,當時又打算帶着古鏡進墓鎮屍,就只好把研究資料和他所收集的卦圖、卦象,都一併埋葬在枯井底的隧道里。
1971年全國上下備戰備荒,廣泛開展深挖洞廣積糧運動,當時北京也對地下人防工程進行了擴建,那口藏東西的枯井,就通着一段封閉廢棄的地下隧道。孫九爺在信中畫了個簡圖,標明瞭位置和各個入口,他希望我們可以回北京把東西挖出來,將來若有機緣,或許可以掌握全篇周天老卦,這就算是他的一種補償和報答了。
隨後他又在信中説,同信送來幾樣東西,一是失落在棺材峽的青銅龍符,地仙村古墓遭雷火焚燒擊毀,可能是龍符中海氣太盛,也可能是棺材山盤古脈風水理氣變動太大有關,但無論如何,從北京帶來的這兩符一鏡三件歸墟青銅古器,終歸得以完好無損。
另外棺材山為古時巫邪祭鬼之禁地,其中陰腐之氣格外沉重,屍頭脈處的烏羊王古墓,也屬此類,雖然有防毒面具保護,可難保周全,裸露的肌膚也會沾染陰晦腐化的氣息,甚至有些陰腐至極的地下水中,都含有一種成為“屍墨”的物質,吸到體內或者沾到身上都不得了,因為那“屍墨”含有水銀、砒霜、屍液,以及多種腐化物,都是很厲害的劇毒之物,再加上屍體內臟腐爛混合漚發而成,碰到活人肌膚就會立即滲入,中者沒有任何感覺,不會覺得疼也不會覺得癢,因為毒性太強,皮肉已經麻木失去了知覺。即使是沾到的屍墨極少,卻已攻入心脈腦髓,不易救治了,若是用草藥吊命,最多可以維持一年,到最終也會嘔黑血而亡。
所以眾人身上都會陸續出現黑斑淤痕,隨後還會嘔血咳黑痰,雖不致命,但時間久了,還是會在體內留下難以拔除的病根。
所以同信送上幾株九死還魂草,學名叫卷柏,此物專門生於深山窮谷之地,在水土養分不足的時候,就會枯萎假死,所有細胞的新陳代謝全部停止,但不久之後又能回魂重生,所以才得名九死還魂草,在民間也有稱其為“長生不死草”或“千年草”,外用可當做金瘡藥,內服能化淤散毒,消解深入骨髓的陰沉腐朽之氣。
到縣城中藥鋪裏,可買到化痰的鱷魚肉乾等幾味中藥,將全株長生不死草焚化為灰,混合後連續服用三天,就能徹底根除。以前棺材峽絕壁上生長着許多這種千年長生草,皆是九須九葉,不同於尋常卷柏,但現在已經不太容易見到了,這幾株草藥雖少,卻足夠五六個人服用。
孫九爺在信中最後説道,現在咱們彼此之前的帳算是扯平了,我對外界事情再無掛慮,而且骨針刺腦後神魂將散,死後怕是連鬼都做不得了。現下剩餘時日無多,在安葬了父兄屍體之後,就打算留在棺材峽裏等死了,再也不想與外人相見,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屍骨已寒,被巴山猿猴埋葬在某個秘密的所在了。這棺材峽內全是崇山峻嶺,峭壁縱橫,就算藏他個十幾萬大軍,也根本無蹤可尋,所以你們就不要再白費心機進山來找我了,也請你們務必不要對任何人泄露我的事情。
我們讀過巴山猿狖送來的這封書信,心裏邊多是半信半疑,自從經歷過地仙村古墓事件,眾人對孫九爺的看法都有了顛覆性的改觀,以前覺得此人,不過是一個私心較重、脾氣古板倔強、性格偏激、不近人情的古文字專家,可事後看來,這孫老九不僅身世特殊,而且非常善於隱藏自己,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物,正所謂大象無形、大智若愚,不知是否與他祖上是觀山太保有關,其行事作為完全無跡可尋,神仙也猜不透他。
我們自負見識廣博閲歷不凡,卻都着了他的道,在進入棺材山以前,竟然誰都沒能識破他的偽裝,正如《厚黑學》提到“心黑而無色、臉厚而無形,”肉眼凡胎誰看得透他?這就是孫九爺為常人所不及的高明之處。
如果都像港農明叔似的,雖然看似精明狡猾,可境界太低,還沒説話就讓人知道不值得信賴,如此誰還信他?但凡懂些事故的,都不可能被明叔這路人矇住,我看與那位深藏不露的孫九爺相比,小諸葛明叔簡直都能算是一個實在人了。
幺妹兒是本地山裏人,識得藥草習性,她説生長在棺材峽的九死還魂草幾近絕跡,這幾株草極是難得,確實可以化解腐毒。我仍不放心,又在縣城裏找了個老中醫,問清了藥方中君臣之理沒有偏差,這才依法服用。
不出幾日,眾人的身體皆有所好轉,商量起今後行止,覺得還是應該設法找到孫九爺。可棺材峽地勢複雜,地形險峻幽深,峽谷內常年雲霧飄渺,藏納着不計其數的各種懸棺,孫九爺身邊又有巴山猿狖相助,我們在明他在暗,想找他是談何容易。
我們再次進山尋他,果然毫無結果,眼見根本不可能再找到藏在棺材峽獨自等候死亡的孫九爺,眾人無奈之餘,就只得準備動身返回北京。
離開之前,在縣城裏吃罷了晚飯,我和胖子着手打點行囊。此番進山雖然沒有找到古屍丹鼎,但也非一無所獲,首先是從地仙村裏帶出來幾副圖畫,都是觀山太保封師古手繪的真跡,此人雖然不以筆墨丹青著稱於世,但《觀山相宅圖》等幾副畫卷,卻都屬於歷代罕見的手筆和題材,可以拿到琉璃廠請喬二爺給估個價格。
另外還有胖子從地仙村陰宅古墓裏,撿漏倒出來的一個描金匣子。當時是在古墓中見到一具被金牛馱負的女屍,懷中抱了這麼個明器匣子,那座墓室是觀山太保從外間移至地仙村的。金牛馱屍的機關設計得極是巧妙,一旦有盜墓者闖入主室,便會觸動金牛暗藏的銷器,機括作動之下,就立刻使得金牛猛撞墓牆翻板,帶着墓主屍骸遁入後室。
我們只能判斷這座金牛墓室建於明代,但無法確認墓主姓甚名誰,是什麼出身來歷,又為何有如此精巧結構的主墓。
胖子出於賊不走空的成規慣例,抄了一件明器在手,但後來遭遇種種危險,早把這事忘到東洋大海去了,收拾東西的時候才想起來,趕緊拿出想打開看看裏面有些什麼。
描金匣子精美絕倫,那墓主又是個女子,所以我們猜想裏邊多半是陪葬的金銀首飾,或者還會有玉鐲一類的珍珠寶石,看墓中機關巧妙,墓主身份也必定不凡。隨身的明器自然非常貴重,用手一搖沉甸甸的,也沒什麼聲響晃動,我和胖子想先睹為快,一見匣子有鎖,不敢硬拆,以免損毀了其中值錢的物事,就請來幺妹兒幫手。
待幺妹兒捅開銀鎖之後,我們同向匣中一看,瞧清楚了裏面的東西,不免半是意外半是失望。那描金匣子裏並無半件珠玉金銀,而是厚厚的幾本舊書,紙頁多是深黃色的。我翻開來看了看,不像是經卷典籍,書中全是希奇古怪的插圖,文字註解深僻難解,竟像天書一般。
但常言道“天書無字”,因為真正的天書裏邊都是卦象卦圖,看起來全是蝌蚪蟲魚般的神秘符號,從來沒有文字,有字的都是後世解卦之書。但我敢斷定,這幾卷厚厚的書冊,絕對不是我經常接觸的《周易》之類,仔細再看,發現很像是古時構造機括、銷器的圖譜。
有道是隔行如隔山,我頭一次見到這種古籍,並不敢輕易確定,好在幺妹兒學了滿身蜂窩山的本領,我就讓她好好瞧瞧,能否看懂這書裏究竟記載着什麼內容。
幺妹兒翻看了幾頁,也是面露詫異之色,這套古籍似乎正是《武侯藏兵圖》。《武侯藏兵圖》雖是後人託借諸葛武侯之名所著,最早見於唐宋之時,但裏面記載的種種銷器機括極為奧妙精奇,比起傳説中後漢三國時期的木牛流馬來,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武侯藏兵圖》更是蜂窩山這一古老行業的鎮山之寶,可以説就相當於摸金校尉的《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歷代的蜂爺匣匠,都視這套圖譜為壓箱底的絕活,可惜失傳已久。幺妹兒的幹爺銷器李,雖然手藝精湛,工巧能欺鬼神,卻也沒能學得《武侯藏兵圖》中的三四成本領。
那些手藝絕活歷來是各山頭安身立命的根本,大多數師傅傳徒弟,都“貓教老虎”,留下一手救命的上樹本領不傳,再加上什麼“傳男不傳女、傳長不傳幼”之類的規矩,導致各門絕藝越傳越單薄,時常青黃不接,甚至香火斷絕。
近一個世紀以來,世界上各種科學技術日新月異,中國的傳統行業就難免顯得有點“上吐下瀉”,早年間的東西流失太嚴重,到了現在又不能把僅存下來的繼承完善,而且還在持續流失,蜂窩山匣子匠的暗器手藝就是一個例子,所以《武侯藏兵圖》對於幺妹兒來講,顯得過於艱深了,她根本看不懂多少。
胖子一見描金匣子裏裝的明器是幾本破書,頓時沒了興致,只把匣子留下,打算拿到潘家園出手,就問我剩下的幾本圖譜如何處置。
我説其實《武侯藏兵圖》絕不是尋常之物,不過外行人完全看不懂。所謂物各有主,這東西流落到普通人手裏屬於暴殮天物,咱們這躺進棺材峽尋找地仙村,幺妹兒給咱們幫了不少忙,不如就把《武侯藏兵圖》送給李老掌櫃,當是還他一番人情,説不定李老掌櫃還能知道藏兵圖譜的來歷出處,咱們也能順便跟着長點見識。
胖子欣然表示同意,他説這東西放咱手裏閒着也是閒着,拿到李掌櫃的雜貨店裏,可以再換上三五柄金剛傘,就算咱今後不倒鬥了,到了加利福尼亞戳到海邊的沙灘上還能當遮陽傘,説不定就能引領美國乃至全世界的潮流了。
説話間,Shirley楊又來同我商量,眼下多鈴命在旦夕,但眾人在地仙村古墓撲了一空,不如繞路去趟湖南找算命的陳瞎子,他是當初卸嶺羣盜的魁首,閲歷見識不凡,也只有請他再幫忙想想辦法。
我心想如此也好,那陳瞎子當年統轄南七北六十三省的響馬盜賊,實是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物,直到湘西瓶山盜墓開始,不知走了什麼背字,又或衝撞了哪路凶神,不但沒有東山再起,反而接連受挫,是極其不順,還沒過遮龍山就折了許多人手,剩下的人也全夥交代在了山裏,只剩他一個僥倖逃脱,壞了一對招子隱姓埋名活到今天。
但陳瞎子當年非常熟悉《陵譜》,手下耳目眾多,知道許多各地古墓的情報,連關內人很少得知的東北黃皮子墳,他都有所瞭解,我們現在只好再讓他搜腸刮肚好好回憶回憶——哪座古墓荒冢裏還可能埋有丹鼎異器。
他現在所在的湘陰,曾是常勝山卸嶺響馬的老巢,據陳瞎子説,按慣例羣盜發墓取利和各地歷代埋葬的線索,都要造冊詳註,如果運氣好的話,説不定能夠找出解放前遺留下的相關信息,強似我們毫無目標地亂撞亂找。
雖説此事未必確實可行,但如今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當下就打定了主意,要直奔湖南,沒想到就在這時,竟然傳來了不好的訊息,多鈴已經死在美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