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草草挖成的土坑,深約四十釐米,長一米左右,周圍散落着樹枝和枯葉,還有一些泥土沙礫。一具身材瘦小的屍體平躺在坑裏,雙腳放在坑外。屍體頭東腳西地躺着,身上衣服雖然凌亂,卻完好無損,可以看出是一名女性的穿着。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都隱藏着一隻神秘的潘多拉魔盒,而一旦盒子被打開,瞬間,你就會變成一個可怕的魔鬼。
女人感覺呼吸越來越艱難。她本能地想睜開雙眼,可是眼皮卻像被什麼粘住了一樣,怎麼用力都是徒勞。連呼吸都成了一種奢望,伴隨着每次呼氣,緊貼在嘴唇和鼻孔上的不明物體就會讓呼吸變得更加困難。
自己快要死了。女人拼命掙扎起來,她試圖移動手腳,拿開緊貼在臉上的東西。她發現雙手雙腳被牢牢地固定在了一個地方,除了小範圍扭動身體之外,根本就動不了。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什麼地方?
她掙扎着想抬起頭,忽然一張厚厚的、浸透了水的紙輕輕蓋在她臉上,緊接着又是一張,或許生怕紙張在女人臉上粘得不夠牢,有人還用力摁壓了幾下。
女人的臉上已經被蒙上許多張紙,要不了多久,當這些紙徹底干時,女人就再也不會説話和呼吸了。
這不是做夢,但女人寧願眼前這一切都是噩夢。隨着臉上的濕紙慢慢增加,她的呼吸變得也越來越困難,意識漸漸模糊,她傷心地嗚咽着。不,我不能死!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沒做完……悲哀的是,沒人能阻止死神的到來。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終於停止了痛苦的掙扎,在嗚咽聲徹底消失的那一刻,她再也感覺不到痛苦了。
房間裏傳來一聲重重的嘆息。
“下一站,濱海路,請要下車的乘客提前作好準備……”
耳邊傳來公交車那單調乏味的電腦報站聲,章桐猛地一怔,下意識搖搖頭,茫然的目光從窗外移回到手上。手中的咖啡還有餘温,而牛皮紙袋裏的漢堡卻早已涼透。章桐一點胃口都沒有,她站起身,同時把肩上的挎包往上拽了拽,在搖搖晃晃的車廂中竭力穩住身體,擠過隨着車廂顛簸而東倒西歪的人牆,來到車門口準備下車。
天長市公安局在濱海路805號,從站台到公安局的灰色大門只要步行三百多步,章桐幾乎每天都要數遍,很少數錯——她太熟悉這段路了。
剛在站台上站穩,喘着粗氣的公交車就迫不及待地關上門,隨後在吱吱嘎嘎的零件碰撞聲中極不情願地往下一站開去。濱海路雖然接近市中心地段,但在早上六點多的時候,從這裏下車的人卻很少,儘管那漸漸遠去的公交車上幾乎擠滿了人,但大部分都是在前面開發區上班的,而章桐卻不一樣,她在濱海路的天長市公安局刑事技術中隊法醫辦公室已經工作了十四年,這裏幾乎成了她的第二個家。
自從當上法醫辦公室主任,她待在家裏的時間就更少了,更多時候只是晚上回家睡一覺,醒後第一個念頭就是回辦公室。上個月又有一個法醫申請調去省裏DNA鑑定中心,那裏的條件可比天長市這邊好多了,沒有血淋淋的現場,至少能準時上下班,所以私下裏章桐也能理解對方糾結的心情,她沒有絲毫猶豫,就在表格上籤下了“同意調動”的意見。基層法醫這個特殊的職業,沒有一定信念是堅持不下去的,她不想強人所難。可接下來自己卻要獨自面對人手嚴重不足的情況,文案工作堆積如山,想到這兒,章桐不由得重重嘆了口氣。
突然,由遠至近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劃破了清晨的寧靜,轉眼之間,一個人影與章桐擦肩而過,以狂奔的速度衝進天長市公安局大門。
發生什麼事了?章桐不由得一驚,多年的職業習慣讓她隱約感到一絲不安,她隨即加快腳步,緊跟着向大門口走去。
從大門口到大樓一層辦公大廳要經過很長的一段石頭階梯,剛才那個狂奔的人此刻已經精疲力竭,腳步變得踉踉蹌蹌,沒走幾級階梯,整個人就像一袋水泥般沉甸甸地坐在冰涼的磚面上了。這是個中年男人,至多四十五歲,身體偏瘦,灰頭土臉的,大汗淋漓卻又臉色蒼白,身上穿着一套皺巴巴早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帆布工作服。
章桐剛想開口説些什麼,中年男人的舉動卻讓她嚇了一跳——他竟然抱頭痛哭起來,並且從開始的抽抽搭搭,很快就變成發泄般的號啕大哭。章桐皺起眉頭,這時,在辦公大廳門衞室值班的老王聞聲跑了過來。
“章法醫,出什麼事了?”
“我也不清楚,”章桐指了指面前坐在石階上的中年男人,“應該是來報案的,我跟着他一路跑進來,你趕緊帶他去值班室吧,刑警隊那邊今天是小鄧值班。”
老王剛想彎腰把中年男人扶起來,那男人卻突然不哭了,抬起頭打量着章桐和老王,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鼻涕,斷斷續續地帶着哭腔説:“我……我是來報案的,警察同志,我老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一直都沒有消息,也沒回家,她以前從來都沒這樣過!她、她不接我電話,她肯定出事了,警察同志,幫我找找我老婆,她失蹤了!到現在電話都打不通,求求你們了……”
章桐迅速看了一眼老王,點點頭,“快去吧!”
看着老王和那中年男人一前一後消失在樓梯轉彎處,章桐這才放心地向右手邊的地下一層走去。離上班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樓道里幾乎沒人。經過櫥窗裏的光榮榜時,章桐不由得停住腳步,這是一塊特殊的光榮榜,記載着天長市公安局建立以來所有功臣的名字和相關事蹟,每天經過這裏,章桐都會看上一眼,習慣性地尋找那個很熟悉,卻又在腦海中隨着時間而逐漸變得有些陌生的名字——章鵬。
章鵬是章桐的父親,天長市公安局最早的一批法醫之一,在他的協助下破獲了很多轟動一時的案子。章桐深知,周圍的同事之所以尊敬自己,很大一部分也是因為自己的父親。這些年來,她一直都生活在父親的影子裏。
中午吃飯的時候,章桐在食堂與刑警隊長王亞楠不期而遇,兩人會心一笑,很自然地端着托盤坐到一起。
相比起章桐身材的瘦弱和矮小,王亞楠就高挑多了,黑黑的秀髮隨意地綁在腦後,皮膚黝黑,潔白而整齊的牙齒近乎完美。她的身上有一種活力,彷彿她無論靠近誰,她的活力都能把對方吸引過來,而章桐就文靜內向多了。
“老朋友,稀客啊!”
“你不也是嗎?王大隊長。”章桐的口氣中帶着一絲調侃的意味,目光落到王亞楠身上那件皺巴巴的淺色襯衣上,她皺了皺眉,“今天是週三,你居然三天都穿着同一件衣服?老實説,你這幾天是不是又忙得腳不沾地兒了?連換衣服的時間都沒有,看這衣服皺的,都快見不了人了!”
“我哪還顧得上形象啊,這段日子省裏要求協查的那個盜搶殺人案,蹲點守候,天天加班,連睡覺都在會議室,好幾天都沒回家了,還好今天早上逮住了那個傢伙,我才有時間坐在這裏和你閒聊。憑良心説,我們幹刑警的哪有你們法醫輕鬆!”由於嚴重缺乏睡眠,王亞楠不斷地打着哈欠。
“對了,亞楠,今天早上有個來報案的中年男人,”章桐一邊用筷子扒拉着碗裏的青菜,一邊隨口問道,“就是説自己老婆失蹤的那個,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失蹤案?”王亞楠一愣,抬頭想了想,嘆了口氣,“那個人早就解決了,沒事兒!”
王亞楠肯定的口氣頓時把章桐怔住了,她的眼前頓時閃過中年男人癱坐在石階上痛苦的神情:“我早上上班時見到了報案人,不是説他妻子出事兒了嗎?難道是報假案?看情形不像啊!”
王亞楠微微一笑,筷子毫不客氣地伸進章桐面前托盤上裝着排骨的碗裏,一邊翻着肉多的排骨,一邊嘟囔道:“老姐,你是法醫,看死人很準,看活人説不準會走眼。那兩人應該是夫妻之間鬧矛盾,我們接警後立刻調看事發地周圍的監控錄像,裏面記錄了他老婆是自願跟着一個人走的,對方根本就沒有綁架她,也沒有武力威脅的跡象,兩人之間氣氛很和睦,還不停地閒聊。種種跡象表明,應該是報案人搞錯了。現在夫妻之間鬧矛盾,動不動就離家出走真的是再平常不過的了。”
“男人現在在哪裏?”
“你是説報案人嗎?老李他們做過思想工作後,派人直接把他送回家了。剩下的事情我也交給所在轄區的派出所接管了。”王亞楠一臉輕鬆,卻難以掩飾眼角周圍的皺紋和熊貓般的黑眼圈,“再説了,我們是刑警隊,不是派出所調解民警,這些夫妻之間雞毛蒜皮、家長裏短的小事兒,本來就不歸我們管。”話音剛落,她終於用筷子牢牢地夾到一塊排骨,迅速塞進嘴巴,隨即疲憊地一笑,晃晃筷子,“謝啦!”
章桐無奈地搖搖頭,對這件案子,她確實是不好再多説什麼。好日子過得非常快,平靜的一天很快就過去了,隨着太陽落山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二天早晨剛上班,章桐還沒來得及把肩上鼓鼓囊囊的大挎包塞進更衣室,隔壁辦公室急促的電話鈴聲就透過薄薄的板壁鑽進耳朵。她抬頭看了看牆上的老式掛鐘,差一分鐘七點。按照規定,如果是命案需要出現場,電話鈴響三聲過後,如果辦公室裏還沒人接,就會被值班電話員轉接到章桐手機上。前任法醫室主任退休後,章桐就成了整個天長市公安局刑警大隊技術中隊法醫室的一把手,她需要給手下的兩名法醫分配案子,必要時就像今天,如果人手不足,她也要輪班出現場。
預感被證明是正確的,這麼早打電話來不會是什麼好事情,第三聲電話鈴聲響過後,章桐放在凳子上的手機就發出尖鋭的鈴聲,她迅速按下接聽鍵;“你好,我是章桐。”
“凱旋高爾夫球場,章法醫,車子已經在底樓停車場出發區待命。”值班電話員沙啞的嗓音中透露出明顯的疲憊,耳機中同時傳來敲擊鍵盤的聲音。在通知法醫的同時,電話員還有一個職責,就是如實記錄接手案件的法醫姓名和被通知的時間。
掛斷電話後,章桐迅速換上警服,從存放工具箱的大櫃子裏用力拽出那個三十多斤重的工具箱,然後拉開門,頭也不回地拎着箱子,加快腳步向停車場走去。
凱旋高爾夫球場位於天長市郊外不到二十公里的省道211線路旁,附近的燕子磯別墅區是天長市最大的高檔別墅住宅區,與市區相距約五六公里,這裏雖然地處偏僻,但環境不錯,筆直的省道是新建的雙向八車道,馬路邊都是高高的花牆,幾乎一眼望不到頭。
前年建成後沒多久,這個佔地一千多畝的大型標準高爾夫球場很快就成為天長市和臨近市縣富人們的又一個高檔娛樂場所,漫山遍野的人工草坪使整座山坡一年四季都呈現出怪異的綠油油的顏色。章桐只是聽説過這裏,卻還從來都沒有跨進過大門一步,今天是個例外。
車子還沒有停下,遠遠地就看到王亞楠的助手老李正焦急地站在門口。
“你們王隊呢?”章桐下車後打開後車廂門拉出工具箱問,“現場在哪兒?”
“王隊正在山坡那邊等我們,這名球童會開車帶我們過去。”話音剛落,章桐這才注意到了他身邊站着的身着白色球場工作服的小夥子。
小夥子略帶靦腆,伸手指了指章桐左手邊停放着的一輛剛能容兩人的電動高爾夫球車。超載的高爾夫球車搖搖晃晃地開過山坡,轉過一片矮矮的小樹林,在樹林邊的一個僻靜角落裏,藍白相間的警戒帶很快就出現在視野中。車子停下後,章桐迫不及待地鑽出座椅,用力拖下沉甸甸的工具箱。
王亞楠快步迎了過來,“怎麼才來?就你一個人?”
章桐皺起了眉頭,彎腰鑽過了藍白相間的警戒帶,“我的助手和你的人都在後面呢,沒辦法,就一輛車,坐不下,得輪流來。這麼大的地方,幹嗎不讓我們直接開車過來?”
王亞楠無奈地搖搖頭,“大小姐,你知道腳底下的草皮多少錢一平方米?你的年薪最多能買三個平方米!我們都是走進來的,你有車坐已經是很好的待遇了,知足吧!現場就在樹林裏面,跟我來。”
章桐重重地嘆了口氣,重新拎起工具箱,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王亞楠的身後,向屍體現場走去。
這是個草草挖成的土坑,深約四十釐米,長一米左右,周圍散落着樹枝和枯葉,還有一些泥土沙礫。一具身材瘦小的屍體平躺在坑裏,雙腳放在坑外。屍體頭東腳西地躺着,身上衣服雖然凌亂,卻完好無損,可以看出是一名女性的穿着。由於此時已經是秋末時分,屍體的腐爛程度也並不明顯。但是令章桐感到吃驚的是,屍體的頭部已經呈現白骨化,只有少部分肌肉組織附着在死者的臉上,而身體部分卻很完整。章桐穿上一次性手術服,戴上手套,在屍體邊蹲下,伸手撥開了覆蓋在屍體頭骨上的雜亂頭髮,仔細查看。
這是一張被嚴重毀容的臉,手指所觸摸到的地方几乎找不到一塊完整的骨頭,章桐皺了皺眉,難怪死者的頭部會比軀幹腐爛得快,兇手用不規則的重物狠狠敲擊死者面部,加快了這一部位的腐爛速度,同時這也很有可能就是死者的死因。
“有什麼發現嗎?”王亞楠問。
“目前還無法斷定死者的具體死因,不過,很有可能是重物敲擊面部導致顱腦損傷而死。我要把現場周圍兩百平方米以內的可疑石塊都帶回實驗室,可能上面沾有血跡。你和現場勘查的同事們説説,辛苦他們一下。”
王亞楠點點頭:“這沒問題。”
“對了,亞楠,光靠電動車可沒辦法把屍體帶回去啊!”章桐一臉苦惱,“你得和他們領導説説,讓我們把車開過來!”
王亞楠微微一笑,“你就放一百個心吧,人家巴不得我們趕緊走呢!我只要説我們要在這兒幹上一個星期,他們的頭兒肯定就得急得跳牆。”
“那剛進來的時候為什麼不讓我們把警車直接開進來?”
王亞楠嘆了口氣,“那個胖經理不買我的賬,架子大得很,加上我又沒看到現場,沒辦法確定,這不,只能麻煩老姐你折騰這一回了。不過你放心,等會兒出去就不會這麼討厭了。”説完她揮揮手叫來助手老李,“馬上通知經理,我們要用車拉屍體,如果他再不放車進來,我們就用人把屍體抬出去。到時候整個高爾夫球場裏的人都會知道這裏發現了死屍,看他的客人還會不會再來這兒打球!”
做生意的最忌諱自己的地盤發生命案,章桐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她不由得暗暗佩服王亞楠的果斷,心想要是自己的話,可能就只會一個勁兒地去和別人理論,而不會想着抓住人家的弱點。
解剖室裏非常安靜,熟悉的來蘇水味道充斥整個房間,章桐幾乎能聽到自己隔着口罩所發出的沉重呼吸聲。她戴着手套,穿着一次性手術服,腰間繫着皮圍裙,默默地站在最內側那張不鏽鋼解剖牀旁,凝視着一個多小時前剛從現場運回來的無名女屍,半天沒説一句話。
“章法醫,我們可以開始了嗎?”助手潘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從畢業到現在,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夥子已經任勞任怨地為章桐做了整整三年助手,隨着時間的流逝,他的話也變得越來越少。
“都準備好了嗎?那我們開始吧!”章桐走到門邊,把屋裏開着的四盞熒光燈都關掉,解剖室裏迅速被黑暗吞沒,只有外面走廊那盞二十四小時工作的LED燈隔着玻璃門透進一點微弱的光芒。潘建用力把沉重的X光掃描探頭拉過來,然後摁下開機按鈕,對解剖牀上的屍體進行整體掃描。這是屍檢開始前的必備工作。冷冰冰的X光機有時能幫法醫找到很多容易被肉眼所忽略的細微傷口。
掃描機巨大的探頭閃着藍光,在嗡嗡聲中劃過屍體,章桐的擔憂變成現實,工作台上十二寸的電腦屏幕清晰地顯示出死者顱骨的慘狀——基本的頂骨、額骨和顳骨均呈現放射性裂痕,尤其是額骨部位,甚至還有硬物外傷所造成的貫通空;而鼻骨、枕骨和顴骨都已粉碎,根本找不到完整的,更不用提剩下的上頜骨和下頜骨了。
“這麼狠!”章桐咕噥了一句。究竟是什麼樣的仇恨,讓死者被人如此殘忍地毀容。
時間悄悄流逝,當王亞楠像風一樣推開解剖室厚厚的玻璃門衝進來時,牆上的時鐘已經指向下午三點。聽到腳步聲,章桐抬起疲憊痠痛的頭顱,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不動,讓她再次擔憂自己那日漸麻木的頸椎。
“怎麼樣了?”王亞楠一邊説着,一邊順手從靠牆的辦公桌上拿起新的一次性手術服穿上。根據省裏控制成本的新規定,原來的老工作服都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這種藍色的一次性手術服,類似於無紡布質地。章桐很不喜歡這種手術服,好幾次因為穿衣服時太用力,手術服竟被扯了個大洞,這使她每次出現場都不得不備上兩三件以防萬一,工具箱的空間也因此顯得更狹小了。
看着王亞楠手忙腳亂地套上一次性手術服,章桐很同情卻幫不上忙,這是進解剖室的必須穿着,雖然王亞楠已經為此抱怨過很多次,但她沒辦法給自己的好朋友開後門,於是只能退後一步,給她騰出足夠的空間察看屍體:“亞楠,你過來看看,死者為年輕的女性。”
“該死的!”王亞楠恨恨地詛咒了一句,雙眼一直緊緊盯着解剖牀上的屍體,“大概年齡呢?”
“根據恥骨和牙牀以及身體各項發育狀況判斷,應該不會超過二十五週歲。”
“具體點兒。”
“那你得慶幸死者的牙齒一顆都沒丟,三十二顆,你看!”章桐伸手指了指托盤上排列整齊的死者牙齒,“只要出齊了這三十二顆牙,那死者的年齡就不會低於十七週歲,再根據齒根齒冠的磨損程度來判斷,死者應該是十八週歲至二十五週歲之間。”
王亞楠皺了皺眉,“我是説能不能範圍再縮小一點,這年齡跨度還是太大,我們隊裏那幫年輕人不好展開摸排啊!”
章桐想了想,走到X光片成像箱旁,打開投影燈,仔細察看了顯示死者上半身的X光片,隨後肯定地説,“根據死者鎖骨和胸骨的癒合狀況來看,年齡最大不會超過二十一週歲。”
“好,我們就按照這個年齡段發協查通報!”王亞楠點點頭,“那死因和死亡時間呢?”
章桐伸手指着死者的額骨部位:“你看,這裏的傷口呈現出明顯的向外放射性裂痕,並且有一個長5.1毫米、寬3.8毫米的洞,所以我初步判定是由鈍器多次敲擊腦部,導致腦組織損傷死亡。至於死亡時間,我還在等生物檢驗實驗室的報告。不過根據屍體腐爛的狀況和胃內容物消化的判斷,應該有將近三週的時間吧。我會盡快把屍體其餘部分的解剖報告整理完整後一併交給你。”
“可憐的人!”王亞楠憂慮的目光時不時在眼前的無名屍體上掠過。
“亞楠,還有個情況,這案子很有可能是個女人乾的。”章桐突然説道。
“為什麼這麼説?”
“雖然死者的臉部已經被毀容,致命傷也是由硬物敲擊所造成,但我仔細觀察過X光片,每一次敲擊的力度都不是很大。如果是個男人所為,這麼多次敲擊過後,死者的顱骨估計都被砸爛了。所以要我説的話,這應該是個女人乾的,或者説是個瘦弱矮小、身形單薄的男人。但是後者可能性並不大,從我以往經手的案件經驗來看,對一個人的臉部反覆多次下手的,屬於瘋狂性殺人報復,有三種可能,一是為了毀容,讓警方無從下手尋找屍源;二就是報復或嫉妒殺人,尤其死者是年輕漂亮的女性,俗話講就是嫌疑人恨透了這張臉;而第三,就是嫌疑人服用了某類毒品,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
説着章桐走到解剖台邊的空地上,蹲下來抬頭看着王亞楠:“還有一個辦法,可以測算嫌疑人的大致身高,死者當時是平躺在地面的,嫌疑人如果要對死者實行面部打擊的話,就要呈蹲坐或者跪坐的姿勢,就像我現在這樣。我觀察過死者傷口形成的角度,為由右至左,所以可排除嫌疑人是左撇子的因素。死者頭部傷口的角度是五十三度至五十八度之間,而人體頸椎到尾骨距離在骨骼整體長度中的比例是固定的,照此推算,我們所要尋找的嫌疑人身高應該在一米五八至一米六一之間。從這樣的身高範圍來看,亞楠,我還是堅持我的觀點,嫌疑人是女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十一月的夜晚很涼,氣温還不到十攝氏度,路燈下的大街薄霧瀰漫,街上行人越來越少,即使有人經過,也是低着頭腳步匆匆。這也難怪,都已經是這個時間,又這麼冷,除了家裏,人們似乎已經沒有去其他地方的興趣。
天長市公安局大樓五樓的會議室此刻卻仍然燈火通明。不足五十平方米的房間裏擠滿了人。大家的臉上都無一例外地寫滿疲倦,負責刑偵工作的李副局長更是滿臉愁容。高爾夫球場無名女屍的案子至今已經案發三天,王亞楠所在的重案大隊也馬不停蹄地摸排走訪了上百人,卻連半點有用的信息都沒有,更別提那發出去的上千份尋屍啓事,都如泥牛入海一般,連個響聲都聽不到。
李局不得不開始擔心了,多年參加刑偵工作所積累的經驗告訴他,案發最初的七十二小時是案件得以順利破獲的關鍵所在,也就是黃金時間,可眼前別説破案,連屍源都沒辦法確認,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困惑。看着滿屋子急得團團轉的破案能手們,他無奈地呼了口氣,坐直身子靠到桌子上:“我們從頭再梳理一下,看看是否有遺漏或者需要跟進的地方!大家想到什麼就説什麼,不要有顧忌!”
老李抬起頭,他是重案大隊王亞楠的助手,也是偵破小組成員之一,負責走訪案發地附近五個社區內符合條件的登記在案失蹤人員家屬。過度吸煙讓他感覺肺都快要燻黑了,因為每一次呼吸,他的胸口都有火燒火燎的感覺。
“我説幾句吧,我對死者的年齡段的推論有異議!”
“哦?説説看!”
“法醫室把死者的年齡定位為十八週歲至二十一週歲,但我看過死者的衣着打扮,死者右腳踝上繫着紅繩,兩個手腕也都綁有紅繩子,屍體所穿的內衣褲也是大紅色的。而我們天長民間老百姓有個傳統,就是本命年才會穿大紅內衣和系紅繩來辟邪。所以我想問,是不是法醫室把年齡搞錯了,死者會不會正好今年是本命年,二十四周歲左右?”
話音剛落,周圍的警探們頓時紛紛表示贊同,王亞楠的臉上也露出舉棋不定的神色,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自己正對面的章桐臉上。
“不可能!”章桐毫不猶豫地否決了老李所提出的疑問,她拿出一張死者上半身的骨骼X光照片,連接到面前桌上的投影機,然後指着X光片位於死者頸部附近的鎖骨説,“我在屍檢報告中已經註明,根據死者的三十二顆牙齒已經長齊,和齒冠齒根的磨損程度,判定死者年齡的最低限度為十八週歲。我們以前通常都是通過死者的恥骨來判斷死者的具體年齡的,但這對於二十週歲左右年輕人的年齡具體判斷卻有一定的差距。根據我的工作經驗,誤差有時候會在兩年以上,所以這次我綜合了對死者鎖骨骨溝癒合程度的觀察結果,因為人類的鎖骨骨溝外側端癒合是十八週歲後才會發生。而內側端也就是尖峯端的骨溝卻要到二十一週歲才癒合,死者的胸骨端的骨溝還沒有癒合,這説明死者還不到二十二週歲,再加上她是年輕女性,骨骼癒合的年齡比男性還要相對低些,所以,我就把死者的年齡具體定在十八週歲至二十一週歲之間,絕對不會超過二十一週歲!”
“那怎麼解釋她身上系的紅繩子和紅色內衣呢?”
章桐微微一笑,站起身往後退了幾步,在大家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把自己的右腳褲管拉起來,指着腳踝處的紅繩子説:“今年不是我的本命年,但我也繫着紅繩子,這是我母親一再囑咐我的。在她看來,我的工作是和死人打交道,紅繩子能保我平安辟邪。至於紅色內衣,我想這也不排除死者喜歡紅色的可能,很多女性都喜歡穿紅色系的內衣,我想在座的女同事也不例外吧?”
聽了這番話,老李像斷了線的木偶靠在椅背上,滿臉沮喪:“我們像陀螺一樣找了三天三夜,可在案發地周圍就沒有這個年齡段的失蹤人口,這怎麼辦?難道是流動人口?那難度可就大了!”
“對了,DNA數據庫裏沒有比對結果嗎?”失蹤人口DNA省內聯網數據庫建立至今雖然已經過去兩年多,但因為採集點的稀少和每次提取數據所需的高昂成本,數據庫所保存的失蹤人員DNA數據並不是很完整,所以當房間裏有人提到這個尋找途徑時,使用過該數據庫的人都很清楚,希望很渺茫。
負責DNA實驗室的鄭工程師嘆了口氣:“我們已經把法醫室所提供的牙髓線粒體DNA數據輸入數據庫,但目前沒有任何比對結果出現。而屍體其他部位由於長期在野外暴露,DNA已經受到一定程度的污染,沒有用了,可信度不高。”
章桐點點頭,同屬於技術中隊,她很瞭解鄭工程師肩上沉重的壓力:“鄭工説得對,我們只能寄希望於有失蹤者家屬前來認屍,然後做DNA比對,這樣成功率可以相對高些。而線粒體DNA只能確定死者的母系,父系是查不出來的,範圍比較狹窄。”
李局清了清嗓子,房間裏頓時變得安靜:“我想,章法醫已經回答了大家的疑問,那麼我們就不要再質疑什麼了,該幹什麼還是繼續幹去。我們現在所處的階段,就是煩瑣的地毯式搜查,要發動羣眾,擴大尋找範圍,爭取早日確定屍源,我們餘下的破案工作才可以順利進行!王隊,你們對高爾夫球場那邊的詢問進行得怎麼樣?”
“沒有現場目擊者,”王亞楠聲音沙啞地説,“沒人看到屍體究竟是怎麼出現在他們球場裏的。再説球場這麼大,案發現場所在的小樹林非常偏僻,也沒有監控探頭讓我們有跡可循。可憐的女孩,被拋屍在那個鬼地方,如果不是湊巧每半年一次的高爾夫比賽的賽前大檢查,真不知道她會在什麼時候才被人發現……”説到這兒她話鋒一轉,搖了搖頭,“我知道大家的壓力都很重,無論是即將到來的媒體還是網絡,或是已經存在於我們內心的,這些我都可以理解。我只希望大家再咬咬牙堅持一下,相信我們會盡快抓住兇手,還死者一個公道,給信任我們的天長老百姓一個滿意的交代!”
在場所有人的臉上都流露出凝重的神情。
走出會議室,在五樓狹窄的走廊上,王亞楠追上章桐,揚了揚手裏的屍檢報告説:“你確定死者是在活着時被鈍器敲擊頭部和麪頰部位的?”
“沒錯,死者在被人用鈍器暴力敲打頭面部時,全身上下的血液還處在流動狀態,因為我在顱內壁發現了出血點。我在屍檢報告裏都有詳細註明,屍體軀幹部位我也仔細檢查過,沒有明顯的致命傷痕,只有頭部,幾乎都被砸爛了。”章桐停下腳步,打開隨身帶着的公文夾,取出一張現場拍的屍體照片遞給王亞楠,“你仔細看她的頭部,與軀幹部位的腐爛程度完全不同,我檢查過在頭部出現的麗蠅標本生長狀態,它已經是第四期,也就是成熟期,而軀幹部位至少相差兩個週期。這表明麗蠅的卵最早產生在屍體頭部傷口最先形成的地方,亞楠,這個女孩是被活活砸死的。”
“面部復原有可能嗎?”王亞楠急切地追問,畢竟手裏有張模擬畫像比起大海里撈針要強得多。
章桐嘆了口氣:“我們正在努力,主要是顱面的骨頭碎得太厲害,潘建已經連續工作十多個鐘頭了,你再給點時間吧。”
“那誰給我們時間啊!”王亞楠抬頭看着章桐,言辭激烈地低聲説,或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立刻話鋒一轉,尷尬地説,“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章桐聳聳肩,微微一笑:“沒事,亞楠,你壓力太大了,我可以理解。”
“她究竟是誰?才二十出頭,什麼人會這麼恨這張臉?”王亞楠似乎並沒聽見章桐的話,喃喃自語着。
“這我可沒辦法回答,老朋友,我只負責屍體。”説着,章桐從王亞楠的手中拿過屍體照片,放回公文夾,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就轉身向樓梯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