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控錄像是黑白而且沒有聲音的,所以當畫面中一個身穿淺色衣服的人突然毫無徵兆地癱倒在安全島外的馬路上時,章桐忍不住一聲尖叫。可是,還來不及等她作出任何反應,畫面右上角就很快駛來一輛深色的轎車,直直地在穿淺色衣服的人的身上碾壓了過去!
“小桐,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王亞楠從沒有在章桐的臉上看見過這麼糟糕的表情。
“她就是我們要去見的人。”章桐伸手指了指地上躺着的李曉楠,感覺自己的喉嚨隱隱作痛。
“你説什麼?這就是……”王亞楠意識到了情況的不妙,“不會這麼巧吧?你確信是她?”
章桐默默地點了點頭,身體卻依舊一動不動地蹲在死去的李曉楠身邊。
“小桐……”王亞楠實在找不出合適的言辭來安慰自己的好朋友,只能把視線轉而投向地面上蓋着雨衣的屍體。
正在這時,交警大隊事故科的人終於趕到了,一聽説市局刑警大隊的隊長和法醫官都在,不由得感到很詫異。他撐着傘來到王亞楠身邊,剛要開口詢問,王亞楠意識到了局面的尷尬,趕緊把章桐拽了起來:“對不起,死者是我同事章法醫的朋友,我們正好經過這裏,所以來看了看,我們馬上離開,請您繼續工作!”
“哦,沒事的,只不過我剛才向現場目擊者瞭解了一下事發情況,基本上可以確定是一起交通意外。死者不知什麼原因在安全島上等紅燈時不慎摔跤,跌落到馬路上,很遺憾,撞到了迎面駛來的小轎車,而小轎車當時的車速並不慢,所以當場死亡。肇事司機已經被我的同事帶到交警大隊去了。你們要不要一起過去看看……”
“不,不,沒事!我們馬上就走!”王亞楠心裏明白眼前的情況是趕緊見好就收。她轉身剛想提醒身邊一直默不做聲的章桐,誰想到後者卻先開了口:“屍體沒被移動過,是嗎?”
交警大隊的人不由得皺了下眉毛:“最先接到報案趕到現場的同事説他來時死者就是這樣躺着的。”
“她隨身帶着的包呢?還有,這麼大的雨,她不可能沒有帶雨具的。亞楠,這案子有問題!我想看看監控錄像!”説着,她伸手指了指離自己不遠處的一個交通監控探頭。
氣氛一下子又變得微妙起來,事故科的人的臉上的笑容明顯有些掛不住了。
王亞楠急了,她不容分説地硬是把章桐拉離了現場,直到離開警戒帶五十多米遠的距離,這才忍不住怒吼了起來:“小桐,你太不像話了,我知道你朋友意外去世,所以你心情很難受,這一點兒我可以理解,但是,我們辦案是有嚴格規定的,交警不把案件移交給我們,我們就不能夠插手你明白嗎?今天讓你進現場都已經是很不錯的了。我敢打賭,今天讓你進現場的那個小警察一會兒回去為了你還得挨批。你就替別人想想吧!別神經質!”
“可是她的包……”章桐的臉色有些發白。
“包又怎麼了?現在社會上順手牽羊趁火打劫的人還少嗎?你不能光憑這點就叫我插手。立案沒有這麼容易的,要有實際的證據,你明白嗎?證據!”
“我……”
“好了,別説那麼多了,現在怎麼辦?我們不能老在這邊站着吧?我去開車,我們趕緊離開這兒!”王亞楠一揮手,轉身步履堅決地向對面巷子走去了,邊走邊大聲地重申道:“你給我站在這兒別動,我不想等會兒再開着車滿大街找你去!”
此刻的章桐就像一個木頭人一樣呆呆地站在雨地裏,李曉楠毫無血色的臉在她的面前不停地晃動着,王亞楠的話她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在回去的路上,王亞楠一邊開車一邊忐忑不安地關注着章桐的情緒,見她半天沒有説話,她不免有些擔心了:“小桐,對不起,我剛才對你發脾氣了,但是,也請你理解我,好嗎?我們警察不能情緒化辦案的,做事要有證據。”
“我明白,我沒有怪你。”
“和我説説話好嗎?憋在心裏不好受的!”
一聽這話,章桐轉頭仔細地打量了一會兒王亞楠:“你把車停到路邊。”
王亞楠乖乖地照做了。
車停好後,章桐這才緩緩説道:“李曉楠和我是醫學院的同學,我很瞭解她,她在天長這邊沒有什麼親人,父母都在上海生活,她畢業後就自己在天使醫院急診科找了一份工作。我對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做任何事情都非常有條理,從不會丟三落四。平時,因為急診科的工作非常忙,她也瞭解我特殊的工作性質,所以她幾乎從不主動找我。而這一次,她一反常態在一天之中接連打了兩次電話找我,並且主動約我在這裏見面,説有要緊事,而等我們趕到這兒時,她卻又出了意外事故,要不是我親眼看到了屍體並且認出了她,真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什麼樣。亞楠,我提到她的包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她從小就有哮喘的毛病,為了得到天使醫院的工作,她隱瞞了自己的病情,話説回來,儘管不常犯病,但是以防萬一,她隨身都會帶有一個裝有應急藥物的小挎包,這是她親口告訴我的,我也曾經親眼見到過。可是在屍體周圍,我卻沒有找到這個包,所以,我才會對她的意外死亡產生懷疑,因而建議你去查看一下監控錄像。”
王亞楠把頭靠在了駕駛椅的後背上,咬着嘴唇半天沒有吭聲。
“亞楠,我有直覺,曉楠的死肯定不是意外!”
王亞楠一臉的無奈:“要不這樣吧,110監控中心的副主任是我的同學,我給他打個電話,調看一下這段錄像,如果真像你所説的那樣的話,我們就有立案的根據了。”
章桐點點頭。
前面馬路拐彎處出現了一輛白色的醫院殯葬車,與王亞楠的車擦肩而過的那一刻,兩人誰都沒有説話,車裏的温度降到了冰點。
“你説什麼?今天傍晚鳳賓路上五點到六點的路面監控錄像你那邊現在找不到?這不可能,你們110的監控探頭現在馬路上到處都是,我當時就在現場,安全島附近不到五米的地方就有你們安置的探頭。上面的紅燈在閃,我親眼看見的。”因為焦急,王亞楠講話的語速越來越快,“你再查一查!我十分鐘後再找你!”
掛上電話後,王亞楠皺眉查看着面前辦公桌上的李曉楠的個人檔案複印件。儘管她嘴上説不插手這件蹊蹺的交通事故案,但是既然涉及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而且章桐所説的疑問想想也確實有道理,所以王亞楠決定先了解一下,這樣一來,對章桐也好有個交代。
“王亞楠,110指揮中心剛才來電通知説,有人從温泉小區打電話報案,聲稱她丈夫今天凌晨被人害死了。”説話的是王亞楠的新助手,副隊長王建,身材不高,卻很壯實,面相很和善。負責刑偵的李副局長也是沒有辦法,王亞楠身邊的副手就像走馬燈般不停地換,原來的副隊長趙雲直到現在還因傷在牀上躺着,按照醫生的保守説法,能坐起來就已經是個奇蹟了,正常説法是第三節脊椎骨斷裂,不死都是個高位截癱,現如今這樣的恢復情況就已經大大超出想象了。這樣一來,王亞楠身邊不能沒有固定的助手,李局就只能咬咬牙把目光投向了新分來的轉業幹部王建,心想找個生手或許能夠容忍一點兒王亞楠的壞脾氣,名為讓王亞楠帶着他入門,其實則是希望一物降一物,本來就正愁沒地方安置這個新來的什麼都不懂的轉業幹部呢。
王亞楠卻不是那麼容易適應身邊有新面孔的人,她本來心情就糟糕到了極點,王建卻似乎沒注意到頂頭上司臉上的微妙變化,相反一邊低頭看手裏的電話記錄,一邊還在繼續問道:“我該怎麼辦,王隊長?”
“你説你該怎麼辦?你是副隊長,你連怎麼處理這種突發情況都不知道嗎?還好意思問我!不要動不動就把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往我這邊捅,我們辦案最重要的就是證據,你明白嗎?自己去查吧!”
“我查?”
“你看我閒得無聊是不是?這點兒事情難道還要我成天跟在你的後面嗎?”
王建沒再吭聲,尷尬地點點頭,算是領下了命令,然後轉身離開了王亞楠的辦公室。
章桐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才下定決心撥打了劉春曉的電話號碼,鈴聲響過兩聲後,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男低音。
“劉春曉,是我,章桐!”
對方停頓了有兩三秒鐘的時間,背景傳來了關門聲,緊接着劉春曉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小桐,我在開會,你找我有事嗎?”
“想請你幫個忙,我現在在局裏,你什麼時候方便見面?”
“我開完會就過去。”這一次,劉春曉沒有絲毫猶豫。只要章桐需要,劉春曉願意隨時隨地陪伴在她身邊。他非常清楚,倔犟的章桐沒有碰到真正的困難是絕對不會向自己求助的。
大約一個鐘頭後,劉春曉駕車匆匆趕到市公安局,在職工餐廳裏見到了緊鎖着眉頭的章桐。他努力在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小桐,讓你久等了。院裏一個普查會,都開了一整天了。你怎麼還不回家?”
“劉春曉,我要你幫我個忙。”
劉春曉不由得一愣,點點頭:“説吧,我會盡力的。”
“今天傍晚五點半左右在市區鳳賓路上的星巴克咖啡館門前馬路上,發生了一起車禍,死者是天使醫院急診科的醫生,叫李曉楠,我要馬上查看她的屍體。就在今晚。”
“你的意思是你要驗屍?”劉春曉有點兒糊塗了,“那已經確定是一起兇殺案了嗎?”
章桐搖搖頭:“目前還沒有。”
“那……”劉春曉犯難了,“目前來説這不是一起兇殺案,處理起來就走交警那邊的程序,而死者又有家屬,我想人家可能不會願意讓你們法醫介入的,你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個急診科的醫生是死於謀殺嗎?”
“死去的醫生是我的大學同學,叫李曉楠,她被撞死的時候,正在趕來和我見面的路上。”緊接着,章桐就一五一十地把李曉楠的電話內容以及相約見面的經過都告訴了劉春曉,最後補充道,“李曉楠和我是一樣的人,我們的工作都很忙,只不過不同的是,她的病人都是活着的,而我每天所面對的,則都是死人。我們幾乎沒有業餘生活,維持友誼的方法就是逢年過節發個電子郵件,偶爾打個電話問候一下而已。我們幾乎從沒有主動約過對方見面閒聊,因為我們沒有時間。但是這一次,她在短短一天之內接連打了兩次電話給我,説找我有要緊事情,非得今晚約我見面,還説有重要東西要給我看。可是,劉春曉,案發現場,我沒有找到她的包。”説着,章桐的眼中閃爍着亮晶晶的東西,“你知道嗎?她是在安全島上等紅燈時突然摔倒在馬路上出事的。我沒有來得及仔細查看傷口,但是,很明顯,她是被車輪碾過了身體。劉春曉,我想請你想辦法通過你的朋友幫我延緩這起交通事故案件的處理,哪怕只有一天也可以,只要一個鐘頭,讓我有機會好好查一查她的真正死因。她是急診科的醫生,做任何事情都必須頭腦冷靜,因為那是她的工作方式,在安全島上突然跌倒而慘死,我沒有辦法相信這只是一起簡單的車禍。”
劉春曉神色凝重,半天沒有吭聲。
“劉春曉,你倒是説話呀!”章桐有些急了。
“好吧,好吧,我馬上和交警大隊事故科的朋友聯繫,做做思想工作,想辦法讓你儘快看看屍體。但是,”劉春曉話鋒一轉,“可能不一定會讓你解剖,除非家屬要求,或者你們市局將之作為刑事案件介入才行。我很遺憾我真的幫不了你太多。”
章桐稍感安慰:“你有這份心,我已經很知足了。”
當出租車緩緩停在章桐所住的樓棟下的車道上時,小區裏早就是一片漆黑,除了幾盞發出低沉的嗡嗡聲的黃色路燈,周圍看不見一絲亮光。
章桐下車後,徑直向黑糊糊的樓棟走去。劉春曉本來要送她回家,卻被她婉言謝絕了,章桐還不想那麼快就把感情帶進自己的小屋。接近凌晨的空氣雖然還是有些悶熱,但是因為下過一場很大的雨,呼吸起來明顯要舒服多了。
走出電梯門,拐彎來到房門口,剛打開門廊燈,章桐還沒來得及掏出鑰匙,就已經聽到了門後傳來的嗚嗚低鳴聲,她不由得笑了,好忠實的饅頭。
再一次見到李曉楠的時候,章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冰冷的太平間裏,薄薄的潔白的牀單底下,李曉楠的軀體看上去彷彿縮小了整整一圈,顯得更加單薄,尤其是臉色慘白慘白的,雙眼緊閉,肌肉沒有任何光澤和彈性。這就是死亡,章桐本應該非常熟悉這種特殊的演變過程,畢竟每天工作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和死人在一起,她已經習慣了死亡的面孔。可是,今天卻不一樣,章桐的目光遲遲不能離開李曉楠緊閉着的雙眼。
這一切不是真的那該多好!她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
“章法醫,死者家屬的意見您明白了嗎?”交警大隊事故科的張警官不放心地又叮囑了一句,“老人家不希望您……”
章桐揮手打斷了張警官的話語:“我懂,我只是看看,絕對不會去碰她的。你放心吧!”
張警官點點頭,隨即轉身退出了冰冷的太平間。
門關上後,整個太平間裏就只剩下了章桐一個人,她從兜裏掏出醫用橡膠手套戴上後,迅速拉開蓋在李曉楠屍體上的白布,開始仔細查驗起來。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由於緊張,儘管身處冰冷的太平間裏,章桐卻仍然感覺到額角的汗水開始漸漸滑落了下來,流到眼睛裏,有種説不出的刺痛。她沒有時間去找東西擦汗,對方只給了一個鐘頭的時間,章桐生怕耽誤了,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找到李曉楠死亡的真相了。
死因基本上可以肯定是典型的車禍碾壓傷所導致的多臟器組織破裂,內部大出血而死,一道深深的傷口橫貫了死者整個胸腔部位,斷裂的肋骨清晰可見,而心臟甚至被硬生生地擠壓出了心室,肺部都被壓爛了,傷口慘不忍睹。從傷口在人體所處的位置來看,慘禍發生時,李曉楠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的,車輪從胸口碾壓過。死亡可以説是在瞬間發生。章桐只能期望當死亡來臨的那一刻時,李曉楠沒有感覺到絲毫的痛苦。
她默默地把白色的牀單重新蓋回到李曉楠的身上,然後把輪牀推進了冷庫,緊接着摘下了手套,丟進了身邊的一次性垃圾回收桶中。
直到走出天使醫院太平間的時候,章桐的腦海裏依舊在不停地糾結着一個疑問,十字路口的車速一般都不會很快,再加上當時正下着大雨,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車會讓李曉楠連躲避的時間都沒有呢?她不敢去想象這個問題殘酷的答案。
在走廊拐彎處,章桐迎面和一個正匆匆走來的穿着白大褂的人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對不起!”來人連忙打招呼道歉。
章桐沒心思多説話,只是瞥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加快了腳步向出口方向走去。
她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撥通了劉春曉的電話:“劉春曉,我是章桐,我這邊結束了,替我謝謝你的朋友……不,你不用來接我了,我還要回趟局裏。”
天使醫院醫務科科長王金明是個個子矮小的男人,他從不輕易透露自己的心事,在別人眼中,他是一個和藹可親的小老頭,見人總是三分笑。
此刻,他正站在太平間接待室的門口,緊鎖着眉頭,自己的下屬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雖然説和院方沒有任何直接的關係,但是他王金明可不能袖子一攏當個旁觀者。死者是醫院的職工,如今出了事,院方總要給些撫卹金,而死者家屬那邊如果不安撫鬧起來的話,那會讓醫院的頭頭腦腦寢食難安的。他今天來到這裏,目的就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王科長,你來了,這是你要的所有李醫生昨晚入院到現在的相關登記資料。”
王金明點點頭,伸手接了過來,翻了幾頁,頓時發現了問題。他伸手指着表格中來訪者的一欄,抬頭不解地問道:“小丁,你不是説李醫生的家屬還沒有到嗎?這個章桐是誰?”
小丁有些尷尬:“王科長,這個章桐是市公安局的法醫,交警大隊事故科的張科長交代的,説已經和死者家屬溝通好了,人家只是最後和死者道個別而已。”他又補充了一句,“聽説她們是同學。”
“是嗎?醫院不是有規定説除死者親屬之外其他人都不讓見的嗎?你怎麼忘了?”王金明有些不開心了。
“這不,是張科長親自交代的嘛,我也沒有辦法啊。王科長,您體諒一下吧!再説了,我檢查過了,她沒有損傷屍體。”
“她人呢?什麼時候來的?”
“大約一個鐘頭前,剛走沒幾分鐘!”
王金明的腦海裏立刻閃過了剛才上樓來的時候,和一個女人撞了個滿懷的情景,他突然記起那個女人的臉上沒有別的死者家屬那樣痛哭流涕的樣子,相反卻很平靜,一點兒淚痕都沒有。
王金明的心裏開始打鼓了。
章桐剛走上公安局門前的台階,一眼就看到了王亞楠的助手王建正站在大門口,此刻他正在竭力向站在面前的一個女人解釋着什麼,那個女人臉上則充滿了憤怒的神情。
“您聽我解釋,顧女士……”
女人果斷地一揮手:“你不用跟我在這裏浪費時間,你不就是找理由不想接我的案子嗎?”
“顧女士!我們警察辦案是要講證據的,現在調查下來沒有跡象表明您的先生是被人謀害的!您聽我説!”
章桐實在看不下去了,畢竟王建剛分配到局裏沒多久,理論上還是一個新手,她覺得自己有義務幫一幫,於是就走上前去:“您好,顧女士,是嗎?”
女人的目光頓時充滿了警惕:“你是誰?是要來趕我走的?”
章桐微微一笑,搖頭説道:“顧女士,我是市公安局的首席法醫,我叫章桐,請問我能幫您什麼嗎?”
一聽説面前站着的是法醫,女人立刻激動了起來,她一把拽住了章桐的手,眼淚瞬間滾落了下來。
“章法醫,你來得正好。我老公被人謀殺了,你的同事不肯接我的案子,還説是意外,不能立案,你可要替我主持公道啊!我要求驗屍!”説着,女人還不忘記狠狠瞪了一眼身邊一聲不吭的王建。
“您要驗屍?”
“對!我要求驗屍!現在屍體就停在天使醫院的太平間裏,我不讓他們火化。我懷疑我老公的死有問題。章法醫,你一定要幫幫我!”
看上去眼前這個女人説話時的神態並不像是在開玩笑的樣子,雖然説局裏每年都會接到一些悲傷過度不願意接受家人死於意外而刻意歸罪於他殺報案,但是憑直覺,章桐意識到這個女人所説的話並不是憑着一時的情緒激動,相反很有條理,而且作為妻子,肯定是比別人更加了解自己的丈夫,包括他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想到這兒,她略微遲疑了一會兒,隨即點頭説道:“要不這樣吧,顧女士,您跟王副隊長先進去登記一下,我一會兒就過去。”
“那太謝謝你了!”説着,女人頭也不回地徑直走進了公安局一樓接待處的辦公室。
見此情景,王建倒是猶豫了:“章法醫,我瞭解過了,她先生確實是從高空失足墜落而死,現場根本就找不出他殺的跡象,我覺得……”
“沒事,按照規定,只要死者家屬提出來,我們就有義務替死者進行屍檢,不管立不立案,你幫她辦申請去吧。結果怎麼樣,等出來了,也能讓她放心。”
“你説的話也有道理,那我先過去了!”王建點點頭,轉身也走向了不遠處的接待處辦公室。
透過玻璃窗,章桐看到了女人眼中執著的目光。
屍體很快就被天使醫院的靈車給直接送到了市公安局停屍房。在籤家屬同意書時,章桐注意到了顧女士握筆的右手在微微地顫抖,以至於好幾次都把筆畫給寫歪了。她很能理解死者家屬這種矛盾的心情,討回公道是一回事,真要讓逝去的親人再次經歷冰冷的解剖器械的傷害,換誰心裏都不會好受的。
“顧女士,您放心吧,我會盡量不傷害到您先生的遺容,讓他能完整體面地離開這個世界。”
“謝謝你,章法醫!”顧女士點了點頭,隨即在同意書的最後一欄用力簽下了名字,然後鄭重地交給了章桐,“我會在走廊裏等你的消息!”
解剖室裏,冷氣開到了最低點,章桐拿着家屬同意書推門進去的時候,助手潘建已經準備好了所有的解剖工具,冰冷的解剖台上,白布下面蓋着的正是顧女士丈夫的屍體。
章桐迅速戴上手套,來到屍體邊,一邊拉開白布檢驗屍體,一邊頭也不抬地問道:“小潘,告訴我病歷本上的詳細記錄。”
潘建趕緊拿過另一邊工作台上放着的醫院送來的病歷記錄,翻開念道:“死者劉建南,男,四十三歲,昨天凌晨從四樓墜落,重傷,肋骨骨折,第三節脊椎錯位,顱骨多處下陷複合性骨折,左側鎖骨和肱骨骨折,昏迷指數是二級,對刺激有反應,生命體徵微弱,被120救護車緊急送往醫院,經搶救無效,於凌晨兩點四十二分正式宣佈死亡,死因是內部大出血,多臟器官衰竭……不對啊,這是什麼意思?”
潘建突然發出的自言自語讓章桐吃了一驚,她下意識地抬起頭:“你説什麼?”
“章法醫,你看,”説着,潘建把手裏的病歷本遞了過來,“這上面有個標記,很特殊!就在當班醫生簽名的上面。”
章桐仔細一看,頓時感到有些頭暈,值班醫生的簽名欄裏竟然端端正正地寫着“李曉楠”這個名字。她定了定神,又順着潘建的手指向簽名上方看去,出現在她眼中的是一個三角形,裏面重重地畫了一個問號,要不是仔細看的話,還真的不會留心到。這個標記太小了,和病歷上別的龍飛鳳舞的字體混合在一起,很容易被忽視成筆誤。
她皺了皺眉,抬頭問潘建:“這個標記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是這樣的,我朋友是外科的,他和我説起過這個標記,只要是天長大學醫學院外科專業出身的,當遇到疑問時,都會下意識地在病例上打下這個疑問標記,就像我們當初在自己的教科書上做標記一樣,只是特殊一點兒罷了。章法醫,你要知道,這在咱們天長這個小小的外科手術圈裏是一個很通用的標記,只要你是天長大學醫學院畢業的外科醫生,都看得懂,知道原來接診的同行對這個病歷有疑問。”
“是嗎?”章桐突然想起李曉楠在醫學院裏的專業就是外科。她想了想,於是低頭又仔細查看起了面前的屍體。
屍體符合病歷中的描述,是典型的高空墜落傷,死因不會錯的。可是,章桐總覺得好像屍體上有些不對勁兒的地方,但是她一時卻想不起來。
“章法醫,需要開胸嗎?”潘建在一邊提醒。
“開胸?你等一下。”説着,章桐重新轉回到屍體的右側面,仔細地查看着死者腹部怪異的傷口,良久,她手一伸,“潘建,開胸器!”
一個大大的Y形刀口從死者的雙肩直達腹部。放下開胸器,章桐雙手撐住死者的肋骨,往兩面一拉,胸腔和腹腔就赤裸裸地呈現在慘白的手術燈光下。每當此刻,章桐都會在心裏默默地安慰自己,面前的死者已經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痛苦了。
人體的內部是一個非常奇妙的世界,各個器官都有它自己應該待的位置。章桐仔細查看着這些已經毫無光澤的死氣沉沉的器官,突然,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東西,就在死者的腹部傷口下面,那是一個典型的手術扎口,只不過顯得很隨意,一點兒都沒有外科醫生一貫的嚴謹風格,就好像敷衍了事,而原本應該連着的死者的左側腎臟不見了。再看過去,肝臟也缺失了三分之一,並且沒有跡象表明做過任何血管修補手術。章桐不免有種錯覺,被割剩下來的肝臟就像是被胡亂塞回了死者的腹腔一樣。再結合腹部被撞裂開的傷口縫合針,章桐心裏的疑問越來越多,她甚至感覺到了無比的憤怒,自己雖然是一個法醫,但是也同樣是一個醫生,身為同行的醫護人員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而死者腹部的傷口邊緣含有淤血的表皮組織顯示,死者在經歷這可怕的器官摘除手術時,竟然還是有生命跡象的。想到這兒,章桐再也沒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她用力摘下了手套,扔進了一邊的垃圾桶:“你先拍照,再縫合!我出去一下!”
説着,她不顧潘建投來的疑惑不解的目光,一聲不吭地徑直推門走了出去。她打算好好地問一問正等在門外走廊上的死者家屬。
走廊上靜得可怕,空氣中是一股刺鼻的來蘇水的味道。章桐覺得奇怪,顧女士並沒有像她先前所説的那樣在走廊裏等待,冰冷的綠色長椅上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影。
“顧女士,顧女士?您在哪兒?”章桐一邊叫着,一邊在同樓層四處尋找,甚至還去了樓道盡頭的洗手間,裏面空無一人,依舊不見顧女士的蹤影。
章桐一時之間沒了主意,不知道在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必須儘快找到這個女人,有很多的疑問正在等着她的解答。
想到這兒,章桐加快了腳步向大門口走去。一路上,她不放過身邊擦肩而過的每一個人影,但是,顧女士彷彿從來沒出現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來到門衞接待室,章桐探身向正坐在裏屋的門衞打了聲招呼:“請問你剛才看到一個身穿淺綠色連衣裙的女人走出去了嗎?她留着齊耳長髮,戴着一副玳瑁眼鏡。”
門衞皺了皺眉,想了想,隨即茫然地搖搖頭:“沒有,章法醫,我一個鐘頭前接班到現在,沒有看見過這樣穿着的女人從這兒走出去過。”
這就奇怪了,顧女士到底去了哪兒?難道還在公安局裏?章桐有些猶豫了。
“麻煩你,如果一會兒你看到這樣一個人出來,請你留住她,並且馬上打電話到法醫室找我!”
門衞點點頭。
王亞楠正坐在辦公室裏瞪着電腦屏幕發呆。交警大隊剛剛打來電話,言語之間頗有不滿,王亞楠也不好多説什麼,自己一直在不停地打聽那起車禍的調查進展情況,卻至今還拿不出任何立案的理由來,現在又不停地催着要找監控錄像,交警那邊微詞連連也是可以理解的。
作為警察,出於工作需要也好,個性也罷,沒有一個自尊心是不強的,無論是在輕鬆的治安大隊,還是在緊張的刑警重案大隊、忙碌的交警大隊,性質都是一樣的。問題是有些人的自尊心卻強過了頭,甚至喜歡上綱上線地看待每一個在自己面前經過的問題。在這一點上,王亞楠是最看不慣的,面對交警指揮中心負責人的一再推三阻四,王亞楠實在沒辦法,使出了最後一招——逼人還人情債!
“張隊長,上次路口的那個肇事逃逸案,要不是我幫你的話,你能這麼快就結案嗎?再説了,我要求不高,就只要錄像……對,我只是看看,你找到後馬上傳給我吧!”
掛上電話後,王亞楠心裏感到説不出的彆扭,要不是為了章桐,她才不願意去這麼逼人家,現在指不定對方在怎麼嘮叨自己呢。唉!她長嘆一聲,陷入了沉思。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了,章桐沒打招呼就走了進來,隨手關上了門,一坐在了王亞楠對面的辦公椅上。
“小桐,你不在你的法醫室好好待着,倒有閒工夫跑我這兒來串門閒聊?”王亞楠沒好氣地抱怨道。
“沒有,我遇到麻煩事兒了,可能需要你的幫助。”章桐一臉的嚴肅。
王亞楠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説吧,如果是車禍的事兒,我這邊還在等交警那頭給我傳監控錄像過來呢!”
“不是車禍的事,你放心吧。”説着,章桐把自己怎麼遇到顧女士,又怎麼接下她的驗屍申請,而等到發現疑問後,顧女士卻又離奇失蹤的經過詳細講述了一遍,最後補充道,“我聯繫過她在申請書上留下的手機號碼,結果顯示關機,我去過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又去了保衞科,查遍所有監控錄像,都沒有看見她離開局裏,你説這是不是活見鬼了?咱們偌大的公安局裏,一個大活人就這麼不見了蹤影,而偏偏又在她丈夫的死亡被發現有疑問的時候……亞楠,我感覺有點兒不安。”
“這個顧女士是不是那個聲稱她丈夫是被人謀殺的女人?温泉小區的?”王亞楠翻開了桌子右角上放着的那本厚厚的報案記錄副本,一邊查看一邊詢問。
“應該就是,我在局大門口碰到她的,當時她就是和王建在一起,堅持説她丈夫死於謀殺,不是意外,我這才接的案件,並且按照規定應死者直系親屬的要求做的屍檢。我感覺這女人很執著。亞楠,我的判斷最終證明沒有錯!”
“但是那只是證明死者被無良醫生做了不合格的器官摘除手術,按規定應該首先按照醫療糾紛處理,最重要的是這並不是導致死者死亡的直接原因,跳樓自殺才是,所以目前我認為不符合刑事案件立案的標準。”
章桐咬了咬下嘴唇,想了想,然後換了一種口吻:“知道嗎?亞楠,這個死去的劉建南生前最後一個醫生就是車禍中死亡的李曉楠,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王亞楠剛想開口,電腦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叮咚”,她趕緊朝章桐做了個手勢,然後直接打開了郵件,郵件附有一段幾分鐘的視頻資料。
在接下來等待的時間裏,房間裏一片靜悄悄的,章桐甚至都能夠聽到自己緊張的呼吸聲。
時間彷彿過去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視頻終於看完了,王亞楠重重地倒在了自己的辦公椅上。略微遲疑了幾分鐘後,她的目光避開了章桐的視線,轉而投向了窗外的天空,緩緩説出了一句讓人頗感意外的話來:“小桐,我想,你的同學很有可能是被人謀殺的!”
雖然早就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章桐的臉色卻還是瞬間變得煞白,這個消息對她來講,不知道究竟是該喜還是應該感到擔憂。
監控錄像上底部時間小框裏所顯示的時間是車禍發生當天,也就是八月三日傍晚五點二十分,下面地點註明的就是在鳳賓路上的星巴克咖啡館門前的安全島附近。
畫面中最先出現的景象就是紅燈,為了躲避絲毫不見減弱的雨勢,人們蜂擁在安全島上小小的遮陽棚下面,安全島很快就被擠滿了,後來的人幾乎沒有了立足之地。來往的車依舊川流不息,是啊,誰都想早一點兒回家。
監控錄像是黑白而且沒有聲音的,所以當畫面中一個身穿淺色衣服的人突然毫無徵兆地癱倒在安全島外的馬路上時,章桐忍不住一聲尖叫。可是,還來不及等她作出任何反應,畫面右上角就很快駛來一輛深色的轎車,直直地在穿淺色衣服的人的身上碾壓了過去!
“老天爺!”章桐一聲驚呼,她突然意識到躺在地上的人就是李曉楠。
又過了幾秒鐘,錄像戛然而止,屏幕變得一片漆黑。王亞楠回過頭看向站在身後早就被驚呆了的章桐,臉色一片蒼白。
“你為什麼説李曉楠很有可能是被人謀殺的?”
“在那種特殊的情況之下,一個正常人被擁擠的人羣推搡而不慎失足跌落安全島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你見過從摔倒到遭到汽車碾壓期間,錄像上顯示前後有將近半分鐘的時間,這個人根本就保持原來倒下時的姿勢沒有做過任何移動嗎?”
章桐順口嘟囔了一句:“這個我知道,正常人遇到危險的反應時間一般在三秒鐘前後。”
王亞楠點點頭:“所以,如果説李曉楠是一個八十歲的老翁的話,我可以理解她的遲緩行為,面對逼近的死亡,毫無還手之力。可是,死者是一個擁有豐富臨牀經驗的急診科醫生,急診科醫生的強項就是對突發事件在最短時間裏作出最快的反應,而且死者才三十歲出頭,所以……”説到這兒,她神色凝重地回頭又看了一眼電腦屏幕,“我的推論是,要麼,她得了突發的急病而昏迷了,這一點我們要查閲她生前的病史資料;要麼,就是有人做了手腳,不想讓她來見你。”
“但是無論哪一點,我們就都有理由介入這個案件的調查了。”
説出這話的時候,章桐鼻子一酸,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眼前的結果正是她所期待着的,王亞楠已經很肯定地表達了自己準備介入這個案子,可是,這時候的章桐卻一點兒高興的心情都沒有。雖然自己的努力爭取被證明並沒有白費,但是,現實已經沒有辦法可以再作任何改變了,章桐永遠都見不到活着的李曉楠了。
王亞楠默默地站起身,伸手輕輕地拍了拍章桐瘦弱的肩膀。
“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小桐,別太難過了。我們會弄清楚真相的!”
回到解剖室,潘建早就已經做完了所有的收尾工作,劉建南的屍體也已經被送回了冷庫,冰冷的解剖台被沖刷得乾乾淨淨,屋子裏消毒水的味道更濃了。見到章桐滿臉疲憊地推門走進來,潘建先是猶豫了一下,隨即就把已經到嘴邊的話給吞了回去。他很瞭解章桐的個性,這是一個不喜歡廢話和客套的女人,所以他知道自己此刻就該乖乖地閉嘴。
章桐在房間裏轉悠了一圈,突然想起了什麼,皺眉問道:“潘建,我不在的時候,死者的家屬來過嗎?”
“沒有,我正納悶呢,剛才手裏的活兒忙完,找她簽字,卻沒在門口走廊看見她,還以為她跟你走了。”
“她沒跟我在一起,”章桐的心裏隱約之間感到一些不安,“你打過她電話嗎?”
潘建點點頭:“打過好幾次,卻都顯示關機,聯繫不上。下一步我們該怎麼辦?”
“我會向李局彙報這件事的,你把屍檢報告整理一下吧,我馬上要。”説着,章桐拿起掛在門口的公用厚外套披上,然後快步向解剖室裏間的冷庫走去了。
因為經費的問題,天長市公安局法醫室的冷庫已經好幾年都沒有翻修過了,平時還好,屍體不多,四個儲藏室的空間綽綽有餘,但是如果碰上案件高發階段,冷庫的容量就顯得有些可憐了,那還不算上無法確定身份的屍體,它們在冷庫裏存放起來可是沒有一個固定的時間的。為了解決這尷尬的局面,上一任法醫官老彭退休之前,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那就是在冷庫裏多加幾張輪牀,然後親自動手把冷庫裏的製冷設備徹底整修了一下,確保不出故障,室內温度始終保持在零下二十攝氏度左右。這樣一來,放不進儲藏室的屍體就可以暫時存放在外面的輪牀上了。
此時,三張輪牀上就只有一具屍體,被厚厚的白布遮蓋着,其餘兩張牀都空着。章桐核對了一下腳上的標籤,確定正是自己所要查看的死者劉建南的屍體。儘管穿着厚厚的外套,章桐還是感覺到徹骨的寒冷正向着自己步步逼近。她竭力把身上的外套再裹緊一點兒,然後戴上手套,揭開白布,仔細觀察起了屍體。
十多分鐘後,章桐一聲不吭地走了出來。她不明白李曉楠為什麼要對劉建南的死因產生懷疑,劉建南屍體上的種種跡象顯示完全符合高空墜落所導致的死亡,該查的也都查過了,除了那個笨拙的器官摘除手術外,章桐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再説了,器官摘除手術也並不是導致劉建南死亡的直接原因。而劉建南的身上也看不到死前曾經遭受過虐待的傷痕,難道,李曉楠判斷有誤?
急促的電話鈴聲打斷了章桐紛亂的思緒,她伸手接起了電話。
“你好,我是章桐。”
“章法醫,我……”電話中,對方欲言又止。
“請問你是哪位?”章桐一邊把話筒夾在了肩膀上,一邊抓過了手邊的便籤本和鉛筆。
“我……我是劉建南的妻子……”
一聽這話,章桐頓時來了精神,她趕緊坐直了身體,繼續追問道:“是顧女士嗎?你現在在哪兒?你先生的屍檢已經結束了……”
還沒等章桐説出心中的疑問時,電話那頭卻傳來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話語:“章法醫,真的對不起,讓你費心了,我現在只想早一點兒領回我先生的遺體安葬,別的我沒有興趣知道。你就不用再費時間了!”
章桐不由得一愣:“那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知道屍檢的結果了?”
“人都已經死了,我的費用也已經結清了,章法醫,半個鐘頭後我弟弟會拿着我的委託書前來辦理遺體認領手續,我不想再有任何糾纏了,只想讓我先生早日入土為安。謝謝你,再見!”
還沒等章桐反應過來,電話就被匆匆掛斷了,聽着話筒那頭傳來的“嘟嘟”的單調的電流聲,章桐沒辦法相信剛才所發生的那一幕。顧女士前後的態度簡直判若兩人!早些時候還在竭力聲稱自己的丈夫是被人害死的,並且不惜花費重金要求屍檢,而半天的時間還未到,就迅速改變主意要求領回丈夫的遺體,對於屍檢結果卻不聞不問。這真的讓人有種出乎意料的感覺。
“章法醫,怎麼了?出什麼事了?”辦公桌另一頭正在電腦前忙碌的潘建好奇地抬頭問道。
“死者家屬要求領回屍體。”
“哪一個死者?”
“就是剛才我們解剖的劉建南。”
“是他啊,我正好要找他家屬簽字呢,不然的話我這份報告就完成不了。”潘建一邊在自己辦公桌上翻找着剛才所填寫的屍檢報告,一邊繼續嘮叨,“我説章法醫,你發什麼愁呢?你剛才不是還四處找她嗎?現在事主自己出現了,不就省事兒了?”
章桐皺起了眉頭:“你不懂,她連問題都不讓我問,好像急於領回自己丈夫屍體似的,我總覺得有些突然!”
“這劉建南的案子又沒有立案,只是家屬申請屍檢而已。只要死因沒有什麼疑問,我們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章法醫,你不用想那麼多。他活着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我們管不了的。”潘建終於在一堆登記表下找到了自己剛才填寫的屍檢報告,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
章桐沒有心思聽潘建的好心勸慰,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又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電話機。王亞楠説過,今天就會通知醫院和家屬做好溝通工作並且儘快把李曉楠的屍體運過來的,只要屍檢有任何疑問的話,就可以向局裏申請立案。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章桐突然有一種想遠遠地躲開眼前這種尷尬局面的感覺,她平生頭一回開始怨恨起了自己所從事的這個行當。
王亞楠是個幾乎腳不沾地的女人,時間對於她來説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所以,當個子矮矮胖胖的天使醫院醫務科科長王金明站在她面前哼哼唧唧半天沒給出確切答覆的時候,她有點兒惱了,於是就衝着身邊站着的王建一使眼色。王建立刻繃起了臉,神情嚴肅地説道:“王科長,我們已經等了你兩個鐘頭了,你這樣做就是不對了,我們警方已經掌握了充足的證據來證實你們醫院原急診科醫生李曉楠的死並不是那麼簡單,你這樣子拖下去的話,延誤了我們的調查工作,我想這個責任你可是擔不起的。再説了,你這麼毫無道理地拖延,我們完全有理由懷疑你的動機!”
聽到自己要被攪和進這個案子裏,王金明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替代的是一臉的尷尬與緊張。他拼命搖手,竭力和麪前這個讓人頭痛的局面撇清關係:“我説警察同志,你們可千萬不要誤會,我和這件倒黴事沒有任何關係的!你們可要講道理的啊!”
“那你為什麼要拖延?我們馬上就要帶走屍體進行檢查!”
“屍體……屍體已經被送往市裏火葬場了!”
“你説什麼!簡直是胡來!”王亞楠再也無法顧及對方的臉面了,衝着王金明一聲怒吼,繼而快步衝出了醫務科辦公室。
身後傳來了王金明委屈的抱怨聲:“這可都是家屬要求的,我們醫院也是沒有辦法的啊!”
等王亞楠和王建兩人匆匆忙忙地趕到市火葬場,並且亮出身份説明來意後,工作人員查了查身邊的電腦記錄,隨即雙手一攤,滿臉的無奈神情:“沒辦法,一小時前已經送進火化作爐了。”
一聽這話,王亞楠頓時傻眼了:“你確定?有沒有可能搞錯?”
“警察同志,我們這邊是火葬場,不能隨便開玩笑的。火化昨天晚上就預約好了。”工作人員的臉上明顯已經有些不樂意了,“我們對預約客户都是準時辦理業務的!”
正在這時,又有一輛掛着黑色布條的靈車緩緩開進了火葬場的大院裏,工作人員乾脆就丟下了王亞楠和助手王建,消失在後面的通道里了。
“王亞楠,這可怎麼辦?”王建沒了主意,“屍體都火化了,我們……”
“等等,我和章法醫聯繫一下,看看她的意思再説!”
王亞楠隨即撥通了章桐辦公室的電話,把眼前的突發情況告訴了她,電話那頭很快就沒有了聲音。
王亞楠急了:“小桐,怎麼辦?屍體火化了,我總不見得給你把骨灰帶回來吧?你倒是説句話呀!我可不想在這邊乾耗時間!”
“和家屬商量一下,給我帶回一些還沒有被完全火化的骨頭,即使是碎片也沒有關係的,五十克左右重就可以了。”章桐的聲音顯得很平靜,聽不出任何一點兒波瀾。
“骨頭?不是火化了嗎?”
“去吧,亞楠,再晚就來不及了,等你回來後我會向你解釋的!”
“好,那我就聽你的!”容不得多想,王亞楠徑直就推門闖進了火化作間。
熊熊的火化爐剛剛熄滅,兩個戴着口罩和厚厚的大手套的作工正準備打開火化爐的鐵門,見到身邊出現了陌生的不速之客,不由得愣住了,隨即不滿地問道:“你們是誰?到底想幹什麼?”
王亞楠也懶得解釋,她掏出了隨身帶着的證件,然後伸手指了指火化爐:“裏面是不是一個多小時前送進去的?”
稍微年長的火化工點了點頭。
“死者的名字是不是叫李曉楠?”
火化工隨即查驗了一下遺體交接簿,點點頭:“沒錯,是叫這個名字,很年輕的一個女孩子。死因是車禍,天使醫院送來的。”
王亞楠懸着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她微微鬆了口氣:“繼續吧,我等着。”
兩個火化工不由得面面相覷,實在不明白眼前這個女警察的真正來意,但是又不敢吱聲,只能繼續手頭的工作。
在等待的時候,王建湊在王亞楠身邊小聲問道:“我們應該通知家屬吧?”
王亞楠嘆了口氣,神色凝重地説道:“等骨灰出來後再説吧!”
話音剛落,一陣怪異的聲響過後,爐門緩緩打開了,一股逼人的熱浪很快就撲面而來,王亞楠下意識地閃在一邊。灰白色的骨灰被一個不鏽鋼鐵盤裝着,被慢慢拉出了巨大的爐門口。
王亞楠皺了皺眉,目光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投向了儘管火焰已經熄滅了,卻還依舊冒着駭人的熱浪的巨大火化爐。突然之間,她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油然升起,卻很快又被自己這種有些幼稚的念頭給逗樂了,她的嘴角劃過了一絲尷尬的苦笑。
果不其然,在灰白色仍然冒着陣陣熱氣的骨灰中,王亞楠一眼就看到了為數不少的細小骨頭。她伸手指着這些骨頭不解地問道:“師傅,怎麼還會有骨頭?”
“哦,這些是因為爐温不夠的緣故,等會兒我們在交給家屬整理的時候會處理掉的。每一具屍體火化後幾乎都是這個樣子,不可能完全徹底的。”
王亞楠心裏頓時有了主意。
回到局裏的時候已經快到吃中午飯的時間了,王亞楠一下車就急速來到了位於大樓底層的法醫辦公室,她知道不得到自己的迴音,章桐是絕對沒心思吃中午飯的。
一推開門,章桐果然正在電腦邊埋頭整理着什麼資料。
“小桐,我把你要的東西帶回來了!”説着,王亞楠從證據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個裝有李曉楠遺骨的特殊的袋子,遞給了章桐。
“太好了,我要的就是這個。”章桐迫不及待地仔細查看着手中的塑料證據袋,目光中閃爍着亮晶晶的東西。
“小桐,這些骨頭都已經被火化爐高温燒過了,你確定還有用嗎?我想上面的證據應該沒剩下多少了吧?”
章桐點點頭:“你説得沒錯,屍體火化了,我確實找不到很多證據,但是,”説到這兒,她指了指證據袋中那小小的灰白色的骨頭碎片,“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補救措施了。我的導師曾經説過,骨頭從來都不會讓我們法醫失望的,你就等我的消息吧!我今天會給你電話的。”
王亞楠沒有再多説什麼,只能忐忑不安地看着章桐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向隔壁法醫實驗室的過道小門裏。
法醫實驗室很小,只容得下一個人在裏面工作。堆滿儀器和化學制劑的工作台面上,滿是污漬斑斑。章桐沒有顧得上整理一下凌亂的桌面,如果運氣不夠好的話,或許得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裏耗上一整天的時間也還不一定能夠得出預期的結果,可是,時間已經不等人了,如果再不做毒物檢驗,那麼,手中這袋子裏小小的骨頭碎片上的證據就會迅速流失得無影無蹤。李曉楠的屍體已經不存在了,現今揭開她死亡之謎的唯一方法就只能是進行骨頭上的毒質殘留物檢驗了。章桐的心裏一點兒把握都沒有。
毒物檢驗需要經過層層篩選,提取合適的樣本,然後作相應的配對。天底下的有毒物種有很多,而這些配對工作目前基本上都是要人手來完成。
章桐先從最常規的幾種毒物開始檢驗,她選擇了有關砷的檢驗。砷是一種最普遍的下毒物。砷,就是人們平常所説的砒霜,屬於一種重金屬類物質,對人體的危害非常大。中毒的人最顯著的一個特徵就是神智恍惚,反應遲鈍,這和監控錄像中李曉楠臨死時的怪異表現是差不多的。
章桐先從儀器櫃裏找出檢驗砷所要用到的雷因希銅片。在特製的含有檢材樣本的鹽酸溶液裏,砷等重金屬能與銅發生反應,在銅的表面形成黑色的沉澱物,這種實驗方式通常被用來作為是否有重金屬之類的中毒的篩選,如果是顯示陰性,那麼,就能夠排除;如果是顯示陽性,那就表明檢材中含有重金屬。但是,這並不一定就説明是砷中毒,因為其他重金屬也會有這樣的反應,比如説鉛。
所以,當章桐在銅片表面順利發現黑色沉澱物時,她隨即取過了試驗枱另一邊的酒精燈,點燃後將顯示陽性的雷因希實驗銅片進行加熱昇華,然後用顯微鏡檢驗,在那小小的顯微鏡片下,她終於看見了有六面體和八面體的黑色結晶。現在已經完全可以肯定該檢材中含有砷元素了。可是,很快一個疑問在她腦海中又迅速升起,沒有辦法確定李曉楠在生前究竟中毒多久才倒地。她的視線落到了手邊那個還剩下十三克左右骨碎片檢材的證據袋上——最好再找到留有她DNA的遺物,進行進一步的比對。想到這兒,章桐摘下了手套,撥通了王亞楠的手機,然後把自己心裏的打算告訴了她。
“沒問題,我這就派人去醫院宿舍。”王亞楠爽快地一口答應了下來。
“任何東西都可以,只要是她最近剛剛使用過的。”章桐想了想,補充道,“最好是死者用過的梳子或者牙刷。”
“好的!”
一個多小時後,王亞楠如約給章桐帶回了一把用塑料證據袋裝着的黃楊木梳,當章桐在黃楊木梳上看到幾根長長的頭髮時,她心裏那塊懸着的大石頭終於可以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