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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見端倪

    1

    “阿平,這些天你很忙吧?”

    “噢,是媽媽。”我聽出電話那頭是温媽媽的聲音,不覺有些歉疚,“是啊,最近一直抽不出空回家去。你身體還好嗎?”

    温媽媽説話向來是心平氣和的。以前温鬱曾説,聽媽媽説話,能解鄉愁。此時她在電話裏閒閒地説:“還是老樣子。今天晚上有沒有時間,回來陪媽媽吃頓飯?”

    很多天沒有去看温鬱的母親了。她向來瞭解我,知道我工作忙,沒有太多空閒時間。如果我主動去看她,在一起時,我們雖然也不太多話,可我知道,她內心是很安慰的。有時候我一陣子忙着案子的事,連電話都沒空打,她要不是有特殊的事情,也從來不給我打電話——她認為那是對我的打擾。像今天這樣,主動要求我回去陪她吃飯的情況,還是第一次出現。

    我馬上答應了她。好在晚上的計劃不太急,可以暫時推後一天。無論如何,今晚要陪温媽媽吃頓飯、説説話。我有一個感覺,她很可能有什麼事情要對我説,只是不方便在電話裏講。

    下午嶽琳讓我和林光遠在她辦公室開了一個碰頭會。我們把各自了解的與晶華大酒店相關的情況匯匯攏,進行了討論和分析。林光遠時不時地偷眼瞟我,我明白他的意思,趁嶽琳出去接電話的時候,悄悄跟他説,我已經和嶽琳談過了。

    當局者迷馮華推理懸疑係列“我説呢。”林光遠鬆了一口氣,“你怎麼突然解除警報了!哎,別看你來的時間不長,我發現你這人特別固執、有主意……”

    “就是人家説的‘固執己見’、‘剛愎自用’吧?”我半開玩笑地打斷他。

    “嘿,我可沒這麼説啊,”林光遠是個挺認真的人,沒聽出我玩笑的意思,解釋道,“你這人有點兒……怎麼説呢,有點兒怪吧。看起來有點兒冷淡,對什麼都不太在意的樣子。不過一接觸就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是嗎?”我不太想認真和他討論這個問題,我知道自己從前並不完全是這樣的,“主要是因為我不太善於言辭,和人溝通比較少吧。”

    林光遠笑着説:“不見得吧?咱們頭兒可也是個特別自信的人,你不善於和人溝通,她是怎麼被你説服的?”

    我不好把昨天的情形告訴他。正為難着,嶽琳回來了。我們馬上把注意力轉回來。嶽琳似乎已經考慮得比較成熟了,簡明扼要地表達了她的想法。她同意由我和林光遠接辦此事,並囑咐我們要根據目前的局勢,以恰當的方式展開調查。我和林光遠都領悟到嶽琳所説的恰當方式,就是要暗中查訪、避免打草驚蛇。

    我們又一起研究分析了一些細節問題,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我忽然想起來自己今晚的計劃,忙向嶽琳請假先走。林光遠藉機走開去打一個電話,只剩我和嶽琳單獨説話。

    “今晚有事兒?”嶽琳看看錶,問道。

    “對,跟人約了吃晚飯。”

    嶽琳很認真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里顯然有些什麼內容。我不知怎麼,就又補充了一句:

    “我跟母親約好了,難得的。”

    嶽琳揚起眉,略顯吃驚地問:“不是説你父母都……”

    “我父母都不在了。”我解釋道,“這是我妻子的母親,我習慣這麼叫了。”

    嶽琳又默默看了我一眼。我們都沉默着。我聽到隔壁辦公室裏隱隱傳來的交談聲、針式打印機“嗞嗞”的尖叫聲、有人歸置東西時“噼裏啪啦”的撞擊聲、頭頂日光燈整流器枯燥的電流聲……心裏忽然間覺得空蕩蕩的,又是一個空洞。我坐不住了,起身準備離開。

    嶽琳忽然輕聲説:“她要是知道你這麼為她傷心,她會難過的……”

    我彷彿被重物猛砸了一下,沒想到嶽琳會説出這麼一句話來。我停下步子,回頭呆呆地看着她。她總是很平靜、自信的臉龐上,隱含着一種悲憫的表情。我覺得,那明顯不是憐憫或是惋惜,而是一種極深的瞭解和疼痛。

    我的喉嚨很乾澀,低聲説:“你不瞭解……”

    “愛的感覺是一樣的。”她打斷我,略停了停,也許覺得話説得不準確,又重複説,“愛的感覺是相似的。”

    我頭腦很亂,沒辦法在這種情形下繼續和她交談,匆匆和她道了再見,便大步離開辦公室。騎着摩托車回温媽媽家時,一路上心裏都在閃着嶽琳的那句話:愛的感覺是相似的。我想,幾年來自己對温鬱的想念,可是和她對我的想念相似的麼?那麼我因之體驗到的所有悲楚淒涼,温鬱也在另一個世界體驗着麼?如果她因為我的痛苦而痛苦,我又怎麼能夠忍心她這樣下去?為了她不再因我對她的想念而痛苦,我是不是應該努力讓自己從痛苦中脱身而出呢?……

    我就這麼心亂如麻地到了温鬱家。在駛入她家所在的小巷口時,看到巷口停着輛白色的本田車。我沒有敲小院的門,用一直保留着的鑰匙開門進入院子。我驚訝地聽到屋裏傳來温媽媽和一個女人的談笑聲。顯然,這裏來了一位稀罕的客人,她可以讓向來沉默寡言的温媽媽笑起來。

    我推門進了房間,她們已經聽到我的聲音,停下了交談。我看見李燕從温媽媽身邊站起來。她臉上有種不屈不撓的、終於佔了上風的小小得意,同時也有一層被她努力掩飾的、不知是否可以保持自尊的隱隱緊張。她沒有先開口,臉上殘留着剛才剩下的笑意,略帶戒備地看着我。

    “回來了?”温媽媽比平時看到我多了一絲喜悦,眼睛看看李燕,又看看我,笑着説,“阿平,以前的鄰居小妹妹,瞧瞧現在你還認得麼?”

    我的目光落在李燕臉上。她下意識地退了一小步,臉上似笑非笑,齊整潔白的牙齒輕輕咬住下唇,似乎在戒備着我的揭發。我盯着她看了幾秒鐘,漸漸露出笑容來。

    “是……李燕?”我假裝試探地説。

    我儘量讓自己顯得比較自然。這對我來説,多少有些難度,想來並不太成功。可我看到,我對李燕“騙局”的配合令她非常寬慰,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自然而然地笑了。

    “還行!居然能認出我,還記得我的名字!”這句話對她來説,完全符合真實情況,我能夠領會她話裏真正的用意。她接着説,“我剛才跟温阿姨説,你八成把我給忘了!要不然就是討厭我,懶得搭理我,裝不認識我……”

    我聽出她早已把後路準備好。我對她小小的狡黠覺得好笑。這種狡黠符合她作為一個年輕女孩的特點和優勢。即使會被一些人識破,也令人不忍對她過於絕情。自我們第一次“交鋒”,她的“戰績”雖然起起落落,但她卻憑着一股百折不撓的“頑強”精神,取得了這一個回合的勝利。

    因為我的暗中退讓,整個場面便自然地圓了起來。李燕口齒伶俐,與温媽媽説幾句,又與我説幾句。她在不露形跡地向我交代她所設“騙局”的詳情,並巧妙地“要挾”我將這場戲繼續演下去。我意識到,自從温鬱離開,她母親還是第一次這麼輕鬆愉快,被李燕一個接一個的笑話逗得直笑。

    “有一個人,去鳥市買鳥。看到一隻鸚鵡,覺得很新鮮,就問鸚鵡的主人這鳥會不會説話。主人説:話倒是會説的,只要聽到有人敲門,它就會説‘誰呀’;可就是太笨,來來去去也只會一句‘誰呀’。這人覺得,既然能説一句,那麼下下功夫訓練它,肯定還會説得更多。於是他就將這隻鸚鵡買回了家。可是過了一陣子他發現,真的像鸚鵡原來主人説的那樣,無論他怎麼教,鸚鵡就只會那句‘誰呀’。他很失望,就懶得搭理鸚鵡了。”李燕對温媽媽繪聲繪色地講一個笑話,時而有意無意地瞟我一眼,我為了温媽媽的情緒,也做出很有興趣的樣子一起聽。

    李燕接着講下去:“有一天,這個人外出辦事。等到晚上回來時,驚訝地看到自己家門前躺着一個人,口吐白沫,已經暈倒了。他連忙把暈倒的人叫醒一問,原來這是一個推銷員……”

    温媽媽聽得十分專心。李燕卻不講了,一本正經地看着我們。

    “怎麼了?”温媽媽還沒反應過來,追問結果,“推銷員怎麼會暈倒了?”

    我本來沒太在意,這時一揣摩,忍不住笑了起來。李燕瞟我一眼,明白我已經想通了,對我做了個鬼臉。

    我對温媽媽説:“媽,這個笑話的包袱在這兒呢。鸚鵡一聽見有人敲門,就會問‘誰呀’。推銷員聽見裏面有人,就説‘我呀’,可半天沒人開門,推銷員只好又敲門,裏面又問‘誰呀’……”

    這回温媽媽也回過味兒來,哈哈大笑。

    李燕忽然一本正經地瞪着我,“秦陽平,下次我敲你的門,你不會害得我口吐白沫、暈倒在你家門口吧?”

    温媽媽看了我一眼,笑着説:“怎麼會呢?阿平雖然也不太會説話,但到底比那隻鸚鵡能幹點兒,門總還是會開的。”

    我們都笑了。三個人圍着飯桌,邊吃邊聊,氣氛很輕鬆。温媽媽告訴我,李燕下午就來了,晚飯也是她們倆一起準備的。我本來話少,但李燕總在一旁插科打諢,我為了不引起温媽媽懷疑,不得不開口接應,也被帶得口齒伶俐些。飯快吃完時,温媽媽忽然提到了温鬱。

    “唉,以前我們阿鬱在的時候,也是這麼開開心心的……”她嘆了口氣,惆悵地説,“看着你,我就想起阿鬱二十來歲的樣子,她最是知心知肺、善解人意了……”

    其實温媽媽説這話時,我心裏也正有同樣的感想。三個人都沉默下來。我藉口洗碗,收拾碗筷進了廚房。過了一會兒李燕跟了進來,也不搭話,默不作聲幫我洗碗。我腦子裏翻來翻去,想用一個比較恰當的方式告訴李燕,以後她不要再來找我了,可我又很泄氣,不知道自己説的話對她是否有用。我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繼續去“水中花”,招惹了這個比我還執着的年輕姑娘。我更不理解,她到底為什麼會對我這樣一個少言寡語的陌生男人感興趣。看得出,温媽媽很喜歡她,但這又能怎麼樣呢?她不是温鬱,永遠不可能替代温鬱在母親和丈夫心中的位置,又何必來擾亂我們的平靜呢?

    “李燕,我……”我只開了個頭,口氣就強硬不下去了。無論如何,李燕並沒有做傷害我們的事情,我有什麼理由去傷害她呢?我放軟語氣,“李燕,我知道你對我有好奇心。可我真的不是能符合你想像的那種男人。而且我的生活很緊張,就算做你的朋友也不合格。我謝謝你的好意……”

    我側過臉看看,但看不見李燕的面孔。她低着頭,慢慢將我洗過的碗用布擦乾、放好,似乎沒有聽見我説什麼。然而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重濁的、壓抑的呼吸聲,知道她哭了。

    “對不起,”我有些慌,女人的眼淚最令我無措。我忍不住安慰她,“真的李燕,和我相處,一點兒前途都沒有。你上次説得對,我的確是個很脆弱的男人,一直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面對現實。你那麼年輕,聰明可愛,會有無數的男人喜歡你、對你好,何必這樣呢?”

    “我喜歡!”她低低地啜泣着,但語氣十分明確堅決。“我喜歡的事情,我就要堅持到底!”

    接着她就什麼都不説了。我們默默地把廚房收拾好,走到客廳。温媽媽在平靜地看電視,看不出情緒低落的樣子。她留李燕再坐坐,李燕笑着婉拒了,説她溜了一下午號,得去幹點兒活。温媽媽讓我送送李燕,我依言將李燕送出了院門。

    在門口,李燕站住了。低頭想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看着我説:“你要是討厭我這個人本身,我就不糾纏你了;可我知道,你是拒絕所有的女人,那我就不會放過你。我現在,就是喜歡你。可能有一天,你老是對我不好,我的喜歡也會慢慢冷了;但現在我喜歡,我就不會假裝對你無所謂。秦陽平,你聽懂我的話了嗎?”

    説完,她並不等我回答,轉身快步向前走。越走越快,後來成了小跑,一直跑到巷口那輛白色本田車前才停下來,上了車。又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坐了一會兒,開車離去。我站在原地,看着車影消失了很久,才返回院子。

    “阿平,”温媽媽眼睛看着電視,問我,“這個姑娘,挺喜歡你的吧?”

    我不知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搖搖頭。

    温媽媽轉過臉,察看了一下我的臉色,心平氣和地説:“她下午來,説是你小時候的鄰居,起先我覺得有點兒奇怪,但後來就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阿平,難為她一片苦心,阿鬱又走了那麼久……你不像我,我已經老了,你要走的路可還長着呢;就是阿鬱有知,她也希望你開始面對新生活呀……”

    原來温媽媽早就揣摩出了內情。她還是打電話讓我回來見李燕。我想,她是擔心我太孤寂了。可是我能怎麼樣呢?我經過了這些年才知道,原來對一個人的思念,看似無形無跡,卻是那麼無孔不入、如影隨形,令人無可奈何,難以擺脱。

    2

    有了嶽琳的支持,對晶華大酒店的調查就比較有底氣了。然而這也只是從我們這個角度看,自然不能讓晶華的人瞭解內情。我們是以不引人注目的理由為調查做解釋的。和我最初獨自進行的工作類似,這一次的調查仍然艱難,但畢竟不再是孤軍作戰,最終還是取得了一些線索。

    分別有兩位酒店員工向我們證實,5月24日那天晚上(即那個神秘報警電話出現的前一天),酒店裏確實發生了一起“糾紛”,有一位酒店的常客可能在那場“糾紛”中受傷了。那人姓陸。我相信向我們袒露實情的兩名員工,內心裏一定承受了極大的壓力。他們再三請求我們,別把他們作證的情況透露給酒店知道。我們沒有問出他們有如此顧慮的真實原因,卻可以作出大致的想像。有一種莫名的壓抑漸漸籠罩在我們心頭。

    相應的實證是:在對酒店客房的仔細檢查後,我們發現,306的地毯與其他房間的地毯相比,明顯是新換過的;同時我們還在306房間隱蔽的牀腳處發現了少量血跡,並已取得血樣。如果單單是這兩點孤立來看,或許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與那個神秘報警電話的內容結合起來看,這就是極有力的物證。

    由於手頭拿到了比較有分量的證據,我們依法對晶華大酒店的有關人員進行了詢問。主要的對像是酒店保安部經理趙東來,以及酒店老總李安民。這兩人在起初都是一致的態度,對酒店曾發生過“流血事件”的指控堅決否認;但當我們一一羅列我們的調查結果時,兩人的態度向不同方向發生了轉化。趙東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耍起了無賴。而李安民呢,經過一番激烈的心理鬥爭之後,選擇了有利於己的退讓回答。

    “噢……”他在我們的再三追問下,彷彿恍然大悟似地,“你們説的是那事兒啊?嗨,那真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兒,我們這麼大的酒店,工作那麼多,這種小事兒我哪兒能都記着?就是有個客人喝多了點兒,心裏不痛快,吹毛求疵,和服務員發生了一點小矛盾。我們的人很快就把這事兒給解決了呀!”

    “什麼樣的‘小矛盾’?”我們追問。

    “沒什麼,真沒什麼……”李安民含糊其辭,“就是雙方互相推搡了幾下吧。那人酒喝多了,説話不剋制,我們的服務員才……”

    “這人叫什麼名字?”

    “名字?我……沒什麼印象了。這不過是小事嘛……”

    “據我們調查,這人姓陸。”

    “姓陸?”李安民一副患了失憶症的模樣,“這……客人太多,我不可能記着每個客人的名字吧。”

    “你們對住店客人沒有登記嗎?”

    “那人只不過來我們餐廳吃飯,又沒住店,怎麼會有記錄?”李安民反問我們。

    “發生糾紛後,你們沒有對客人做什麼補償?”

    “本來就是他理虧。酒醒以後,他就自己走了。”

    “和客人發生糾紛的服務員呢?我們想找他了解情況。”

    “出了這種事,服務員還能留?早開掉了。”李安民的回答滴水不露,談話進行到這時,他已經逐漸鎮定下來。

    那個姓陸的客人是問題的關鍵。我們暫且放下其他內容,主攻這個疑點。由於之前的調查一直有着掩人耳目的藉口,可能還沒有引起李安民他們太多的警惕。我們突如其來地抖出證據,令他們有些措手不及。李安民的話,從另一個側面證實了那個報警電話的內容。我們越來越確信,李安民所説的“小糾紛”,很可能是一個不小的案件,否則,他們的極力遮掩就令人奇怪了。

    我和李安民自多年前相識以來,第二次正面相對。他眼底隱藏着對我的忌恨,但因為遭遇新的不妙局面,這種恨意被另一種情緒壓倒了。對他見風使舵的能力,我實在有幾分欽佩。聯想起過去種種牽連,我想,這個人做出什麼惡事來,是不足為奇的。不過與此同時,我又覺得,他的惡劣行徑雖經掩飾,卻似乎仍顯得浮淺。就好像是一潭臭水上一隻飛來飛去的蚊子。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我模糊地猜想,那整潭的水下,又是些什麼呢?

    調查的過程充滿了瑣碎、試探和反覆。我們缺少確鑿的證據,李安民他們仍是自由的。這自然給他們統一口徑提供了方便。他們對我們所提的疑問,都作出了“合理”的解釋。我們明知這解釋是謊言,卻無力推翻。調查陷入了僵局,我雖然有一些焦慮,卻並沒有失去耐性,在看似無效的尋找中安靜等待。

    調查進行過程中,我注意到,上次自己暗查時看到的那些形跡可疑的年輕女孩子,忽然間都消失了。酒店裏的生意一下子冷清了許多。我們已經打草驚蛇了麼?這讓我暗自憂慮。我們想了各種辦法想得到那個陸姓客人的情況,但現在,再也沒有一個員工會對我們吐露線索。曾經給我們作過證的兩名員工,一名莫名其妙地“辭職”離開了,另一個,像是變成了啞巴,對我們所有的問題都以搖頭作答。

    嶽琳一直關心地詢問調查進展狀況。聽了我們反映的情況,她有相似的感覺,即晶華里必有某種內幕。問題是目前我們的證據不足,而調查工作已被公開,他們必然會想方設法彌補漏洞。近段時間,也會注意收斂不軌行徑。這樣一來,我們就更無處下手了。

    這個時候,“貓眼兒”出現了。

    這是個容貌俏麗的年輕女孩子,至多二十來歲。早在對晶華進行暗查時,我就注意過她。她有一個顯眼的記號,左耳上紮了一溜四、五個眼兒,戴着不同式樣的耳釘。衣服穿得很清純乾淨,但眼神卻非常活泛。看似規規矩矩地走着,心裏別有用意的異性很容易就會發現,她其實不停地用眼神在搜尋獵物。

    那時候,因為我一副來店消費的客人舉止,和她交錯而過時,兩人有片刻的對視。我立刻發現,她用了一個眼神在向我發出信號。也許看我面無表情,她也沒再繼續放電,毫不尷尬地走開了。

    後來調查公開化了。有一天,我和林光遠開着警車準備離開酒店時,我一眼看見那個戴了一串耳釘的年輕女孩子下了一輛出租車,準備走進酒店。她不知為什麼回頭望了一眼,正好看向我們的方向。她似乎在原地停留了兩秒鐘,我們的車駛得遠了,看不見她的表情了。

    這些都是後來回憶起來的。因為當時沒有特別之處,便和其他瑣碎的記憶片段一樣,被隨便擱置在大腦角落。對酒店的公開調查擱淺後,我也着便裝來過酒店兩次,想不引人注意地再多瞭解些情況,但我發現,我已經被相當多的員工記住了長相。這使我的意圖幾乎失去了實現的可能性。

    我有些鬱悶,走去大堂的洗手間。忽然聽到背後高跟鞋“篤篤”敲地的聲響,那聲音在經過女洗手間時並沒有停下,而是一直朝我的方向前來。我放慢了腳步,聽到那腳步聲走到了我身後。

    “先生……”一個略顯緊張的女聲輕輕叫我。

    這個聲音一出,我的記憶庫立刻被調動起來,迅速判斷出這是一個曾經聽過的聲音。我馬上回轉頭,走廊裏別無他人,對面是那個左耳戴了一串耳釘的年輕女孩子。她的眼神遊移不定,不知是緊張,還是“職業習慣”。

    “你們查出來了嗎?”她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但對我來説,卻是相當有震撼力。

    我已經回憶起來,就是她打的報警電話。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馬上抓着她的胳膊,把她一直帶出酒店大門,駕車離開此地,當面向她查證詳情。但我被她的警惕態度提醒,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四周。還好,走廊裏暫時只有我們兩個。

    我也低低地對她説:“把你的聯繫方式告訴我,我好……”

    她匆匆打斷我,低聲説:“他叫陸海洋,就是本市人,不知道幹什麼的……”

    這時,遠遠地有腳步聲向走廊這裏接近。

    “你叫什麼名字?”我抓緊時間問。

    “貓眼兒。”她簡單地説,側耳傾聽着,表情緊張地向後退去。她退到女洗手間門口時,腳步聲剛剛拐進了這條走廊。

    貓眼兒罵了一句很下流的話,一推門走進了洗手間。我知道這句罵是她故意甩給我的。我想貓眼兒的掩飾並不多餘,因為走進走廊的不是別人,而是趙東來。他毫不掩飾惡狠狠的眼神,滿臉狐疑地打量了我幾眼,又瞥瞥已經關上了門的女洗手間,然後又轉臉瞪着我。

    為了保護“貓眼兒”,我皺着眉對趙東來説:“你們這兒搞什麼貓膩?亂七八糟的。”

    趙東來盯着我研究了一會兒,臉上的肌肉漸漸扭動起來。我不想太過主觀地形容他的笑,但除了“淫邪”二字,的確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詞來。“警察大哥,有些事兒,大家都心知肚明啦!誰又比誰乾淨點兒呢?”

    這種場合下,我不想和趙東來多説,哼了一聲,轉身進了洗手間。沒想到趙東來也跟了進來。我們並排小便,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有點兒噁心。

    “秦警官,有一個笑話你聽説過嗎?”

    我不搭理他。但他卻像是自得其樂,邊放着水邊自顧自講笑話。

    “這個笑話的名字叫:新警察。剛穿上警服的小五決定犒勞自己,到劇院看電影。買票的隊伍排得長長的,小五舒口氣,排到最後。新警察吧?旁邊一個人問。小五納悶地問,你咋知道?咳,老警察哪有排隊買票的!小五明白了,徑直走到售票口前,遞上錢説,我買一張票。新警察吧?窗口裏的人笑了。你咋知道?老警察哪有掏錢買票的,你直接進吧,沒人敢攔。哦。小五又長了見識,一試,果然沒人攔……”

    他興味盎然地講着,我洗手他也來洗手;我走出洗手間,他也跟着走出洗手間。經過女洗手間時,我用眼角餘光觀察了一下,門關着,不知道貓眼兒還在不在裏面。趙東來像一塊臭烘烘的爛泥一樣粘在我身上,我猛然意識到,除了在暗示我別像所挖苦的“新警察”那麼傻之外,他更主要的目的是要阻斷我在酒店裏與人的聯繫。

    明白了一點,我在酒店大堂裏止住步,冷淡地打斷趙東來:“趙經理,我覺得你完全沒有幽默感。你的笑話一點兒也不好笑。”

    趙東來臉上暗藏得意的表情,證實了我的猜測。他對我會不會為他的笑話發笑毫無興趣,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從“貓眼兒”那裏瞭解什麼情況了。他作出寬懷大度的樣子説:“沒關係沒關係,這次的笑話不好笑,我再準備好的。下次秦警官來了,保證讓你開懷大笑!”

    我在心裏暗自慶幸,貓眼兒及時地讓我知道了,那個最關鍵的人物,名叫陸海洋。

    3

    射擊訓練課上,嶽琳就在我身邊的靶位。打完十發,在等待計數器報回成績的空隙,嶽琳問我,這兩天對陸海洋的查找有沒有結果。我告訴她,暫時還沒有。

    “全市一共有四十七個陸海洋,一個個都得排查,估計還得有幾天時間。”我告訴嶽琳,“我本來想再找到那個叫貓眼兒的姑娘,但怎麼也找不着了。”

    “你覺得趙東來他們是有意識在防範你?”

    “當然是。而且不是他想出來的主意。趙東來是個有點兒愚蠢的人。你不知道他給我講那個笑話的時候,故作輕鬆,但結結巴巴,像小學生背不出課本……”

    “什麼笑話?也給我講講?”

    “我不講。那是編來罵咱們警察的。”

    “反面意見也得聽嘛。”嶽琳一本正經。

    “太過分了。聽了你會生氣的。”我認真地告訴她。

    “多過分?”她有點兒好奇。

    我轉頭看看她,“你不會想知道的。”

    嶽琳不做聲了,神情有些黯淡。“什麼人編的?”

    “不知道。”我也覺得很落寞。我想,因為少數警察的不檢點,我們所有人都被扣上了一頂黑鍋,那麼我們在進行的事業還有意義麼?“反正肯定是老百姓中的一員編的。”

    嶽琳嘆了口氣,説:“我們得做到什麼程度,才能贏得百分之百的民心啊?”她頓一頓,低聲道:“今天我得早點走,昨晚家裏又發生戰爭了。”

    我不由轉頭看她,她此時顯得十分軟弱。

    “回家太晚,孩子沒人管。朱文傑發火了,他也很忙。”她喃喃自語似地,“我知道自己很差勁。但我沒辦法。我求他理解我,他畢竟也當過警察,知道我們是怎麼回事兒,可他……”她失神地搖搖頭,沒把話説完。

    我想起那次朱文傑醉酒時説的話。我知道,朱文傑不會像嶽琳請求的那樣理解她。對一個家庭來説,一方對另一方的“理解”,往往意味着無休止的忍耐和犧牲。這種忍耐的期限,很難説就是“永遠”。

    “你……可能得跟他好好談談。”這種建議其實很無力,我卻説不出更好的來。我説,“有時候,男人其實比女人還脆弱,還需要得到理解。”

    嶽琳沉默片刻,轉頭看着我,語氣誠懇地問:“秦陽平,你告訴我,一個男人最需要從家庭中得到的是什麼?”

    我怔了怔。想了一會兒才答道:“我想,應該是温暖的感覺吧。”

    嶽琳凝視我片刻,眼神有些恍惚,低低説道:“温暖、温暖……我有沒有給過他温暖呢?”

    她的失魂落魄令我有些不忍。我半開玩笑地説:“再不温暖,也比我這種孤魂野鬼強啊。”

    説完,我自己又覺得此話不妥。嶽琳看看我,沒有説話。沉默中,射擊結果出來了。嶽琳打了98環,我是99環。嶽琳沒有掩飾她的驚訝。

    “呀,難怪他們説你是神槍手!”她一臉讚歎。

    我笑道:“你也是高手,我們是不是該互相吹捧一下?”

    “我只打過一次99環,”嶽琳笑過,説,“所以那就有運氣的成分在裏面。可是像你,每次至少在98環以上,那是真的了不起!秦陽平,射擊的要訣我們誰都知道,可你是怎麼做到這個程度的?”

    “我也説不清。”我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説,“記得最初教練教我們,告訴我們説,‘三點一線’瞄準的時候,不論眼睛還是意識,都要有點兒‘虛’。這個‘虛’,大概就是願望不要太強烈的意思。我這個人,可能正好歪打正着,符合了這一點要求。”

    嶽琳研究地看着我的眼睛,意味深長地問道:“‘虛’是不是‘空’呢?願望不要太強烈,是不是因為太害怕失望,索性不抱希望?”

    我聽了,有點兒發呆。嶽琳是不是説到了我的點子上?我內心裏那個空洞,難道不是因為過去曾盛滿了熱情和期望、而後卻又被一個殘酷的結果打碎,所以才變得一無所有?以後我又該如何生活下去?是繼續懷着那個空洞,還是再一次冒着從滿懷希望到希望破碎的危險,將自己的心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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