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隱約可以想像硃紅梅所承受的壓力。在接下來的接觸中,她咬着牙把事情繼續包着,哪怕沾上一般人避之不及的嫌疑,也不肯向我們吐露實情。兩三個回合下來,她已經有了一套不易攻破的説辭,以解釋陸海洋的失蹤以及她對此所持的異常態度。我們明知這是謊言,一時間卻也難以找到戳穿她的證據,不得不使調查停滯下來。
相對於我們的鬱悶,嶽琳的生活則陷入了混亂之中。儘管她極力掩飾,種種跡象還是瞞不過我的眼睛。有時候,她的頭髮只是隨便在腦後紮成一束;有時候,她一連幾天都沒換衣服。她基本不再遲到,但常常要提前離開。她的臉色很疲倦,眼睛下有了明顯的黑眼圈。她比以往變得急躁、易怒,工作之餘的時候也不大和下屬們開玩笑了……
我終於忍不住,悄悄找機會問她:“老朱還沒回來?”
她默默地搖頭。
“你沒找他談談?”我知道這話必定是多餘的,卻還是問了。
“沒時間找。”她疲倦地回答。我相信她説的是實情。我眼看着她在短短幾天內變得憔悴、沉默。現在的她,把自己的一半給了工作,一半給了孩子。“我打過電話,但他的手機號換了,公司裏的人永遠説他不在。我知道他在躲着我。”
當局者迷馮華推理懸疑係列“老朱為什麼會這麼做?”我很不理解,這不是我記憶中那個朱文傑的形象。我對嶽琳説,“我和他一起工作過,這不是他的風格。他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嶽琳看了我一眼。她瘦了些,眼睛微微陷下去。因為光線的緣故,臉上的陰影顯得有些悲傷。她失落地反問我:“我現在該去問誰呢?他只留了那麼一張紙,算是給我的通知……我的頭腦和生活全亂了。”
我一直相信,一件事發展到某個結果之前,必然有一個相應的變化過程。否則,往往就屬於那些“不可抗力”所造成的後果,比如説天災,或者人禍。朱文傑和我,雖然曾經關係密切,但我們在生活中,畢竟是兩個孤立存在的個體,我對他的觀察和了解,也必然有着相當的侷限性。可即便是這樣,我也多少得知他和嶽琳之間的不睦,甚至預感到某些不良的徵兆。然而現在,嶽琳作為與他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妻子,卻對他如此重要的舉動感到徹底茫然,這豈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嶽琳,這之前,你從來沒有過一絲預感?”這是嶽琳的私事。按理我不應該過問。但我卻沒辦法袖手旁觀。
她出神地看着前方,想了好一會兒,才説:“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很多遍。可我還是不能給自己一個準確的答案。”她轉眼看着我,眼睛顯得黑白分明,“你可能覺得難以理解,但這是真的。在家庭生活中,我可能沒有太多時間和他親密,但我心裏對他卻是百分之百的信任,沒有任何猜疑。我以為,我是很珍惜這個家的;他呢,雖然有時候會抱怨我不顧家,但也只是夫妻間普通的牢騷……可那天看到他留的信,寫得那麼簡單、堅決,連解釋都懶得解釋似的,我就想,自己真是太失敗了……”
“他信上的意思,好像認為你應該明白是怎麼回事。”我説。
“是啊,”嶽琳自嘲地笑笑,“可我是真不明白。”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問她:“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她的表情顯得有些茫然,説:“我當然希望他能回來。一切都恢復到正常的狀態。”
聽到嶽琳的回答,我不禁有些迷惑。她的這種想法是多麼幼稚簡單啊,就像一個孩子遇到了災難,還期望着只是一場噩夢,睜開眼睛就能從夢裏醒來。眼前這個嶽琳,真的是我印象中那個刑警隊長麼?是那個機智靈敏得如同獵豹、幾乎令人忘記她的性別的嶽琳麼?我看着她,又一次驚悸地發覺,我心裏對她有隱隱的憐惜。
她忽然轉過臉,直直地盯着我,問道:“秦陽平,你説朱文傑還會回到這個家來麼?”
“你想聽真話?”
“當然。”
“那我要説,你最好有最壞的心理準備。”
“什麼意思?”
“一個男人寫出那麼冷漠的信來,想必他已有了打算。”我如實地説出自己的想法,“何況你也知道,老朱是那種認準了一個方向,就會頭也不回走下去的人。”
嶽琳面無表情地看着我。好一會兒,她輕輕地説:“反正,我不同意離婚。”
我嘆了口氣,不知説什麼好。想了想,擔心起她近來的忙亂日子,便問道:“一個人照顧孩子,是不是太辛苦了?”
“辛苦倒沒什麼,我倒很樂意多跟孩子接觸。只是時間太緊張,顧得了那邊,就顧不了這邊。”她苦笑道,“我現在發現,以前自以為挺能幹的,其實也不過是外強中乾。真到了‘兩手都要抓’的時候,就跟個焦頭爛額的普通婦女沒什麼兩樣兒了。”
我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嶽琳,我有個提議。就怕你多心。”我對她説。
她斜了我一眼,“我多心,就不會跟你倒這些苦水了。”
“隊裏工作這麼忙,少了你就會亂套。可孩子又不能沒人照顧,你就沒想過找個合適的人來幫你看看孩子?”我沒有直接説,而是先摸摸她的想法,以免太冒失。
她嘆口氣,説:“怎麼沒想過?可我家沒什麼親戚在這兒。找保姆,一時半會兒哪兒找得着合適的。”
“我倒有個合適的人選向你推薦。”我説,“温鬱的母親一個人在家,覺得冷清。她年齡雖然大了,但身體還好,照顧孩子應該沒問題。”
嶽琳臉上掠過一絲喜色,説:“那當然最好了!”可隨即她又不無擔憂地説,“但也不知道,老人家願不願意給自己找這麼大的麻煩呢?”
對這一點,我比較自信,告訴嶽琳:“這樣吧,今晚回家,我先問問她的意思。我知道她是很喜歡孩子的。”
嶽琳的情緒好轉了許多,説:“要真是那樣,就太謝謝你們了。”
“別客氣。反正我想,這種狀況也不會持續太久。”我意味深長地説。
嶽琳顯然聽懂了我的意思,苦澀地笑了笑,説:“但願如此。”
然後,我們的談話便轉到陸海洋的事情上來。我向嶽琳談了自己對硃紅梅的懷疑。
“現在,對陸海洋肯定出過什麼事兒這一點,已經可以確信無疑了。我想事情可能還相當嚴重。”我説,“硃紅梅對此肯定知情,但懾於某種危險,她又不敢説出來。我們對她做過時間排查,至少事發那天晚上她沒有參與的可能性。可能她自己對這個也很有把握,所以態度很固執,問她什麼,她要麼東拉西扯,要麼就是一個‘不知道’。真拿她沒辦法。”
嶽琳沉吟片刻,説:“這種情況倒是挺古怪。如果只是簡單地害怕遭到報復,好像態度也不至於這麼堅決。”
“對,我也這麼懷疑。”我回憶着幾次和硃紅梅面談的情景,“所以我也跟她談了安全性的問題。但沒起到什麼作用。”
“看來,這裏面可能還有更復雜的情況。”嶽琳想了想,説,“你們要給她不斷施加壓力。如果她真是受到什麼威脅的話,這種時候她肯定會跟對方溝通情況。所以你們最好注意她最近的行蹤。”
我點頭答應。這時候我看見嶽琳又恢復了我熟悉的沉着平靜。她的這種變化,令我暗暗感到同情。因為我看到,這個女人沒有過多的時間為自己而悲傷。
2
如我所料,温媽媽很愉快地接受了嶽琳的女兒蕊蕊。五歲的蕊蕊在上幼兒園大班。和同齡人相比,她的身材稍嫌弱小。五官清秀精緻,不大看得出朱文傑濃眉大眼的特點來,也缺少嶽琳那種動感活力。看得出,她的性格有些靦腆,眼睛裏常常流露出微微的怯意。同時又很樂意和人接近,得到大人的褒獎時,小臉興奮得放光,話也跟着多起來。
嶽琳特意跟我一起送蕊蕊來温媽媽家。她十分誠懇地再三向温媽媽道謝,並告訴温媽媽,蕊蕊很乖,主要的麻煩就是幼兒園的接送問題。她一有時間,就會來看孩子。等她一找到合適的人幫忙,就會把蕊蕊接回去。
温媽媽和藹地説:“你別擔心。我前些天讓阿平搬來住,就是為了怕冷清。現在有個這麼乖的孩子陪着,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我為了打消嶽琳的顧慮,也在一旁證實温媽媽説的是實情。
嶽琳又客氣了幾句,然後蹲下身子和女兒説了好一會兒話。主要是叮囑蕊蕊,住在這裏要乖,聽奶奶的話,還要學着幫奶奶做事。蕊蕊對慈眉善目的温媽媽很中意,一點兒也不認生,聽媽媽一説,和温媽媽更親近了些,使得温媽媽很開心。最後嶽琳又依依不捨地將孩子抱在懷裏,膩了一會兒,這才走了。嶽琳一走,温媽媽和我就開始安置小傢伙的起居。正忙着,李燕來了。
“燕兒來啦?”温媽媽現在和李燕説話已經很隨便了,“正好,來幫我乾點兒活。阿平做家務做不來。”
李燕邊進門邊應着,一斜眼看見站在屋裏的蕊蕊,滿臉驚訝,“喲,這是誰家的小姑娘?長得真可愛呀!”
蕊蕊有點兒羞怯地躲到我身後,只敢露出一隻眼睛向李燕張望。
“噢,是阿平單位同事的女兒。”温媽媽在給蕊蕊整理牀鋪,邊向李燕解釋,“最近大人有事忙不過來,放我這兒住一陣子。”
我笑着把蕊蕊從身後牽出來,向李燕介紹:“這是朱心蕊小朋友,小名蕊蕊。蕊蕊,看,這是李燕阿姨,你叫她……”
李燕彎腰從我手中拉過蕊蕊,一把抱起來,笑道:“你叫我燕子阿姨,好不好?小蕊蕊!”
蕊蕊一害羞,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扭扭捏捏地説:“燕子阿姨……”
李燕聽了,響亮地在蕊蕊臉蛋上親了一口:“嗯,真乖!”她放下蕊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秦警官,你現在開始兼任幼兒園園長啦?”
“既然你常來,以後還得麻煩你也多幫着照料了。”我説,“其實我一直挺想對你説聲‘謝謝’的,現在一併説了吧——謝謝你!”
李燕驚訝地揚起眉,“怎麼好好的,突然這麼客氣?”
“近來你給媽媽幫了很多忙。她和你相處很愉快。”我看看温媽媽,她含笑點頭。我又轉向李燕説,“現在又多了個孩子。好在蕊蕊很乖,應該不會添太多麻煩的。”
李燕目不轉睛地看着我,等我説完,她微微一笑,説:“你陣線分明,撇得可真清!”不等我説什麼,馬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又和蕊蕊閒聊,“蕊蕊,你爸爸也是警察嗎?”
蕊蕊聽了李燕的話,歪起頭,臉上一副為難的表情,似乎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想了一會兒,還是選擇了身體語言。她先是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不單李燕,連温媽媽也對蕊蕊的“回答”感到好奇了。幸好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便告訴她們,蕊蕊的爸爸以前是警察,後來轉行了。聽了我的解釋,温媽媽明白了。但李燕臉上卻顯得更迷惑不解了。
“剛才不是説,蕊蕊是你們同事的孩子嗎?”她追根究底地問。
這時,一直認真聽着我們交談的蕊蕊,忽然伸手拉了拉李燕的裙角,用驕傲的語氣説:“燕子阿姨,我媽媽是刑警隊長!”
“你媽媽是警察呀?”李燕似乎沒聽清,又問一次。
蕊蕊稚氣地點點頭,説:“我媽媽特別特別厲害!全世界的壞蛋都怕她!媽媽專門抓壞蛋!”
我和温媽媽都忍不住笑了。可是李燕沒笑,她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説:“原來她媽媽是你的同事……”
我也不知為什麼,對李燕的語氣十分敏感。我淡淡地説:“這有什麼特別的嗎?”
李燕先是沒吭聲,只捧着蕊蕊的臉端詳了幾秒鐘,然後自我解嘲地笑笑,“是沒什麼特別的。”她輕輕地摸摸蕊蕊的臉蛋,柔聲説,“蕊蕊乖,先自己玩兒。阿姨和奶奶給你整牀,好不好?”
我的胸口很悶。一種難言的感覺充塞其間。我不由暗問自己,李燕的過敏固然可笑,但作為我自己,難道真的對此事毫無異樣感覺?我眼前忽然有一些畫面掠過,它們都和嶽琳有關:她的敏捷,她的機智,她的堅韌……而最令我心酸的,是她眼睛裏那種我如此熟悉的空洞感。
我忍不住摸出一支煙。我很想點燃它。但我只是把它捏在手裏,轉來轉去地把玩。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房間裏一直沉默着,温媽媽和李燕都沒有説話。當我抬眼看她們時,正遇到她們迴避的視線。我不知道這種微妙氣氛是怎麼形成的,也不知道該如何消解它。在這樣的氣氛中,我覺得自己如此孤立無援,只得默不作聲地走出房間,來到院子裏發呆。
幾分鐘後,李燕也出來了。她在我身邊默默站了好一會兒,我們都沒有説話。等她開口時,我聽出那聲音裏含着一種以前她未曾有過的疲倦。
“對不起。”她低聲説,“剛才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太注重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你的感覺?以前我總是認為,喜歡一個人是自己的權利,至於能不能得到對方的感情,倒是次要的問題。所以我一直裝傻,好像不明白你對我的厭煩。可現在我忽然醒過來了,如果我真的只是注重自己喜歡你的這種感覺,而不在乎結果,那我大可不必把這種喜歡展示在大家面前,就這麼一輩子都悄悄喜歡着好了。可我想我做不到,我還是需要你接受我,需要你喜歡我,需要一個很俗氣很普通的結果……所以我明白我錯了。我不想再讓你感覺討厭,因為那樣會讓我自己失望和傷心。我……我走了。”
我默不作聲地聽着。她説完,慢慢地挪動步子想離開。我伸手拉住她。她的手柔軟而細膩,這是我久違的感覺。我心裏掙扎得很厲害,拉着她的手,懸在半空中不能動。她仰起臉看着我,臉上濕漉漉的,眼神顯得迷茫不安。
“我不要你因為可憐而接受我。”她不自信地説。
我不敢看她,而是盯着對面牆上的一塊苔蘚。它綠茵茵的,形如一張女人的臉。我用懇切的聲音對李燕説:“要是你還有一點耐心的話,再給我幾天時間。”
李燕淚眼婆娑地看着我,問:“你有把握?”
“我從來就沒討厭過你。”我虛弱地説,“你説中了我的癥結,我是個脆弱的男人,缺乏徹底擺脱過去的能力……所以再給我幾天時間,我要清理一下自己……”
“幾天就夠了?”李燕問道,“真的只需要幾天?”
我鼓足勇氣轉臉看着她,説:“是的。等我一有把握,我就去找你。”
李燕流着淚微笑起來,淚水淌進了她的嘴裏。她仍然微笑着,説:“好。我相信一個對亡妻恪守承諾的男人,會是一個言而有信的男人。我等你。”
説完,不等我反應,她走近我,踮起腳,湊近我的臉輕輕吻了一下。然後她退後兩步,衝我擺擺手,含淚笑了笑,轉身走出了院子。她的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我的視野裏。
我心亂如麻地走回房間。蕊蕊安安靜靜地在看一本漫畫,温媽媽在廚房做飯。我走進去給她打下手,她向廚房外張望了一下,確定蕊蕊在外面,這才開口和我説話。
“燕兒走了?”她先問道。
“嗯。”
“你想不想跟媽媽説説?”她接着問。
“想。”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你説吧,媽媽聽着。”
我的確是想和什麼人談談。我沒有其他人可以談,只有温媽媽。我開始説了,但所説的人卻不是李燕。
“蕊蕊的爸爸,是我以前的領導。他為人磊落,我一直很敬重他。和他相處的那段時間,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至今都沒有忘。”我慢慢地説,温媽媽安靜地聽着,“蕊蕊的媽媽,是我現在的領導。她……個性比較複雜,常常讓我感到驚訝,但我慢慢地開始瞭解她。瞭解她之後,我覺得……覺得我們很接近……”
温媽媽絲毫沒有感到驚訝。她繼續着手裏的事,説:“你知道嗎,我到現在還記得,阿鬱第一次帶你回家來見我,咱們説着話,你偶爾看看阿鬱。你並沒説太多,但我心裏就有了把握。我知道你是真心愛阿鬱的。”
“為什麼?”我不知温媽媽為什麼會提起這個,但還是問道。
温媽媽微微一笑,説:“你呀,從來都是個眼睛藏不住心事的人!你看着一個人,心裏喜不喜歡,愛不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
我很驚訝。我忽然想起來,自己和温鬱一起的時候,她很少問我“愛不愛”她。有時候,我呆呆地望着她時,她會笑着罵我“傻”,然後説一句:“我也愛你!”自然,愛人之間説情話是無需理由的。但我還是對她用了一個“也”字感到奇怪。的確,我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但她是如何知道的呢?
我心裏亂糟糟的。我問温媽媽:“媽,我真是這樣嗎?”
温媽媽停下手,轉臉看着我,認真地回答:“真的。所以今天蕊蕊的媽媽來咱們家,我心裏就有點兒明白了。”
“明白什麼?”我不甘心地問道。
“傻孩子,”温媽媽的語氣裏並無責怪的意思,“你喜歡她呀。”
我呆呆地看着温媽媽,“那就是説……她也能看出來了?”
“誰?”温媽媽問道,“李燕還是蕊蕊媽媽?”
我沒有回答温媽媽的話,下意識地搖搖頭。我沒想到自己會把事情弄得如此糟糕,也從不知道自己對內心情感的控制力是如此之差。我拼命回憶自己在與嶽琳相處的過程中,有沒有什麼不妥的言行,可我偏偏什麼也想不清,一切都如同亂麻似的糾纏在一起。我感覺到温媽媽在同情地看着我,這眼神讓我有無地自容的感覺。
最後我終於從那堆亂麻中掙脱出來。我覺得我的嗓子十分乾澀。我很嚴肅地告訴温媽媽:“媽,我決定,以後和李燕相處下去。你認為呢?”
温媽媽用瞭解的目光看着我,説:“你也不能光為別人着想,得學會為自己考慮。”
我點點頭,沒再説話。我暗自失落,除此之外,我又能有什麼樣的選擇呢?
3
温鬱沒有墓地。她的骨灰被灑在郊區一個向陽小山坡的香樟樹下。這不是她自己選取的地方。她只是有一次開玩笑時對我説,如果有一天她先於我死了,千萬別把她放在公共墓園裏和別人擠作一團,而要找個陽光好的山坡,一棵綠色的樹木,把骨灰灑在樹根周圍。這樣,她就可以和那棵樹一起沐浴着陽光再次生長。温鬱死後,我花了很多時間去尋找這樣一個合適的地點,最後終於找到了。那棵香樟還很年輕,在陽光下有種欣欣向榮的生命力。我想如果温鬱親眼看見,也一定會接受這個永久的陪伴。
我去找李燕告訴她我的決定之前,先去了一次那個小山坡。我把收了很久的許多物品一起帶去了。温鬱的大部分照片、我送給她的小禮物、她最愛讀的書,還有我斷斷續續寫的幾本日記。我在那棵樹下坐着,把帶來的東西一樣樣慢慢燒了。對我來説,它們實在太過重要,以至於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來存放。我把它們燒成灰,灑在温鬱周圍。我想像它們在空氣中與温鬱匯合。這種想像讓我的心情變得稍稍明朗。
我在那棵樹下坐了好久,心裏不停地對温鬱説着話。我告訴她,我還是像以往一樣地念着她。我跟她講述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把嶽琳和李燕的事都講給她聽。我覺得温鬱就在我身邊的空氣裏呼吸,連她温柔瞭解的目光都能感觸到。我問温鬱,我愛上另一個女人,她會不會生氣。我還問她,如果為了保護這個女人,我將做的選擇是不是正確呢?我聽不到温鬱的回答。一陣風吹過,頭上千萬片香樟葉“颯颯”地響,好像是一聲遙遠的輕笑。隨即便隨着風去了。
當天晚飯桌上,我告訴温媽媽,吃過飯我就去找李燕。温媽媽問我,是不是真的想好了。我説我已經想好了。
温媽媽嘆了口氣,説:“燕兒是個好姑娘。如果阿鬱有知,也會為你們高興的。”
一旁的蕊蕊一邊乖乖地吃飯,一邊似懂非懂地聽着我們的談話。她忽然插嘴説:“奶奶,你們説的是不是那個好漂亮的燕子姐姐?”
温媽媽笑着説:“就是啊。不過蕊蕊要叫她‘燕子阿姨’才對啊。”
蕊蕊想了想,一雙黑亮的眼睛盯着我,問:“秦叔叔,你是不是要和燕子阿姨結婚啊?”
我笑了,摸摸蕊蕊的頭,説:“可能吧。”
出人意料地,蕊蕊眼睛裏掠過一絲懼意,怯生生地説:“叔叔,你別和燕子阿姨結婚,好不好?”
我和温媽媽對視一眼,都覺得奇怪。温媽媽問蕊蕊:“蕊蕊,為什麼不讓叔叔和阿姨結婚啊?”
蕊蕊的眼睛裏立刻汪滿了淚水,像犯了大錯似的垂下頭,膽怯地回答:“因為你們結婚了,就會吵架……還有,要是結婚了,就會有‘多餘的小孩’啦……”
温媽媽忙把蕊蕊抱到懷裏,撫着她小小的肩膀,安慰她:“傻孩子,怎麼會呢?這都是誰跟你説的呀?”
蕊蕊像小貓似地抽泣,“是爸爸説的……爸爸説,要是不跟媽媽結婚,就不會有我這個‘多餘的小孩’了……”
温媽媽抬頭看着我,眼睛裏充滿詫異。而我的震驚不亞於她。我忽然回想到,第一眼看見蕊蕊時,就覺得她清秀的面容裏有種隱隱的怯意。我想像不出朱文傑會對自己的孩子説這樣的話。不,不會的。我的記憶又跳出來為朱文傑作證。我憶起多年前那個在訊問室裏號啕大哭的何梅英,耳邊似乎又迴響起何梅英女兒在派出所外淒涼的哭聲。不是朱文傑救了她們麼?他不是為了保護一個孩子的心靈不受傷害而犯了影響他命運的錯誤麼?這樣一個朱文傑,會對自己的孩子説她是一個“多餘的小孩”?
我正在困惑,手機響了。我去接聽,裏面卻沒有聲音。看看屏幕,手機並沒掉線。上面顯示的是一個固定電話的號碼。我又“喂”了兩聲,裏面忽然有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是秦陽平嗎?”
“我是。”
“你是不是在找陸海洋?”
我全身的神經一下子緊張起來。為了避免驚擾老人和孩子,我對温媽媽做個手勢,起身一邊走出飯廳,一邊對着電話,儘可能平靜地問:“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那人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只對我説了一個地點,説到了那兒我就知道了,然後便掛斷了電話。我站在原地思忖了幾秒鐘,馬上給嶽琳打了個電話。很快,嶽琳的聲音便出現在耳邊。
“剛才有人給我打電話,提到了陸海洋。”我説。
嶽琳也警覺起來,問我怎麼回事兒。我把電話內容告訴了她,並説我打算馬上去那個地方,瞭解一下情況。嶽琳先是同意,接着又有點兒擔憂,問我一個人行不行。
“沒問題。”我説,“再説我會有防備。”
嶽琳沉吟一下,説:“那好。一有什麼情況,馬上跟我聯繫。”
我答應了她,掛了電話。來不及跟温媽媽多解釋,只説隊裏有任務,必須馬上就去。我沒有帶槍,但貼身帶了把匕首,便匆匆出門,騎上摩托,向電話裏那個男人所説的地方奔去。
到了地方,我停好車,四下看看。這是一個僻靜的小巷巷口,周圍的路燈都壞了,四處都是黑暗。我本能地警惕起來,眼睛掃着四周,觀察着動靜。這時,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小巷裏傳來。
“秦陽平。”他叫我,但周圍太黑,我完全看不清他的人。
“你出來説話。”我對他説,身上的肌肉繃緊了。我隱隱嗅到一種不祥的氣息。但我不想立刻掉頭離開。我找陸海洋實在花了太多的工夫,即使有一絲可能性,也不能放過它。
那個男人沒有馬上説話,他似乎在向巷口移動。我豎着耳朵,注意傾聽身後的聲音。周圍很安靜,只能聽到遠處汽車喇叭的聲音。我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隱約能看出巷子裏那個男人個頭雖不高,但體格很魁梧。我努力想看清他的模樣,但只能看出輪廓。
片刻後,那男人説:“你不是想找陸海洋嗎?我可以告訴你。不過你得保證我的安全,有人可不想讓你們找着他。”
我説:“你放心。我們會保護你的安全。”
他卻像是有些害怕,壓低聲音説:“你別站在那兒,這兩天老有人盯着我,別讓人看見!”
我半信半疑,向前走了兩步,更努力地打量他的臉,他卻把臉背過去了,還含糊不清地説了句什麼。
“你説什麼?”我有點兒急,問道,又往前走了一步。
就在這一瞬間,面前的男人突然轉過身來,一根黑黝黝的棒狀物挾着風聲砸向我的頭頂。我閃身躲開,同時卻聽到耳後突如其來冒出雜亂的腳步聲,至少有三個人在向我撲來。我根本沒有時間思考,也來不及抽出那把匕首,赤手空拳與他們展開一場惡鬥。黑暗中,我知道自己已經受傷了,但我除了繼續反抗別無它路。顯然,他們也沒料到會遭遇一個勁敵,本以為三兩下可以解決的問題,卻拖了近十分鐘,才將我打倒在地。
有一隻腳重重地踩在我臉上。我能感覺到鞋底粗糙的紋路。他狠狠地用腳碾我,罵道:“秦陽平,聽着!今天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警告你!要是再他媽問什麼陸海洋的事,小心腦袋搬家!”他大概也受了傷,聲音痛楚地朝我吐了一口唾沫,腳下又加了勁兒,“媽的,手腳還挺利索……作為懲罰,今天就給你留個小小的紀念……”
我在下面一直在集中注意力感覺着他在上面的舉動。他似乎從身上抽出個什麼東西,彎下腰,手朝我伸過來。我瞄準這個時機,將已經偷空握到手裏的匕首揚起來,狠狠地向上扎去。立時,頭頂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我頭上的腳一下子鬆了勁兒。我猛地從地上跳起來。周圍幾個人毫無防備,看見他們的一個同伴蜷縮着身子,倒在地上,一時慌了手腳。顧不上和我糾纏,連拖帶拉扶起那個倒地的男人,很快逃開了。
與此同時,我聽到自己的手機鈴響了起來。我掏出手機想接,卻覺得眼睛被什麼矇住了。伸手一摸,摸到濕乎乎濃稠的液體。忽然間,天地似乎換了個位置,眼睛裏什麼也看不見。繼而,我就軟軟地癱倒在地,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