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儘管範麗華囑咐了自己的司機,不要將自己受傷住院的事外傳,但這個消息還是並不意外地被傳了出去。季宛寧走後不久,來醫院看望範總的人便陸陸續續出現在病房。他們的反應之快超出了範麗華的想像,如果不是因為在這個職位上已有幾年的閲歷,範麗華幾乎會認為這便是人心所向了。
楊建國是下午回來的,給受傷的妻子帶來了自己做的可口小菜。當時公司裏一名下屬正好也在,看到楊建國細心地把飯菜給範麗華分置好,又將餐具遞到範麗華手裏,那名下屬大發感慨。
“都説一個成功的女人身後,必定有一個偉大的男人,看來此言不虛!”他滿臉羨慕地讚歎,“範總的家庭夫妻恩愛,相敬如賓,可謂事業愛情兩豐收啊。”
範麗華矜持地微笑:“哪裏,也不過是尋常百姓的小日子罷了。”
楊建國只是微笑,點頭,一如既往地並不多話。下屬又發了一通感慨,然後不失眼色地表示範總應該好好休息,他不多打擾,便留下帶來的禮品識趣地離開了。範麗華含笑看着下屬的背影,那背影讓人略微感覺出一絲卑微的迎合來。她忽然想到下屬的那句讚歎:範總的家庭夫妻恩愛,相敬如賓,可謂事業愛情兩豐收啊……覺得對於自己目前的處境來説,真可謂一個莫大的諷刺。
如果那盤碟片裏的內容被公之於眾了,這些人的嘴裏該説出什麼樣的話來呢?範麗華暗想,她似乎真的聽見一些七嘴八舌的聲音傳入耳朵:
“什麼夫妻恩愛、相敬如賓,全是假象,全是用來騙人的……”
“早看出不是什麼正經東西了,爬到這一步,也不知是跟多少男人睡出來的……”
“平時故作矜持,其實跟人暗渡陳倉,狐狸精胚子……”
範麗華被自己的想像嚇住了,不由自主甩甩頭,彷彿要把那些聲音從自己的想像中甩開,拋得遠遠的,以免觸痛到她現在的傷疤似的。
“怎麼了?”楊建國吃驚地問。
範麗華忙搖頭:“沒什麼,頭有點兒疼。”
楊建國皺緊眉頭,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擔憂:“疼得厲害?你等着,我去幫你叫醫生來看看。”
範麗華急忙阻止他:“不用不用,就是一下子,現在已經好了。大概被他們吵得頭疼,不要緊。”
楊建國看看桌上剩的飯菜,那是他回家以後燒好帶來的,範麗華只吃了幾口,便説吃不下去了。“再吃點兒吧,你吃得太少了。”他勸妻子道。
範麗華心裏忽然湧起一股説不出的酸楚來。她抬手抓住丈夫的手,目光復雜地看着他:“老楊,真對不起……”
有一個瞬間,範麗華覺得心裏有種衝動,就是想把事情真相對丈夫説出來。也許丈夫會大發雷霆,離她而去,但她心裏或者反倒會好過一些。
然而當楊建國卻像是永遠不能領會她的心境,用和平時一樣淡然的語氣説:“説這個幹什麼,老夫老妻了。”
範麗華心底的那股衝動倏然消失了。她無精打采地説:“你看,平時家裏都虧得你照料,我忙得也顧不上家,現在這一受傷可好,還得讓你料理我……”
楊建國淡淡地一笑:“沒什麼,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
範麗華抬眼看了看楊建國,楊建國卻收拾了碗筷走出了病房。她的目光落了空,呆呆地在半空中停了一會兒,腦子裏不由又想起了那件事情,焦慮和恐懼再次襲擊了她。已經是第四封信了,在第三封索要五萬元錢的信後,那張碟片悄然出現,是否意味着一種對她的警告和提醒呢?她已經竭盡全力才又付出了兩萬元,個人賬户已經空空如也,再也沒有能力應付。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也許那個人就要失去等待的耐心了!
楊建國端着洗過的碗筷回來了。範麗華的注意力忽然落在丈夫身上。她看到丈夫表情平淡的面孔,寬厚但微微佝僂的肩背,臨近五十的中年男人常見的臃腫腰腹,無精打采的、拖拉的腳步……
在這個身影之上,另一個身影倏地覆蓋上來,那是高山健康結實、不失活力的身體。除了外觀上明顯的強健之外,範麗華聯想更多的是在得體衣物掩蓋之下的內容。雖然她很清楚,自己心裏經受着隱身敲詐者的威脅折磨、頭上帶傷躺在病牀上、丈夫在體貼地為她忙碌時,她卻在想着和另一個男人的性愛場面,這種事情實在太過荒唐,但意念就是這樣不爭氣地難以自控……高山強健有力的裸體,飽滿跳躍的肌肉,手感光滑的皮膚,若有若無的特殊氣味,以及他昂然挺立、長驅直入、持久善戰的器官,一次次帶給她極致的滿足……僅僅是這樣的粗糙回憶,已經刺激得她怦然心動起來……
範麗華羞愧極了。當新的慾念從心頭升起,使得她喉嚨乾澀、身體潮濕時,她為自己對性愛的如此迷戀感到羞愧不堪。她緊閉眼睛,努力驅除腦海裏那些紛雜曖昧的畫面、聲音,以想像工作瑣事、甚至是那個敲詐者帶來的威脅去驅逐它們,逼迫自己的血脈不要沸騰,呼吸不要急促,心跳不要劇烈……
“你怎麼了?”一個聲音忽然問道。
範麗華嚇了一跳,睜開眼,卻見楊建國的臉離她很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臉上有一種探究的神情。
“哦……”範麗華長長出了口氣,掩飾地説,“我好像睡着了……”
楊建國仍然盯着範麗華的眼睛,臉上有着探究的表情,而聲音卻很平靜:“你好像有點兒激動。”
範麗華默默看着丈夫,發現自己體內的火焰並沒有熄滅,相反,卻因為楊建國的注視而愈發旺盛起來。她忽然抓住楊建國的手,低聲地、急促地要求:“老楊,親親我……”
楊建國似乎吃了一驚,繼而臉上呈現一種複雜的表情,一動不動地盯着範麗華。
範麗華眯着眼睛,堅決地要求:“老楊,我、我想你親親我……”
楊建國猶豫了一會,眼皮撩起來看看病房門口,然後湊向範麗華的臉,去吻範麗華的嘴唇。當他的嘴唇一碰到範麗華時,便被她貪婪地捕捉住。她的唇、她的舌,像是飢餓了很久的孩子猛地叼住了母親的乳頭,努力吮吸着,直至將他弄痛,發出痛苦的呻吟來。
楊建國從範麗華的唇舌中掙脱出來,將身體退後一點兒距離,喘息着,表情複雜地看着範麗華。範麗華臉色潮紅,呼吸急促,豐滿的胸部一起一伏。她閉着眼睛,意猶未盡地沉浸在一個特殊的狀態中,好一會兒,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睜開眼睛,用隱含着怨尤的目光看着丈夫。
“你……你總是這樣……”範麗華的臉上流露出難以言述的表情,輕聲説,“難道我就不是一個有需要的女人嗎……”
楊建國幾乎顯得有些無措。他垂下頭,低聲説:“這可是在醫院。”
範麗華“哼”了一聲,語氣裏有微微的譏諷:“在哪兒都一樣……對我來説,結果都是一樣的……”
楊建國似乎被激怒了,用挖苦的眼神看着範麗華:“要是你們那些下屬看到他們的範總連在醫院病牀上,都有這樣的風姿,只怕真要對你崇拜得五體投地了!”
這話狠狠地刺痛了範麗華,她的臉上升起了怒氣,嚴厲地看着楊建國:“這是我們夫妻的私事,你扯到那麼遠幹什麼?再説,我是你老婆,有一點兒這樣的要求算得上過分嗎?你自己也不想想,咱們有多久沒過夫妻生活了!”
楊建國下意識地抬眼看看病房門口方向,壓低聲音:“我不想跟你吵架……咱們不過夫妻生活,又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你差不多每天都回來那麼晚……”
範麗華忍不住打斷他:“算了吧,難道你真的需要我提醒,你是寧願……”
話説了一半,忽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範麗華立刻住了口,和楊建國一起往病房門口看去,讓她大吃一驚的是,門口竟然站着高山!
高山手裏提着一個大花籃,臉上含笑,在門口客氣地説:“範總,聽説您住院了,我來看看您,沒打擾您吧?”
範麗華饒是閲歷豐富,在這樣的當口,也按捺不住有些臉紅。她不敢回頭觀察楊建國的表情,也不敢正視高山,只得把目光投向高山身旁的某個點,努力使自己的笑聲和語音都顯得比較正常。
“哎呀,是高處長,真沒想到!”這句話倒是出自內心,她怎麼也沒想到高山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面前。“怎麼這麼客氣啊,真是不好意思,我只不過受了一點點小傷,特意讓他們別張揚,誰想到……”她做出了很無奈的、領導幹部特有的那種暗含優越意味的姿態,不無周到地説。
高山臉上是控制得恰到好處的笑容。他走近範麗華的病牀,將花籃放在地上,主動地、禮貌地和病牀旁的楊建國握手,客氣地寒暄道:“是範總的愛人吧?你好,我姓高,您就叫我小高好了。”
範麗華悄悄注視着丈夫的反應。她看到楊建國表情平靜,帶着一貫的漠然,和高山握了一下手,簡單地招呼道:“你好,你客氣了。”然後便鬆開了手,讓到一邊,不再説話。
高山和其他的訪客一樣,關切地詢問範麗華受傷的原因、傷情的輕重,感慨範總工作繁忙,開車時必定是因為思慮公務才分心走神、導致車禍的,慶幸範總反應敏鋭、及時做出決斷,才得以扭轉險情、將大災禍化為小事故……
高山説得那麼自然、流利,彷彿他實實在在就是範麗華手下的一名員工,所説的這些話的的確確出自他的內心似的,以至於一直不敢正視他的範麗華也漸漸恢復了以往的從容鎮定,保證了他們的談話有問有答,順利進行了下去。
在他們交談的過程中,楊建國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地坐着,平靜地聽着兩人的對話。時而,高山的某句話需要向聽眾求證從而將目光轉向他,希望能得到他的回應時,他也會微微笑笑,以示對高山所説內容的贊同。這種平和友好的態度,使得範麗華和高山的談話保持了最自然的狀態,一直進行到即將結束時,楊建國才插了進來。
“高處長很年輕,算是跟我們隔代了吧?”楊建國像是隨口問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高山微微一愣,馬上笑着回答:“嗨,哪裏哪裏。也談不上年輕,都是往四十歲奔的人啦!”
楊建國微笑着,又問:“高處長這麼年輕有為,將來必定是前途無量。”他轉向範麗華,親密地徵詢範麗華的意見,“麗華,你説是不是?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後生可畏啊。”
範麗華心裏一陣緊張,一時弄不清楊建國這話裏是否隱藏着什麼用意,因此不便於清楚地表態,只是含糊地笑笑。
高山直到此時才略顯出一絲尷尬,而這也是面對“長輩”誇讚出現的合情合理的表情。然而這顯然影響了他語言能力的發揮,“嘿嘿”地笑着,客氣了兩句,便站起身説:“範總,您好好休息,我就不多打擾,就此告辭了。”
範麗華不便表現出過分的熱情來。也許是因為心虛,也許是因為敏感,也許只是因為剛才他們之間的爭執,她對楊建國忽然感到一絲忌憚,不願意惹出什麼事非來。於是對高山的告別,只是簡單地説了兩句客氣話,便道“再見”了。
楊建國一直將高山送出病房外。雖然今天所有來看望範麗華的來客都領受了這樣的待遇,楊建國送高山的時間還是顯得過分長了。範麗華在病牀上焦慮輾轉,不知道楊建國為什麼會將高山送出那麼遠,走廊裏連腳步聲都聽不見了……難道他對他們的事情有所察覺了?難道他在向高山求證?難道……
正在憂心如焚的時候,走廊裏響起了腳步聲,楊建國拖着步子走回了病房。範麗華心裏暗自緊張,做好了應付楊建國發難的準備。
然而,楊建國只是走到病牀前,將高山帶來的那個花籃拎起來,拎得高高的,放在眼前頗有興味地看,嘴角掛着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長在……”
楊建國輕輕地嘟噥了一句,斜過臉,若無其事地問範麗華:“麗華,你説是這樣嗎?”
範麗華覺得自己的頭腦變得很麻木,不知在想些什麼。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丈夫,沒有説話。
楊建國似乎並不期望得到妻子的回答。他拎着花籃的手一鬆,花籃“撲通”一聲落在地上,驚得範麗華微微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