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陸天誠墜橋案的關鍵問題,現在集中在一點。
可以確認的是,陸天誠墜橋之時,現場還有喬海明和陳虹二人,並且三人之中正進行着一場爭吵、推搡,正是這推搡導致了陸天誠的墜橋。但從喬海明和陳虹二人的供述中,卻無法認定陸天誠究竟是被誰推下去的,也就無法確認,究竟應當由誰來承擔陸天誠墜橋死亡的刑事責任。
三個當事人中,陸天誠已經死亡。喬海明和陳虹雖然都承認了事情發生的大致經過,但二人各執一詞,拒不承認自己是將陸天誠推下橋去的。普克彭大勇再三盤問,兩人都繼續堅持自己原來的説法。對警方來説,又沒有新的證據能夠説明問題,此案似乎暫時擱淺了。
考慮到各方面的因素,警方決定暫時將喬海明和陳虹釋放,但處於警方管制狀態,不經允許不得擅自離開本市。有一點令普克頗感意外,當喬海明被釋放時,是他妻子張蕊親自開車來接的。
普克和張蕊打了個照面。和第一次見面時不同,這一次的張蕊,不僅沒有從前的平淡漠然,反而在臉上擺出春風化雨般的温暖。她緊緊拉着丈夫的手,眼睛裏充滿信任和深情。
“咱們回家吧,”她對喬海明説,“誰能不犯錯呢?何況我知道,肯定是那個狐狸精勾引你。”
説完張蕊瞥了旁邊的普克一眼,似乎這話不是説給喬海明聽,而是説給普克聽的。然後她就拉着喬海明的手,快步往外走。喬海明顯然也沒料到妻子會是這樣的態度,他幾乎有些感激涕零了,任由妻子拉着走出去了。
普克看着他們走開,心裏正感慨,彭大勇過來了。
“嗬,還真挺經得起考驗!”彭大勇説,“喬海明挺有福氣嘛。”
普克笑笑,説:“現在還很難説。”
話剛説完,就看見陳虹從裏面出來了。她已經簽過字,準備回家。看見走廊裏的普克、彭大勇,陳虹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忙低下頭,匆匆往外走。普克看着陳虹孤零零的背影,忽然叫住她。
“陳虹,等一等!”
陳虹馬上站住,背對着普克他們,身子僵直地呆了幾秒鐘,才慢慢轉回身來。
“哎,”她輕聲地、柔弱地答應,“有事麼?”
普克給彭大勇使個眼色。兩人走到陳虹面前。陳虹的目光始終落在自己腳尖上,手指習慣性地絞動。
普克和顏悦色地説:“凡凡還在爺爺奶奶家吧?”
陳虹點點頭。
“你怎麼打算?”
陳虹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説:“我想去把他接回來。”
普克看一眼彭大勇,對陳虹説:“目前這種情況,他們家可能會有牴觸。我們陪你去吧,也好做做工作。”
陳虹驚訝地抬頭看着普克。很快她確認了普克的誠意,臉上的表情鬆弛了一些,感激地説:“那太好了。”停了停,又瞥一眼彭大勇,帶着一絲怯意,輕聲説,“謝謝。”
普克讓陳虹先到外面等,他們去開車。陳虹一離開,彭大勇就問普克的想法。
普克先沒回答,反問道:“老彭,現在喬海明和陳虹的供述不能統一,兩人都信誓旦旦,自己絕對誠實。你覺得誰的話更可靠一些?”
“我看兩個都不可靠!”彭大勇心直口快地説。
“為什麼?”普克説,“按常理,到這種地步,兩人都該説真話才對。不然很難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了。”
彭大勇直撓頭,説:“是啊。我老覺得哪兒不對頭,心裏不踏實,可又説不出問題在哪兒。”
普克説:“我跟你一樣,也是感覺有什麼地方很關鍵,但咱們還沒觸摸到。再找找看吧。”
他們開車出來,陳虹正在外面焦慮不安地等着。普克讓陳虹上了車,向陸天誠父母家開去。普克有意識地讓陳虹給他們指路。陳虹順從地做了,普克注意觀察她的反應。他發現,好幾次陳虹眼裏都泛起了盈盈淚光,但她都咬着嘴唇,努力將那眼淚嚥了回去。
一路沉默。
到了陸天誠父母家,除了兩位老人,陸天晴也在,但凡凡卻被留在了裏面房間。普克主動對他們説明了現在的情況,並替陳虹表達了想接凡凡回家的願望。正如普克所料,陸天誠的母親立刻強烈反對。
陸母看都不看陳虹,面無表情地説:“陸一凡姓陸,我們陸家對他也有監護的責任。她現在這種狀況,根本不適合帶他回去。等事情徹底了結了……”她冷冷地笑了一聲,毫不留情地説,“一切自然會有安排。”
陳虹從一進門開始就顯得十分侷促。她當然能夠領悟到這一家人對她的敵意。不過儘管如此,她還是鼓足勇氣堅持道:“我知道現在跟你們解釋也沒用,反正事情遲早會弄清的。但現在我還是孩子的媽媽,理所當然要由我來照顧孩子。”
這話聽起來有道理,可對於特殊情境下的陸天誠父母來説,顯然行不通。不僅陸天誠母親不肯讓步,連陸天誠那位病中的父親,也口齒不清地表達了反對。只有陸天晴,始終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沒有開口。
雙方爭執了半天,誰也不鬆口。普克看僵持不下,將陸天晴拉到一邊。
“我能理解你們全家的心情,”普克誠懇地勸解陸天晴,“不過案件還在調查之中,在查清真相之前,我們不能憑空認定誰對誰錯。她説的沒錯,畢竟現在她還是孩子的第一合法監護人,的確有權利把孩子接回去。”
陸天晴沉默片刻,説:“對你們來説,案子可能還沒弄清。但對我父母來説,有一點起碼是很清楚的。她沒有資格做我哥的妻子,也沒有資格做凡凡的母親!”
普克温和地説:“但我知道,你更關心的是凡凡的健康,對嗎?”
陸天晴一怔,看着普克。
“只要你願意,”普克説,“你就能説服父母。”
陸天晴苦笑一下,想了想,嘆口氣説:“我現在理解我哥的感受了。”不等普克再説什麼,她做了決定,“我來跟他們説。”
説完,陸天晴走到那邊,在母親耳邊説了一會兒,母親默默地抬頭盯着陳虹。陳虹轉開眼睛,躲避陸天誠母親的目光,臉上流露出緊張的情緒。
最後陸天誠的母親被女兒説服,沒好氣地説:“我不管了!反正凡凡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找你算賬!”
説完,賭氣轉身回到裏間。片刻,牽着凡凡從裏面出來了。陸天晴馬上走上前,拉着凡凡的手,將孩子送到陳虹面前。
“行了,你帶凡凡走吧。”陸天晴簡單地説。
陳虹正一臉焦慮地等待着,見此情景,臉上掠過一絲喜悦,忙把凡凡摟在懷裏,對陸天誠父母説:“謝謝爸媽,謝謝你們照顧凡凡。”她站起身,低頭對凡凡説,“凡凡,跟媽媽回家去吧。”
不明所以然的凡凡只來得及説了聲“姑姑再見”,便被媽媽拉走了。在經過普克身邊時,陳虹低聲説了一聲“謝謝”,便拉着兒子走了出去。
房間裏好一陣沉默。
還是普克先開口,儘量安慰了老人一番,多少減輕了一點兒他們的憂慮。接着普克彭大勇便和他們又問起了一些陸天誠的情況。不過,由於近年來陸天誠和父母接觸較少,所以兩位老人説來説去,也説不出什麼新的內容。
普克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陸天誠的父母:“就你們瞭解,陸天誠平時……”考慮到陸天誠家人的感情,他小心地斟酌着用詞,“平時他的言談舉止,是比較隨便呢,還是很文明?”
陸母馬上説:“當然很文明啦!我們天誠從小規矩,家教很嚴,從來不敢隨便亂説話的。”
普克追問:“他平時不喜歡説髒話嗎?”
陸天晴在一邊插話:“從小到大,我哥就沒學會過罵人!”
普克臉上露出疑惑,追問道:“如果碰到讓他特別氣憤的事情呢?”
“他就是再生氣,最多會説一句:太不像話了!就算碰到別人會罵祖宗的事兒,他也不會説髒話的。”陸天誠母親堅決地回答。
“哦,是這樣……”普克點點頭,説,“我明白了。”
與陸天誠一家人的再次接觸,看起來仍是一無所獲。普克彭大勇多少有些失望地離開了陸天誠父母家。
然而,此時的普克,卻陷入一個很模糊的謎團中。他在心裏對自己説:這不是件挺奇怪的事情麼?陸天誠自小家教甚嚴,安分守己,連一句普通的髒話都不會説。可是4月5日那天晚上,他卻一反常態,對喬海明大拋污言穢語。為什麼多年的性格會一下子發生那麼巨大的改變呢?
陸天誠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夜裏,普克腦海裏不斷地盤旋着這個問題。
幾天來,普克一直忙於案件調查的具體過程,看現場,去法醫中心,走訪死者親屬,訊問嫌疑對象……在這個具體的過程中,普克的注意力幾乎全部集中在和死者相關的那些人身上,瞭解他們的個性,猜測他們的內心,判斷他們所説的內容是否真實,從而查找每一絲有用的線索,來實現案件的偵破。
可以説,短短幾天中,普克對於案件的當事人及相關對象們,都有了一個相對清晰的印象。比如陳虹的美麗、軟弱、淺薄和不高明的謊言,比如喬海明的圓滑、道貌岸然和功利,比如陸天晴的獨立、敏鋭、時而顯露的直率以及莫名的憂鬱……
可是現在,當普克將自己沉入徹底的黑暗和寂靜中時,卻猛然發現,對於整個案件的核心人物陸天誠,他卻沒有一個完整而清晰的認識。是的,從陸天誠父母及妹妹的描述中,普克得知陸天誠自小循規蹈矩,是一個老實忠厚的人,生活中善良、誠實、孝順,工作中踏實、勤勉、安分守己。對於生活沒有過高的奢求,將平和安定視為人生的理想境界。
然而另一方面,從陳虹和喬海明的供述中,普克卻又隱約看見另一種形象的陸天誠。那個不動聲色查明妻子姦情的男人,懷着一種外人無法窺破的念頭,迫使他的妻子以及妻子的情人不得不服從他的命令,在一個他所選定的地址會面,並且在原本預示着平靜的會面中,出人意料的粗暴和歇斯底里,挑起三人的紛爭,最終導致了他的死亡。陸天誠在這個事件中反映出的,又是什麼樣的個性呢?
普克在黑暗中思索着,有一些疑點漸漸從意識深處浮起。
首先,陸天誠在4月5日晚上和喬海明在清江舊大橋會面的前一天,曾經和自己的妹妹陸天晴談過此事。陸天晴反映,當時哥哥的態度是十分理智的,沒有任何情緒失控的預兆。而喬海明的供述也證實了這一點,4月5日當天,陸天誠打電話約喬海明時,同樣表現得很平靜,也正是因為這種平靜,使得喬海明抱有和平解決此事的希望,當晚如約前往清江舊大橋。另一方面,陳虹也表示,當晚丈夫要求她一同前往和喬海明的約會地點時,雖然非常固執,但情緒卻十分穩定,令她想像不到不久之後,丈夫會有那麼失控的表現。綜合這幾個人的證詞,可以肯定,陸天誠在到達出事地點之前之後,確實存在情緒上的突然轉換,表現異常。那麼,出現這種異常現象的真正原因是什麼?沒有一個人能對此做出合理的解釋。
其次,根據普克他們對現場的勘查發現,陸天誠墜橋的地點,也就是橋欄有缺損的那個部位,位於清江舊大橋北端起五分之一處。據調查瞭解,陸天誠家住的小區在橋南一公里處,距離大橋很近。從陸天誠家去清江舊大橋,必定是從橋南端上橋。也就是説,陸天誠想去橋欄缺損的那個地點和喬海明見面,就要穿過五分之四的大橋,才能到達所約地點。而關於約會地點的確定,陳虹和喬海明一致供述是由陸天誠決定的。普克對此提出一個疑問,陸天誠為何要捨近求遠,確定那樣一個地點與喬海明會面呢?
第三,按照陳虹和喬海明相符的供述,4月5日那天晚上,從他們三人見面到陸天誠墜橋,之間的時間只有短短幾分鐘。而在這短短幾分鐘時間裏,陸天誠除了辱罵之詞,幾乎沒有説出什麼具體的內容,便在三人混亂的推搡中跌落大橋。難道陸天誠花了至少兩天時間來安排的計劃,僅僅就是為了當面羞辱喬海明和陳虹一番嗎?這與陸天誠家人對他性格的描述實在難以吻合。
第四,喬海明反映,4月5日白天陸天誠打電話約他時,曾冷靜地説自己手中掌握着喬海明和陳虹不正當關係的確鑿資料。而這也正是最令喬海明放心不下、非去赴約不可的主要原因。但當陸天誠墜橋後,喬海明陳虹曾在陸天誠屍體上翻找,卻沒有發現任何所謂的“確鑿資料”。是陸天誠沒有將這“資料”隨身攜帶?還是陸天誠根本就沒有這“資料”?可以推測的是,無論事實屬於這兩種情況中的哪一種,都從某個角度説明,陸天誠當晚很可能並不想利用這“資料”解決他和喬海明、陳虹之間的問題。如果當真如此,那麼陸天誠此番行動的真實目的何在呢?
第五,雖然陳虹和喬海明兩人都曾對警方説過謊,他們目前的供述也不能完全吻合。但事實上,二人在關鍵問題上的分歧,其實並不構成非此即彼的矛盾。喬海明再三申明,他沒有將陸天誠推下橋去,但他同樣也並沒有指控陸天誠是被陳虹推下橋的。同時,陳虹雖然矢口否認自己推了陸天誠,並認為陸天誠是被喬海明推下橋的,口氣中卻留有餘地,沒有死死咬定喬海明不鬆口。既然如此,是否存在另外一種可能性,即:喬海明和陳虹的確都不是把陸天誠推下橋的人,那麼陸天誠是怎麼掉下橋去的呢?必然是自己跌落橋下。問題出現了,假如陸天誠的確是自己跌落橋下,究竟是意外失足呢?還是有意所致?
……
越來越多的問題盤踞在普克的腦海中,令他無法入睡。他睜大眼睛不停地想着,興奮的大腦和疲倦的身體做着激烈的鬥爭。漸漸的,普克的意識變得模糊起來,他隱約想到,自己主觀上並不想入睡,但卻無法抗拒身體客觀的疲勞,而主觀從屬於性格,他一直相信“性格決定命運”,但此時此境,是否説明在某些特定的條件下,性格又必須服從於命運呢?陸天誠的性格……他的命運……
普克終於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2
次日,普克將陸天晴約出來,兩人在一家茶樓面談。
這是普克經過一個晚上的思考和短暫的睡眠後做出的決定。他已經開始意識到,要查清陸天誠墜橋案的真相,必須一一解決昨晚他給自己提出來的那些問題,也要更全面、更具體地對陸天誠本人做出一個客觀的判斷,因此,就必須深入到陸天誠生前的生活中,去進行一個更詳盡的調查瞭解。
普克先到茶樓,為了提神,要了一杯黑咖啡。還沒喝,陸天晴就來了。看看時間,正是約好的鐘點,可見十分準時。普克一眼看出陸天晴眼圈很黑,人也顯得十分疲倦,有些委靡,顯然夜裏沒有睡好。普克正要詢問陸天晴,沒想到陸天晴先開口問他了。
“昨晚沒睡好?”陸天晴看着普克,用手指比劃一下眼圈,“像熊貓。”
普克笑着説:“彼此彼此。”
然後他問陸天晴喝什麼,陸天晴直接招呼服務生上一杯咖啡。普克把自己的咖啡推到陸天晴面前,告訴她自己還沒喝,陸天晴並不多客氣,端起杯子就喝了兩口。
“真苦。”她輕聲説。
“我習慣喝苦咖啡。”普克笑,“你可以加點兒糖。”
普克把桌上的咖啡糖拿給陸天晴,陸天晴撕開糖袋,將糖倒進去。右手端着咖啡杯,左手用小匙在裏面輕輕地攪。然後大大地喝了兩口。
熱咖啡似乎使陸天晴稍為振作,眼睛恢復了平日的堅定和明亮。
普克嘆口氣説,“我知道自己一再找你談你哥的事情,是很殘忍的。”
陸天晴淡淡一笑,平靜地説:“我們都需要答案。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吧。”
普克便不再客氣,説:“跟我談談你哥哥從小到大的經歷吧。”
陸天晴揚起眉,問:“這個也對你們辦案有幫助?”
普克坦白地回答:“老實説,我也不知道。但這些也許能幫助我們更多地瞭解你哥哥的性格。”
“那好。”陸天晴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神情陷入回憶。“我哥……他比我大七歲,聽父母説,從小他就很聰明,頭腦靈活,喜歡動腦筋,也很調皮。”
“調皮?”
這個詞,似乎和普克心目中的陸天誠有些搭不上。
“是的,小時候他很調皮。”陸天晴肯定地説,“這些天你總聽我們説起哥,都是説他忠厚老實,循規蹈矩,現在聽説他小時候很調皮,大概有些奇怪吧?別説是你,就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因為從我有記憶開始,看到的就是一個特別聽話、守規矩的哥哥,不管是在家還是在學校,都是遵守紀律的好模範,不像我這個妹妹,腦子裏異想天開,麻煩不斷……”
普克忍不住插話。
“你是麻煩不斷的人麼?”
陸天晴怔了一下,看着普克。
普克説:“我覺得你……理性的成分居多。”
陸天晴輕輕一笑,嘴角翹起來,隱隱帶着些譏諷的味道,説:“一個人的眼睛能看到的,到底有多少?比如説我哥……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自以為能把他看透,到頭來不也……”她悵然地嘆氣,沒再説下去。
普克想了想,點頭説:“你説的對。一個人的內心世界,也許根本沒有任何外人能看透。”
陸天晴凝視普克的眼睛。兩個人的眼睛裏都充滿探究的意味。他們忽然都覺得對方有些深不可測。陸天晴垂下眼睛,把喝咖啡的小勺子放下,右手的咖啡杯轉到左手,輕輕地旋轉着,眼睛盯着杯中微微晃動的液體,深色的咖啡邊緣,泛起一圈細密的白色的小水泡,如同給咖啡鑲了一道邊。
普克看着陸天晴出神,並沒有催她。他明白陸天晴在追憶。而這種追憶對她來説,無疑是痛苦和折磨。
好一會兒,陸天晴像是從自己的夢裏驚醒過來,歉疚地笑笑。
“説到哪兒了?哦,剛才説,我哥從小……或者至少是從中學開始吧,都是個很守規矩的孩子,差不多年年都被評為‘三好學生’,‘優秀幹部’什麼的。”陸天晴微笑着説,“他聽話、待人忠厚,是老師的好幫手,而且學習成績也名列前茅。這樣的學生,哪個老師不喜歡呢?不過,也真有一個老師對哥哥不以為然,那是我上中學時的數學老師,姓王,以前也教過哥哥。”
普克並不認為陸天晴扯得太遠,反而饒有興趣地問:“為什麼?”
陸天晴臉上忽然露出一點兒難為情,説:“不知為什麼,王老師對我倒是比較器重。有一陣子,我暗下決心,要向我哥學習,規規矩矩,做一個聽話的好學生,可當我‘變乖’了以後,王老師跟我談了一次話,她説,她不需要再看到一個孩子失去個性,變成一個頭腦僵化、解題時永遠只考慮一種解答的所謂的‘好學生’。她還説我哥已經被塑造成那樣的人了,問我難道想失去自己、做一個我哥的複製品嗎?”
“顯然,”普克插話,“你又回到了自己的軌道上。”
陸天晴坦然地説:“是的。現在我明白了,其實這是註定的命運。一個人上了既定的軌道,如果試圖改變方向,就會面臨顛覆毀滅的危險。而這個既定的軌道,就是一個人的性格。”
普克問她:“你的意思是,性格決定命運?”
陸天晴不置可否,看一眼普克,自嘲地一笑,説:“明明是談我哥,又扯到我身上了。”
“沒關係,”普克安慰她,“你可以隨便説。”
陸天晴理了一下思路,繼續説:“就這樣,我哥的生活就沿着一條既定的軌道,一條路向前走,從小學到中學,從中學到大學,再從大學到後來的工作單位……他的生活好像沒出現過什麼插曲,就那麼穩穩當當地過下來了。説什麼好呢?”
普克想了想,問道:“你哥結婚挺晚的,是吧?”
陸天晴像被提醒了,説:“要説我哥生活中唯一特別的事情,就是他的婚姻。你説的對,我哥結婚很晚,三十三歲才跟陳虹結婚。那時候陳虹二十一歲,兩人整整相差一輪。”
普克好奇地問:“按你的説法,你哥是個一切按常規進行的人,那他為什麼那麼晚才考慮婚姻呢?”
陸天晴倒很坦白:“你也見過我哥……的照片。老實説,他的形象確實比較平凡,人又老實,不會討女人喜歡。雖然家裏人也積極替他介紹,但一直沒有彼此都中意的。”説到這兒,她嘆了口氣,“現在的女人多半虛榮,對男人的要求很表面化,或者有錢,或者有權,實在沒錢沒權,至少長相英俊……可我哥哪一條都不沾。”
“可是陳虹……又年輕又漂亮,她看中你哥什麼?”普克有自己的猜測,卻還是問陸天晴。
陸天晴看着普克,表情平淡地説:“這也是我父母對我哥提的問題。”
“我想聽聽你的看法。”普克直截了當地問,“你認為陳虹嫁給你哥,主要出於感情,還是功利的因素?”
陸天晴沉默了好一會兒。
“當然是後者。”這句話,似乎説得有些艱難,但卻很肯定。
普克點點頭。他的猜測再一次得到證實。
“陳虹剛從山裏出來的時候,在我哥單位的食堂裏做臨時工,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開始的,反正突然有一天,我哥把陳虹帶到家裏,對我們宣佈,他要結婚了。”陸天晴接着説,“父母一眼就看穿了陳虹的‘目的’,堅決反對。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我哥不聽父母勸告,堅持己見。很快他們就辦好了結婚手續,接着我哥就想辦法把陳虹的户口調到本市,還給她在一個清閒的單位裏找了份工作。陳虹沒讀過多少書,這樣的處境,比她從前要強多了。起初她和我哥關係還好,但這幾年來,她好像已經感到不滿足……”
陸天晴一口氣説到這兒,停下來,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表情。普克有些弄不明白,那是憤怒、失望還是懊惱。但他還是安慰陸天晴。
“我想,陳虹開始對你哥,也未必全是因為功利。”普克説,“通過我跟她的接觸,我覺得她並不是自私到底、完全沒有感情的人。”
“何以見得?”陸天晴忽然一聲冷笑,“你才認識陳虹多久?”
普克自然不能把他們對陳虹的整個審查過程告訴陸天晴。
“從一些細節判斷吧。”他簡單地説,“更簡單的道理,你哥的性格是忠厚而非愚鈍,就算看不透全部,未必一點兒都不瞭解。他之所以能夠一反常態做出那樣的選擇,當然要有情感的支持。否則無法解釋。”
陸天晴默默注視普克,眼裏浮現出一絲軟弱和無助。好一會兒,她似乎鬆弛下來,嘆了口氣,輕聲説:“也許吧。要不然當時我也不會轉而支持我哥。”
“是嗎?”普克稍有些驚訝,“我還以為,當時你肯定會站在父母一邊呢。”
陸天晴低頭喝了一口咖啡,沒想到咖啡已經冰涼,她輕輕皺了皺眉頭,不喝了,把杯子放在桌上,繼續下意識地用手把玩。過了一會兒她才説:“我想,不管是什麼樣的愛,都值得尊重。所以我就理解了我哥的選擇。”
普克點點頭,説:“從這點看,你是感性與理性的結合。”
陸天晴笑笑,説:“今天研究的對象似乎成了我。”
普克也笑了。
“對了,”普克忽然想起來,問陸天晴,“你知不知道,你哥經濟上有什麼困難?”
陸天晴一怔,反問普克:“為什麼問這個?”
普克坦白地説:“經濟上的問題,往往會成為一些人……選擇自殺的理由。”
陸天晴想了一會兒,小心地説:“沒聽他説起過。”
“他家的房子是公房還是自己的?”普克問。
“是單位分的房改房。後來自己花錢買下來了,幾萬塊錢吧,不貴。”陸天晴停了停,緊接着説,“我哥對錢看得很淡,就算再窮也不會自殺,到現在我還是這麼認為。”
普克笑笑,説:“有時候未必是一個單純的因素,可能各方面綜合在一起,壓力就變得格外沉重。當然這也只是我們考慮的一個可能性。”
説着,普克腦子裏又浮現出幾次到陸天誠家找陳虹調查時的情景。他還記得房子雖然不是新的,但裝修得頗精緻,顯然下了番功夫。接着他又回憶起陳虹的模樣,她的言談舉止,她的穿着。
有一個細節忽然引起了普克的注意。
普克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和彭大勇沒有通知陳虹就去了她家,陳虹剛開門時,身上穿的是一件質地頗佳的睡袍,後來孩子在卧室裏鬧,陳虹進去一趟再出來時,身上便換上了一套樸素的家居服。
這是一個巧合,還是陳虹刻意想掩飾什麼?
普克不由皺起了眉頭。他又想到前兩次在陸天誠家見到陳虹時,陳虹身上都穿着件質地看起來一般的薄毛衣。正是因為這個親眼所見的“事實”,普克心裏一直本能地忽略了陳虹在物質方面的問題。
“換衣服事件”發生的時候,陳虹已經向普克他們更改了第一次的證詞。事實上,對於她突然改口,普克也存有懷疑:什麼原因使她主動説出真相?雖然陳虹曾解釋説,她開始説謊是因為被喬海明的許諾迷惑,後來卻又良知發現……但普克卻並未把這種説法看成是真正的原因。
如果説那天晚上陳虹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看到兩位警察,也是為了某個原因、特意回房換了衣服的話,那麼,這個原因與促使她突然説出真相的原因之間,是否存在什麼聯繫……
“你在想什麼?”陸天晴忽然開口問普克。
普克從沉思中驚醒。他想了想,又問陸天晴:“除了這套房子,你哥的經濟狀況怎麼樣?”
陸天晴坦然地回答:“一般吧。陳虹收入很低,我哥自己在計經委當個小科長,老老實實,除了每月的工資,沒別的經濟來源。這幾年我父母身體不好,有些醫療費用不能報銷,都是我和我哥分擔的。而且我哥在陳虹和凡凡身上用錢很大方,工資基本都用在他們身上了,家裏沒什麼閒錢。”
普克思索片刻,問:“陳虹平時的消費水平怎麼樣?”
陸天晴愣了愣,像是沒聽明白普克的問話。
普克解釋説:“比如説,她平時都穿什麼檔次的衣服?用什麼樣的日用品?花錢習慣怎麼樣……諸如此類的情況。”
陸天晴顯得很謹慎,猶豫了一會兒,説:“這些細節……我也沒太注意。”
普克有些遺憾。他又陷入自己的思緒。這讓對面的陸天晴有些不安。
“對了,”普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上次陳虹説她家還有一把鑰匙在你家。”
陸天晴想了想,平靜地説:“是的,是我哥給我的。”停了停,她又補充,“知道嗎,當時我哥是當着陳虹的面給我的,説萬一他們鑰匙丟了,我這套還可以備用。”
“你覺得,你哥還有別的用意嗎?”普克敏感地問。
陸天晴笑笑,説:“也許他想讓陳虹知道,最好別在他出門的時候,在那個家裏做什麼不該做的事情。”
普克聽了這話,若有所思,“如果真是這樣,説明你哥並不像你們家人所想像的那樣刻板、墨守成規。”
“現在討論這個也沒什麼意義了。”陸天晴忽然顯得有些傷感和寂寥。
普克想了想,問陸天晴:“不知能不能請你幫個忙?我想借用一下你手裏的鑰匙,以及你這個人。咱們現在就去你哥家走一趟,也許能從他家找到一些咱們都需要的答案。”
陸天晴抬手弄頭髮,卻不小心把桌上的咖啡杯打翻了,她忙跳起來收拾桌子。兩人一陣手忙腳亂。等一切都安頓下來,陸天晴開口了。
“沒問題,”她説,“不過今天不行。一來鑰匙在家,二來我約好了一個重要的客户。要不明天吧?”
普克聽陸天晴這麼説,只好放棄了原來的打算。接下來他們又坐了幾分鐘,陸天晴頻頻看錶,急着要去見客户了。普克不好再耽擱她的工作,與她約好次日聯繫,陸天晴便匆匆道別走了。
普克繼續坐了一會兒,腦子裏過濾着剛才與陸天晴的談話。
在普克腦海中,陸天誠的形象又有了變化。這使得普克情不自禁又一次思考性格與命運的關係。普克想,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個人的性格可能終生都不會發生大的改變,這都是針對那些尋常的、規律的環境來説。一旦生活中出現了異常,即使原本性格再穩定,也必須以特殊的方式來解決特殊的問題,就像陸天誠的性格,循規蹈矩、忠厚本分,永遠按照一條固定的軌道向前……但如果他的生命中出現了重大變故呢?
普克忽然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拿出手機撥通彭大勇的電話。
“老彭,是我,”普克説,“我想在不驚動陳虹的情況下,到她家去一趟。”
“什麼時候?”彭大勇問。
“就現在。”
彭大勇立刻心領神會,説:“行!我來處理。”
普克笑了。他們約好見面時間地點,普克掛斷電話,起身離開茶樓,直奔陳虹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