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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六

    週末的夜晚,對一個三十五歲的單身女人來説,不僅顯得孤獨,簡直有幾分殘酷了。

    吳梅沒滋沒味地吃過晚飯——那其實也算不上什麼晚餐,不過是從冰箱裏取出點速凍水餃下了吃罷了——接下來的時間,就只有消磨在電視機前了。

    一個人陷在鬆軟的沙發裏,人愈發覺得沒精打采起來。一本《羅蘭小語》捧在手裏,老是翻不了幾頁就沒了耐心。電視機開着,遙控器按一按,似乎全國各地的人民羣眾都在歡度週末時光,裝束奇特的主持人帶着幾名嘉賓,哄着台下一羣觀眾又笑又鬧,不知究竟有什麼天大的喜事兒。電視劇要麼荒誕不經,要麼陳詞濫調,看得人哭笑不得。

    吳梅拿着一個蘋果,皮也懶得削,啃了兩口便扔在茶几上。電視裏傳出的聲音越熱鬧,她的心情便越是淒涼。拿起通訊錄胡亂翻着,想找個合適的人打打電話,想想別人也許都在着逍遙週末,又興味索然地扔下了通訊錄,盯着電視機屏幕發呆。

    其實一個人的生活,並不是剛剛開始過。三十五歲了,那麼多年,一個女人最好的青春年華,都在挑挑選選的過程中孤獨逝去。到了現在,只有那句“高不成低不就”的話,最能恰如其分地形容自己的生活狀態。

    吳梅神思恍惚地回想起從前。曾有一個同校的講師熱烈地追求過她,那時吳梅是研究生畢業,嫌對方的本科學歷低了自己一頭,雖然對他頗有好感,終究不願委屈自己,還是婉言拒絕了那個追求者。

    現在,那個講師已經評上了副教授,吳梅有時候在學校碰見他,身邊帶着個已經會打醬油的兒子,見了吳梅,總是格外熱情地讓兒子叫阿姨。每每這種場合,吳梅都覺得自己臉上笑容的不自然,雖然她很想以最若無其事的姿態來顯示自己的驕傲。有時當他們擦身而過後,吳梅會想,如果重新再來……她總是會毫不留情地打斷自己這種無聊的設想。誰不知道,青春永不會再來。

    還有一個部隊裏的軍官,吳梅克制不住地回憶着。一個身材筆挺、相貌英武的年輕軍官,雖然是經朋友介紹認識的,但確實曾經狠狠地打動過吳梅的心……兩人總共有過十幾次約會吧,應該説都挺愉快。可後來,吳梅為什麼又主動和他斷絕了來往呢?好像是因為……吳梅覺得他太老實太本分了,老實得吳梅暗示了好幾次,希望他能對自己有進一步的親熱,可他卻始終中規中矩,不敢有絲毫的逾越。

    按理説,一個女人能找這樣一個男人做丈夫,應該説是比較安全可靠的吧。吳梅輕輕嘆了口氣,她説不清為什麼自己心裏會有那麼奇怪的念頭,一方面希望能得到一個可靠的婚姻,同時卻又隱隱渴望着,自己的男人能有那麼一點點“邪”勁兒,讓人感覺比較有情趣。當然,這樣的念頭,是萬萬不可讓人看穿的。

    還有一個……

    正想着,電話鈴忽然響起來。吳梅嚇了一跳,從沙發上坐了起來,有幾分擔憂地看着電話,似乎害怕是自己聽錯了。還好,電話鈴間歇了一下,又響了起來。吳梅忙撲過去抓起了話筒,腦子裏急速地猜測着可能是誰打來的電話,問:“喂?”

    “吳梅,是我!”葉青的聲音總是像連珠炮似的,讓吳梅覺得缺少女性應有的矜持。她在電話那頭大聲問:“一個人在家?”

    吳梅一聽到是葉青的聲音,已經鬆懈下來,又靠回到沙發裏,懶懶地説:“不是一個人,還能跟誰在一起啊?”

    “哎呀,老一個人在家待着,你悶不悶哪?”

    葉青的話不給吳梅留一點兒情面,雖是實情,也令吳梅有些不快。她有意用一種很享受的語氣説:“家裏安靜,出去能上哪兒呢?到處都亂哄哄的,我嫌煩。”

    葉青自顧自地説:“我老公出差去了,孩子他爺爺奶奶接去了,我一個人在家悶死啦。哎,吳梅,咱倆兒一起出去玩玩吧。”

    “咱倆?去哪兒?”吳梅心裏對於和葉青一起出去玩,實在沒多少興趣。

    葉青壓低了聲音:“去酒吧看看。上次我妹妹拉我去了一次,那地方挺熱鬧的。今天難得我家裏沒人,想來想去,朋友裏面就你方便。你都三十幾歲的人了,可能還從來沒去過吧?吳梅,反正你一個人在家也沒什麼事兒,自己待著多寂寞啊?就一起出去玩玩吧,今晚我請客。”

    吳梅猶豫了一下:“酒吧啊……我……”

    電視機裏又傳來一個綜藝節目裏發出的爆笑聲,吳梅下定了決心:“好吧,去就去。”

    就這樣,吳梅被葉青拖着,一起來到鬧市區一家酒吧。在門外,吳梅便看到閃亮的霓虹燈上,燈光變幻莫測地流動,大大的兩個字掛在流動的燈光上:迷惑。

    迷惑?吳梅暗想,這個名字是意味着歡迎迷惑的客人呢,還是會使前來消費的客人們迷惑?一踏進大門,裏面轟鳴的音樂聲就撲了一頭一臉,耳膜被震得幾乎要發抖。吳梅不由自主拉緊了葉青的手,轉臉看看葉青,也是給音樂聲震暈了的樣子,但臉上又流露出新鮮興奮的表情,拉着吳梅的手就往裏走。

    在吧枱前的高凳上坐下,葉青做出挺老練的樣子,和旁邊座位上的客人一樣,也給自己和吳梅要了兩杯啤酒。吳梅從來不會喝酒,再三推辭,葉青卻不依,説到了酒吧,無論如何總得喝上一點兒酒意思意思。吳梅無奈,只得接受,一杯啤酒放在面前,葉青跟她碰杯時,輕輕呷了一小口。

    不知是因為酒吧裏的環境太嘈雜,還是因為晚上吃水餃沒喝湯,現在口渴了,一口冰鎮啤酒嚥下去,吳梅居然覺得挺清涼,感覺不錯。於是葉青又跟她喝時,她也不再拒絕,喝喝停停,不多時,半杯啤酒下了肚,臉上隨之火辣辣地發起熱來。

    葉青似乎也不太能喝,一杯啤酒下去後,人變得越發張狂起來,又拉着吳梅去舞池裏跳舞。這次吳梅無論如何不幹,她看到那裏擠滿了衣着怪異的年輕男女,與其説在那裏跳舞,不如説在人羣裏打哆嗦。剛才令人狂躁的音樂,已經換成了一種充滿靡靡氣息的舞曲,不再嘈雜得令人頭痛,但卻帶給人一種説不清的怪異感覺。吳梅即使坐在高凳上,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想輕輕隨着音樂扭動。

    坐了一會兒,吳梅隱隱約約感覺到,似乎有一道目光正在注視着自己。她藉着抬手撫弄頭髮的機會四處張望了一下,那道目光卻隱然消失了。而當吳梅又收回自己的視線時,卻再次感覺到了那道目光的存在。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音樂的刺激,吳梅的心跳變得急促起來。

    一曲結束,葉青搖搖晃晃地走回座位,她的臉在昏暗的光線裏,顯得顏色很深,想來一定被興奮染紅了。她大聲對吳梅嚷道:“喂,你怎麼老這麼矜持啊?來酒吧不就是為了放鬆放鬆嘛!幹嘛這麼放不開!”

    吳梅貼近葉青,小聲説:“瞧你,跟勞改釋放犯似的,你老公看見了,不知怎麼跟你急呢。”

    葉青笑着推了吳梅一把:“得了得了,我就看不慣你這副假正經的樣子。難怪人家都説老處……”幸好人還沒有真的喝醉,話説了一半,忙把最後一個字嚥了回去。看到吳梅臉上不自在的表情,歉意地説,“對不起對不起,我其實是一片好心。只是覺得你太約束自己了,何苦呢?一個女人,到底有多少時間可以揮霍?像我們這個年齡呀,只能抓住個尾巴,再遲幾年,可就真的什麼都錯過羅。”

    吳梅心怦怦地跳着,葉青的話混雜在音樂和酒精中,對她的頭腦起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作用。真的,葉青雖然看上去有點兒像傻大姐,其實她説的話卻未必沒道理呢。來酒吧之前,吳梅自己不也回想了半天自己逝去的青春麼?她這一生,愛情還未曾體驗過,激情更是沒有沾邊,等到黃花徹底衰敗時,會不會為現在的固守感到後悔呢?

    彷彿為了鼓勵吳梅似的,此時,剛才一直隱約感覺到的那束目光,又一次飄忽不定地落到吳梅臉上。吳梅端起面前的酒杯,將杯裏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冰涼的液體刺激着她的喉嚨,激起了她體內潛伏已久的冒險慾望。

    她轉過臉,迅速地順着那道目光的來源之處望去。這一次,吳梅準確地捕捉到了那一道目光。也許,這目光的主人並不想躲閃,或者它正在等待吳梅的捕捉。吳梅努力鼓足勇氣,不挪開自己的視線。她看到了一張平靜的中年男人的臉。他的目光意味深長,穿過酒吧裏氤氲的霧氣和迷離的燈光,撲落到吳梅身上。

    吳梅轉回臉,向吧枱裏的服務生要了一杯啤酒。

    葉青在邊上先是驚訝地看吳梅,隨即笑起來:“對啦,人生難得幾回醉。”

    吳梅無聲地笑笑。服務生送來啤酒,她端起杯,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樂隊換上了慢舞的曲子,葉青四顧張望着,似乎在等待什麼人的邀請。吳梅低頭看着地面,她的臉頰火熱,可以想像上面的胭紅。一個男人的下半身走進吳梅的視線,停在她和葉青的面前。

    “可以嗎?”一個男人略顯低沉的聲音響起。

    吳梅沒有馬上抬頭,看到身邊葉青的雙腳已經熱情地落到地上。

    “對不起,我想請這位女士……”那個悦耳的聲音帶着一點兒歉意。

    吳梅抬起頭,愕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有一張端正的面孔,表情平靜,而目光卻意味深長。這目光剛才一直環繞在吳梅周圍,此時卻正式鎖定了方向。吳梅幾乎是失措地扭臉看看葉青,葉青臉上有着不可掩飾的尷尬。

    “是……是我嗎?”吳梅不自信地問,有些結巴。

    葉青狠狠地推了吳梅一把,説:“不是你是誰!”

    吳梅被葉青從座位上推下了地,站在男人面前,像是喃喃自語:“對不起,我……我不太會跳舞。”

    男人笑了,他笑的時候,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容裏隱隱透着一股説不出的邪勁。他已經伸手牽住了吳梅一隻手,邊往舞池裏拖邊説:“跳這種舞,有音樂有本能就足夠了。”

    舞池很小,十幾對舞伴兒擠得不剩什麼空間。男人的手臂很有力,直接將吳梅摟進懷裏,使得兩人之間的距離接近於零,近得使吳梅不禁擔心,自己劇烈的心跳會不會被對方感覺到。起初,她還用一隻手撐在男人胸前,以免徹底貼到男人身上。可很快,男人身上傳來的那種陌生卻又充滿誘惑的氣息,就讓她放棄了抵抗。

    “都是因為酒精……”音樂聲中,吳梅神思恍惚地安慰自己。

    男人在胸前捉住吳梅的手,眼睛緊緊盯着吳梅的眼睛,他們的身體在緩緩的音樂裏隨意晃動,正如男人剛才所説,只需音樂和本能就已足夠。

    “我一進門就注意到你……”男人把嘴傾向吳梅的耳朵,低低地説。

    他的温熱的呼吸衝入吳梅的耳朵中,使得吳梅幾乎無法站立,身體更軟地依靠在男人身上。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藉着酒精的力量,吃吃地笑起來。

    男人的嘴唇有意無意地碰觸着吳梅的耳郭,喃喃低語:“你坐在那兒,像只受驚的小兔子,眼神迷亂地張望着,像要抓住些什麼東西……”

    他沒有遇到吳梅的反抗,卻換來吳梅半醉半醒的目光,又接着説下去:“整個酒吧都是人,世界亂紛紛的,只有你那麼特別,坐在那兒,像在等待着誰……”

    他抬起一隻手,用手指輕輕捻着吳梅的一個耳垂,那種酥癢令吳梅幾乎要徹底醉了:“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視線……我看着你的側面,你的側線多美啊……”

    他的手指順着吳梅的鼻子緩緩地往下滑動:“從沒見過這麼迷人的鼻溝,從側面看簡直像半開的花朵……嘴唇……”

    手指移到吳梅的嘴唇上,輕輕地來回撫弄,低低地説:“……嘴唇像是成熟的果子……充滿蜜汁,在等待着……親吻……”

    就在懶洋洋舞動的人羣裏,他低下頭,把嘴唇輕輕落到吳梅已經被刺激得微微發抖的唇上,片刻的輕觸後,温軟濕滑的舌頭進入吳梅飢渴的口腔,給了她一個如夢如幻的長吻。等吳梅從恍惚中醒來時,她不知何時被男人拉到了酒吧一個人少的角落。

    他仍然摟着吳梅,半低着頭凝視着她,眼睛在迷離的光線裏充滿誘惑。

    吳梅不由自主伸手掩住自己的嘴,她想自己一定是瘋了。一個三十五歲的女人,至今仍保留着處女之身,在如今這個年代,該是何等的難得。然而在這個被酒精、音樂、燈光充塞的酒吧裏,她居然會和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如此親近!更可怕的是,吳梅的意識中,惟有表面一層淺淺的抗拒,而更深處的騷動,卻是越來越強地湧動着,似乎急待從她的身體深處噴發。

    “我是喬遠峯。”男人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吳梅説,“我得説,這輩子我不打算再放過你了——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有沒有結婚,不管……你接不接受我……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吳梅覺得自己像是陷入一片沼澤,然而這是多麼令人迷醉的沼澤啊。她喃喃地回答:“我……我叫吳梅……你……”

    他抬手掩住吳梅的嘴,微笑着搖搖頭:“這就夠了……吳梅,吳梅……”

    他微微閉起眼睛,嘴裏輕輕地念叨着吳梅的名字,像在細細品味着一種美酒。然後,他猛地低下頭,緊緊抱着吳梅,狂熱地親吻她的臉頰,她的嘴唇,她的耳朵,她的脖頸……在這樣狂熱卻並不粗魯的親吻中,吳梅的最後一道防線終於破裂了,她開始試探性的回吻對方,身體與對方的身體緊緊糾纏、交織……

    最後,他在親吻的空隙中喘息着説:“我們離開這兒……一起走,好嗎?”

    吳梅如醉如痴地跟隨着喬遠峯離開了“迷惑”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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