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白日總是顯得非常短。傍晚米朵從醫院下班回來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
一進家門,米朵就把所有的燈都打開,這是冬天裏米朵的習慣。越是寒冷的天氣,燈光越是給人帶來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温暖感覺。這種温暖雖然不夠實在,但對於獨居異鄉多年的米朵來説,多多少少總是一點慰藉。
米朵覺得有點兒餓,但想到一個人吃晚飯的場面,胃口似乎又消失了。她打開音響,挑出一盤蔡琴的CD來聽。在這樣一個略顯孤寂的傍晚,蔡琴欲説還休的歌聲非常適合此刻的心情。米朵走到窗口,出神地望着窗外,夜色已經降臨,華燈閃爍不息,蔡琴的歌聲在夜晚的空氣裏如水一般流淌。
身後的電話鈴忽然響了,米朵仍然沉浸在音樂中,沒有馬上去接電話。電話鈴很有耐心地響着,米朵嘆了口氣,轉身走到桌前接起電話:“喂?”
“喂,米朵,我是普克。”
聽到是普克的聲音,米朵不由微笑起來:“你在外地,還是已經回來了?”
普克説:“剛回來,現在還在局裏呢。好久沒聽見你的聲音,先急着給你打個電話。”
米朵笑着問:“怎麼回來的,坐火車還是飛機?”
普克説:“火車,整整兩天兩夜。”
米朵説:“累了吧?有沒有吃晚飯?”
普克在電話那頭笑着説:“還沒有,就是打電話看看你有沒有吃飯。這一段時間在外面,都是一個人胡亂湊合,今天回來,很想和你一起吃頓飯。”
米朵回頭看看廚房,説:“我還沒吃,剛才正在想,一個人做頓晚飯吃好像不太合算。你要是收拾好了,就來我這兒吧,我們在家隨便吃一點兒。”
普克笑道:“那太好了。我先把手頭的事情處理一下,一小時之內到你家。”
米朵説:“好的,那待會兒見。”
掛了電話,米朵站在原地微笑着出了一會兒神,然後走到冰箱前,拉開門看了看裏面,挑出兩個小包裝的食品,又把保鮮盒裏的蔬菜拿了一些出來,便走到廚房開始準備飯菜了。房間裏燈火通明,廚房裏傳出鍋勺相碰的清脆聲響,很快又有葱爆油鍋的香味漫溢開來。這套原本顯得冷冷清清的兩居室住房裏,忽然變得温暖而熱鬧起來。
普克來到米朵家時,餐桌上的飯菜已經擺好了。他們兩人在客廳裏面對面地看着對方,臉上都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米朵説:“你瘦了。”
普克凝視着米朵,微笑地説:“你還是我腦海裏的樣子。在火車上的這兩天,我常想起你這樣面帶微笑的表情。”
米朵有些羞澀地笑了,説:“這一次又是一個多月沒見面了。案子辦得順利嗎?”
普克點點頭:“嗯,總算把人抓到了。這個案子的案情其實很簡單,就是罪犯太狡猾,一個月的時間都用來追他了。而且他真是應了那句話,狡兔三窟,害得我們把大半個中國都跑遍了。”
米朵説:“只要抓到人就好。好了,洗洗手吃飯吧。”
普克去廚房洗過手,兩人開始坐下吃晚飯。米朵因為普克的到來,特意多做了兩個菜。
普克看樣子是餓了,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米朵時不時地看看普克,抑制不住臉上的笑容。直到一碗飯下肚,普克放慢速度,這才發現米朵在含笑看着他。
普克不好意思地笑着説:“狼吞虎嚥的,不像話吧。”
米朵説:“你不知道對廚師最好的讚譽,就是把他做的飯菜一掃而光嗎?”
普克笑笑,看着米朵問:“在外面這一個月也沒跟你聯繫,最近你還好嗎?”
米朵點點頭:“還好,在醫院上班的時間都挺忙的,業餘時間還是看看書,聽聽音樂,有時候去看場電影。不過,最近我給自己找了一個新差使,和你算是有點關係的,你猜是什麼?”
普克猜測着:“和我的工作有關係?還是和我這個人有關係?”
米朵笑着説:“和你學的專業有關係。”
普克略一思索,問:“你學電腦了?”
米朵點頭説:“嗯。不過也説不上學電腦,只是總看到各種關於電腦的報道,而且你又學過這個專業,想接觸一下試試看,前幾天自己就買了一台電腦回來。我也不懂怎麼用,還等你回來了好好教教我呢。”
普克説:“真有進取心呀,想用電腦做點兒什麼呢?”
米朵説:“你別笑話我,我就是覺得好玩。我也用不着學什麼軟件設計,就想把電腦裏最簡單最基本的那些內容學一下。對了,聽説在互聯網上可以瀏覽到很多信息,可能對我查一些最新的醫學資料也會有幫助。”
普克説:“那當然。網絡的功能可不止這一兩項,這樣吧,你真想學,我慢慢教你。也不用教太專業的東西,就把你生活中可能用到的一些功能讓你慢慢熟悉瞭解吧。”説着,普克笑起來:“沒想到一個月不見,你會喜歡上電腦。其實我也想好了,這次回來,我的宿舍裏要裝部電話,買台電腦。這樣會給我的工作帶來很多方便,以後我們倆之間也多了一種聯繫方式了。”
米朵説:“那就説定了,你可得負責把我教會。事先告訴你哦,我在這方面很不開竅,到時候你可不能嫌我這個學生太笨。”
普克微笑着説:“怎麼會呢?我從來都覺得你很聰明。只是人各有所長,各有所短,你要是讓我拿着手術刀去給病人做手術,我只怕會成為殺人犯呢。”
兩人都笑起來。吃過飯,普克幫着米朵收拾好桌子,兩人就到米朵的卧室裏看她新買的電腦。
普克打開電腦,屏幕上顯示進入WINDOWS系統。普克問:“是電腦公司的人幫你裝好的軟件?”
米朵説:“電腦公司已經預裝了操作系統,後來我們單位一個比較懂電腦的同事又幫我裝了一些常用的軟件。”
普克點擊着鼠標查看着電腦裏的各類軟件,説:“哦,你這台電腦的配置還不錯,硬盤內存都夠用的了,內置式調制解調器,你只要連上電話線就可以直接上網了。怎麼樣,想不想先嚐嘗上網的滋味?”
米朵有些好奇:“好啊,你連上網絡讓我看看。”
普克幫米朵把電話線連上電腦,然後坐在電腦前,開始撥號上網。撥號音之後,一陣略顯刺耳和嘈雜的聲音從電腦裏傳來,米朵充滿好奇地在一邊看着,屏幕上出現正在登錄互聯網的提示框。
米朵問:“這聲音是哪兒來的?”
普克説:“是調制解調器的聲音,它的英文名字聽起來很像中文的‘貓’,所以大家都把它叫做‘貓’。它的作用簡單地説,就是把電腦裏的信號變成可以由電話線傳遞的信號,由此進行信號的傳輸。”
普克盡量用淺顯易懂的語言為米朵做解釋,米朵睜大眼睛,聽得很專心。在普克的指點之下,她開始小心地嘗試着自己進行操作。
普克笑着鼓勵米朵:“我説過你很聰明吧,一學就會。”
米朵臉上露出孩子一樣的表情,全神貫注地進入學習狀態。時間飛一樣地流逝,等米朵覺得眼睛酸脹不堪抬頭看鐘時,已經是凌晨一點鐘了。
米朵揉着眼睛驚訝地説:“哎呀,怎麼這麼快,一眨眼就一點鐘了。”
普克笑着説:“一點兒也不奇怪,你這才剛開始入門,等以後用熟了,只怕會整晚都耗在網上的。以前我在電腦公司做事的時候,經常通宵泡在網上,有一陣子身體的生物鐘都弄亂了,一到夜裏就會失眠。我先提醒你,你可要小心。”
米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回到屏幕上,説:“真是神奇,像另一個世界。”
普克聽了,若有所思地説:“你這麼一説,我想起以前你對我説過的一句話。”
米朵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從屏幕上調轉過來,看着普克,問:“你説什麼?”
普克笑了,搖着頭説:“不會現在就開始走火入魔吧?你剛才説,真是神奇,像另一個世界。這句話讓我想起你以前説過的一句話。”
米朵想了想,説:“嗯,我記得。我説自己剛學醫的時候,看見人體結構的複雜,覺得人體是一個神奇的世界。後來發現人的心理世界,是一個比人體更復雜的世界。”
普克説:“網絡也是一個世界,有人説它是虛擬的,其實也不盡然。但我個人的體驗是,這是一個虛擬和真實相互交織的世界,它最大的特點是令你無法確定在這個看似虛擬的世界裏,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幻象。它吸引你沉迷其中,如果你沒有足夠的力量,有可能會無力自拔。”
米朵笑起來:“聽你這麼一説,網絡簡直像毒品了。”
普克認真地説:“對某些人來説,這個説法並不過分。網絡可以轉移人的痛苦和焦慮,麻醉人的精神,使人忘記現實生活中的種種苦悶,令人上癮。現在已經有很多調查結果表明,因為網絡而上癮的人,並不比被毒癮控制的人更幸福。”
米朵問:“真的會上癮嗎?”她轉過臉去看屏幕,屏幕上剛剛下載的一個動畫笑話開始運行,一個古怪的小人在屏幕上又説又跳,配合着滑稽的音樂,講了一個令人捧腹的笑話。
米朵情不自禁哈哈大笑,普克在旁邊看着米朵,臉上流露出説不清是喜是憂的表情。可很快地,他也被屏幕上的動畫笑話逗得笑起來,暫時忘記了他要提醒米朵的話。
米朵送普克走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半了。
普克站在門口,看着米朵説:“你該睡了,眼睛通紅的,別影響了明天上班。”
米朵説:“真是的,明天上午我還有一個手術呢。”
普克笑道:“剛才看你那麼着迷的樣子,我真有些擔心會把你領入歧途。”
米朵有些迷惑:“可現在都説,在二十一世紀,電腦已經是一個人生存在社會中必須掌握的四種基本技能之一了。像我這樣的電腦盲,還不該抓緊時間掃盲嗎?”
普克想了想,問道:“米朵,我們認識這麼久,我一直沒有問過你,你平時的生活是不是很寂寞?”
米朵坦白地説:“我想,應該可以這麼説。雖然我並沒有特別地考慮過這個問題,不過我想那是因為我已經習慣這種寂寞日子了。”
普克沉默了一會兒,説:“你總讓我覺得很親近,我想,可能就因為我們的內心實在太相似了。”
米朵聽了普克的話,沒有作聲。他們一裏一外地站在門口,注視着對方,眼睛裏都隱約流露出某種難以言述的情緒來。
普克又説:“你相信嗎?有的時候,越是內心珍視的人,越是不敢輕易靠近。”
米朵凝視着普克:“我明白,因為距離可以確保自己和別人都不受到傷害。”
普克默默地注視着米朵,好一會兒,他微笑起來,向前邁了一步,低頭在米朵的額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説:“米朵,我心裏真的很珍惜你。”
米朵在普克靠近她並親吻她的額頭時,不禁羞怯地垂下了眼簾。好一會兒,她才紅着臉抬起頭,看着普克説:“我也一樣。”
普克柔聲説:“早點睡吧,等我把手上的案子結束了,我就來找你。”
説完普克轉身向樓下走去,米朵站在門口看着普克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處時,才回到房間關上了門。她站在門裏想了一會兒,發覺剛才的場景似曾相識。那是她和普克相識不久時曾出現過的場景。米朵送普克出門,他們在門口説話,米朵盼着普克能夠吻她,可最終普克還是什麼也沒做就離開了,米朵也因為內心積蓄多年的困擾而無法向普克表白。不同的是,這一次普克吻了米朵的額,而米朵的心裏,似乎也並沒有那一次的惆悵和壓抑。
米朵走回卧室,電腦還沒有關,但已經從網上斷開連接。米朵在電腦前站了一會兒,電腦上的時間顯示此刻已經是凌晨三點鐘了,可米朵的眼睛灼灼閃亮,幾乎沒有一點兒睡意。她猶豫再三,還是在電腦前坐下,又開始撥號上網。
米朵知道明天上午她還有一個手術,現在真的應該上牀睡覺了。可有種奇特的誘惑在蠱惑着她,使得她失去了以往的自制力,像被什麼力量拉扯着似的,又走到電腦前坐下。
米朵下決心似的自言自語:“十分鐘,就十分鐘。”
十分鐘過去了,半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窗外進入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米朵終於關上電腦時,已經是凌晨五點鐘。她起身走到窗前,揉着有些疼痛的太陽穴,覺得頭腦裏亂糟糟的,被形形色色的內容充滿,卻又清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窗外一片黑暗,東方的啓明星異常明亮。米朵忽然覺得很恍惚,這個世界多奇妙啊,它充滿了無窮無盡的表現形式——物質的,精神的,有形的,無形的,真實的,虛幻的。一個生活於其中的人,是如此渺小,孤立,無法掌握和控制自己的命運。
米朵想起了自己在網上的網名,她給自己起了一個充滿樂感,聽上去既快樂又簡單的名字:哆來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