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0點,咖啡館內靜悄悄的,一個客人也沒有。
一個穿褐色制服的女服務員正在賣力地擦拭着玻璃窗,看見嶽程進來,她客氣地招呼道:對不起,先生,我們還沒開門。能不能過一會兒她的話還沒説完,嶽程已經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了自己的證件。
請問有什麼事嗎?女服務員半是好奇半是惶恐地把目光從證件上移開,看着他。
老闆娘在不在?他問道。
她不在。
那老闆呢?
他也不在。
他們今天會來嗎?
老闆大概過一會兒就能到,老闆娘要等晚上才來。
晚上?
她每天晚上七點左右來,她會跟老闆一起下班。
嶽程環顧四周,心想,這裏裝潢得還挺高級的,看來消費不低。
你們營業時間是幾點到幾點?
上午11點到晚上11點。
昨天晚上也是你當班嗎?
是的。女服務員不安地點了點頭。
嶽程掏出一張童巖的證件照。
你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女服務員小心翼翼地拿着照片看了一會兒,然後略帶歉意地説:我説不清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我們這裏的客人多了我真的説不清。
那麼,昨天有沒有人向你要過這張名片?嶽程拿出印有邱元元名字的名片。
女服務員指指離她最近的一張咖啡桌:不用問我們要,每張台子上都有名片,客人可以隨意拿走。
昨天晚上8點至9點之間,你們的老闆和老闆娘在不在店裏?
女服務員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才道:老闆娘不在,她昨天沒來。
嶽程一愣神。
你不是説你們老闆娘每天晚上七點都來店裏的嗎?
女服務員有點為難,扭捏了一會兒,才嘟囔着説:他們,他們好像是吵架了昨天傍晚老闆娘打了個電話來,聽上去好像是老闆做錯了什麼事,讓老闆娘很生氣具體什麼事,我也不知道女服務員還想説什麼,目光突然朝他身後望去,他立刻迴轉身,發現陸勁打着一把黑色的大雨傘正從馬路對面向咖啡館走來。
幾個月不見,他顯然是胖了不少,記得上次分別時,陸勁還不滿100斤,看上去活像副骷髏,現在,在起司蛋糕的滋潤下,他終於像個正常人了。
那就是我們老闆。女服務員道。
嶽程望着在門口收雨傘的陸勁,問道:昨晚8點至9點之間,他在哪裏?
當然是在店裏。打烊的時候,他跟我一起走的。女服務員説完,逃也似的奔向陸勁。嶽程看見她拉開玻璃門,跟陸勁小聲嘀咕了幾句,接着,陸勁的目光朝他這個方向投了過來。
原來是你啊。陸勁的聲音裏帶着欣喜。
不知為何,陸勁的反應讓他大大鬆了口氣。
聽上去好像不太歡迎我啊。嶽程想讓自己顯得嚴肅一些,但嘴角還是禁不住漾起笑容。
哪兒的話。開張之後你這還是第一次來吧,來來來,請坐。陸勁把雨傘遞給女服務員,徑直走到窗邊的一張桌前坐了下來,你吃過早飯了嗎?他熱情地問。
嶽程還沒來得及回答,陸勁便吩咐女服務生:這時候蒜蓉麪包差不多該好了。給警察先生來杯紅茶,兩片蒜蓉麪包,給我來杯胚芽奶茶,一塊藍莓乳酪,一份提拉米蘇。他又轉頭對嶽程説,這裏的西點師傅是我們從大西餐館挖來的,手藝相當不錯,你嚐嚐吧。
嶽程還沒拿定主意,他不知道正在當班的自己是否該接受對方的招待,這時,他看見女服務員站在櫃枱前看着陸勁,一臉為難:可是,老闆娘説你這個星期已經
她不是不在嗎?陸勁不耐煩地打斷了她。
女服務員朝他吐了下舌頭:好吧,馬上就端來。如果被她發現,我可幫不了你。她捧着老闆的雨傘匆匆奔進了後面的料理間。
這番對白讓嶽程心裏暗暗好笑。顯然在年輕的女服務員眼裏,陸勁是個脾氣柔順的好丈夫,也許還常常受老婆的氣,如果她哪天瞭解了他的光榮歷史,真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
怎麼,元元還管你吃什麼?他揶揄道。
她怕我得糖尿病,所以規定我每週只能吃兩塊甜點好了,別説這些了,今天你突然來,應該不是專程來問候我的吧。説吧,什麼事?陸勁口氣輕鬆地問道。
確切地説,我不是來找你的。我是來找元元的,可惜她不在。
找她?陸勁抬起眉毛,眼睛裏閃過一道冷光。
嶽程心裏一驚,即使已經認識這麼久了,嶽程還是會為偶爾窺見陸勁的本來面目而膽寒。他不會忘記,半年前,陸勁被押入城北監獄時的情景,在放風的操場上,很多人停下來回頭看着他,有的人自動給他讓開了道。監獄並非絕對的密閉空間,很多人聽説過他,雖然他那時剛剛大病初癒,瘦弱不堪,但他的犯罪史早已傳遍這裏的每個角落。那些罪犯看着他的目光,有戒備,有景仰,有恐懼,也有懷疑。而在不到一週的時間裏,陸勁就證明了他在犯罪方面的天才,他解開了困擾城北監獄多年的密室殺人案。
嶽程很瞭解陸勁。陸勁擅長消滅比自己強得多的對手,而一旦被他抓住機會,他就會毫不留情。所以,如果這個人是朋友,那會是最佳拍檔,可一旦變成敵人,就會極度危險。
你找她什麼事?陸勁問道,口氣已經不像先前那麼客氣。
邱元元,這個小陸勁15歲的年輕女人,可能是他現在唯一在乎的人。嶽程提醒自己説話要小心些,儘量不要讓對方認為,他的到來只是為了針對她。嶽程毫不懷疑,一旦事情牽涉到她,陸勁轉眼之間就會變成一個想法偏激的大變態。
你知道兆豐巷嗎?他問陸勁。
當然知道。不就是對面那條弄堂嗎?怎麼了?
嶽程決定還是用公事公辦的方式把事情説清楚。
凌晨3點,在那裏發現一具女屍,我們在被害人的錢包裏發現了元元的名片。我想知道昨晚8點至9點之間,她在哪裏。嶽程朝桌上的一個小木盒望去,那裏裝了十幾張邱元元的名片。
陸勁的目光也落在那疊名片上。
你是説這張嗎?他從裏面抽出一張來丟在桌上,死者可能來過這裏。可我們的店三個月前就開張了,凡是來過的人都有可能拿走名片。這跟元元有什麼關係?
陸勁,我這是例行公事,如果你知道她在哪裏,麻煩你快點告訴我。
陸勁瞥了他一眼,沒説話。
昨晚她為什麼沒來店裏?嶽程説完,又補充道,如果你不知道,就請你老實告訴我,不然對你對她都沒什麼好處,我知道你沒跟她在一起。
陸勁想説什麼,恰好這時,女服務員端來了咖啡和點心。她顯然是聽到了嶽程最後説的話,她小聲道:對不起老闆,這是他剛剛問我的。
陸勁和藹地朝她微微一笑,道:沒關係。你去忙你的吧。
女服務員歉疚地看了一眼她的老闆,拿着餐盤轉身離去。等她走進料理間,陸勁才道:不錯,昨晚我是沒跟她在一起,但我知道她在哪裏。她在醫院陪孩子掛急診,6點不到出的門,8點左右到的家,後來就一直在家照料孩子。是,我是沒看見她出去,也沒看見她回來,但我説的這些,你可以到兒童醫院去調查,我相信凡是見過元元的人,都應該能記得她。
對,元元是辣妹。
好,我叫人去查。嶽程一邊説,一邊快速發了條短信給他的下屬,作為元元的朋友,我也不希望把她當成嫌疑人。他道。
陸勁冷哼一聲,端起奶茶,喝了一口。
嶽程把童巖的照片移到他的藍莓乳酪旁邊:這個人你有印象嗎?
沒印象。我最近每天晚上都在後面跟師傅一起做西點,哪有工夫注意店裏的客人。陸勁看都沒看那張照片。
嶽程知道他是在怪自己沒把他們夫婦當朋友。他耐着性子道:陸勁,我相信元元,可你要明白,只要牽涉到你,很多人就會產生各種聯想,只要案子一天不破,就會有我們的人來這裏拜訪你。你希望這樣嗎?如果你不希望,那就請你好好看看這張照片。如果她沒來過,她就不會有你們這裏的名片。
這不是幫我,這是幫你自己,也是在幫元元。嶽程心道。
陸勁又喝了兩口奶茶,接着,他的腦袋慢慢向照片湊過來。
照片跟死者本人像嗎?過了一會兒,他問道。
不會吧,難道你懷疑警方弄錯了死者的身份?
這就是她本人。嶽程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是想問這是不是她最近拍的照片。
照片是我們在她家的抽屜裏找到的,裝照片的紙袋上標着日期,這大概是五個月前拍的。嶽程不明白陸勁為什麼會對證件照的日期如此感興趣。
知道日期,我就能判斷,這張照片是否能説明她被殺前的生活狀況。陸勁像是在作解釋,他低頭注視着照片中的童巖,我覺得她的打扮很落伍,這種格子襯衫是十年前的式樣,現在已經不多見了,看那釦子,好土。
嶽程從沒仔細看過這張證件照。現在發現陸勁所言非虛。
再看她的髮型。
不就是一般的卷頭髮嗎?嶽程道。
明顯左右兩邊長短不一,你沒發現?
嶽程還真的沒發現。
她一定是在街邊小店做的頭髮,那裏的理髮師水平有限。再看她的頭髮乾枯發黃,而且卷得又那麼圓,我猜她可能平時總是自己在家做髮捲。
陸勁的話讓嶽程想到了《功夫》裏的旅館老闆娘,那女人的頭頂上總有兩個彩色的大發卷,再看童巖,她的頭髮的確卷得誇張。
雖然是黑白照片,但顯然還是化了妝,她的眉毛很濃,嘴唇發亮。陸勁繼續説道。
陸勁,我是讓你看,你有沒有在咖啡館見過她,尤其是昨天。嶽程提醒道。
我真的沒見過她。陸勁將照片移到面前,又看了一會兒,道,不過,我可以從這張照片瞭解她的為人。
是嗎?嶽程有點懷疑。
十年前的襯衫,她捨不得扔掉,她不做頭髮護理,在小店燙頭髮,自己在家做髮捲,外加這是黑白照片,這都説明這個女人的生活非常節省。嶽程,她這樣的女人是不會自己進咖啡館的,除非有人肯埋單。而她這樣的人,除非她家或者工作單位離這裏很近,否則,即使她到過這裏也不會收藏咖啡館的名片,因為只有準備下次再來的人,才會收藏名片,可是,如果距離太遠的話,她會考慮花去的車費和時間是否划算。相比之下,我相信,她寧願選擇離她近的地點跟對方見面她家在哪裏?
很遠。她得換兩輛公共汽車才能到兆豐巷另一邊的清水路。現在,嶽程已經聽懂陸勁的意思,你是想説,名片是別人塞進她包裏的?
陸勁沒回答他的問題,又道,再看看這張照片。
嶽程瞥了一眼照片:你又看出了什麼?
一般證件照都是用於比較正式的用途吧,比如應聘或出國旅行。所以拍證件照時,通常大家都會打扮得比較正式,女人還會稍微化些妝。她化了妝,可她穿的是十年前的舊襯衫,頭髮也燙了,但很難看,而且照片還是黑白的,這表明,她不是不知道證件照的用途,她也做了一點小小的努力,但為了省錢,她還是寧願讓整體效果差一點。所以,她就是那種會在意幾塊錢車費的人。對她來説,跑那麼遠來喝杯咖啡,是很不划算的。其實我覺得,她的生活跟咖啡館這類地方應該是絕緣的,她經常光顧的地方應該是麪館和大排檔,即使喝咖啡,她也只喝三合一速溶咖啡。
也許有人肯用車送她。嶽程不太肯定地説。
陸勁叉了一小塊藍莓乳酪放進嘴裏:是有這可能,但我覺得不像。她大概有40歲了吧。
不,35。
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好吧,就算她有個願意用車送她的男朋友,那她應該考慮到,跑那麼遠喝咖啡浪費油錢,所以,她一定會推薦一個對他倆來説更近的地方。那麼,既然她自己不可能繞遠路過來,她也不太可能把咖啡館推薦給她的男朋友,她有什麼必要收藏這張名片?或許有兩種可能,第一,名片確實是她收藏的,她想把咖啡館推薦給她的某位朋友,她這麼做純粹是出於好心,對方的工作地點或住址可能離這兒很近。她能時時想到對方,那證明她跟對方的關係應該很親近,你們查查她的電話記錄或通訊錄,或許就能找到這個人。
嶽程馬上在心裏否定這種猜想。童巖的屍體被發現後,他們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對她進行了調查,根據他們得到的信息,她是個性格孤僻的人,根本沒有親近的朋友,她跟父母的關係也很疏遠。嶽程認為,即使她有男朋友,也肯定是剛剛認識,至少她身邊的人都沒見過他。
第二種可能呢?他問道。
第二種可能當然是,別人把名片塞進她包裏的。這女人離這裏太遠,對方應該也沒理由會給她名片。也就是説,名片是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放到她包裏的。那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搞亂警方的視線。警方看到元元的名片,肯定會對她進行調查,你現在不就來了嗎?陸勁譏諷道。
嶽程喝了一口紅茶,靠在了椅背上:也許你是對的。她包裏另外還有兩張名片。
你説什麼?還有兩張?陸勁好像很意外。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以為只有元元一張名片。
一張和三張有什麼區別,不都是為了把水搞渾嗎?
不,有區別。我問你。如果名片是兇手放進死者包裏的,那是不是説明他很可能來過我們店?
當然。
既然如此,他怎能保證,我們這裏的人認不出他?他總要點餐吧?即使他化了裝,他的身高、聲音、指紋還在那裏,他怎能保證他不會給別人留下印象?而且他還用過我們這裏的餐具。所以,其實,把元元的名片單獨留在錢包裏,對他來説,可能不是什麼好事。
嶽程想想也對。警方很快就能查出元元跟謀殺無關,接着警方就會問,為什麼兇手會有咖啡館的名片?他是不是去過那裏?有沒有目擊者?他是不是住在咖啡館附近?
其實他肯定來過咖啡館,而且很可能就是跟死者一起來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那裏面已經有了兩張名片,就不必再把元元的名片加進去了,是不是?嶽程道。
對,兩張名片已經足以把水搞渾,根本不必再添第三張。要知道被害人包裏的名片越少,警方就越重視,他們會認為那是被害人最後見到的人,會把他們列為主要嫌疑人。不是嗎?
確實如此。嶽程想,假如包裏有十幾張名片,他一定會認為那是被害人平時隨手丟進去的。
他這麼做完全多此一舉。陸勁道。
好像是的。現在,嶽程也不得不承認。
一陣沉默。
陸勁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面前的蛋糕,過了會兒,突然輕輕笑了笑。
你笑什麼?每當嶽程在陸勁臉上看見類似的笑容,他都會產生一拳揍過去的衝動。
可惜陸勁根本沒覺察他在想什麼。
我覺得他是左右為難。他一定碰到了什麼無法解決的麻煩,否則不會出此下策。陸勁在自言自語。
你什麼意思?嶽程寒着臉問道。
陸勁終於把目光轉向了他。
他是不得不這麼做。
不得不?
莫非
嶽程猛然抬起頭,正視陸勁。
你是不是想説,兇手不得不增加一張可能對自己不利的名片,是因為另外兩張名片中有一張就是他自己的?
對!他想擴大警察的偵察範圍,否則他就太顯眼了。陸勁露出讚許的笑容,這個多此一舉的行為恰恰證明,那兩個人中有一個就是兇手。
可是,如果他知道他自己的名片在死者的包裏,為什麼不乾脆拿走,這可是比增加一張名片明智得多。
最大的可能性是,兇手無意中發現被害人拿走了他的名片,而他一時沒找到,所以只能又加了一張。三張名片是在同一個地方找到的嗎?
嶽程的腦袋像被抽了一下。
不是。他答道,元元的名片在錢包裏,另外兩張在化妝鏡裏。
陸勁笑了起來:所以,我説他一定是碰到了什麼無法解決的麻煩,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嶽程不由自主從桌邊站了起來。
這就要走嗎?那這兩個麪包就給你打包吧。陸勁立刻説。
嶽程趁女服務員拿走麪包的空兒,對陸勁説:知道嗎?其實那兩個人都在現場,一個是報案人,另一個正巧路過,還差點跟報案人打起來。
陸勁大吃一驚,隨即又露出感興趣的神情。
這事還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