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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為自己而戰鬥

    2009年9月19日,夜,20點31分。

    美國,阿爾斯蘭州,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

    我的名字叫1914。

    一年零三個月前,我的名字叫高能。

    三年前,我的名字叫古英雄。

    我是誰?

    儘管,曾經被這個問題困擾許久,但現在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誰。

    監獄裏的枱燈照着狹窄的牀,老馬科斯正低頭看書。鐵窗外射入陰冷的月光,我已換了第四本小簿子,本書上卷的故事記錄到哪了?

    答案是一個抉擇。

    就像今晚必須做出的抉擇那樣,一年多前我必須作出一個抉擇:是否要完成藍衣社的任務,以高能的身份前往美國,與天空集團大老闆高思國見面?

    在面臨這個抉擇之前,我已發現許多驚人秘密,險些葬送了自家性命——當我還叫古英雄時,杭州發生的一場神秘車禍,使我昏迷了整整一年,被剝奪了原來面孔,換上一張死者的臉。

    從漫長的昏睡中醒來,卻未曾意識到,我的名字、家庭以及一切,都已搖身一變成為另一個人——高能,天空集團中國分公司的推銷員,也是蘭陵王高長恭的第49代孫,他的家族原本是我最大的敵人。雖然一年多的時間過去,我的護照與所有的身份資料,依舊印着高能的名字,他的媽媽仍把我當做自己兒子,我同樣也深愛高能的父母。

    目前只有不超過三個人知道我真正的身份。

    現在,是時候告訴你們,我如何來到美國,又如何成為殺人犯,被關進這座監獄的前前後後了……

    2008年,夏天。

    夜晚枯樹下的長考之後,我已作出了決定。

    藍衣社是誰?

    拉斯維加斯的常青,上海的端木良、華金山與南宮,現在加上我——古英雄。

    我將以高能的身份前往美國,與天空集團大老闆高思國見面,他將如何對待我這個從未謀面的“親侄兒”?是像親叔叔那樣關照我,讓侄兒享受榮華富貴,還是把我當做騙子投入監獄?抑或根本是個圈套?

    幸虧我是個失業的窮小子,既無家人羈絆,也沒有後顧之憂,大不了再度一無所有,回到貧民窟過一輩子。至於端木良給我的一切,只是小恩小惠的誘餌,隨時隨地可能失去。

    但假設僥倖成功——先不管蘭陵王的秘密,也別提我迷霧般的身世,算算天空集團那份產業,即便分給我百分之一,也足夠過神仙般的上等人生活,擁有夢寐以求的一切……無論是高能還是古英雄,對我來説又有什麼區別?

    我的命運早已被徹底改變,不怕再被改變第二次。

    在此之前,我想先去看一個人,為我換臉的人——華院長。

    黃昏,細雨霏霏,黑雲蔽日,滿城風雨驅散暑氣,懷着忐忑不安的心來到郊外,太平洋中美醫院。

    八個月前,我身為昏睡的植物人,躺在這家醫院的病牀上,不知哪一個千年才可醒轉?

    提前與院長華金山通過電話,是他為我移植了高能的臉,又是他讓我在昏迷一年後醒來,竟然又是他在幕後參與監視我,因為他也是藍衣社的一員。

    剛走到醫院樓下,頭頂傳來一陣呼嘯聲,我本能地往旁邊一閃。

    十分之一秒,一個黑影在眼前墜落,幾乎擦到我的鼻尖,響起沉悶的撞擊聲。

    什麼東西濺到我的臉上?

    不是雨水。

    而是另一種帶有腥味的液體——血。

    在我身前墜落的東西,正匍匐在水泥地面上抽搐,後腦勺湧出大量的血,隨着雨水肆意蔓延。他的臉仰望烏雲下的蒼穹,睜着一雙驚恐的眼睛,彷彿倒映着最後見到的臉,那張臉以後將時常在我的噩夢中浮現。

    “華……金……山……”

    緩緩喊出他的名字,而他再也不能合上自己的眼睛了。

    雨水沖刷着我的臉——華院長的血,化成一條條溪流,將我的襯衫染成古怪的粉色。

    身後響起尖叫,兩個小護士嚇得逃跑了。

    需要再解釋一遍嗎?當我走向醫院大樓,華院長從頭頂飛下來,在我的面前墜樓身亡。

    若非及時躲開,恐怕會砸在我的頭上!很可能不是華院長摔死,而是我被這枚人肉炸彈砸死!

    自殺?他殺?

    仰頭看向這棟僅有五層的房子,密集的雨點墜落在眼底,天色陰沉得接近黑夜,如同一張變幻莫測的臉,發出冷酷的咆哮和對我的嘲笑。

    突然,眼角餘光掃到一個影子。

    條件反射地瞪大眼睛,越過密如牛毛的雨幕,一個黑色人影,像子彈打進我的世界。

    一秒鐘後,黑影風似般鑽進樹林。

    不必經過大腦思考,黑影指揮我的雙腿,飛快地跨過花壇,緊追不捨地沒入林子。

    “站住!”

    暴躁地狂吼一聲,視野被茂密的樹葉佔據,唯有劇烈搖晃的枝葉,留下那個“人”的蹤跡。我的全身被雨水淋濕,順着額頭模糊眼簾,胸口也冰涼一片。眼前不斷閃過華院長的臉,驚駭地盯着天空的眼睛,這雙眼球裏刻錄下的人,就是這個逃竄的黑影。

    哪怕黑影會奪取我的性命,也無法阻擋我追趕的腳步。當我衝出樹林,世界已完全陷入黑夜,將我徹底地拋棄。醫院後面是大片稻田,雙腿浸泡在深深的泥水中,甚至感到小龍蝦在咬我的襪子。

    我看不到。

    除了腳下的稻田,身後的樹林,那個“人”已徹底逃出我的視線。

    只有雨,冰冷的雨,像箭鏃射在我的臉上。

    他(她)走了嗎?

    艱難地在雨夜的稻田跋涉,眼睛已失去作用,第一次體會到盲姑娘秋波的感受。

    不,我又感覺到了,通過身體,通過皮膚,通過心臟,通過夾雜在風雨中的喘息,隱藏在黑暗中的目光。那個人就在我的身邊,如同一塊透明膠,永遠無法讓我看清,卻永遠與我形影不離。

    “你是誰?”

    猛烈卻無力地在雨中揮舞拳頭,彷彿自己與自己搏鬥。

    漸漸地,那個影子已然遠去,像虛幻的風吹過稻田,隱入遼遠的田野,躲進烏雲背後的星空。

    “華金山死了!”

    “昨晚,我已知道了。”

    端木良不緊不慢地與我説話,神情自若彷彿死的只是個陌生人。

    上午,雨剛停。

    幾天來第一次回辦公室,便衝到端木良面前,毫不客氣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不害怕?”

    “聽説是自殺,從醫院樓頂跳下來——我並不感到意外,他一天到晚研究心理學與大腦,早晚有一天犯失心瘋,走火入魔自取滅亡。”

    “可他不是你們藍衣社的一員嗎?”

    “是,但不是‘你們藍衣社’,應該説‘我們’,我們藍衣社。”他筆直地站起來,“古英雄,私下裏我可以叫你的真名,你也是藍衣社的一員,最重要的一個!”

    奇怪,我看不出這句話是説謊:“我真的是藍衣社的社長?”

    “在你的父親離開以後,你自然繼承為藍衣社唯一合法的社長。”

    “那晚是常青在視頻裏説的,讓我怎麼信任你?”

    “你丟失了全部記憶,假如一下子都告訴你,恐怕你自己也無法接受。”

    “那麼請告訴我,華金山是怎麼死的?那個殺死他的黑影是誰?”

    “殺死他?”端木良眉頭一聳,“他不是自殺的嗎?”

    “我是目擊者!他就摔死在我面前。”突然眯起眼睛,腦中浮起昨天雨夜,晃動在樹林間的幻影……“一個黑影,飛快地逃出去,下着雨,天黑了,我沒有追到他。”

    “憑什麼説華金山是被他殺的?”

    “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人看到過那個黑影。但我確信,這是一樁謀殺!就是那個黑影,我距離他十米之遙,便感應到了那種氣息。”

    “殺氣?”

    “是,但看不清這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有一個模糊的黑影,風一樣消失了。”

    端木良凝思許久,意味深長地吐出一句話,或是一句警告:“他不是我們藍衣社的人。”

    再度緊盯他的眼睛,讀心術也再度告訴我,這句話並沒有説謊。

    事態超出我的想象是正常的,但我難以置信的是——事態已超出了藍衣社的想象,在藍衣社之外還有一個人!

    他(她)是誰?

    一下子想到莫妮卡,但這位混血美女正遠在美國,不可能穿越回來殺人。

    腦子全都亂了,原本剪不斷的千頭萬緒,又多了一座迷宮。

    “別多想,這只是一個插曲。”端木良站起來微微一笑,給我衝了杯咖啡,“華金山這個人行為怪異,不排除有我們不知道的仇家,何況現在他對我們來説,也沒什麼太大作用。”

    “所以你一點都不對他的死感到悲傷。”

    端木良的態度讓我想起了兩個成語——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對不起,你不要以為藍衣社是冷漠的,其實我們都是充滿熱情的人,為了那個共同的目的。”

    “蘭陵王的秘密?”我感到肩膀在劇烈顫抖,“為了發現這個秘密,你們就可以不擇手段!甚至給我移植死人的臉,欺騙我那麼長時間,讓我代替另一個人生活!”

    “抱歉,如果你沒有丟失記憶,你也會這樣選擇的。”

    “那麼現在給我的選擇呢?”

    端木良靠近我的眼睛:“你在猶豫?究竟去不去美國?本來你已打定了主意,但因為目睹華金山的死,又害怕了?”

    我不置可否地後退一步,不想讓他感覺到我的恐懼。

    “不僅僅是華金山,還有在我的辦公桌上自殺的陸海空,失蹤的嚴寒和方小案,我希望知道這些人出事的真相。”

    “以後會告訴你的。”

    這句話就等於承認了,我的三個前同事的意外,確實與藍衣社有關。

    “端木良,你真讓我失望!”

    “你這麼説,我也感到非常遺憾。”他走到窗口背對着我,悲哀地長嘆一聲,“雖然我比你年長几歲,但從中學時代開始,當你還叫古英雄,我們兩人就是最好的朋友,可以用情同手足來形容。”

    “難以置信,我有過你這樣的朋友!我媽媽還記得你嗎?古英雄的媽媽。”

    “不,我從沒去過你家。關於藍衣社,你的父親一直對家裏保密,你的媽媽向來一無所知。但是,你的父親經常帶你去我家,有段時間我們形影不離,擠在同一張牀上抵足而眠,徹夜談天説地。”

    “不可思議!”

    然而,端木良的語氣越發懷舊與傷感:“英雄,當你出事變成植物人,最傷心難過的人是我!我每天都期待你能醒來,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上,擔負起藍衣社社長的使命。”

    我竟有些不寒而慄,端木良説起我們兩個的往事,竟然充滿男女之間才有的感情,難不成我們還是少年同志?怪不得媽媽説我以前從沒談過女朋友。趕緊中斷他的抒情:“別,不管是真是假,請別再説了。”

    “好,不談往事,只説現在,那晚説的事情,你決定好了嗎?”

    “以高能的身份去美國?”

    “別裝傻了,我知道你心裏還在掙扎,害怕陷入更深的危險,但又不想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你放棄了選擇,就等於放棄了億萬富豪的人生!放棄了你最後的未來!你就永遠做一個失業的小職員,活在別人的鄙視之中,活在我的蔑視底下吧!我最親愛的兄弟!”

    該死的端木!為什麼每句話都像利刃,準確地捅進我的心窩!

    “夠了!請再給我幾天時間,我會作出決定的。”

    “好。”他的攻勢得手,見好就收,“古英雄,我等你的消息,這幾天就幫你辦手續,美國方面會給你發出邀請。但願你不要讓我們失望,我的社長。”

    “再見!”

    我厭惡地退出房間,再也不想看那張臉了。

    接下來的許多天,一直默默問自己——

    去?

    還是,不去?

    依然tobeornotbe?

    我沒有再去上班,沒有再見過端木良,他們似乎胸有成竹,一直沒來騷擾我。

    最近頭髮全長好了,恢復了原來的髮型,為了不讓媽媽擔心,我每天早上出門,傍晚坐地鐵回家。經常坐在公園長椅上,乘着涼爽的樹陰,度過炎熱的漫漫夏日。無聊時捧起一本書,斯蒂芬?金的《黑暗的另一半》,小説開頭有這樣一句話——

    “人們真正的生活開始於不同的時期,這一點和他們原始的肉體相反。”

    我叫高能的生活開始於2007年11月,這一點正好與我古英雄原始的肉體相反。古英雄的生命終結於2007年11月,從此他的靈魂變成了另一個人。

    至於那輛心愛的寶馬Z4,我從沒機會開過,前幾天連牌照把它賣了。雖然作為二手車縮水了不少,還是一次性套現了50萬元——我活到二十六歲賺到最多的一筆錢。

    我沒有像許多人那樣,拿到現金先犒勞自己一把,也沒有花天酒地大肆放縱,甚至連一件新衣服都沒買,依舊保持原來的生活水準。我也沒把這筆錢做任何投資,更不敢涉足股票和基金。雖然據説現在是“抄底”良機,但究竟是誰被“抄”尚未可知。

    50萬靜靜躺在銀行,直到我取出5萬元,匿名匯款給我的媽媽——古英雄的媽媽。

    至於與我共同生活的另一個媽媽——高能的媽媽,我卻對她守口如瓶,這樣反而對她更安全,就像父親認為的那樣:她什麼都不要知道,平平安安遠離邪惡。

    七個多月以來,我一直把他們當做自己的爸爸媽媽,他們也把我看做自己的兒子。他們對我的愛無私而真誠,是發自內心的天下父母心的愛——這是我從他們的眼睛裏看到的。

    不能把真相告訴媽媽,她失去了丈夫已萬分痛苦,如果知道兒子也早就死了,毫無疑問會精神崩潰。就算為了安慰,我也必須演下去。

    酷熱的八月,突然收到一封掛號郵件——美國郵政局的邀請函和擔保函,邀請我到美國商務考察四十天。美國郵政是美國少有的幾家國有公司之一,2008年世界500強排名第64位,由美國的國有部門發出的邀請函,拒籤可能性極低。

    幾天之後,我意外地發現個人賬户裏增加了幾萬美元。

    同時,端木的公司送來一張收入證明,居然説我的年薪有30萬。

    拿着這些燙手的材料與美元,其實與我完全沒有干係,幾天幾夜令我難以入眠。

    我決定去找端木良。

    “你果然來找我了。”

    端木良滿面春風地招呼我坐下,殷勤地衝了杯咖啡。

    “對不起,到底去不去美國,我還沒決定呢!”

    “如果要等你決定,再去準備這些材料,又要耽誤好幾周了。”

    我不知道該發怒還是恐懼,眼前這個看似温文爾雅,其實詭計多端的男人,居然是我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

    “你們怎麼搞到美國郵政局邀請函的?”

    “那是常先生的本事,他在美國有很多朋友,包括一些神秘的大人物。別説美國郵政,就連白宮的邀請函都不成問題。”

    “常青!”

    説起這個名字,就想起自殺的父親,心頭彷彿被紮了一刀。

    端木良從抽屜裏拿出一個信封,小心地交到我手裏:“這是你的機票,一個月後從上海飛往洛杉磯。還有一份高額的旅行保險,包括在美國的酒店訂單,全部費用由常先生支付。”

    “你們把我去美國的一切都準備好了?”

    “古英雄,我這個人説到做到,只要你交出護照——高能的護照,去美國領事館辦簽證。”

    我沉默了片刻,卻不正面回答:“你們可真是周到啊。”

    “這些材料可以確保你的簽證萬無一失。”

    “連我在美國的酒店都預訂好了?不管我去還是不去,可以告訴我都有哪些行程嗎?”

    “對不起,現在行程還未確定,我只知道你的第一站是洛杉磯,接下來要聽常先生的安排。至於信封裏的酒店預訂單,純粹為了應付簽證手續。”

    “洛杉磯?”想起那座天使之城,想起珠光寶氣的好萊塢,“如果第二站是地獄呢?”

    “如果是天堂呢?”

    “不,只要是人間就好!”

    “古英雄,我最好的兄弟,你會在美國得到一個更好的人間。”

    “也可能是更壞的。”

    端木良不想再玩文字遊戲了:“我希望得到你的回答——yesorno?”

    “等一等!等一等!”

    我低下頭躲避他的目光,太陽穴神經又劇烈疼痛起來,無數碎片穿過大腦,化出眼前奇異的幻影……不……又要來了……華院長……間歇性昏迷……失去的記憶……我是誰……黑色人影……爆炸了……

    爆炸過後。

    幸運的是,我還活着。

    這是大腦的爆炸,意識的爆炸,恐懼的爆炸,沒有聲音與硝煙的爆炸。

    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坐在端木良的椅子上,辦公室裏安然無恙。窗外已是黑夜,所有人都下班了,包括所謂少年時最好的朋友。

    我是怎麼了?又是間歇性昏迷?讓我難以抉擇的使命,一切都準備好了,只要交出護照辦理簽證,“高能”就將飛往美國……

    猛然搖頭清醒神智,才看到桌子上有張字條,是端木良的筆跡——

    古英雄,你可以選擇同意,也可以選擇拒絕。如果你選擇拒絕,就等於背叛了藍衣社,你也不再是我們的社長,而是敵人。你可以選擇隱藏或逃跑,但別以為能躲過我們的眼睛,因為藍衣社無所不在,無時不在。朋友,你的命運,由你自己掌握。

    赤裸裸的威脅。

    憤怒地將字條揉成一團,但轉瞬又將它鋪開。看着被我捏皺的文字,手指幾次摸上去又縮回,最後將它小心地摺好,放到自己的口袋裏。

    這不是屬於我的世界,從前的天空集團也不屬於我。假設我答應去美國,以後的天空集團呢?我的世界究竟在哪裏?

    從包裏拿出一張照片,並非現在的這張臉,而是另一個看似相貌平凡,目光卻隱含力量的年輕人。他的眼睛裏藏着什麼?藍衣社邪惡的陰謀?還是某個千年前的秘密?

    這是古英雄的臉,三年前我自己的臉,卻是那麼陌生那麼遙遠。

    如今這張臉早已化為灰燼,跟隨高能躺在墳墓裏,以及媽媽的記憶之中。

    當我剛知道自己不是高能,無端想象真正的我,應該是個年輕才俊,家境良好、品學兼優、風度翩翩,是許多女孩夢中的白馬王子。

    現實卻那麼殘酷,雖然我叫古英雄,實際卻與英雄相差甚遠,除了十五歲救過一個少女。

    我是個看似普通的保險推銷員,私下裏卻是藍衣社的新任社長,一個秘密家族的繼承人,整天夢想某些骯髒的計劃,見不得人的卑鄙勾當。而我的同夥都是些什麼人?變態的醫生華金山,陰險的奸商端木良,跟蹤狂與偷窺狂南宮,還有遠在美國的神秘人常青,我是和他們一樣的人,而且比他們隱藏得更深更齷齪。

    我恨自己!

    什麼是“自己”?自己的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家人?還是心裏的那個字——我?古英雄,從前的古英雄到底是什麼人?魔鬼、英雄還是凡人?

    下意識地打開端木良的電腦,不奢望找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否則他不會把我留在這裏。

    我只是上線搜索三個字——古英雄。

    翻到搜索引擎的第二頁,就發現了一個名為“古英雄博客”的網頁。

    “古英雄”這三個字本來就不像生活中的人名,倒是很適合做網名或標題。

    然而,博客首頁有一張照片,居然就是——

    瞪大眼睛拿起手中的照片,沒錯,就是他!

    確切地説,就是我。

    掛在博客首頁的這張照片,正是我手中這張古英雄的照片。

    這才是我從前真正的博客——古英雄的博客,而不是高能的“在卡夫卡的地洞裏”。

    手指顫抖着移動鼠標,博客訪問量僅有91次。最後一篇文章,發表時間是2006年10月25日——三週之後,古英雄就與高能一同在杭州遭遇車禍,從此古英雄變成復活的高能,而高能變成死去的古英雄。

    沒錯,這就是我,古英雄。

    就連這張照片,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張,以至於掛在博客首頁,就這樣毫不遮掩地處身於網絡,只要搜索我的名字就能找到,靜靜等待主人再度來訪,才得以幽靈重生。

    古英雄的博客總共只有七篇文章,最早一篇發表於2005年7月14日,內容很簡短——

    “今天,是我的23歲生日,開通了自己的博客。我知道沒人會來這裏看,唯一的讀者就是我自己,一個小小的保險推銷員,祝我晚安!”

    博客第二篇,是2005年7月30日——

    “該死的夏天,熱得要人命。我頂着火辣辣的太陽,在大街上跑了整個白天,去了五家公司,卻全吃了閉門羹。臭汗濕透了衣服,再跑一天大概就要中暑了!這就是我的命運?”

    博客第三篇,一下子跳到了2005年12月1日——

    “許多天沒來這裏看過了,點擊量沒有過變化(苦笑中)。對不起,我還在尋找父親,已經找了一年零六個月,還是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就像他失蹤的夜晚那樣神秘。父親會不會已經死了?”

    博客第四篇,已經跨越到了2006年2月14日——

    “情人節,我一個人在街上閒逛,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誰會喜歡我呢?”

    看來古英雄與高能還真是有許多相似之處。

    博客第五篇,2006年4月5日——

    “清明節,跟着媽媽去給爺爺掃墓,我忽然問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媽媽,我的墓什麼時候造好呢?”

    這句話簡直令人絕望,是什麼原因讓24歲的年輕人想到自己的墳墓?

    接下來博客第六篇,2006年9月19日——

    “夢,我又做了那個夢,回到十五歲那年,跳到黑色的水中,救起那個盲人少女。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感覺自己是個英雄。”

    啊,那個夢,自從我甦醒以後,也經常做這個夢。

    夢是唯一沒有斷裂的記憶,在失憶以前和以後,這個夢永遠都無法被抹去。

    奇怪的是,博客看到這裏,卻沒有半個字提到蘭陵王,也沒有提到過藍衣社,更沒有任何與面具相關的內容。也許,我以前隱藏得實在太好了,就連這個只是寫給自己看的博客,也不泄露半點秘密。

    第七篇,也是最後一篇博客,2006年10月25日,距離那個致命的時間愈來愈近——

    “假如我死了,請在我的墓碑上,刻下這樣幾行歌詞:

    別哭,我最愛的人

    今夜我如曇花綻放

    在最美的一剎那凋落

    你的淚也挽不回的枯萎

    別哭,我最愛的人

    可知我將不會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閃亮的星光

    是否記得我驕傲地説

    這世界我曾經來過

    不要告訴我永恆是什麼

    我在最燦爛的瞬間毀滅

    不要告訴我成熟是什麼

    我在剛開始的瞬間結束

    這是鄭智化的《別哭,我最愛的人》,希望在我死的時候,能夠有一個我最愛的人,來到我的墳墓前為我唱這首歌。”

    別哭,我最愛的人?我以前有最愛的人嗎?現在還有嗎?

    當即下載這首鄭智化的歌,用端木良的電腦放出來,晚上沒人時把音量調到最大,整個樓面飄蕩夜半歌聲“別哭,我最愛的人……”

    這個滄桑與沙啞的歌聲,伴隨絕望的情緒,幾乎走向毀滅的盡頭。卻在每一句的字裏行間,透露着對生命的無限眷戀,“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屏幕裏的古英雄博客,照亮我被替換成高能的臉,聽着那生離死別的激情,彷彿對這個世界道別。

    突然,手機鈴聲響起,接起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Hello!我是莫妮卡!我回到上海了,現在就想見到你!”

    半小時後。

    我見到了莫妮卡。

    五星級酒店48層總統套房,站在奢侈的落地大窗邊,可以俯瞰黃浦江的九十度大轉彎,迎面就是軍刀般鋒利的環球金融中心。整個上海都匍匐在腳下,神秘霧氣繚繞夜空,不夜燈光柔和了許多,銀河似的鋪在水泥森林上。只有一塊巨型電子屏幕,依舊頑強地閃爍着汽車廣告,紅色光芒穿破夜霧,自下而上地射映我的臉——高能的臉。

    落地玻璃邊還有一張臉,美麗的混血兒的臉,一千年前絲綢古道上雅利安人與華夏人的臉,比這個夜晚的霧氣更加神秘的臉。

    她的中文名字叫孟歌,英文名字叫莫妮卡,三個小時前剛從美國飛到上海,住進酒店房間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打電話。

    時針,走到深夜十一點整。

    這樣的曖昧時刻,匆忙讓我來到她的房間,地上還堆着跨越太平洋而來的行李,以及她疲憊而焦慮的眼神。

    她從背後抱住了我。

    手足無措地往前掙脱,應該是窗户擦得太乾淨,我的額頭重重撞到了玻璃,忍不住哎呀一聲叫出來。

    “小心!”

    莫妮卡揉着我的額頭,而我尷尬地縮回去,極力掩飾慌張:“沒事!我沒事!”

    “騙人!你要是力氣再大點,我看這窗户就要被你撞碎,到時候我們一起摔下去,明天的報紙上就會説——‘五星酒店離奇命案,一對鴛鴦殉情墜樓!’”

    我終於苦笑了出來:“沒想到你的中文水平不但沒有退步,反而還會編新聞標題了。”

    “高能,不——古英雄,在美國的日子裏,我總是想起你的臉,不管是不是你自己的臉。”

    “我知道自己的臉,不,高能的臉,沒那麼好看,並不值得你那麼思念。而且,那麼多天來沒有任何你的消息,而你連我的名字都説錯了。”

    二十二歲的女孩着急為自己辯白:“你到底叫什麼重要嗎?高能也好,古英雄也好,在我眼裏都是你的臉,雖然並不怎麼好看,但起碼你的眼睛很特別——這是你自己的眼睛,不會被別人替換的眼睛。”

    “你喜歡我的眼睛?”

    “一開始是眼睛。後來,就是你的整個人。”

    “就算我恢復了記憶,大概你也是第一個這麼對我説的人。”

    想起剛才看到的古英雄的博客。

    “你的眼睛能讀人的心,讓我對你產生了濃厚興趣,而不再是原來的任務。接着我發現你的眼睛很真,有時候真實得像個小男孩。在這個什麼都很假的世界,所有人都説謊的時代,對任何人的眼睛都無法信任的城市。只有你——高能或者古英雄,只有你的眼睛,讓我感到真實,讓我可以相信,讓我不用處處提防。”

    她一口氣説了那麼多,讓我懷疑她最近是不是補習過中文了。

    不過,我確實有些感動。

    真實?

    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評價,也許是對我這一輩子最高的評價。

    低下頭捫心自問,我是一個真實的人嗎?

    突然,我閃到總統套房的鏡子前,看着原本屬於別人的臉——這張臉上只有兩樣是屬於我的:兩隻眼睛。

    真實的目光。

    “知道嗎?你自己最大的問題,就是過分自卑。”

    鏡中出現莫妮卡的臉,這張年輕的混血面孔,披散栗色波浪的長髮,烏黑眼眸盯着鏡子裏的我。

    自卑?她説得沒錯,我從來看不起自己,覺得只能是個失敗者,永遠得不到想要的一切。

    “莫妮卡,一個人怎麼才能從自卑回到自信?”

    “看着我的眼睛。”

    然而我卻在躲避。

    她輕輕移到我的身後,整個人靠在我的肩膀上,幾乎貼着我的臉,栗色長髮捲過耳朵,這就是傳説中的耳鬢廝磨?

    “如果你不敢的話,那就在鏡子裏看着我。”

    與一貫命令式的口吻不同,她的聲音如此温柔,就像枕邊竊竊私語,把我溶化在水裏。

    看着鏡子裏的她,我們的臉貼得那麼近,不斷摩擦彼此臉頰,互相傳遞火熱的體温。

    這不是我夢寐以求的時刻嗎?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房間,遇到這樣的女子,與她四目相對深情相擁心無旁騖……過去二十六年生命中從未有過的,卻日夜盼望的情景,夢一般發生在自己身上,古英雄,你還要猶豫什麼?你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嗎?你壓抑了那麼久,還要繼續束縛自己嗎?你存心要與自己為敵,要在將來追悔莫及嗎?

    然而,當一切血液衝上頭頂,勇氣卻一點點消退。無數個問號又充滿腦子,她究竟是什麼人?她所謂的任務是什麼?為什麼突然回美國又突然回來?這些問號如同蠅蛆在腦中生長,編織為一條結實的繩子,牢牢捆住我的雙手,只要稍微掙扎一下,便越收越緊令人窒息!

    這樣的糾結讓我進退維谷,宛如站在酒店頂樓,向前踏出一步就會墜入萬丈深淵。

    “今晚,你留下來吧。”

    莫妮卡又在耳邊呢喃,彷彿温柔的小綿羊,而我卻不是虎狼猛獸,更不是自信的牧羊人。

    該死的!怎麼又來了!太陽穴神經劇烈疼痛,只要她將我抱得越緊,腦子就被勒得越疼,又一次接近爆炸時刻。腳下天旋地轉,白色光芒再度閃爍,數千只遷徙的火烈鳥,將我剪成無數碎片。

    在慾望爆發之前,世界,變成了黑色。

    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醒來,已是凌晨一點。

    手機鈴聲把我從昏迷中喚醒,睜開恍惚的眼睛,看到華麗的總統套房。我躺在一張寬大的牀上,依然穿着原來的襯衫,掙扎着摸出褲袋裏的手機。

    是媽媽打來的電話,問我那麼晚還不回家。我只能解釋説在公司加班,讓她不要太擔心。

    摸了摸發燙的腦袋,這是今天第二次間歇性暈倒,怎麼變得如此頻繁?今晚的刺激太強烈?還是腦子問題越來越重?不會再有華院長為我治療了,如果有什麼事只能等死?

    “Areyouok?”

    莫妮卡端了一杯熱飲料,坐在牀上遞到我手中。她已換上一身睡衣,眼神動作都像女朋友,反而讓我更加緊張。

    “我又昏迷了?怎麼回事?”

    “是的,你大概太累了吧,我把你扶到牀上休息到現在。”

    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我喘着粗氣:“為什麼對我那麼好?除了父母以外,這輩子沒人對我這麼好。你還太年輕,太任性……”

    “住嘴!”她果然又任性地打斷我的話,“我是很年輕,但不是小孩子,我也從沒遇到過你這種男人,難道你嫌我不漂亮?”

    “不,莫妮卡,我是個一無所有的小人物,真的值得你愛嗎?”

    她沉默許久,大膽地把頭靠在我的肩頭:“當你是高能,我不能愛你。但是,現在你是古英雄,我就不得不愛你了!”

    剎那間,冷汗從後背心滲了出來,我往後靠到牀架上,再也無路可退。而她就像王爾德筆下的莎樂美,舔着鮮豔奪目的嘴唇,注視着她的愛人的頭顱。

    我是背叛的約翰嗎?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直瞞着你!我也很難過,很難過,你能吻我嗎?”

    “吻?”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莫妮卡火熱的唇,已輕輕貼到我的嘴上。

    烈火已將我點燃。

    窗外,48層高空的夜,意亂情迷的上海之夜,所有燈火朦朧一團,如這裏四片相擁的唇。

    我也吻着她,難以遏制地吻她,自從那個杭州的夜晚,心底就隱隱升起這種慾望,卻被我強迫着遺忘,強迫着埋葬在墳墓裏。

    現在,這灼熱的慾望已不可阻擋,穿破棺材,裂土而出,成為一團復活的焰。

    火,在彼此的血液裏燃燒,全身互相擁抱撫摸,唯一清醒的器官是眼睛。

    莫妮卡的眼睛。

    這個瞬間,她的身體與心靈已毫不設防,像一隻剝了殼的生蠔。隱藏了那麼久的秘密,終於在我眼前泄露!

    我看到了。

    在這雙忘我的眼睛裏,在男女痴情地相吻時,我看到了她眼裏的秘密——

    “謝天謝地!你不是高能……你不是我的堂兄……也不是蘭陵王的後代……我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否則我就要痛苦一輩子了……”

    堂兄?血緣關係?如果我是高能的話!

    我的眼睛不會看錯,她的眼睛也不會説謊,她依舊痴痴地吻着我。而我強行抓起她的臉頰,讓她正對着我的眼睛,繼續“讀”她眼裏泄露的秘密——

    “古英雄……我不在乎你到底是誰……也不在乎你的過去……更不在乎爸爸給我的任務……還有什麼高家的秘密……我只在乎你這雙真實的眼睛……只在乎你這個真實的人……”

    竟然,她是真的愛我!

    我曾經從另一個女人的眼睛裏,看到過完全相反的話,我以為女人對男人説這句話的時候,多半是違心的安慰甚至是駭人的謊言。

    莫妮卡卻是真的。

    她的眼睛還在繼續泄露心裏話——

    “沒有任何障礙能阻擋我……也沒有任何困難能打敗你……因為你的眼睛告訴我……你註定將與眾不同……成為非凡的男人……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

    我的心要碎了,卻不能再接受她的吻。

    因為,我要通過她的嘴巴,通過我的耳朵,而不是讀心術的眼睛,來聽到這些秘密。

    粗暴地將她推到牀角,顫抖着説:“莫妮卡,我要你説出來,把剛才的話説出來。”

    “剛才的話?”

    她被感情衝昏了頭腦,以至於忘記了我的讀心術,眼神還是一片迷惘。

    “是你心裏的話,在你的眼睛裏,剛才我都看到了,我要你親口再對我説一遍!”

    莫妮卡的臉色一變,慌張地縮成一團:“讀心術?”

    “是,你終於疏忽大意了,被我發現一些秘密。”

    “你……你看到了什麼?”

    “希望你自己説出來。”

    她戰慄着低下頭,大概在回憶剛才腦中想了些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能説,不是因為這秘密有多重要,而是我不想讓你難過,不想傷害你!”

    “我已經一無所有,還有什麼可以被傷害嗎?”我仰天嘆了一口氣,“當你知道我的讀心術以後,你每次遇到我的眼睛,都儘量不去想那些秘密。然而,當你完全沉浸在愛與激情之中,卻又難以抑制地想起了那些事。”

    她苦笑了一聲:“我怎能忘記!”

    “你還是不願意説出來?”

    “Sorry!”

    莫妮卡躲到角落裏啜泣。

    “你讓我失望了。”

    我站起來整理衣服,把她一個人留下,毫不留戀地奪門而去。

    坐着高速電梯直下48層,飛快地衝出五星級酒店,在門口打了輛出租車回家。

    車子剛開出條馬路,手機響了,聽到莫妮卡悲傷的聲音:“古英雄,非常抱歉!我不知道該怎麼向你解釋。”

    “感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幫助,也感謝你的眼睛裏泄露的愛,我相信你的愛是真的。但是,在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和目的前,我暫時不想見你。”

    電話那頭沉默許久,才聽到她後悔的聲音:“你喜歡我嗎?”

    “我——”

    不知道……不知道……雖然很想要得到她,這混血的美麗女孩,又漂亮又聰明,怎能不讓人喜歡?在二十多年不成功的人生裏,除了父母之外,幾乎沒有人愛過我——她是第一個這麼説的女子。

    她的愛,讓我第一次感到温暖,甚至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愛。

    可是,她卻一直在騙我!

    直到今夜才泄露了秘密——她不可以愛高能,因為高能原本是她的堂兄!她也是蘭陵王高家的後人!她要完成她爸爸的任務,如果她是高能的堂妹,那麼她的爸爸就是高能的叔叔,而高能只有一個叔叔——天空集團全球CEO高思國!

    她姓高,並不姓孟,連姓都是假的!究竟是美酒還是毒藥?

    想着想着電話已經斷線。

    無助地閉上眼睛,任由出租車帶我穿破黑夜回家。

    回家?那裏是我的家嗎?我的家在哪裏?

    半個月後。

    莫妮卡幾乎每天給我打電話,但我只要看到她的號碼,就馬上拒接來電。有幾次她用其他號碼打過來,我接起來只是敷衍幾句,沒有答應她的見面請求。而她也沒能解釋清楚,關於她的真實身份,以及她來中國的使命。我無數次動過惻隱之心,或湧起再度耳鬢廝磨的渴求,但這些慾望的火苗,終被我狠心掐滅了。

    對不起,我這樣迴避着你,希望有一天你能夠原諒。

    而在另外一邊——端木良拿到了我的護照,將辦理簽證所需的資料,包括我的銀行存款與收入證明,送到了美國領事館。

    很快接到簽證面試通知,端木良僱了代替排隊的人,不必經過領事館門口漫長等待。我輕鬆地坐到面試官面前,用英語流利地回答問題。邀請單位是美國的國有部門,各項材料齊全,簽證官對我非常客氣。

    不久,我收到了為期兩個月的美國商務簽證。

    端木良沒再來找我,只是和我通了個電話,又向我的賬户裏打了一筆錢,作為我在美國活動的費用。他不和我當面談具體行程和計劃,會不會是為了躲避我的眼睛?難道他發現了我的讀心術?他們非但不懼怕,反而還想利用我的特殊能力?所以去美國的任務必須由我完成?

    雖然,一切手續都已辦妥,美利堅合眾國的大門對我敞開,可我從未明確答應過藍衣社。在踏上前往美國的飛機之前,我還有機會反悔,放棄他們計劃的一切。這些天來每晚輾轉難眠,我早已騎虎難下,被綁上一輛再也無法剎住的汽車。

    兩個月的簽證期,可以在美國做很多事去很多地方。不管是不是按照原定方案,只要我見到天空集團全球CEO高思國,就有機會改變我的人生,甚至改變許多人的命運。

    然而,只有一個人,可能破壞這個計劃。

    莫妮卡。

    除了藍衣社的幾個人之外,只有她知道我不是高能,只有她知道我的讀心術,只有她掌握着某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儘管她從未告訴過我,但那晚她的眼睛已然泄密,她是高能的堂妹,她的爸爸是高能的叔叔——高思國。

    她來中國所謂的任務,估計就是她的爸爸交代給她的——來到高能的身邊,接近他並得到他的信任,找到留在中國的高家後人的秘密。

    蘭陵王的秘密?

    而這個任務不也是藍衣社留給古英雄的使命嗎?

    莫妮卡會不會告訴她的爸爸:他所謂的親侄兒高能,原來是個冒牌貨?

    幸好她並不知道,我本是藍衣社的社長,是高家延續數十年的世仇。如今,我卻搖身變為蘭陵王家族的後人,還要去美國騙取她爸爸的龐大產業,哪怕是其中很小一部分。

    所以,這次美國之行還是充滿風險,最大的風險來自這個愛着我的女人。

    我的第二個幸運是,無論常青還是端木良,他們都不知道這件事。即便他們知道莫妮卡是誰,也未必知道她已摸清了我的真實身份。

    所以,藍衣社仍對我寄予厚望,而且深信他們的許願,包括天空集團那份產業的誘惑,都足以使我心甘情願成為一枚棋子,即便我隨時有可能背叛。

    藍衣社VS莫妮卡——兩邊都知道我是假高能,但兩邊都不清楚互相掌握的情況,這反而給了我最大的活動空間。

    我第一次產生了自信。

    此刻,我既不是原來的古英雄,也不是被假冒的高能。

    自從杭州的致命車禍,自從我的臉被替換,自從原來的我躺進墳墓,我就是一個全新的人,一個死而復生的人,一個脱胎換骨的人。我能看清別人的心靈,發現隱藏的秘密。我有獨立的目標,有堅持的價值觀,有永不放棄的夢想。

    我不屬於任何家族,也不屬於任何組織。蘭陵王高氏家族也好,世代相傳的藍衣社也好,我只屬於我自己!我所作所為的一切,都只能為一個人負責——我。

    必須為了我自己而戰鬥,哪怕遇到多大的困難,哪怕一切的面具都被戳穿,哪怕遇到最可怕的危險。

    蒼天作證——我是為自己而去美國,我將完成的是自己的任務,成為一個英雄的任務!

    又是熙熙攘攘的地鐵站。

    我在站台上隨着人羣等車,大屏幕裏放出娛樂新聞:大明星洪冰冰深陷豔照門醜聞。

    這些天網上到處都傳那些照片,相比之下陳冠希真是小巫見大巫,而洪冰冰的豔照男主角們,並不是那些男明星,而都是富豪榜上的大人物。有納斯達克上市的網遊公司大老闆,有國際風險投資公司總裁,也有娛樂傳媒業的龍頭老大,更有以大膽言論聞名的房地產開發商……

    洪冰冰的豔照事件,既是娛樂圈頭號新聞,也是財經圈深水炸彈。坊間到處是關於她的傳聞,至於那些精彩照片倒成了其次。人們更關心那些富豪們的尷尬與逃避,更有些豔照中的老闆,利用手中的金錢與資源,控制媒體封鎖消息。但網絡成為傳播的主戰場,廣大網民憑藉娛樂精神,讓富豪們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女主角洪冰冰自然名聲掃地,徹底退出娛樂圈。而她代言的品牌,都受到巨大沖擊。南京路上有一張她的巨幅燈箱廣告,一夜之間變成了白板。想起她曾為天空集團作的代言,當初我已從她的眼睛裏發現問題——這個女人早晚會出事,果然東窗事發,使天空集團的形象大受損傷。

    列車飛馳入站台,又是下班時間,我隨人流擠進去,拉着扶手搖搖晃晃,拿着一本口語教材,為了更好地與美國人説話。

    忽然,我看到了盲姑娘。

    已有兩三個月沒見過秋波,她還是脱俗不凡的樣子,與周圍匆忙疲憊的人們相比,就像從另一個世界穿越而來。

    她收起導盲杖坐在別人讓出的位子上,我急忙擠過去輕聲説:“你好,還記得我嗎?”

    “你是——”她皺起眉頭想了想,“高能?”

    “是!好久不見!”

    沒想到隔了那麼久,她還能記得我的聲音,也許耳朵的記憶也是有天分的。

    “最近兩個月,都是哥哥開車送我去電台,所以我們在地鐵碰不上了。今天,正好他有事過不來,只能我自己去了。”

    “你還有哥哥?”

    “自從小時候爸爸媽媽離婚,我跟着媽媽,哥哥跟着爸爸,我們就很少在一起了。”

    “對不起。”

    説着已經要到站了,我小心地陪她下車,不時用眼角餘光掃視着她——真可笑,她根本看不到我,幹嗎不大膽地盯着她?可我就是不敢,彷彿只要盯着她的臉,就是欺負她是個盲人,還是我過分缺乏自信?抑或她天生麗質讓我自慚形穢?

    “最近過得怎麼樣?心裏還難過嗎?”

    走出車站回到地面,華燈初上的夜晚,她的臉龐更加生動,這份關心讓我受寵若驚:“你還記得我那封信啊?”

    “每一封聽眾來信我都不會忘記的。”

    “還有許多複雜的事情,等待着我去完成。”

    “工作很忙嗎?”

    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微笑着轉移話題:“真幸運又能見到你。”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事實情況恰恰相反,她是高能的救命恩人,而我——古英雄是她的救命恩人。

    “好多年前的事情,還提那些幹什麼。”

    輕描淡寫,卻還隱藏一些憂傷,因為正是那件事,導致她永遠失去光明。

    “啊,不過我失去了全部記憶,早就忘記了那時的情景。”

    走到廣播大廈門口,她匆忙地説:“我要進去了,再見。”

    “哦,請等一等,我想對你説。”

    “什麼?”

    “我馬上要去美國了,就在下個星期,可能要很久聽不到你的聲音了。”

    “祝你一路平安。”

    “謝謝。”

    我還想對她説什麼,比如“我不知道在美國會發生什麼?不知道有什麼命運在等着我?”,但秋波已走入大廈,回頭説了聲“再見”,緩緩消失在電梯間。

    一個人站在大廈門口,與保安大眼瞪小眼,不禁對自己苦笑一聲,能記住我的聲音已不錯了,何必再奢望什麼。

    默默在心裏説:“下個星期!”

    倒計時。

    距離我起飛前往美國,還剩下24小時。

    一層秋雨一層涼。

    第一場秋雨淅淅瀝瀝落下,微涼的風掠過空曠天野,吹亂剛留長的頭髮。一條小河從身邊緩緩流淌,水面泛起一圈圈雨痕,流向遠方的稻田與荒原。最遙遠的視野盡頭,幾棵枯樹寂靜地矗立,伸向煙雨濛濛的天際線。

    我撐着一把黑傘,來到松柏叢中最深處,找到了自己的墳墓。

    墓碑上刻着一行紅色的隸書漢字——

    愛子古英雄之墓

    墓碑鑲嵌着一張陶瓷照片,沒想到正是我包裏的那張,大概也是從前最喜歡的照片。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墓碑上我曾經的照片,並非我現在的這張臉。

    同樣,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墳墓裏埋葬着的骨灰,也並不屬於墓碑上刻着的名字。

    只有幾個人才知道這個秘密——古英雄的墳墓裏,埋葬着的是高能的骨灰。

    一個是秘密藍衣社的年輕社長,一個是蘭陵王高氏家族最後的傳人。他們原本是幾代人的宿敵,血管深處盛滿仇恨,至今還是水火難容。此刻卻以這樣一種方式,在墳墓之中親密無間融為一體。

    這才看到命運是什麼。一張嘲笑的大嘴,一個荒誕的小丑。

    可惜的是,在我的墓碑上,並沒有博客裏那首鄭智化的《別哭,我最愛的人》。

    因為真正的古英雄還未死去。

    如果我要留下遺囑,不管在幾十年後還是明天,也不管以古英雄還是高能的名義,都會把這首歌寫在遺囑裏。

    看着自己小小的墓碑,還有底下不到一平方米的基座,隔着幾塊石板就是“自己”的骨灰——真正的高能的骨灰,明天我就要以他的名字,飛去美國與他的叔叔見面,圖謀天空集團價值萬億美元的產業。

    是我殺了他嗎?

    想到這個危險的可能,身體便猛烈一晃,秋風秋雨中更見單薄,似乎風再大點就能把我吹到墓碑上。四周除了松柏就是墳墓,密密麻麻如同城市的萬家燈火,這倒也沒什麼稀奇,這個世界的墳墓遠遠多過活着的人。

    大膽伸手在墓碑上摸了摸,被雨水打濕的大理石,剛好被洗去塵埃,乾乾淨淨地迎接我的到來。

    這既是古英雄的墳墓,也是高能的墳墓,這個墳墓把我們兩個人的過去一同埋葬。此刻站在墓碑前的我,就是兩個人復活之後的統一體,既是古英雄也是高能,一個全新的靈魂,一個等待被拯救與拯救他人的靈魂。

    不知不覺在雨中站了十幾分鍾,拿出布小心擦拭墓碑基座,當我要對自己的墳墓説再見時,卻聽到身後踩過雨水的腳步聲。

    墓地裏聽到背後這樣的聲音,任何人都會驚出一身冷汗,莫非有鬼從墓中爬出來了?

    警覺地回過頭去,卻是一個撐着傘的老頭,提着一個鉛桶,穿過許多墓碑而來。

    提前來給自己買陰宅的?

    沒想到老頭竟走到我身邊,我下意識地往旁邊讓了讓。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便俯下身子掏出幾疊紙錢,塞到鉛桶裏燒起來。

    老頭的傘擋住雨水,紙錢變成紅色火焰,黑色的煙屑隨風飛揚,飄到半空中又被雨打落,煙霧直衝得我流眼淚。

    他在為我燒紙錢!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老頭的鉛桶正對我的墓碑。他在燒紙錢的同時,還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撫摸陶瓷相片上我過去的臉!

    老頭子看上去快八十歲了,留着一頭銀白的板寸,他的動作並不緩慢,皮膚與氣色都還不錯,尤其雙目炯炯有神。

    他是誰?

    古家的親戚嗎?難道我還有爺爺在世?老人站在煙霧的上風口,並未被煙霧燻到,我只能躲到他的背後,從側後方觀察他的表情。

    我看到了一個老人的憂傷,他的手指撫摸墓碑上“古英雄”三個字,隨即從眼眶中淌出淚水。不敢打擾他的懷念,靜靜站在雨中,直到鉛桶裏的紙錢燒成灰燼,最後一團煙霧飄向天空,宛如我再也不會回來的記憶。

    老人轉頭要離去,我才疑惑地問:“請問,你是古英雄的家人嗎?”

    淚水還未從眼中乾涸,他盯着我看了幾秒鐘,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那是——”

    不是家人又會是什麼呢?我攔在老人面前,一定要問個清楚。

    但老人並不回答問題,反問了一句:“你是誰?”

    “我?哦,我是古英雄以前的同學。”

    “謝謝你還記得來看他。”老人提着鉛桶從我身邊繞過,“再見。“

    不,不能就這麼讓他走了,這個老人不可能是普通人!

    我固執地追上去,大膽地問道:“對不起,請問你知道蘭陵王嗎?”

    老人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停下腳步站在雨中,用冷酷的目光掃視我全身,看得我後背心直起雞皮疙瘩。

    許久,他才吐出一句話:“你在説謊。”

    “什麼?”

    “你不是古英雄的同學。”

    這句話一下子揭去了我的面具,讓我無地自容地後退兩步,只能故作鎮定地苦笑道:“不,我沒有説謊,我是他的同學,否則幹嗎來看他呢?”

    “不,你是‘他們’的人!”

    “他們?”

    心裏又猛晃了一下,抓着傘柄的手差點鬆開,所謂的“他們”是誰?

    老人又打量我一番:“你不像是壞人,快點離開這吧。”

    “壞人?誰是壞人?”

    我仍固執地纏着他,老人厭惡地説了聲:“別再跟着我了。”

    一直走到墓地的出口,我大聲地問了一句:“請告訴我,你一定知道,蘭陵王!”

    終於,老人回頭看着我,雨幕裏看不清他的目光,只聽到他緩緩回答——

    “蘭陵王是個魔鬼。”

    凌晨,我做了一個夢。

    不再是那片黑色的湖水,而是一個個封閉的房間,排列在昏暗的長廊中。我屏住呼吸踮着腳尖,輕輕打開每一扇房門,卻看不到任何人影,直到最後一個——門裏響起劇烈的爭吵聲,含混的英語無法聽清楚,我恐懼地站在門外許久,還未等舉手敲門,房門便自動打開。剎那間,我瞪大眼睛,看到一支黑洞洞的槍口,接着一點火星閃爍,一枚子彈鑽進大腦。

    死亡瞬間,我帶着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

    媽媽端着早餐進來,不到六點我就要出門趕航班——上週才明確告訴媽媽,我將去美國工作幾個月。她非常驚訝與擔心,但我説這是公司的任務,如果完成會提升為經理。媽媽也沒法阻攔我,但經常悄悄流淚。我答應她會打電話回來,保證照顧好自己。

    五點三刻,端木良開着他的奧迪A4來到我家樓下。

    在樓下與媽媽告別,第一次親了她的額頭,擦去她的眼淚,儘管我並非她真正的兒子。

    帶着行李上了端木良的車,他的精神看起來不錯,飛速開上高架直往機場而去。

    “昨晚我九點鐘就睡了,就為了一大早起來送你去機場。”

    “看得出。”我並不給他好臉色,抓緊把手,“小心別開這麼快,我還想完整地去美國。”

    “放心!”

    端木良打開音響,居然放出美國的黑人音樂。

    “現在,能告訴我具體的行程了嗎?”

    “對不起,Idon-tknow。”

    “什麼?”我瞪大眼睛,要不是他現在開車,早就揪住他的脖子了,“到現在還不知道?等我一個人飛到洛杉磯,就在機場發呆?”

    “會有人在機場接你的。”

    “是常青嗎?”

    “我不知道是誰,但肯定會有人接。”

    這樣的回答讓我抓狂:“那麼高思國呢?天空集團的大老闆,我不是要去見這位所謂的親叔叔嗎?”

    “是,會有人給你安排的,但具體只有常先生知道。”端木良用眼角掃了掃我,微笑着説,“別擔心!這不是一個騙局,有誰會花幾十萬,來騙一個本來就沒錢的人呢?OK!就算你到了美國,卻發現什麼人都找不到,至少你的卡里有幾萬美元——那都是我們打給你的,可以保證你不會在美國流浪,就當是免費旅遊,盡情享受那個花花世界吧。不過,你要是去拉斯維加斯賭錢,那我就不敢擔保你能平安歸來了。”

    我沉默地看着川流不息的道路,想象地平線盡頭的大海,將在海的另一邊發生什麼。

    端木良送我到達機場,一直陪我到邊檢窗口,説了聲“祝你好運”。

    當我通過邊檢回頭再看,他卻像空氣一樣消失了,難道他只是我幻想出來的一個影子?

    此刻,坐在登機口外的座位上,整理散亂的頭髮,回想近一年來發生的全部——奇蹟般地從植物人的狀態中醒來,卻丟失全部自我記憶,“我”的一切都是別人告訴我的。我成為高能,回到天空集團上班,經過一段極不成功的職場生涯,遭到了公司裁員。我遇到了莫妮卡,發現蘭陵王面具與藍衣社,父親為了保護我而自殺!這才發現我根本不是高能,我本是另外一個人,卻被替換上高能的臉。當發現自己是古英雄,一羣自稱古英雄同夥的人出現,我被綁上藍衣社的戰車,擔負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突然機場的廣播響了:美國聯合航空公司的815航班開始登機。

    中斷回憶,忐忑不安地走進排隊人羣。那些陌生的面孔,即將陪伴我跨越半個地球。通過登機口進入通道,我不斷仰頭深呼吸,緊張地捏着包,額頭竟落下豆大的汗。

    一個機場工作人員過來問我:“先生,需要幫助嗎?”

    糟糕!不會把我當做恐怖分子吧?我結結巴巴地回答:“不!不!我只是……只是……第一次坐飛機。”

    這個愚蠢的理由讓人家笑了:“哦,沒關係,坐大飛機很安全的。”

    我急忙點頭走過去,通過波音747的艙門,進入這架巨大的飛行器。

    第一次上飛機,沒想到裏面可以容納那麼多人,各種膚色的面孔從眼前閃過。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座位,剛坐下就綁緊了安全帶。

    掏出手機給媽媽發了條短信,説我“已平安登機,不要擔心”。

    低頭沉思片刻,終於撥通了一個號碼。

    半分鐘後,聽到一個還沒睡醒的聲音:“喂——”

    “莫妮卡!”

    “是你!”她即刻反應了過來,“你終於給我打電話了!我現在能見你嗎?”

    我無奈地看着飛機的舷窗:“不,今天你不可能再見到我了。”

    “怎麼了?你在哪?”

    “還有十分鐘,飛機就要起飛了。”

    “你在機場?”

    機艙裏響起英語廣播,讓乘客們繫緊安全帶關閉手機,我低頭“嗯”了一聲:“快起飛了。”

    電話裏她着急地追問:“你去哪?”

    “去你來的地方。”

    “我來的地方?”她變成不可思議的語氣,“美國?”

    “是。”

    “你説你現在要去美國?”

    “是。”

    “這怎麼可能!你沒有騙我吧?”

    我知道她會有這種反應,便把手機從耳邊拿開,讓她能夠聽到機艙內的廣播。

    “Shit!”她極度失望地咒罵起來,“我聽到美國聯合航空公司了!你真的在去美國的飛機上?你的簽證辦下來了?”

    “莫妮卡,你太小看我了。”

    “該死!”果然是在美國長大的女孩,她在電話裏罵了我一連串英文,“對不起!我不該罵你。可是,你為什麼到現在才告訴我?你真的要去美國,我可以很容易地幫助你。”

    “不,我去美國與你無關。”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她忽然變得異常鎮定:“古英雄,你不要自作聰明,我知道你去美國的原因!”

    這回輪到我沉默了——莫妮卡知道我去美國的原因?她是虛張聲勢給自己打氣,還是對我和藍衣社的交易瞭如指掌?也許她是瞬間的推理,估算我已發現高能家族的身世,要以高能的身份去美國,尋找天空集團的大老闆高思國——莫妮卡很可能是他的女兒。

    飛機引擎已發出巨大的轟鳴,有個美國空姐(其實已是大媽)走過來請我關閉手機。

    我只能匆忙地説最後一句:“對不起,十幾個小時以後我就到美國了。”

    “古英雄,你不是高能,你一定會後悔的!”

    “抱歉,我要關機了。”

    “Boy,保護好自己!”

    莫妮卡説最後這句話時,我在電話裏聽到她哭泣的聲音。

    空姐大媽依然盯着我,只能尷尬地對她點點頭,迅速關閉我的手機。

    再見,莫妮卡,假如還能再見的話。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舷窗外的景色漸漸移動,飛機正在離開停機坪。

    幾分鐘後,波音747進入起飛跑道,巨大的引擎聲更加刺耳。

    加速度——衝刺——抬頭——衝上藍天!

    隨着被重力推向椅背,我的嘴唇不斷髮抖。低頭再看舷窗,大地已在腳下,呈現奇怪的傾斜角度,直到地面的一切越來越小,宛如一幅巨大的地圖。

    閉上眼睛,滑下一滴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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