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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級謀殺

    上午,九點。

    馬丁?路德市已飄滿落葉,短暫的秋天正悄悄逝去,稀少的行人穿着厚厚的冬衣,街面蕭瑟清冷如同鬼域。

    最近數十天來,我第一次離開看守所,戴着冰冷的手銬,坐在囚車的防彈玻璃後。

    開進法院的地下停車場,在荷槍實彈的法警監護下,我走進狹窄陰暗的通道,坐在封閉的小房間裏。終於被脱去手銬,撫摸疼痛的手腕,等待上庭的通知。

    昨天,薩頓律師反覆關照我所有庭審流程和規矩,尤其如何回答檢察官的提問——據説這個檢察官是個狠角色,經常把嫌犯問得啞口無言,只能被迫承認犯罪。關鍵要沉着冷靜,如果過分緊張,心慌意亂,很容易掉進檢察官的陷阱,或給陪審團留下壞印象。現在我的英語水平沒問題,不會在語言上被抓住把柄。不過律師説語言差點也沒關係,反而會引起陪審團同情,畢竟初來乍到美國的人,很容易上當受騙。

    再看時間,已經開庭了,不知法官和檢察官長什麼樣?也不知薩頓律師有沒有把握?陪審團的十二個人,雖然都是從普通市民中選出,但有沒有先入為主的偏見呢?正緊張地哆嗦,法警進來叫我上庭了。

    急忙整理一下西裝,這是莫妮卡為我上庭準備的——專門在紐約的頂級西裝店定做,據説很多明星也在那裏做衣服。儘管衣冠楚楚也可能是禽獸,但如果打扮得破破爛爛,豈不更像土匪流氓?

    穿過一條漫長通道,似乎回到記憶的起點,重生時經過的產道,這將是第二次重生?抑或第二次毀滅?

    法警推開最後一道大門,迎面射來白色燈光,刺得我半晌睜不開眼。剎那間,像來到古印第安人的祭祀儀式,而我就是奉獻給死神的祭品,同許多待宰的羔羊綁在一起,聽巫婆念起神的咒語……

    “請被告人入席!”

    聽到大祭司的命令,我瞪大了眼睛,法庭最顯著的位置,端坐着一位黑衣老人,他就是本案的法官——五十多歲的年紀,頭髮差不多禿光了,不怒自威地注視着我。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上法庭,緊張得忘了薩頓律師的告誡,像只無頭蒼蠅不知所措。在法警的指引之下,我才走進被告席,被一排小欄杆圍起來,就像牛仔家的羊圈。

    顫抖着抓着欄杆,對面就是陪審團的席位,十二個陪審員有各種膚色和年齡,穿着打扮也各不相同,就像阿爾斯蘭州的大雜燴。十二雙眼睛齊刷刷盯着我,打量第一次出場的殺人嫌疑犯。好在我沒忘記律師的叮囑,大膽直視他們的眼睛,沒有做賊心虛似的躲避。

    從陪審團的第一雙眼睛裏,我讀到的心裏話是:“就是你!就是他乾的!”

    腦殘!還沒審就給我定罪了,我記着這張白人老頭的臉!

    第二雙眼睛來自年輕的白人女子,她在心裏説:“這個中國人看起來挺猥瑣的,但未必是殺人兇手吧?”

    謝謝你啦!好姑娘!

    第三雙眼睛是個印第安大叔,看來是阿爾斯蘭州的土著居民,他在心中憐憫道:“可憐的中國人,又是一個替罪羊。”

    哎呀,這位大叔真是目光犀利,一針見血。

    還沒等我來得及看第四雙眼睛,法官大聲道:“關於高能涉嫌故意殺人一案,控辯雙方已完成開場陳述,接下來請檢察官舉證。”

    律師已給我上過美國司法課了,法庭審理第一關是開場陳述,先由檢察官告訴陪審團指控性質、案件發生經過和支持控訴的證據。接下來是辯護律師的開場陳述,説明自己的辯護要點,使陪審團對案件產生疑問。

    第一次見到對我指控的檢察官,四十歲左右的白人男子,像個老實巴交的美國農民。然而,當他靠近我的瞬間,眼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令我心驚肉跳。

    我恐懼地將頭轉向另一邊,才看到我的律師薩頓先生,他氣定神閒,胸有成竹,看來剛才的開場陳述效果不錯。旁聽席上坐了幾十個看熱鬧的,莫妮卡醒目地坐在第一排,栗色長髮束起綰在腦後,混血的雙眼直勾勾看過來,讀心術發現了她的心裏話:“加油!”

    我默默給自己鼓勁,卻隨着檢察官的腳步聲,下意識地往後退着。

    現在是審判的第二階段,起訴方應當向法庭提供證據,出示物證和傳喚證人出庭。檢察官微笑着取出物證,展示給陪審團和法官看——包括殺人兇器,沾有大量我的指紋,我被捕時帶血的衣服,還有兇案現場的照片。面對這些駭人的物件,讓我不時閉起眼睛,更不敢與檢察官對視。檢察官在描述這些證物時,不斷採用“兇殘”、“血腥”、“冷酷”之類的字眼,試圖讓陪審團對我深惡痛絕,認定我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殺人魔鬼。

    起訴方的證人出庭,先是逮捕我的兩位警察——“黑白雙煞”。這兩位仁兄宣誓所説的都是事實,對他們大概也是家常便飯。警察先對我進行辨認,回答檢察官的提問,陳述案發當晚接報911,趕到現場在電梯口抓住了我。

    然後,是法庭上最精彩的部分——交叉詢問,辯護律師當場向證人詢問。

    薩頓律師走到警察的面前,指着我説:“你們有沒有看到我的當事人殺人?”

    警察看了看我説:“我看到他渾身是血衝向電梯,手裏還拿着兇器。”

    “對不起,我只要你回答——有沒有親眼看到,我的當事人殺人的過程?”

    警察無奈地瞪了我一眼:“沒有。”

    “謝謝!”律師轉身對着法官説,“我的問題完了。”

    法官俯身對檢察官説:“起訴方有沒有要再問的?”

    辯護律師交叉詢問後,檢察官可以再直接詢問證人。通常證人沒有説到要點,或被律師抓住小辮子,需要檢察官澄清證詞的模糊之處。但辯護律師也可以再度詢問,持續攻擊證人的可信性。這就是庭審片裏常見的唇槍舌劍,檢察官與辯護律師你來我往,經常把證人或被告折磨得半死。但是,如果某一方觸犯法庭上的規則,比如詢問方式有誘導之嫌,或者詢問與本案無關的內容,另一方可以當場反對。但對方也會向法官簡短解釋,這樣提問的理由和必要。法官會決定反對是否有效,這是個非常複雜的過程,但對查明案件真相很有效。

    可是,檢察官出乎意料地放棄再度詢問,要求第三位證人出庭,也就是負責此案的警官。

    我也見過這位警官,但因為我履行了米蘭達權利,從未和他説過話。他在法庭宣誓之後,陳述了現場勘察結果,還有法醫的驗屍報告。這些證據都對我非常不利,現場到處留下我的指紋和腳印,包括常青的死亡時間與傷口情況。

    接着,辯方律師作了簡短詢問,檢察官也像上次一樣沒有論戰。

    法官宣佈庭審進入辯方舉證階段。

    薩頓律師終於走到我的面前,用目光示意我不要緊張,朗聲問道:“高能先生,你能用英語回答嗎?”

    “No—pro—pro—problem!”

    該死!怎麼第一句英文就結巴了!同時聽到陪審團和旁聽席上一陣諷刺的笑聲,我羞愧得無地自容,真想馬上宣判死刑送上電椅得了!

    律師的表情也很尷尬,只能安慰道:“請別緊張,你能用英語回答嗎?”

    這是我第一次在法庭上説話,嘴唇皮都發紫了,陪審團像看傻瓜一樣看着我,而我只能慌張地躲避他們的目光,卻撞到旁聽席上莫妮卡的雙眼。

    “堅持住!”

    她的眼睛在對我説話,混血的美麗臉龐如同雕塑,籠罩在幻影般的白色燈光下,彷彿她才是這次審判的主角。

    “Noproblem!”

    剎那間,我口齒伶俐起來,美式英語也變得異常標準,自信的目光對着陪審團,讓那十二個人刮目相看。

    “很好,高能先生!”律師讚許地對我點頭,“你可以繼續陳述下去。”

    按照事先與律師商量好的方案,我從來到美國的那一刻説起,來到馬丁?路德市,被自稱天空集團吳秘書的人,接到案發的公寓樓,在513房間發現死者常青,然後我慌忙地逃出去,被及時趕到的警察抓住了。

    我沒有説藍衣社的情況,只説常青是我父親的好友,幫助我與天空集團大老闆取得聯繫,併為我安排簽證手續。當然,我更不可能説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在這裏我就是高能,我是以高能的身份接受審判,來美國也是要找我的“叔叔”高思國,那個遙遠的古英雄早已死了。

    其餘情況都是事實,尤其在案發現場,餐桌上那張神秘字條,引誘我拿起兇器,成為對我最不利的殺人證據。律師聽完頻頻點頭,旁聽席的莫妮卡也給我鼓勁,陪審員們都沒有發出聲音,看來我的英語表達能力還不錯。

    律師出示最重要的物證,那張來自警方現場勘查的字條,保存在透明的證物袋裏,一張皺巴巴的白紙,有着手寫體的兩個英文單詞——

    DAYDREAM

    白日夢!

    我站在被告席裏一陣顫抖,就是這張可怕的字條,這段直白的英文,像一張嘲笑的大嘴,把無辜的我吞入這樁審判!

    陪審團和法官都看了一圈物證,最後輪到檢察官手上,他皺起眉頭停頓片刻,迅速作出反應,走到我的面前説:“高能先生,你説你沒有殺人,而是走進兇案現場,發現了這張字條,為了看清字條上的字,而拿起了壓着字條的刀子?”

    第一次與檢察官對話,我緊張地只説了一個字:“Yes。”

    這也是律師關照的,與檢察官説話越短越好,免得被他捉到漏洞。

    “你認為這是一場針對你的陰謀?”

    “Yes。”

    檢察官的表情異常嚴肅,我已看到他心裏的話——“這個小子不好對付!”

    “請問你在拿起刀子之前,有沒有看到刀刃上的血跡?”

    “有,看到了紅色的污跡。”

    “既然已看到了血跡,為什麼還要拿起來?”

    面對他犀利的目光,我説了早已準備好的話,其實也並非謊言:“當時我沒認為是血跡,因為刀子是放在餐桌上的,我以為是西瓜汁或番茄汁,根本不會想到有殺人案。”

    “好,回答得很合理。你説為了看清字條上的字,所以把壓住字條的刀挪開,卻為什麼還一直握着刀子?”

    “我剛拿起刀子,就看清了字條上的‘DAYDREAM’——當時把我嚇住了,緊張得雙拳握緊,就再也沒有把刀子放下來。”

    檢察官聳了聳肩膀:“提請陪審團注意,按常理來説有些奇怪,就這兩個英語單詞,能讓被告緊張成這樣嗎?”

    “我……”趕緊讓自己鎮定下來,“因為這兩個字,讓我感覺這是一個陷阱,但又不知道具體什麼危險,一剎那就很緊張。”

    “陷阱?兩個字就代表陷阱了?這個世界豈不是到處都是陷阱?”

    “是,這個世界上,確實到處都是陷阱。”我忽然意識到自己説跑題了,低下頭説:“對不起!”

    他盯着我的眼睛搖搖頭:“看來你是一位悲觀主義者。”

    “Yes。”

    “再次提請陪審團注意,當你看到寫有‘DAYDREAM’的字條,就會拿起一把沾着血跡的刀子到處亂跑嗎?”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儘管確實不合常理,但又無法描述案發時的心情。從接到冒充高能去美國的任務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沒睡過一天安穩覺,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就在那晚走進公寓樓時,無數種情緒交織在心中,既有將要見到高思國的興奮,又有謊言與面具被戳穿的擔心,更有對黑暗中不為人知的危險的恐懼。當看到刀子底下“DAYDREAM”這八個英文字母,“白日做夢”的聲音在耳邊響徹,剎那間所有幻想都破滅了,徹底墜入黑暗深淵。當時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沒有意識到兇器握在手中,直到渾身是血衝出房間。策劃這樁兇殺案的人,肯定深入剖析過我的心理,抓住我性格上的弱點,判定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電腦般的精確計算,無論時間、地點還有一切細節,都是一張捕捉我的陰謀大網。

    看着我不再回答,檢察官眼裏露出一絲滿意。他舉起透明的物證袋,朗聲對陪審團説:“我不懷疑這張寫有‘DAYDREAM’的字條的真實性,也不懷疑警方報告這張紙上沾有死者的血跡的事實。但現在誰也説不清楚,‘DAYDREAM’究竟是誰所寫?而根據被告的陳述,這行字使他墜入一個精心編織的陷阱,拿起刀子被警察誤認為是兇手。所以,查出是誰寫了這行字,對於證明被告所説的話是真是假,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所以,我建議法庭對這行字做筆跡鑑定!”

    法官點了點頭説:“好,不過檢察官先生,這張字條要和誰的筆跡作對比呢?”

    “死者!”

    陪審團一陣小小的騷動,我也搖搖頭説:“不,怎麼可能是常青寫的呢?”

    法官嚴厲地瞪了我一眼:“沒有法官允許,被告不得擅自説話!”

    我啞口無言地縮了回去,但那還用問嗎?肯定是殺人兇手寫給我看的,只有找到真兇才能鑑定筆跡。

    “同意檢察官的請求。”法官回頭對書記員説,“準備鑑定這張字條與死者常青的筆跡。”

    在法官的示意之下,檢察官繼續對我詢問:“請問被告,你説有一位自稱天空集團吳秘書的華人男子,從機場接你來到案發現場?”

    “Yes。”

    “但根據警方現場的勘察,並未發現所謂吳秘書的任何蹤跡,這是否是你杜撰或想象出來的呢?”

    沒想到會有這種問題!當我不知所措之際,薩頓律師站起來説:“反對!這純屬控方的想象。”

    “反對有效!”

    法官託着下巴厲聲道,大概他也是把這場官司,當做一台難得上演的好戲。

    狡猾的檢察官見好就收,微笑着説:“法官先生,我的問題問完了。”

    “現在,辯護律師可以詢問被告了。”

    薩頓律師看了看我的眼睛,搖搖頭:“我沒有問題了。”

    根據我們事先的戰略,律師會讓我儘量少説話,先適應美國法庭的氣氛。

    法官揉揉眼睛,疲憊不堪地説:“中午了,今天到此休庭,下次開庭時間另行通知!”

    下次開庭時間?

    這一等就是幾十天。

    我仍然每天在看守所坐井觀天,而高牆外的美國已發生劇變。

    白宮有了新主人,第一次有個黑皮膚的中年人,登上了美國總統寶座。就連看守所裏的犯人們,每天也看電視關心選情,他們分成兩派支持麥凱恩與奧巴馬。不過囚犯大多是黑人、印第安人、墨西哥人等少數族裔,奧巴馬在這裏明顯佔了上風。11月5日大選結果揭曉,看守所還增加了許多警力維持秩序,以免兩派囚犯大打出手。

    至於我這個中國公民,既無權投票也不是很關心。就連關係我性命的案情,似乎也不放在心上了。每週一次“接見”莫妮卡與薩頓律師,而每次分析案情,律師都強烈要求我説出所有秘密。但我要麼裝傻顧左右而言他,要麼乾脆就説:“對不起,我不能説。”

    我悄悄地瞥一眼莫妮卡,而她苦笑一聲,顯然對一些家族秘密,她也是守口如瓶。這搞得薩頓律師很抓狂,他知道我一定隱瞞了許多,而這些關鍵性內容,要麼可以為我洗脱清白,要麼就直接送我上電椅。

    不過,嚴格意義上我在法庭上説的都是謊言——因為我本來就不是高能!殺人嫌疑犯卻是我,可能揹負罪名上電椅的人也是我。

    反正早已經死過一次,用高能的名字再死一次又何妨?律師説形勢不容樂觀,檢察官繼續搜尋對我不利的證據。但是,無論那張‘DAYDREAM’字條鑑定結果如何,這場官司肯定會曠日持久下去,我也得繼續被關在阿爾斯蘭州,這片古老而悲慘的土地。

    這裏本是印第安人的家園,生活着一羣桀驁不馴的遊牧民。因為很像古代亞洲的突厥人,被以突厥語“阿爾斯蘭”命名,意為獅子。十九世紀中葉,隨着美國人逐漸掠奪北美中部土地,許多印第安部落遭到驅逐與屠殺。阿爾斯蘭人不願屈服,拒絕承認美國主權,為保衞土地不惜一戰。1876年,一支美軍襲擊了印第安部落,屠殺了一萬名印第安人,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十年後阿爾斯蘭州建立,最早的移民是德國來的路德教徒,故而將首府命名為馬丁·路德市。

    感謝莫妮卡為我疏通關節,每週都能與遠在中國的媽媽通電話,雖然只有短暫的三分鐘。媽媽去美國領事館排了許多次隊,可以想象她的決心與毅力,僅僅為了來見我一面。我也想過請莫妮卡幫忙,就像常青為我辦理簽證材料那樣。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吧,何必讓她見到我現在的樣子,難道讓她來看着我上電椅嗎?

    呸!呸!呸!

    甦醒以後已經夠倒黴了,為什麼總想這些晦氣的話?好像明天就要宣判似的——不,明天不會真的宣判吧?

    半分鐘前,所長通知我明天第二次開庭。

    阿爾斯蘭州下了第一場雪。

    漫天風雪從遙遠的北極出發,穿越遼闊的北美大陸,沿着落基山脈席捲而過,海拔數千米的馬丁?路德市首當其衝。到處是積雪的世界,街上幾乎見不到人影,許多商店已提前歇業。不斷有雪粒打到防彈玻璃上,化為一攤熱淚般的雪水,模糊我空白的視線。

    高能涉嫌故意謀殺常青案第二次開庭審理。

    第二次走上法庭,我比上次鎮定了許多,坐在被告席對着陪審團。還是那十二個男男女女,最老的起碼有七十歲,最小的恐怕才大學畢業。但他們看我的目光,變得更加古怪與可怕。有個女的剛看到我的眼睛,便嚇得轉過臉去不敢再看,儼然已把我當成殺人狂魔。還有個中年陪審員,目光懷疑地盯着我。他的心裏在説——

    “這個中國人到底有沒有殺人?上次的證據已很充分,可他卻説是一場陰謀,難道真有這種離奇的事情?不,我不相信,這種電影裏才有的故事,會在阿爾斯蘭州的法庭上演!”

    愚蠢的陪審團,我恨不得大聲喊道:“生活才是最精彩的電影!”

    法官、檢察官、辯護律師早已就座,包括旁聽席的莫妮卡——她穿了一件黑色大衣,混血臉龐依然豔麗,卻有些憔悴,她在為我的案情擔心?還是天空集團遭遇了更大危機?在肅穆的法庭之上,心底一陣顫動,努力壓抑慾望,卻很想衝上去抱緊她,親吻她温暖的嘴唇。

    該死!真想抽自己兩個耳光!怎麼到了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還在想入非非?

    法官宣佈繼續上次的庭審程序,由控辯雙方各自請出證據和證人。

    先是檢察官出場説話,舉起透明的物證袋説:“尊敬的法官與陪審團成員們,本案第一次庭審時,法官先生同意對這件重要證據進行筆記鑑定,也就是在兇案現場發現的寫有‘DAYDREAM’的字條。經過聯邦調查局筆跡專家鑑定,與常青生前留下的大量手寫英文字跡比較,這張字條上的字跡,已確定為常青本人所寫!”

    説完陪審團和旁聽席一陣驚訝的交頭接耳,法官喊道:“肅靜!”

    檢察官向法官和陪審團展示了鑑定結果,並交送法院存檔。

    薩頓律師在驗看過鑑定報告後説:“對不起,提請陪審團注意,雖然這張字條確係常青所寫,但並不能證明什麼,更無法證明我的當事人是兇手。我認為這很可能是死者用來警告另一個人的,而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兇手。然而,狡詐的兇手利用了這張字條,引誘我的當事人拿起兇器,以製造他殺人的假象。”

    檢察官微笑着點頭:“沒錯,從目前掌握的證據來看,薩頓先生的推論並不違邏輯。不過,檢方還對被告證詞做了更深入調查,比如被告説的接他去案發現場的人——從未被警方證實存在過的吳秘書。根據檢方在天空集團美國總部的調查,整個天空集團的美國僱員中,僅有兩位吳姓的華人,一位是年輕的女士。還有一位是中年男性,不過案發當晚,他正好在歐洲度假,顯然不可能是被告所説的那個人。”

    他説完後走到我的面前,直接進入詢問階段,目光裏隱含蔑視道:“高能先生,你確認真的有人接你到案發現場嗎?”

    “那個人冒充天空集團大老闆的秘書,騙取我的信任,帶我去那個荒郊野外的地方。”

    我下意識地掃了一眼薩頓律師,他皺起雙眉搖搖頭,示意我不要嘗試為自己辯護,也不要做過多推斷,只要説出事實就可以了。

    “因為你是天空集團董事長的侄子?你已事先和他聯繫好,會在阿爾斯蘭州馬丁?路德市見面?”

    “是,不——是常青幫我聯繫的,我沒有直接同我的叔叔聯繫過。”

    “死者幫你聯繫的?可是,像天空集團董事長這樣位高權重的大人物,死者又是怎樣聯繫上他?讓他來到阿爾斯蘭州的呢?”

    陪審團聽着頻頻點頭,因為本州實在太過偏僻,就連奧巴馬競選總統都沒來過。

    “常青是怎麼做到的,我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在電話裏告訴我的。”

    “電話?他和你通的這個電話,是在什麼時候?”

    “在案發之前幾個小時,我即將從洛杉磯起飛的時候。”

    “很好,高能先生,你已承認在案發前夕與死者通過電話。”然後他又面對着陪審團説,“根據警方調查,死者的手機通話記錄,最後一個電話正是打給本案被告的。”

    這才追悔莫及,竟輕而易舉地被檢察官套出了話!再看薩頓律師的臉色已變得鐵青。

    “不過,高能先生有一點沒説錯,就是關於天空集團董事長的名字。”檢察官又向陪審團和法官出示一份文件,“根據聯邦調查局協助,大名鼎鼎的天空集團,確實有一位華裔董事長,中文名字也確實叫高思國,但他從未在媒體上露面,故而不為大眾所知。”

    我終於鬆了口氣:“我沒騙你們吧。”

    “但這並不能説明你沒有説謊。”

    當然,我也可以説那晚要見的人原本是貝拉克?奧巴馬。

    檢察官繼續咄咄逼人道:“高能先生,在我們向天空集團董事長高思國本人證實之前,你如何證明自己是他的侄子呢?”

    這個棘手的問題就像顆手雷,剛被我接到便爆炸了。

    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證明,僅憑護照上的一個“高”字?

    如果不是那封藏在大衣裏的信,高能和我都不會知道,還有這麼一位億萬富豪的叔叔!難道要薩頓律師到中國去給我辦理公證?就算他緊急飛去也沒用,在高能家的户籍資料上,怎麼會有高思國的名字呢?至於高能的祖父高過,恐怕也很難查到他的記錄。而我唯一能舉出的證據——那封“祖父”留下的信,卻已被我燒成灰燼,送給天國裏的父親了。

    沉默了幾分鐘後,我怔怔地回答道:“只有高思國先生本人才能證明,如果他願意為我證明的話。”

    説完我把目光投向旁聽席,那雙絲綢之路上的眼睛,莫妮卡沒有任何表情,唯獨這件事她並不能做主。

    “高能先生,這個問題可不該問我——我想薩頓律師會為你想辦法的。”

    檢察官調侃道,這是辯護律師的責任,控方可不會為被告找證據。

    他毫不留情地繼續問道:“高能先生,關於你和死者的關係,你説常青是你父親的好友,能否説得再詳細一些?比如你第一次見到常青是什麼時候?”

    又是一顆拉開引信的手雷!

    我無奈地接過來説:“我……我……是在父親死後才見到常青的!”

    “哦,對不起,請問你父親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心頭顫抖一下便放棄了抵抗:“今年,夏天。”

    手雷又爆炸了。

    “這麼説來,你是在案發前不久才認識死者的?”

    “Yes。”

    “抱歉,我感到有些奇怪,這麼説來你和常青並不熟,他為什麼還要幫你來美國呢?”

    “他説是父親生前的朋友,與我們家是世交,並非常憐憫我的處境。”

    “你的處境?”

    豁出去了,索性把以前的倒黴事也説了吧:“我原來是天空集團中國分公司的員工,但後來被公司裁員。沒人知道我是高思國的侄子,我也從未和我的叔叔聯繫過,我希望他能幫助我擺脱困境。”

    “很好,好萊塢電影裏常有的情節,窮困潦倒的年輕人,到美國來投奔富有的叔叔。”檢察官露出一絲獰笑,轉身對法官説:“我的問題問完了,謝謝。”

    此刻,我已滿頭冷汗,看着薩頓律師走到我面前,他的臉色也有些尷尬,問了我幾個平常問題,包括我以前的工作與生活,還有我對於常青的瞭解——其實我也一無所知,除了千萬不能説出口的藍衣社。

    這些都是我們事先排練好的,也沒什麼驚天動地,在陪審團覺得厭煩之時,薩頓律師乖乖結束了提問。

    法官疲倦地嘆了口氣:“今天審理到此為止,等待第三次開庭通知。”

    2008年的最後一夜。

    雪,幾乎下了一個月。

    鐵窗外茫茫的黑夜,只有雪花點綴夜空,從被燈光照亮的高牆邊緣飄落。可以想象整個阿爾斯蘭州,都像落基山一樣變成銀白世界,如同光禿禿的死亡墳場。

    據説室外的氣温,已降到零下二十攝氏度。囚室內雖然開着暖氣,嘴巴仍呼着熱氣,裹着厚厚的睡袋不敢出來。我的室友比爾熟睡了,就是那位洗錢的前華爾街金融精英。最近的兩個月,他已成為我的好朋友,教了我不少金融知識,比如次級貸款、風險投資、對沖基金……儘管隨着投資銀行的破滅,許多都已成為泡影。他經常做噩夢大聲號叫,把我嚇得一身冷汗,只能徹夜聊天讓他平靜。

    外面的世界依然風雪不斷,炎熱的中東卻已血流成河,以色列再度揮舞屠刀,在加沙殺害無數平民與兒童,當然美國照舊裝聾作啞——報應似乎即將來到,奧巴馬的激情並未立竿見影,美國失業數據不見好轉,三大汽車公司在破產邊緣,許多美國家庭勒緊褲腰帶過了聖誕節。花旗銀行集團在過去一年虧損超過200億,股價下跌70%,被迫裁員七萬五千人。

    最令人驚訝的莫過於“麥道夫騙局”——納斯達克股票市場公司前董事會主席伯納德?麥道夫,在金融風暴襲擊下轟然倒塌,因涉嫌欺詐被捕,引出高達500億美元的驚世大騙局。

    麥道夫從業記錄近乎完美,在他管理下的納斯達克,成為IT時代的標誌,許多著名高科技與網絡公司,都從納斯達克掘到了金。“把錢投給麥道夫”,是全球富豪們的身份象徵,包括許多好萊塢明星,比如大導演斯皮爾伯格的慈善機構神童基金會。麥道夫對公司財務狀況秘而不宣。直到金融風暴吹破美國的大泡沫,他面臨70億美元的贖回壓力,美國曆史上最大的金額欺詐案才東窗事發。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多企業與富豪因此損失慘重,西班牙國家銀行旗下的對沖基金的風險敞口高達23.3億歐元。管理20億歐元的通路國際(AccessInternational)創始人德拉維耶伊謝,在自己的辦公室中自殺身亡,他的15億歐元正深陷於子虛烏有的騙局之中。

    騙局——到處都是騙局,有人在騙局中創造財富,也有人在騙局中遭遇滅亡。

    我的眼睛,雖然可以看到別人的秘密,卻未必看得透世間的騙局。也許,我經歷的一切都是場大騙局,包括親眼看到的——只是一場不真實的幻覺?那個來機場接我的“吳秘書”,刀子底下的神秘字條,還有倒在血泊下的常青——根本是我腦中幻想出來的?為了欺騙自己是清白的?其實,我早已對常青恨之入骨,認定是他害得父親自殺。這是一個蓄謀已久的報復計劃,利用常青給我安排的任務,借他之力來到美國,趁着與他見面接頭的機會,一刀捅死這個不共戴天之仇敵!當我落荒而逃之時,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早有人看得清清楚楚,報警將我當場抓獲……

    痛!

    太陽穴神經再度劇痛,再也分不清幻想和真實的界線,也許到美國來就是一場夢?其實我還在上海的家裏,抑或躺在醫院病牀上,還未從車禍的昏迷中醒來,仍是一無所知的植物人。

    此時此地,前生還是來世?

    時間,來到了公元2009年。

    一月的阿爾斯蘭州,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遠方落基山脈連綿到天邊,無法與風雪分辨出來。我坐在囚車的玻璃後,痴痴地望着白色的街道,黑色突兀的地方法院。

    第三次開庭。

    法庭於我已是熟門熟路,走進被告席時還和法警打着招呼,法官已見怪不怪並未警告。陪審團、檢察官、辯護律師,早已各就各位,我習慣性地看向旁聽席,卻沒有看到莫妮卡。

    心裏被揪了一下,再仔細辨認旁聽席,總共就十幾個沒事看熱鬧的,基本都是本地居民老頭老太,沒有莫妮卡的蹤影——每次開庭她都會坐在那裏,用目光對我説“鎮定”和“加油”,今天怎麼沒有來?到底出了什麼意外?難道她對我放棄了?慌張地看了一眼薩頓律師,他卻根本沒理睬我的焦慮。

    法官宣佈仍然延續上次庭審程序,控辯雙方提出新的重要證據,先由辯方出示。薩頓律師面帶微笑,走上來對陪審團説:“上次庭審給我們留下一個懸念,被告聲稱自己是天空集團董事長的侄子,來到案發地是要與叔叔見面——如果能夠證實被告叔叔的身份,那麼他的可信度就可以大大提高。”

    “沒錯。”法官饒有興趣地問道,“薩頓先生,你向天空集團證實了嗎?”

    “現在,我請一位重要證人出場,他可以證明被告並未説謊。”

    法庭內立刻鴉雀無聲,陪審團也個個瞪大眼睛——只有天空集團董事長高思國本人,才能證明我——高能是他的親侄兒,難道他會親臨法庭,説出這個天大的秘密?

    鑑於天空集團在美國家喻户曉的影響力,以及這位董事長向來神出鬼沒,從沒人見過他的真實面目,所有人都興奮地翹首以待,似乎即將出場的是大熊貓。

    終於,法庭對面一扇小門打開,卻並非我那從未謀面的“叔叔”,而是今天沒出現在旁聽席上的那個人。

    莫妮卡!

    混血的面容化了淡妝,眼影底下一雙迷離目光,湧着漲潮的太平洋海水,頭髮特地弄過,披散在肩,一身巴黎定做的黑色風衣,濃烈的香水氣味已瀰漫整個法庭。

    這副傳説中的明星模樣,與往日旁聽席裏的低調完全不同,眾人眼裏簡直驚為天人。陪審團的男性成員,紛紛張嘴掉下口水,就連法官大人也摸了摸胸口,以免被浪得心臟病暴發。

    只有我平靜地看着莫妮卡,最初的震驚僅僅持續了兩秒鐘,然後是與她的四目對視。雖然,走上法庭的她也毫無表情,但用眼睛對我説:“親愛的,我會救你出來的!”

    霎時感動得渾身顫抖,我微微頷首向她示意,眼眶卻已禁不住温熱。

    當她走進證人席,薩頓律師點頭説:“高小姐,能否向法官與陪審團介紹一下你的身份。”

    莫妮卡挺胸面對陪審團,酷酷地理了理頭髮,給了他們一個性感的微笑,直把男陪審員們電得不知所措。

    “尊敬的法官大人,以及各位陪審團成員,我的名字叫莫妮卡?高,是天空集團全球董事長兼CEO高思國先生的獨生女。”

    薩頓律師適時地將莫妮卡的身份資料,呈送給了法官和陪審團成員們。

    “我的父親,因為從不在公眾面前出現,故而委託我作為高氏家族代表,向法官及陪審團作證——高能先生,確係我父親高思國先生的親侄兒。高能先生的父親,前不久去世的高思祖先生,是高思國先生的同父異母兄長。”

    莫妮卡的證詞讓檢察官的臉色異常難看,薩頓律師滿意地説:“很好,你能否確認一下,站在本庭被告席上的這位先生,是否就是你所説的高能先生?”

    她鎮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説:“是,他就是高能,是我的堂兄,也是我父親唯一的侄子。我從前在中國見過他多次,雖然他並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但我絕對不會把他認錯!”

    律師繼續問:“高小姐,還有一個疑問能否解釋,既然高能先生是高思國先生的侄子,為什麼還要通過第三人——也就是常青先生的幫助,才能來到美國並聯系高思國先生呢?”

    “我父親的同父異母兄長,高思祖先生及其家庭,包括高能先生,一直生活在中國的上海市,與美國的高思國先生一家極少聯繫。高能先生,是高思國先生唯一的侄兒,也是高氏家族唯一的男性繼承人。高思國先生非常重視他的侄子,在常青先生的聯繫之下,同意在本案發生的夜晚,在阿爾斯蘭州馬丁?路德市,也就是案發的公寓樓裏,與高能先生秘密見面。”

    “請問你的父親是否認識本案的死者常青先生?”

    “不,從來都不認識,是常青給我的父親打電話,説正在幫助高能先生來美國,希望我的父親可以見一下高能。父親雖然極少與中國的親戚聯繫,但他一直關注高能先生,最終同意了常青提出的見面方式。”

    “可是,為什麼那天晚上,高思國先生沒有出現在案發地?”

    莫妮卡看了一眼陪審團和法官,再度性感地甩了甩頭髮:“其實,當晚我的父親及其保鏢團,已經趕到案發的公寓樓下。但在案發之前,他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警告他大樓內有危險,於是他們迅速撤離,未能與高能先生見面。”

    “哦,原來被告高能先生,他向法庭陳述的都是事實!”薩頓律師像唱雙簧那樣對陪審團説,看來早已與莫妮卡設計好了,只是事先沒有告訴我,“還有,高小姐,你的父親是否有一位華裔秘書姓吳?”

    “沒有,我的父親只有一個高級秘書,是位非洲裔的女士。”

    “最後一個問題——高小姐,你能否證實自己所説的話呢?或者有沒有高思國先生的書面文件?”

    “有!”

    莫妮卡取出了一份文件,上面有高思國手寫的證詞,並且有天空集團的印鑑,還有紐約地區的公證記錄,以及高思國及莫妮卡的身份資料。

    文件在陪審團和檢察官手中傳閲了一圈,最後來到法官手中,他仔細辨認一番後説:“法庭確認這份文件具備法律效力,莫妮卡·高小姐可以代替高思國先生出庭作證。”

    薩頓律師得意地看了看檢察官,似乎已勝券在握地説:“法官大人,我的問題問完了,現在可以控方提問了。”

    然而,檢察官出人意料地放棄了提問,法官宣佈讓莫妮卡退席。

    當她走出法庭,對我做了一個V字手勢,我感激地握緊了拳頭。

    檢察官重整旗鼓,微笑着對律師搖搖頭,完全沒有失敗跡象,朗聲對法官説:“尊敬的法官大人,雖然剛才證人的出庭非常重要,證實了被告確係高思國先生的侄子。但我也將展示一項重要證據,關係到本案一個最大的疑問,那就是被告的殺人動機。死者明明是被告父親生前的好友,傾盡全力幫助被告來到美國,並聯系被告的叔叔與他見面,為何被告還恩將仇報地殺害了他?”

    律師立時站起來説:“反對!控方不該這樣誤導大家認為被告就是兇手!”

    法官點點頭説:“反對有效!”

    “對不起。”檢察官看了我一眼,冷酷地笑道,“被告也並非無理由殺人的變態——如果殺人動機不成立,那麼確實很難給被告定罪。但是,最近我得到了一件重要的證據,證明了被告的殺人動機!”

    陪審團又一陣騷動,不知他賣什麼關子。

    檢察官從公文包裏拿出一張電腦光盤,放進法庭書記員的電腦裏,音箱裏傳出一種熟悉的語言——

    “是的,非常抱歉,昨天凌晨一點,是我用酒店的號碼,給你的父親,也就是高思祖先生打了電話。”

    是漢語!一開始感到莫名其妙,但很快想起這聲音是誰——常青!

    沒錯,還是他的聲音:“兩天前的晚上,也是我給你父親打了電話,然後他就到這個房間裏,與我長談到了深夜。”

    緊接着聽到了我自己的聲音——

    “你是什麼人?藍衣社?”

    常青在電腦音箱裏回答:“藍衣社不是一個人,但我確實與藍衣社有關。”

    我的聲音:“昨晚與我在MSN上説話的人是不是你?”

    常青的聲音:“當然不是!”

    之後我的聲音異常激動:“你們究竟要怎麼樣?害死了我的父親,現在又要來害我嗎?”

    法庭上一片寂靜,這段神秘的錄音也到此為止。

    而我已經呆若木雞,額頭佈滿了冷汗,只有我才知道,這段錄音來自何時何地。

    半年前,當父親自殺身亡不久,我查到他死前通過的電話號碼,因此追查到了常青暫住的酒店。我和莫妮卡一起衝到他的房間,與他展開了一場奇特而重要的對話。而剛才聽到的這段錄音,正是我與常青對話中的重要部分!尤其最後那句“你們究竟要怎麼樣?害死了我的父親,現在又要來害我嗎”。

    最要命的錄音!這就是我的殺人動機!

    由於錄音全是漢語,陪審團和法官完全聽不懂,一個個瞪大眼睛很是茫然。

    檢察官卻笑了笑説:“抱歉,其實我也聽不懂中國話,法庭上只有被告知道這段錄音的內容,因為這正是被告與死者之間的對話!”

    犀利的目光投向我,讓我恐懼地往後縮去,檢察官再次詭異地一笑:“幾天前,我收到一件匿名快遞,裏面就是這張神秘光盤。我找了一位華人朋友,將這段錄音翻譯成英文,結果讓我大為震驚!”

    隨後,檢察官請出一位在州政府工作的華人,在法庭上將這段錄音翻譯了一遍,陪審團成員紛紛交頭接耳,表情最怪的莫過於我的辯護律師。

    檢察官微笑着説:“聯邦調查局的聲學專家,已仔細比對錄音中的兩個聲音,其中一個年輕人的聲音,確定就是本案被告。那位年長者的聲音,確定為本案死者!警方在調查死者遺物過程中,發現死者生前有秘密錄音習慣,悄悄將自己與他人的對話錄下來,當然這看起來有些不道德。死者生前錄音絕大部分遺失了,但根據他留下的部分錄音,與這張光盤裏的聲音比對,可以百分之百肯定是他本人。”

    剎那間,我明白了!常青這個老變態,居然偷偷錄下我和他的對話。又不知是哪個渾蛋——也許就是殺人真兇,為將我徹底陷害到電椅上,便把這段最為致命的錄音,快遞給時刻盼望給我定罪的檢察官!

    我絕望地仰頭嘆息,那個隱藏在黑暗中的魔鬼,真是費盡心機無所不用其極。就在我的官司形勢好轉的時刻,卻悄然在我背後插上最狠的一刀!

    檢察官簡直已是獰笑,走到我面前高聲問道:“高能先生,你能否告訴法官及陪審團,剛才這段錄音裏的聲音,是否是你和常青的對話?”

    沉默,但沉默並沒有用,我該否認嗎?既然聯邦調查局的專家已經確認,再撒謊又有什麼意義?只會讓陪審團對我的印象更壞,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是,我承認,這段錄音裏的聲音,是我和常青的對話!”

    檢察官如釋重負地點點頭:“非常好!”

    薩頓律師垂頭喪氣地閉上眼睛。

    “能否再告訴陪審團,這段對話發生的時間和地點?”

    “大約半年以前,在中國的上海市,常青住的酒店房間裏。”

    “你能否解釋一下,錄音裏的最後一句話?”

    檢察官把錄音快進到最後——

    “你們究竟要怎麼樣?害死了我的父親,現在又要來害我嗎?”

    控方請來的華人又用英語翻譯了一遍。

    “你認為常青害死了你的父親?甚至還想要害你?”

    這個問題幾乎是刺進胸口的刀子!

    我無法抗拒,也無法説謊,只能怔怔地回答:“是,那是在我父親死後兩天,我通過父親生前的電話記錄,才找到常青所在的酒店。”

    “在你父親死後兩天?”檢察官敏鋭地捕捉到了線索,“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段錄音的第一句話,也就是常青對你説的,英文大意是——昨天凌晨一點,他用酒店的號碼,給你的父親打了電話。”

    致命一刀,我已無處遁形!

    “是,我的父親剛與他通完電話,就自殺去世了!”

    “非常抱歉。”檢察官故作同情地説,“但我仍要問下去,結合錄音裏最後一句話,是不是意味着,你認為是常青先生打的電話,導致了你父親的自殺?”

    最後一刀。

    此刻,一個聲音在我身體裏高喊:“不!千萬不要承認!承認了你就死定了!一定要説不!説不!”

    這是梅菲斯特的聲音。

    不,我不會聽從幽靈的擺佈。

    “Yes。”

    敞開胸膛,接受這一刀刺破心臟。

    對不起,莫妮卡。

    我承認了,承認我曾經的推斷——常青害死了我的父親,這正是我的殺人動機。

    薩頓律師已失望至極,他指望我拼命否認,或許還有勝算可能。

    “謝謝!”檢察官趾高氣揚地向法官説,“我的問題問完了!”

    法官異常嚴肅地看着我:“本次開庭到此結束,等待下次開庭的通知——下次開庭陪審團將作出最終裁定!”

    2009年,農曆除夕。

    在美國阿爾斯蘭州的看守所裏度過。

    沒有年夜飯,沒有父母雙親,窗外沒有爆竹聲,電視機裏沒有春晚,更沒有小瀋陽,只有囚室裏沉睡的比爾,還有鐵窗外漫天的大雪。

    孤獨地蜷縮在牀上,雙眼愣愣地盯着黑暗,怎麼也閉不上眼睛。因為無論白天或黑夜,我看到的都只是同一種顏色,將我緩緩吞噬的顏色,一如夢中的那池湖水。

    今天,薩頓律師單獨來探監,他説現在情況非常糟糕——陪審團已掌握我的殺人動機,即便證明我與天空集團大老闆的關係,也很難洗脱殺人罪名。所有最重要的證據,全都對我不利,包括字條上的“DAYDREAM”。雖然證據鏈條還不完整,但並不妨礙對我的有罪推定,從動機到時間直到兇器,全都符合殺人條件。何況一開始我就向法庭隱瞞了我和常青的真實關係——我説他是父親生前的好友,其實他間接害死了我的父親。還不如早點坦白這一點,等到被那段該死的錄音揭穿,我已無路可退。

    律師説官司打贏的希望已很渺茫,最壞的可能就是被定罪為一級謀殺,甚至並不排除死刑可能——儘管阿爾斯蘭州上次執行死刑,還是在七年以前,據説那個倒黴的傢伙,在椅子上坐成了電烤雞。

    不過,我還有另一種選擇,就是主動向法官認罪,不必等到陪審團最後來定我的罪名。美國司法制度獎勵主動認罪者,以減輕司法程序負擔。我很可能逃脱死刑,甚至不必終身監禁,也許只有十幾年刑期,如果表現良好,蹲上七八年就有機會出獄。

    如果不認罪的話,也可能因證據不足無罪釋放——薩頓律師認為這種可能性,現在只剩下10%!剩下90%的可能,我將被判一級謀殺罪,面臨最嚴厲的刑罰。

    律師被這個案子折磨得徹夜難眠,強烈建議我現在就認罪,可以保證性命無憂。

    思考了一分鐘。

    但這一分鐘對我而言並不短暫,我想到剛剛醒來的瞬間,彷彿從母體來到這個世界,初生嬰兒般看着周圍一切,腦中完全空白一無所知……這就是我全部的生命?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轉瞬就要在電椅上終結?

    我不想死。

    可是,不死的代價就是要説謊,要煞有介事地告訴法官,我確實殺死了一個人。

    真的是我殺死了他嗎?現在我倒希望是的!這樣我就可以不用撒謊,正大光明地去認罪,正當光明地被減輕刑期,又正當光明地蹲十年美國大牢再出來。

    可惜這不是真相。

    殺死常青的是另一個人,或者是另一羣人,他們隱藏在黑暗彼岸,露出邪惡的微笑,盯着被困於絕境的我——只要我承認自己殺了常青。

    不,我沒有殺人!

    為什麼還要承認?為什麼要替別人攬下罪名?為自己活命而承認殺害了別人的生命?

    最近的一年來,我已説了無數個謊言,我不願再説謊了。

    我不認罪,永遠都不會認罪,我要作無罪辯護!

    當我最後一次拒絕薩頓律師的認罪建議,我能看透他眼睛裏想的話——

    “這個固執的中國小夥子!真是傻啊!誰知道你究竟有沒有殺人呢?也許你一直在對我説謊,也許你本來就是殺人兇手,幹嗎要拼命死撐着呢?”

    我即刻冷冷地説:“我沒有對你説謊,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

    薩頓律師的臉色一變,馬上收拾公文包告辭:“祝你好運!”

    好運?

    這個詞從來都沒有屬於過我,自從我醒來成為另一個人,一年來經歷的所有事,從被公司裁員到父親自殺,從飛來美國到蹲進牢房……

    下次開庭是最後的裁決,等待我的是好運,還是厄運?

    時間,已過了子夜十二點。

    從鼠年來到牛年。

    在我短暫的記憶裏,去年這個時候與父母一起在家守歲。父親面色紅彤彤的,希望我能工作順利,早日找到合適的女朋友。他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將我留在遙遠的異國他鄉,獨自在雪夜的看守所過年。

    輕輕抹去兩滴眼淚,卻聽到一陣慘叫從比爾的牀上發出,又是某個極度可怕的噩夢?

    面朝雪山,春暖花開。

    (請容許我篡改海子的詩句。)

    阿爾斯蘭州地方看守所,絕望地等待了近兩個月,遠方落基山脈的雪線漸漸上升,終於接到了開庭通知。

    審判日。

    還是莫妮卡給我買的那套西裝,特意在看守所裏理了頭髮,將鬍子剃得乾乾淨淨,就像出席一場盛大的派對——末日審判的死亡派對。

    這是我第四次上法庭,但願也是最後一次。緩緩走進屬於我的被告席,依然面對陪審團那些老面孔。我甚至知道了其中幾位的秘密,有個男的一直瞞着老婆搞外遇,一個大學教授其實是同性戀,還有個老頭每晚都會虐待他的菲傭。更有甚者是個家庭主婦,在五年前毒死身為牧師的丈夫,就埋在自家院子裏,對外聲稱老公去非洲傳教了。

    檢察官輕鬆地整理資料,我的辯護律師面色凝重。他並不擔心我的命運,而是如果這樁案子打輸了,會影響他以後接單的價格,尤其在金融危機之時,腰包會大大縮水。

    旁聽席幾乎坐滿了,幾天前本地報紙刊登了消息,大家都想來看看審判結果。莫妮卡仍然坐在第一排,卻異常低調穿着黑紗套裝,乍一看還以為是孝服,讓人想起《紅與黑》裏的瑪蒂爾德,是來為我送葬的嗎?可我與她非親非故,更無肌膚之親,頂多只是個冒牌堂兄,值得她這樣做嗎?當看到我走進被告席,她摘下大大的墨鏡,露出一雙幽怨的眼睛。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目光,完全不像從前雷厲風行的性格。

    忽然,莫妮卡將混血的雙眼瞪大,我看到了她眼睛裏的話——

    “沒人能夠打敗你!”

    冰冷的心被她温暖了一下,我緊緊盯着這個女子,似乎整個法庭只剩下我們兩人。

    法官的話打破全場肅靜:“現在,請控辯雙方作總結辯論。”

    率先出場的是檢察官,他將按照對控方最有利的觀點,對所有的證據進行總結。

    他整了整西裝向法官點頭,又向陪審團點頭,最後看了一眼被告席上的我,平穩地説:“尊敬的法官大人,陪審團的各位成員,今天你們將在此裁定這位被告,是否犯有一級謀殺罪?是否對一位美國公民的遇害負有直接責任?根據法律賦予我的權利,我將不會對被告是否有罪發表個人判斷,而僅僅為大家分析一下,目前已掌握的大量證據,以及這些證據互相之間的邏輯關係……”

    檢察官絲毫不帶感情色彩地陳述證據,當然每個證據都對我極其不利。從案發被捕的警方記錄,到後來庭審時的各種證詞,甚至我入境美國和酒店的住宿記錄,凡是可以在美國境內採集的證據,他都事無鉅細地一一呈現,直到最後發現殺人動機。已經不需要什麼總結了,檢察官已然將陪審團征服,就連法官聽的時候也頻頻點頭。

    現在,輪到我的辯護律師説話了。

    薩頓律師情緒有些低落,但還是滿面笑容地對陪審團説:“尊敬的法官大人,尊敬的陪審團成員們。今天你們將在此審判一位年輕人,他從萬里之外第一次來到美國,就像我的祖父渡過大西洋第一次登陸紐約。這位年輕人素來品性良好,能夠熟練地用英語對話。他來美國的目的很簡單——為了尋找失散多年的叔叔。就像從前許多電影裏情節一樣,他對於美國還完全陌生,剛剛入境兩天的時間,就遭遇了可怕的意外,竟因涉嫌殺人而被逮捕。他行使了美國法律賦予他的米蘭達權利,因為他知道自己是無辜的!”

    他又列舉了一些證據,其實基本都是對我不利的,但強調目前還沒有任何直接證據——比如殺人案發生當時的目擊證人,抑或任何影像或圖片資料。至於那段半年前的錄音,僅僅作為我的殺人動機,卻不能成為殺人證據。

    確實是厲害的律師,能從那麼多不利證據中,找到最關鍵的要素——警察雖然看到我拿着兇器,卻沒有親眼看到我殺人!我仍有打贏官司的可能,接下來全得取決於陪審團了,那些看起來衣冠楚楚,其實眼睛裏藏着許多男盜女娼秘密的人們。

    我的生死就由這些人來決定嗎?

    法官説話了:“各位陪審團成員,你們是否清楚自己的職責與義務?是否瞭解本案全部的證據?如果各位沒有異議的話,可以退庭進行陪審團評議。現在,我指定約翰遜夫人為陪審團長,由她來主持評議。”

    約翰遜夫人——就是殺死自己牧師老公的那位,看上去極度虔誠的路德教徒。

    由真正的殺人犯來對無辜的殺人嫌疑犯進行審判,上帝跟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陪審團離開法庭,進入嚴格保衞的評議室。他們的評議內容必須保密,不管最終結果如何,也不會接受法律調查。

    現在,被告席上的我只能等待。

    就像坐在電椅上,等待電閘放下還是合上?

    檢察官耐心地閉目養神,法官也喝起了咖啡,薩頓律師居然還與檢察官打起招呼。旁聽席裏的人們有些不耐煩,有人互相之間大聲説話,惹得法官要求大家肅靜。

    只有莫妮卡表情沒有變化,目光不曾離開過我的臉。每當我抬頭都會撞到她的眼神,聽到她心裏的話語:“老天保護着你。”

    不,我感到自己早就被老天拋棄了。

    儘管只過去十幾分鍾,感覺卻像十幾個小時,又似乎十幾個世紀,我已回到千年以前,這裏仍是一片不毛之地,北美野牛縱橫馳騁……

    那扇門又被推開了,以殺死自己老公的女人為首,陪審團成員們面色冷峻地回到法庭。

    一下子安靜許多,我的心再度揪了起來,法官高聲問道:“陪審團是否已作出一致裁決?”

    陪審團長扭動着肥胖的身軀,聲音尖厲地回答——

    “陪審團一致裁定——檢方指控被告一級謀殺罪成立!”

    塵埃落定。

    懸在頭上的刀子,終於砸下來了。

    法庭上鴉雀無聲,檢察官得意地揮了揮拳頭,薩頓律師低頭沉默,法官嘆息地點頭。

    旁聽席上的莫妮卡站起來,抓着欄杆卻被法警阻攔。她只能痛苦地搖着頭,眼神里盛滿複雜的情緒,化作千萬種語言和符號,再也無法讓我聽清楚了。

    然而,我卻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無論最後量刑結果是什麼,至少可以結束等待的折磨。

    根據美國大部分州的法律,陪審團只決定被告是否有罪,最終量刑由法官來決定。但在關係到死刑的案件,必須由陪審團一致裁決。

    於是,法官繼續問道:“鑑於一級謀殺罪的最高刑罰是死刑,必須由陪審團一致裁定被告是否適用死刑,請問陪審團是否已作出一致裁定?”

    Tobeornotbe?

    將自己丈夫殺死埋在院子裏的陪審團長説——

    “陪審團已作出一致裁決,被告不適用死刑!”

    Tobe!

    時間凝固在此時此刻,我已獲得了永生不死之靈。

    我一直閉着眼睛,法庭裏響起一片掌聲,想必是反對死刑的人士。

    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卻是旁聽席裏的莫妮卡,她已為我淚流滿面。

    “陪審團已一致裁決,本案被告不適用死刑。”法官再次要求大家肅靜,敲了敲木槌,“根據阿爾斯蘭州法律,由法官進行裁決——被告一級謀殺罪名成立!判處終身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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