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深很深的海底,緩緩往下沉去,眼前一切都被吞噬,耳邊穿過寒冷的亂流。就在這無邊亙古的黑暗裏,驀地閃起一道火焰,沸騰四周冰涼的海水,照亮那具偉大的殘骸,安靜地沉睡在鋼鐵墓穴。
充滿微生物的海底,無法看清它的全貌,永遠只是鏽蝕的一部分。我能感到海水帶來的呼喊,啓程時的憧憬希望,遠航時的遼闊海天,撞冰山時的驚慌失措,沉沒時的從容不迫,淹死前的痛苦絕望。它曾滿載兩千多個夢想,滿載兩千多個感人故事,滿載幾世紀的光榮,滿載人類無窮的野心,從舊大陸啓航向新世界,從熱忱的激情走向永恆的沉寂。
當我沉入船長室的艙口,終於大聲呼喊出來:“拯救我吧!”
沒錯,主角不會在此時死去,尤其第一人稱的“我”。
不知多久的昏迷後,我倉皇地醒過來,沒有喝下冰冷的海水,而是帶着鹹味的海風。
仰頭是灰色陰沉的天空,身體卻在左右顛簸,難道漂浮在海面上?
不,身下卻是硬硬的木板,轉頭看見一道金屬欄杆,外面便是洶湧的海浪。另一邊也是相同情景,遼闊的海天之外,再也不見小小的冰火島。
這是一艘船。
重生似地籲出一口長氣,我果然已離開小島,“賢弟”慕容雲遂了我的心願,我卻想起他最後那句話:“你會為這個要求而後悔的”。
我會後悔嗎?
忽然,一個毛茸茸的東西跳到我身上,還有條長長的舌頭,舔着我額頭與鼻子。
原來是一條拉布拉多犬。
許多船上都會養一條狗,但這條狗對我非常親暱,仔細一看竟有些眼熟。
“貝貝!”
我叫出了它的名字,端木秋波最心愛的導盲犬,她做視網膜移植手術時,是我派人把它送去寵物店的。
“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興奮地半坐在甲板上,抱着導盲犬貝貝的腦袋,玩着它垂下的大耳朵,終於回到人間。
“貝貝!”
一個輕脆的女聲響起,導盲犬立刻從我懷中掙脱,撒開四條腿跑向駕駛艙。
視線跟着它的尾巴,直到撞見那條白色的棉布裙子,接着就是那張熟悉的臉,還有並不熟悉的眼睛。
秋波的眼睛。
秋波似的眼睛。
第一次看到她秋波似的眼睛。
配着那張依然美麗的臉龐,黑色披肩的長髮,白色的棉布裙子,顛簸的大海航船之上,東方來的美人魚?
她摸着導盲犬的金毛,痴痴地看着船頭的我,這副目光極度複雜,隱含某些不同的情緒,是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嚮往,卻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躲藏,還有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嘆息......
數種感覺混雜於一起,最終卻寫出兩個字——失望。
心頭微微一攪,這就是秋波看到我的第一眼?
情不自禁摸着自己的臉,她眼裏寫的這兩個字,同樣也傳遞到我的心裏。
“你是——高能?”
沒錯,這是秋波的聲音,電台裏磁性的聲音,穿越夜空永留心間的聲音。
我的手仍停留在臉上,無論我究竟是哪一個人?但這張臉確實太過平庸,完全無法與慕容雲相比較。
“是!秋波,我們終於重逢了。”
我大着膽子回答,站起來卻幾乎跌倒,大概是昏迷太久,又在搖晃的航海中。
“你真是高能?”
讀心術告訴我她眼裏的懷疑。
我尷尬地點頭:“當然,你聽不出我的聲音了嗎?”
她微微笑了一下,儘管有幾分不自然:“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聲音,高能。”
只要看到秋波的笑容就好,我艱難地往前走了幾步,牢牢抓住甲板上的欄杆,仔細端詳她的臉龐——還是那麼漂亮,像大西洋上的珍珠,更多了雙秀麗的眼睛,放射光彩動人的目光。
“秋波,我等了你好久好久。”真想伸手撩起她額前的髮絲,我卻發乎情而止乎禮,只是痴痴地傻笑,“你還好嗎?”
“我——我很好。”
她的停頓讓我不安:“眼睛拆線的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不是説好了嗎?等我回來以後,你再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應該是我。”
“對不起,我以為那個人就是你。”
她説的合情合理,從前作為盲人的秋波,從未見過我的臉,甚至還幻想我是個帥哥,至少也是女孩的正常期望。
“我不怪你。”我不敢摸她的頭髮,只能摸着貝貝的長耳朵,“可是,你怎麼聽不出我的聲音?”
“不,當時我聽到的,就是你的聲音。”
“慕容雲?”
我的結拜兄弟能模仿我的聲音?
她害怕地點頭:“一週前,我才知道他不是你。”
“他一直在冒充我?”
“那晚,他帶我離開醫院,給我一張巴哈馬護照,説要帶我出國旅遊。我想反正已經向電台請假兩個月,就跟着他一起到了美國。”
“巴哈馬護照?”
“後來我才知道那張護照是偽造的。”
怪不得沒有她的出境記錄,我小心地問:“他有沒有欺負你?”
這個問題太直接了,她頗為尷尬地搖頭:“沒有。”
“對不起。”
我也不想再問下去了,不管發生什麼?都問不到真相。
就算知道,又有什麼意義?
“最近一週,我就住在這艘私人遊艇上。他對我説很抱歉,已經欺騙了我幾個星期。他的名字叫慕容雲,並非我一直以為的高能。”
“你沒有對外求救嗎?”
“為什麼要求救?”她看着蒼茫的海天,冷酷地回答,“我過得很開心。”
真讓我無語,無語。
“抱歉。”她低頭繼續説,“今天,有人把你送到船上,要送我們去紐約。”
“紐約?”
那是我的地盤。
慕容雲果然把我送出冰火島,還把秋波還給了我。
秋波還在嘆息:“我很失望,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寵物,被人送到這裏,又送到那裏,沒有一個地方是我的家。”
“你想家了嗎?上海的家?”
“那是我和貝貝的家。”
“我會送你們回家的。”
我和秋波都沒有再説話,獨自走到遊艇另一端,只看到兩個船員。不必再作無益的提問,我明白慕容雲的意思——這是一艘流放船,將我驅逐出冰海中的孤島,流放到喧囂骯髒的人世間。
我已被判處了另一種形式的終身監禁。
數十小時後。
無數海鷗飛臨頭頂,貝貝在秋波身邊狂吠,海風從側面吹亂頭髮。船頭前方灰色的海平線,忽然矗立起一羣礁石,緊接着變成許多島嶼,然後是巍峨的叢林——鋼鐵與石頭的叢林,迅速生長成為參天巨人,化作碩大無朋的玻璃幕牆,正對夏日中午的太陽,耀眼奪目的反光。
這只是一座小島。
一座統治世界的小島。
它姓紐約,名曼哈頓。
遊艇已開入繁忙的港口,左前方是哈得遜河,右前方是東河,夾在中間就是曼哈頓。可以從海上一覽無餘,數百座摩天大廈競相聳立,宛如阿爾斯蘭州荒漠的巨石陣,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最左面還有座小島,美國的女神正高擎火炬,俯瞰我這個異邦來客。
可惜,她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她。
停靠在曼哈頓遊艇碼頭,我帶着秋波和導盲犬貝貝下船,經過高山峽谷似的街道,前往一個久違了的地方。
從小雙目失明的她,從沒機會看過紐約,哪怕電視和照片上都沒有,卻突然被拋入這座城市。她自然應接不暇地注視周圍一切,雖然表情保持嚴肅,心底卻時而害怕時而興奮——她的秘密全被我的眼睛抓到了。
“你要帶我去哪裏?”
她看着我的目光充滿警惕,與她從前對我不設防的聲音有天壤之別。
“我的帝國。”
“什麼?”
我昂起脖子儘量讓自己普通的身材顯得高些:“你將是這個帝國的女主人。”
“説什麼啊?我不要!”
雖然,秋波用抗拒來回答我,但在這裏沒有其他選擇,必須跟着我穿越數條街道,一路來到天空中心大廈腳下。
步入富麗堂皇的大堂,一名黑人保安上前攔住我説:“先生,請不要帶寵物進入。”
我低頭看了看導盲犬,又盯着保安説:“你不認識我了嗎?”
這裏全屬天空集團僱員,他困惑地打量幾下,有些眼熟的樣子,同時讀心術已探入他心底——
“這個中國小子是?他是?他是?好像一個人啊!我們的董事長?不會吧?董事長不是死了嗎?”
保安巧克力色的臉已變得煞白,而我微笑着回答:“沒錯,我是高能,天空集團全球董事長兼CEO,很高興認識你!”
説罷我向他伸出了手,擺出一副奧巴馬探望基層羣眾的駕勢,已把保安嚇得魂飛天外,他下意識地與我握了握手,站得筆挺來了個立正,受寵若驚地為我打開電梯,丟下原來的崗位不管,護送我和秋波還有貝貝,前往88層集團最高會議室。
難道分眾已征服老美?電梯裏裝了顯示屏,播放CNN的新聞——畫面顯示一座孤島,從天空航拍降落,島上怪石嶙峋,幾乎不見綠色,最高的懸崖上有棟大房子。
冰火島?
不,最初的震驚之後,我立刻反應回來——這是另一座小島,在羅得島州海域,引誘我墜入慕容雲手中的陷阱。
顯示屏響起CNN主持人的畫外音:“五天前,天空集團全球董事長兼CEO高能,在羅得島州海域失蹤。聯邦調查局將目標鎖定為一座私人擁有的小島,並在島上發現一架直升機,據悉為高能及其隨行人員上島乘用。島上有一棟神秘的空房子,但未發現任何人員與屍體。天空集團指控該島主人,一家註冊於英屬維爾金羣島的公司,涉嫌綁架高能及其隨行人員。但聯邦調查局目前尚未獲得任何線索,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支持天空集團的指控。天空集團某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高管表示,集團董事長高能很可能已遇害身亡,正如去年在非洲遇襲身亡的上任董事長莫妮卡?高,繼承人問題將再度困擾這家全球能源巨頭,也是全美最顯赫的家族企業。天空集團的全球業務遭到重大打擊,銀行團再度提出鉅額債務問題,商務部長駱家輝對此事件表示強烈關注。”
我死了?
居然是“天空集團某位不願透露性命的高管”?大概是這位X一直深藏不露的願望吧。
在秋波與保安驚愕的目光下,我們轉了兩部電梯才抵達88層,一出來就被幾名彪形大漢攔住——這是提高安全級別的標誌。
這回不用我親自出面,黑人保安為邀功請賞大叫大嚷:“你們都給我讓開!董事長大人駕到,誰還敢擋道啊!”
他的叫嚷引起很多人注意,一個我認識的金髮女秘書過來,看到我便高聲尖叫,隨後驚訝地點頭:“是!董事長回來了。”
王者歸來。
一分鐘後,我推開頂層會議室的大門,才發現集團全部高管都坐在這開會——除了財務總監“小薩科齊”。
我的出現就像渾濁海底的深水炸彈,爆炸衝擊波令所有人精神崩潰,無論原來是什麼表情——微笑的、疲倦的、悲傷的、緊張的、暗自偷笑的、坐立不安的、欣喜若狂的、喪心病狂的......
黑人保安第一次看到傳説中高聳雲端的豪華神秘的會議室,差點興奮地要暈倒。
秋波保持雙目失明時的習慣,小心拽着導盲犬,眼睛卻不放過這裏的每張臉。
每張臉上都寫着問號、頓號、逗號、驚歎號、破折號、省略號......
我的出現給了他們一個句號。
讀心術告訴了我許多人的心裏話——
“天哪!這是殭屍復活了嗎?聖母瑪利亞,快點救救我啊!”
“哎,這小子怎麼還活着啊!該死!你還是死在大海里乾淨,省得回來折騰我們。”
“完了,我的一切計劃都完了,天空集團仍然是高家的,我不會再分到哪怕一美元!”
“得趕快給埃克森美孚打電話,我不能跳槽去做你們的銷售總監了。”
“上帝啊,我以你的名義詛咒這個中國人下地獄!”
“我必須僱傭殺手去幹掉那個記者,絕不能讓人知道是我説董事長已經掛了。”
自從我在小島失蹤之後,這些傢伙每天都在開會,並非研究我的營救方案,而是在為如何瓜分我的遺產而爭吵吧?
墳墓般的兩分鐘寂靜後,我的助理史陶芬伯格率先打破沉默,軍官似的站起來立正道:“歡迎董事長歸來!”
董事會成員各自尷尬的表情,瞬間轉化為千篇一律機器人似的笑容,同時響起雷鳴般的熱烈掌聲。
我冷靜地抓住秋波的手,帶她來到玻璃幕牆後面,俯瞰曼哈頓的芸芸眾生,平視帝國大廈尖頂外的天空,仰望正午高高懸掛的太陽。
依然屬於我的天空。
太平洋上的天空。
透過舷窗眺望浩瀚大洋,視線被濃濃雲層遮擋,如白色花朵含苞欲放,像要對我訴説什麼秘密?
包括她的秘密——拉下公務專機的遮光板,轉頭看着秋波的臉。長途飛行讓她很疲勞,蜷縮在寬敞的座位裏,抱着拉布拉多犬貝貝。
一週前,我回到紐約集團總部,擊碎關於我已死亡的漫天謠言。天空集團重新回到我的手中,整頓一度混亂的董事會,毫不留情地清除其中幾人。不僅是讀心術的發現,史陶芬伯格更提供了詳細證據,説明這些人陰謀叛亂,要趁我失蹤篡奪公司大權。
至於我們的“小薩科齊”財務總監希爾德先生,則徹底消失在了空氣中。美國警方將他列為殺害妻子的嫌疑犯。天空集團發佈消息將他開除,因為已掌握他吃裏扒外,勾結Matrix泄露公司機密的證據。我沒有經過董事會討論,就從中國提拔了一名高管,直接空降到紐約總部,接替財務總監這個機要之職。
我發誓如果再出現類似情況,我將從肉體上消滅叛徒。
在紐約停留期間,我下榻長島的私家莊園。秋波也被我接過去,安排在一間隱蔽的小洋樓,有她心愛的貝貝相伴。
我終日忙於開會,面見各大區老總,要他們發誓效忠於我個人。我在總部發起鋤奸行動,清除叛徒捉拿奸細,搞得公司人人自危,不少老員工主動辭職,無法承受這樣的精神壓力。
所以,沒時間打擾秋波,不想也不敢再去問她。
還有幾個小時,就要降落在浦東國際機場,牛總將會低調來迎接我。不知秋波回家會不會開心?可是,我從她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來。
忽然,她緩緩瞪大眼睛,這雙由一位花季少女捐獻的視網膜,看清了我平凡的臉龐,瞬間泄露了一句心裏話——
“為什麼偏偏他才是高能?”
為什麼我是高能?
我是高能嗎?
至少,在她的面前我必須是,因為讀心術又看到了她的第二句心裏話:“高能,我從一開始就喜歡你。”
看到這個秘密讓我有些寬慰,微笑着説:“你累嗎?要不要喝杯水?”
她卻冷漠地搖頭:“不需要。”
秋波的表情與內心大相徑庭,彷彿給我剛剛燃起的火星又兜頭一盆冷水澆滅。
終於,我忍不住盯着她的眼睛説:“這不是你心裏想的!”
“你知道我心裏想的?”
“不,但你以前不是這麼對我説話的,特別在你的眼睛動手術前幾個月。”
“是嗎?”
這種不痛不癢的態度讓我無語,而她似乎意識到什麼,低頭躲避我的目光。
越平靜就越讓我抓狂。
心底卻泛起另一張臉,那張人間難覓的美麗男子的臉——慕容雲。
因為他嗎?
腦海中難以磨滅的這張漂亮的臉,漸漸與傳説中蘭陵王的魔鬼面具合而為一。
他!他若非魔鬼,怎知道我不是高能而是古英雄?
重新打開舷窗的遮光板,雲層已漸漸散去,機翼之下數萬英尺,金色反光的蔚藍海面,藍得就像那夥地底昆蟲似的人們——藍衣社。
突然,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藍衣社——知道我的真實身份的人,除了已經死去的莫妮卡,就只有藍衣社那幫人了。雖然,常青早已經送命,至今藍衣社已淡出我的視野,但是慕容雲與藍衣社又是什麼關係?光頭殺手打死常青,不僅為了嫁禍於人陷害我入獄,同時也為竊取常青的資源與財富。而常青最大的財富,恐怕便是神秘莫測的藍衣社。
慕容雲極可能已掌握藍衣社,這份深不可測的遺產(本該屬於我古英雄),或許便是Matrix的來源?他逼得端木良失蹤或者死亡,那個叫南宮的擅長跟蹤的混蛋,卻轉而投靠他為虎作倀——恰恰南宮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除了生死未明的端木良,現在只有慕容雲知道這個秘密,他才毫無忌諱地説出來,卻差點讓我精神崩潰。
我們的蘭陵王還會有什麼陰謀詭計?
中國,上海。
回家看了看媽媽以後,我便在眾多保鏢簇擁下,搬進西郊一處戒備森嚴的別墅——這棟房子有厚實的鋼筋混凝土,還有全球最先進的電子安保系統,不如説是一座戰地碉堡,以免重蹈孤島覆轍。
秋波回到她原來家中居住,帶着心愛的導盲犬貝貝。我不會限制她的行動自由,因為我理解重獲光明的人,最需要經常出去看看,大千世界到底什麼樣子?但我加強了她的安全戒備,24小時都有數名保鏢跟隨,若有任何異常都會報告。
此刻,我站在巨大的玻璃幕牆前,面對陸家嘴林立的高樓大廈,如同北歐神話裏的石頭城堡,俯瞰陰沉霧水中的黃浦江。這是天空集團亞太區總部新大樓,也是規劃中的全球第二總部——這個計劃讓紐約總部很不高興,但誰都不敢公開表示反對,至少表面上已確立我獨斷專行的權威。
寬敞氣派的最高會議室,有張巨大的長方形橡木桌子,像《暗殺希特勒》裏救了元首一命的桌子,讓數次差點送命的我,稍微有一些安全感。
今天參加會議的只有四個人:我、亞太區總經理牛總、我的中國助理白展龍,以及我的集團總部助理史陶芬伯格。
他們都是絕對忠誠於我的心腹骨幹,雖然不能與董事會相提並論,但在集團秘密決策方面,卻起到更為關鍵的作用。
因為有史陶芬伯格在場,所以這次會議用英文進行。
牛總先彙報了亞太區,尤其是中國地區的業務情況——Z計劃,也就是ZHONGGUO計劃——這座最新的天空集團全球第二總部,將在三年後徹底取代紐約總部。在中國四川省設立天空集團全球研發中心,重金投入綠色新能源開發,改變中國依賴於煤炭石油等重污染能源現狀,並已獲得中央決策層支持。我擁有天空集團這部巨大機器,有責任為祖國創造更多財富,為同胞爭取更好生存空間——中國能否持續發展,取決於真正有創造性的價值,而非權力資本結合的尋租活動。
然而,我對這份報告仍不滿意,仔細核對數字細節後,冷冷地説:“牛總,我發現研發中心的技術投入還不夠,大部分核心技術直接從美國搬來——將來會變成美國摯肘我們的把柄。我希望在中國開發新的核心技術,率先在中國註冊專利,首先運用到中國綠色能源開發,這才是我們第二總部同紐約保持平衡的關鍵,否則將永遠依賴於美國。”
我的語氣異常嚴厲,就像大人教訓小孩,沒給牛總這個長輩留任何面子,與會的親信們都很意外,牛總也擦着額頭的汗,唯唯諾諾:“是!董事長!是屬下的疏忽,屬下會改進的。”
他是“屬下”,那我就是“幫主”了?
然後,史陶芬伯格提出一份新的調查報告,天空集團對礦業巨頭必和山谷的收購案,已遭到一個古老家族強烈的反擊。
必和山谷——全球最大鐵礦石製造商、第三大銅生產商、第二大煤炭出口商,旗下的澳大利亞鈾儲量佔世界40%。每年鐵礦石談判,它都會讓中國的鋼鐵公司頭疼欲裂,也成為中國財富安全的重大隱患。在我的親自指示之下,天空集團展開了收購必和山谷的計劃。
然而,必和山谷的股權結構中,有一個古老家族的名字,堅決反對天空集團收購案,通過各方面關係,大肆詆譭攻擊天空集團,在資本市場上展開激烈競爭,已給我們造成數百億美元損失。
史陶芬伯格派遣了商業間諜,通過細緻入微的調查,有確切證據表明,這個家族所擁有的不計其數的財富,已被Matrix通過種種陰謀手段竊取,將使天空集團遭遇空前壓力。
這個擁有數百年曆史的龐大家族,是近代史上興風作浪隻手遮天的“第六帝國”,它的名字是:羅斯柴爾德家族(Rothschildfamily)。
羅斯柴爾德出自德語“Rothschild”,意為“紅色之盾”。家族創始是猶太人MayerAmschelBauer,發跡於法蘭克福,成功控制德國金融業,玩弄諸侯於鼓掌之中,獲得了驚人財富。他的五個兒子在法蘭克福、倫敦、巴黎、維也納、那不勒斯開創業務,建立跨越歐洲的情報網。他們利用拿破崙在滑鐵盧戰敗,一舉成為英國政府最大債權人。
1850年,羅斯柴爾德家族已擁有相當於60億美元的財富。20世紀初,其控制的財富竟已佔當時全球一半!他們積極支持猶太復國主義運動,臭名昭著的《貝爾福宣言》,宣稱將巴勒斯坦變成“猶太民族之家”,打開日後以色列滅絕巴勒斯坦人的潘多拉魔盒,便是以英國外交部致納坦尼爾?梅耶?羅斯柴爾德勳爵的名義發表。
第二次世界大戰,納粹以消滅猶太人肉體的方式,使得歐洲大陸的羅斯柴爾德家族遭到沉重打擊。美國財團趁機大量吞併家族資產,羅斯柴爾德家族一度銷聲匿跡。然而,這個家族所掌握的巨大財富,即便只剩十分之一,仍舊富可敵國。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後代們,最近越發活躍於財經舞台,從幕後控制世界經濟。
2004年,羅斯柴爾德家族退出倫敦黃金定價系統,逃過了2008年全球金融風暴。不同於暴發户式的美國資本主義,羅斯柴爾德家族不顯山露水,家族銀行拒絕上市,也不對外公佈年報與財務狀況,究竟擁有多少財富?控制地球上多少企業?只有他們的耶和華才知道。
聽完史陶芬伯格的報告,我滿臉陰鬱沉默良久,牛總和白展龍也一言不發,如果説Matrix是個小朋友,那麼羅斯柴爾德家族便是個龐然大物,我們有力量與這樣的大傢伙搏鬥嗎?
“你確信Matrix控制了羅斯柴爾德家族?”
史陶芬伯格面對我的質問,冷靜地眨了眨碧綠眼睛:“是,上月美國羅斯柴爾德家族一位重要成員神秘失蹤。很快美國的羅斯柴爾德家族,出現在Matrix收購巴西能源集團的合作伙伴名單內。必和山谷的管理層內,也出現了Matrix的財務代表。還有一週前......”
“夠了!”我粗暴地打斷他的話,“現在我們面臨一個極其嚴峻的現實——Matrix掌握的財富,可能已經是天空集團的十幾倍!”
會議室內鴉雀無聲,靜得可以聽清牛總沉重的呼吸。
我的“賢弟”,慕容雲,他第一步控制了常青的藍衣社,接着利用Matrix大肆擴張來路不明的財富,現在又是羅斯柴爾德家族——他已成為這個星球最富有的人。
而我將被迫代表天空集團,與Matrix及其控制下的羅斯柴爾德家族展開激烈角逐,這個兩百多年來的傳奇家族,不就是慕容雲所説的“操縱這個世界的世界”嗎?
他説的沒錯,Matrix的背後確然是操縱這個世界的羅斯柴爾德家族。
我的使命就是要打敗這個“操縱這個世界的世界”。
但打敗他們的過程以及結果,不還是難逃“操縱這個世界的世界”的規律嗎?
忽然,我發現自己陷入一個悖論,恐怕也是我這一生註定的悲劇。
服務生端來一瓶紅酒,熟練地倒在酒杯中,宛如濃稠的鮮血,晃來晃去折射燭光。放下酒杯就是她的臉,映在紅色曖昧的燈光下,就像待嫁新娘鮮豔欲滴,任何人都想把她摘下來咬一口。
她卻轉頭看着玻璃牆外,要把數十年不曾看過的景色看回來,那是漫天不夜的燈火,無數鋼鐵叢林聚集左右,最顯眼就是天空集團的新辦公樓。
端木秋波——即便側面的臉龐,依然是近乎完美的輪廓,從耳角直到雪白裸露的脖子,再到隱藏在衣領下的鎖骨,令人浮想連翩的起伏......
我開始悄悄鄙視自己,卻無法控制內心的魔鬼。
今晚,她難得沒有去電台。
平時我會派司機送她過去,直播完“面具人生”節目之後,再把她接回家裏休息,一路都有保鏢車輛跟隨。
今天卻很特殊,因為是她的生日。
我提前十天就預定好了,陸家嘴環球金融中心頂層餐廳,但她推辭了好幾次,居然説想一個人過生日,但這樣的機會我怎能放過?在我的死纏爛打下,她終於同意共進晚餐。
上完最後一道菜,切完生日蛋糕,看着她默默許下願望,吹滅26根蠟燭,臉上卻不見慶生喜悦,而是努力想要隱藏的憂傷。
我還是不懂女人的心。
“有什麼不開心嗎?”
“快到節目開始的時間了。”她看看錶已近午夜,這個城市仍未褪下她的面具,“不知道替班的主持人會接到怎樣的電話。”
“你很想回到節目,傾聽別人的故事嗎?”
秋波迅速搖頭:“不,我最近反而有些恐懼,不敢再接聽那些電話,聽很多女人憂傷的故事。我對這個工作失去了自信,看到這個五顏六色的世界,反而不會與聽眾們交流了。當眼睛看不見,還以為這個世界有許多美好。即便有某些人自尋煩惱,只要把視野放大,就會發現天地廣闊,有很多值得你去愛去珍惜。”
看着她明亮憂傷的眼睛,我漸漸明白她的恐懼:“當你眼睛看得見,卻發現世界沒有想象中那麼美好?”
“是,與想象差得太遠了!從前通過耳朵,也可以知道這個城市,甚至這個地球發生的一切。但是,耳中所聞與眼睛所見太不一樣了,果然耳聞不如目睹。我親眼看到大街上乞討的小孩,親眼看到被醫院丟棄在外將要死的病人,親眼看到污濁不堪的髮廊門口那些女子。”
“等一等!”我必須打斷她,“這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你能容忍這一部分的存在?對不起,我做不到!”
這麼説似乎是鄙視我,讓我有些尷尬:“還好,你沒有去過曾經的所多瑪國。”
“但我在電視上看到了新聞畫面,那些貧困的非洲孩子,被無數蒼蠅叮着等待餓死;我還看到巴勒斯坦加沙的孩子,被以色列的子彈打死由母親痛哭着下葬;我更看到印度童工在污染的工廠,不到十五歲就衰老得像五十歲!這一切我都看到了!哪怕只是其中半個可怕鏡頭,震撼都遠遠超過親眼目睹的美麗景色!”
“是,就算看過再多再好的鮮花,只要看到一坨牛糞都會想吐。”
我終於承認她説得有理,其實從前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秋波苦笑一聲:“有時候,還是看不見比看見更好。”
“你後悔了?”
問出這句我異常小心,擔心她會想到另一個方面。
她卻茫然地怔了許久,也許走神,也許迴避。
我卻愚蠢地追問一句:“你後悔回到我身邊來嗎?”
這個問題讓她更無從回答。
兩人尷尬地僵持數分鐘,她轉頭看着數百米高的窗外,我則轉頭看着餐廳內部,那些子夜相會的男男女女。
忽然,在餐廳一個陰暗角落,閃爍燭光照亮一張熟悉的臉——
五十多歲的男子,穿着得體的襯衫與領帶,一看就是經驗豐富的公司高管。
沒錯,他是我在天空集團的親信,身居亞太區總經理高位的牛總。
牛總出現在這並不讓我驚奇,令我驚奇的是牛總身邊還坐着個女子:身着低胸晚禮服的年輕女子,長長黑髮燙得富有性感,漂亮迷人且頗有氣質的臉蛋,大眼睛流露萬種風情。紅色指甲正按着牛總嘴唇,接着劃過他的下巴,這道撩人的紅色痕跡,看得我都心猿意馬,直到落入他的襯衫領子以下。
連瞎子都看得出來(抱歉我身邊的女士前不久還是盲人),牛總和這個女子有一腿。
我往後靠了靠不想被他發現,牛總很享受的表情,微笑着閉上眼睛,任由這女子上下其手——雖説這種事現在並不稀奇,我也對公司高管們的風流韻事不敢興趣,但牛總畢竟是我最信任的心腹,他也是商界有名的好丈夫好父親,虔誠的基督教徒,從來都是家庭婚姻美滿幸福的楷模。我見過他在台北的太太,是個温良恭儉讓的中國傳統女性,她為丈夫生了三個孩子,全都已大學畢業——此刻靠在牛總身上的女子,差不多也和他的女兒同樣年齡。
哎,沒想到好男人模範如牛總,都在搞外遇包二奶,何況我這樣喜新厭舊之徒?
不過,再仔細看看牛總身邊的女人,她的氣質卻不同於那些淺薄的花瓶二奶。雖然她的舉動堪稱輕薄,眼神卻帶着幾分謹慎小心,時不時緊張地掃視周圍,怕被別人看到。幸好我的位置頗為隱蔽,可以仔細觀察他們。
等一等——這個女子有些眼熟?
我把頭再往前湊了湊,不會吧?真的感覺似曾相識,一時半會卻叫不出名字。
再盯着她的臉端詳許久,拼命在腦中搜索相關畫面與名字,終於跳出三個字——馬小悦!
馬小悦?
你們是不是對這個名字很陌生?實在想不起來,可以翻開上卷“誰是我”的第88頁。
她是我的高中同學,不,是高能的高中同學,據説是高能中學時代唯一暗戀過的人。
當然,馬小悦本人對此一無所知。
而我頂替高能的身份,作為天空集團一個小推銷員時,曾在一個酒吧外偶遇過她——是她把戴着高能的臉的我認了出來。
只此一面之緣,但彼時我和她的人生卻截然不同,她曾讓我那麼痛苦自卑,現在卻又令我墜入疑惑之中。
高能的高中同學馬小悦,怎會和我的親信牛總在一起?
難道也與我有關?牛總想知道我的過去(其實是高能的過去),想利用高能的初戀對象,從而對我起到某種目的?他是從高能的老同學“唐僧”那裏知道的?
究竟是搞陰謀還是搞外遇?
我自然聯想到牛總最近精神狀態不好,説話心不在焉,以至於經常開會時遭到我毫不留情的批評——有時我也對此心懷愧疚,大概經過綁架之後,我的肝火太旺難以控制情緒,難道因此而讓牛總心懷不滿?開始動壞腦筋要對我不利?
今天下午本來要開會的,他卻説在台北的太太突發重病,沒參加會議便飛回台灣——現在看來顯然説謊,就是為了與他的小情人幽會。
我無奈地搖頭,這世上竟沒有可信任的人了嗎?
秋波輕聲説了句:“太晚了,我想回家。”
“好的。”
我沒有打擾牛總的好事,而是輕聲地呼喚服務生結帳,悄悄帶着秋波離開了。
送她回去的路上,我讓司機放了那首鄭智化的歌《生日快樂》。雖然有些不合時宜,卻正好是我自己的心情。
沒有再看她的眼睛,因為害怕看到真相。
第二天。
天空集團亞太區總部新辦公樓。
聽説牛總從台北“飛”回來了,我在第一時間拜訪了他的辦公室。
他的表情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復鎮定,點頭哈腰説:“董事長,大駕光臨屬下辦公室,實屬無上榮幸!”
這話説得實在肉麻,這台灣人是不是拐彎罵我呢?
我只能放低姿態,對他露出難得的微笑,坐下來問:“牛總,聽説你的太太身體有恙,昨天你飛回台北探望,所以我才來問一下。”
“哎呀!這點小事還勞煩董事長親自過問,屬下真是太感動了!”他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煞有介事地回答,“拙荊只是犯了些老毛病,我陪她看了醫生,應該並無大礙,錯過昨天的重要會議,屬下真是慚愧慚愧!”
哎,我只是順着他的謊話將計就計,沒想到他還真的詛咒老婆生病,看來男人若變了心,多少年夫妻情份都會忘記。
我懶得用讀心術去看他眼睛,心想也不必揭穿別人醜事。馬小悦也是為了接近我,才會第一步想方設法接近牛總的吧?
“沒事就好,代我向你太太問候。”
“非常感謝!”
“牛總,我最近的脾氣不好,經常在公司大發雷霆,幾次開會時沒給你面子,請你宰相肚裏能撐船,原諒我這個年輕後輩。”
“哎呀,哪有的事,屬下能聆聽董事長教誨,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我鎖緊眉毛看着他的眼睛,感覺他説話越來越像諷刺我,而他的眼睛也泄露了一句話:“你牛!你才最牛!我們誰都不如你!你是天才!是天空集團的救世主!小小的銷售員!我們這些老臣,在你眼裏都還不如狗屎!”
這番隱藏於眼底的肺腑之言,反而讓我開懷大笑:“牛總,我向你道歉!可能這些天壓力太大,整天研究怎麼對付Matrix和羅斯柴爾德家族,搞得神經衰弱難以控制情緒。”
牛總立即誠惶誠恐:“屬下——”
“別再‘屬下’啦!這裏是天空集團,不是日月神教。”
“好吧。”他又開始躲避我的眼睛,“董事會,還有件事情,屬下想向你通報一聲。”
“還説‘屬下’?”
“對不起,這些天習慣了,我想説一件關於銷售七部的事情。”
“侯總?”
到現在我才想起侯總的名字,四年前我剛醒來,變成高能進入天空集團,就是在銷售七部做銷售員,“侯總”——這個酷似電視購物的“侯總”的侯總,正是我的頂頭上司。也是這個侯總,與田露勾搭傷害了我,更提名把我裁員趕出天空集團。
“現在又提此人做甚?”
牛總尷尬地一笑:“董事長,我知道他曾經對不起你,若你有所介意就不提他了。”
“沒關係,請説。”
“上個星期,我們中國區的銷售總監,被派遣到印度做新公司副總,我正在找人填補空缺。今年以來,各個銷售部業績最好的就是侯總,為公司贏得了幾十項重要訂單,包括幾筆上億元的政府採購。所以,中國區管理層一致推薦他升任銷售總監之職。不過,考慮到董事長當年與他有過結,所以我必須徵求你的意見。”
想起侯總那張臉,想起當年做銷售員連狗都不如的日子,心底不免酸楚起來。今年,雖然我已貴為董事長,但幾次半夜做惡夢,都夢見我仍在銷售七部,遭到侯總高聲訓斥,痛苦得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牛總,你太多慮,也太小瞧我了吧。若是我真的記仇,就絕對不會讓侯總留到今天。”
“董事長,那你就是同意了?”
“這個決定權在牛總你的手中,若你和中國區的高管都無意見,我何必再插手?就讓侯總做中國區銷售總監吧,來一個‘侯拉拉昇職記’。”
“董事長英明!屬下佩服之至!”
這句話又讓我感到噁心,他是真奴才還是偽君子?
我滿臉不快地走出牛總辦公室,難得到銷售部去走一走。然而,我的到來卻像鬼子進村,嚇得所有人魂飛魄散,沒一個人還敢坐在位子上,許多人顫抖着向我鞠躬,竟像事先排練過。
我困惑地注視着銷售部,其中不少人還是以前同事。他們全都戰戰兢兢,不敢用正眼看我,似乎我是掌握生殺大權的閻王,只要打個噴嚏就能讓所有人飛出去。
當然,人們畏懼的並不是我——從前我是一個小銷售員,常被他們隨隨便便欺負。
我不過是個身高一米七體重不超過130斤的平庸的28歲男子罷了。
而我手中擁有的權力卻足以改變千千萬萬人命運。
他們眼裏的我不過是個符號是具行屍走肉,真正為之畏懼並五體投地的是我手中權力。
想通這點不免苦笑,讓身邊的人們更膽戰心驚,彷彿我隨時會把他們掐碎。
忽然,身邊走過一個女子,她抱着個紙箱,卻沒有低頭躲避,冷冷地從我身邊穿過。
我認得她,她的名字叫田露。
多年以前高能曾短暫擁有過她,儘管只是她無聊時喚來的玩具罷了。
“田露。”
她的視若無睹激怒了我,而她緩緩回過頭來:“董事長,今天我辭職了。”
怪不得諾大的銷售部裏,只有田露沒有對我卑躬屈膝,原來她已不是天空集團一員,也不用如此畏懼或者討好我了。
“為什麼?”
“我覺得自己不適合再在這裏工作。”
她的眼裏有淚花閃爍,我明白她説的不適合是什麼意思。對我徒勞無功的誘惑失敗,就像被拋棄的怨婦,她卻選擇有尊嚴的離開。
也許,她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壞”。
“好吧,我尊重你的選擇。”
“高能,很高興曾與你共事。”
當她説出“高能”兩字,人們都大驚失色,因為這裏沒人膽敢當面直呼我的名字。
我卻沒有怪她,反而湊近她問了一句:“你也要離開侯總嗎?”
田露面色大變,像受到了嚴重羞辱,居然重重將我推開:“我與他早就沒有關係了!高能,不要以為你成了董事長,就可以肆意侮辱別人!”
她的舉動更讓所有人目瞪口呆,連我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在我的地盤還有人敢這麼對我?在保安趕來之前,她消失在公司門外,我怔怔站在原地,接受四周無數異樣的目光。
除了我手上的權力,他們依然瞧不起我。
車隊駛過高速公路,前後四輛全進口大切諾基,當中夾着我的新座駕悍馬越野車,從美國訂製全套防彈防爆裝置,即便遭到小股武裝襲擊也可保安全。
防彈玻璃後面是寬敞的空間,足夠放得下一挺重機槍或肩扛式導彈,我們就像沙漠中的士兵,仔細端詳車窗外不安的人間。我的中國區助理白展龍坐在我身邊,用車載電腦詳細介紹這個最新投資項目,三年後可以給天空集團帶來數十億美元利潤。
車隊開入這座外省城市,風雨掠過被煙塵污染的天空。一層秋雨一層涼,這是秋風肆虐的季節,枯黃落葉積了滿地,城管們正在驅趕無證攤販。一條渾濁河流穿城而過,充滿垃圾的河邊堤壩上,許多人趴着鍛鍊俯卧撐,河面上不時濺起骯髒的水花。街景看起來並不陌生,與絕大多數中部城市一樣,近幾年GDP呈幾何級數增長,據説已佔據了全球三分之二的女士內褲訂單分額。果然,路上不少豪華跑車呼嘯飛過,全然無視紅燈與斑馬線。
忽然,悍馬一個急剎車,幾乎讓我撞在前面靠背上。前方車隊也緊急停下,亮着紅燈的路口堵了許多車,四周打傘的行人們漸漸聚集。
“刺客?”白展龍警覺地給第一輛車的保鏢打了電話,隨後報告,“董事長,前方路口發生一起車禍,有輛法拉利闖紅燈,在斑馬線上撞死一個過馬路的年輕人。”
聽到這種可悲的事情,總讓我義憤填膺心情難受,便毫無顧忌地罵了一聲:“這人渣該拉出去槍斃!”
道路並不寬闊,前後左右擠滿車輛,我們只能安靜地等待。白展龍下令提高戒備,十幾名保鏢下車佈崗,不準任何無關人員靠近。
這一等便是十來分鐘,擁堵車流絲毫沒有開動跡象,路口圍觀人羣越來越多,裏外三層過節般熱鬧。
我忍不住跳下悍馬,白展龍卻拉住我説:“董事長,請你必須留在車上,萬一刺客隱藏在人羣中?這是他們最好的機會,可以趁着人多混亂輕易逃跑。”
“沒關係,我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渣乾的這種爛事!”
“請不要冒險!”
我的心腹助理忠誠地攔在跟前。
然而,我沒給白展龍留半點面子,而是粗暴地將他推倒,害得他四腳朝天摔在水塘中,還衝動地罵了他一句:“給我滾開!”
最近這種事已是家常便飯,再敢阻攔便會賞賜他一頓老拳。
在大隊保鏢簇擁下,我們強行推開圍觀人羣,來到路口的斑馬線。一輛經典版法拉利跑車,副駕駛坐着個穿着性感的年輕女子,用LV包擋住臉不被拍照。
跑車擋風玻璃砸出個大洞,數十米外躺着個年輕男子,顯然是被高速飛馳的法拉利撞飛出去的。死者孤獨地躺在斑馬線上,身體已多處骨折扭曲,腦袋即將從脖子斷裂,整個人以高難度的雜技姿態橫卧街頭。
數百羣眾説笑打鬧着圍觀,既有尖叫又有呼哨,看一個人表演什麼叫做橫死?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穿着樸素多半是個打工仔,不知他有沒有女朋友?沒有人為他落下眼淚?家鄉的父母多半會傷心欲死,然後拿到一筆法拉利主人的賠償金,默默忍受晚年喪子的悲痛,直到自己被埋入貧瘠黃土。
大雨無情地打在年輕人身上,鮮血被衝涮為赤色洪水,滾滾奔流在黑色柏油路面,流向四面八方的車輪,流向人羣冰涼的鞋底,流向鍛鍊俯卧撐的河流,永遠消失在渾濁的河水中,彷彿這些鮮血養活的生命從未來到過這個世界,彷彿這些生命的短暫存在只是為了博得法拉利速度的喝彩。
當我憤怒地轉回頭來,尋找哪一個罪魁禍首時,看到數米外的角落裏,警察正詢問一個年輕人——不論穿着打扮還是眼神姿態,都説明是個億萬富翁的兒子,他的手裏晃着法拉利的車鑰匙,無疑就是這人渣乾的惡事。
警察做完筆錄,便有馬仔給富家子打傘。肇事者大搖大擺叼起香煙,全然不顧四周數百人目光。名牌牛仔褲包裹的雙腿,在雨中富有節奏地擺動,好像還在迪廳吸搖頭丸狂歡。
這小子掏出手機,有説有笑講了一通電話——大概向老爸彙報創禍了,不過老爸錢可通神,自然可以打點一切關節,很快就又可以開着法拉利亂飆了,至於一條打工仔的人命——在他們眼裏還不如一杆高爾夫球。
他徹底激怒了我。
沒什麼好説的,對付這種“人”用法律或道德都沒用,他們的良心早被寵物狗吃了,他們的畏懼感早被鈔票買下了。
正是這些人渣,教給我一條全新的人生信條——以暴易暴。
憤怒驅使我快速向前,擺脱身後打傘的秘書,衝到密集的風雨之中。在肇事的富家子反應過來前,我的右手已聚集全身力量,重重砸在他脆弱嬌嫩的鼻子上。接着又是我的左手,結結實實捶在他目中無人的右眼上。然後是我的右腿膝蓋,毫不保留地奉獻給富二代柔軟的小腹部。
人渣的馬仔們剛要上來,就被我的保鏢們打倒,這些只會欺男霸女的地痞流氓,哪裏是退役特種兵的對手?立刻被打得哀聲遍野滿地找牙。
我的憤怒,作為一個曾被人瞧不起的小人物的憤怒,作為一個遭受過無數磨難的倒黴蛋的憤怒,作為一個普通中國公民的憤怒,作為一個人的憤怒......全部傾瀉到我的拳頭上。
風吹亂頭髮,雨淋濕皮膚,血染紅拳頭,腎上腺素充滿身體,眼前被血水與雨水模糊成一片,耳邊被哀嚎與拳頭聲完全覆蓋,心底不停地泛起一個字——爽!
忽然,發覺自己也變成了畜牲。
當大隊警察過來制止,剛剛撞死人的富家子,差不多也要被我打死了。身邊的馬仔們都倒在地上,圍觀羣眾們要麼嚇得逃走,要麼輕聲為我鼓掌。
幸好,沒有刺客。
我被帶到公安局,治安拘留了一個晚上。
次日早上,原計劃當晚請我吃飯的地方政府,將我從公安局保了出來。
經過政府部門協調,我賠償給富家子一百萬醫藥費,外加一百萬精神損失費。但市長答應我必將嚴懲交通肇事者,檢察院會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起訴他。
完成了與政府領導的談判,白展龍安排我迅速離開這座城市,以免在本地擁有很大勢力的富家子老爸報復——這個教子無方的地頭蛇也風光不了幾天,誰敢把我惹火了,必定讓他傾家蕩產,法拉利的主人即將流落街頭。
坐在車裏看着白展龍,心裏很過意不去,慚愧地道歉:“對不起,昨天我太沖動了,有沒有把你弄傷?”
“沒關係,董事長,我只是掉到水裏弄髒了衣服。”
雖然,表面上説得輕描淡寫,但眼裏分明泄露了心裏話:“高能啊高能,枉為我們當年同事一場,雖然我感激你那時在天台上救我,更感激你回來以後提拔我,但我畢竟是堂堂男子漢,不是你豢養的一條狗!我也有自己的尊嚴,為何總是這麼對我?高能,你真是小人得志便猖狂嗎?算我白展龍看錯了你!”
看來我確實讓他傷心,設身處地想想若換作我,碰到這麼一個喜怒無常的老闆,早就懷恨在心辭職不幹了吧?白展龍還算剋制,昨天阻攔我也完全沒錯,説明他的一片忠心。
“兄弟,你沒有看錯我。”
我這句話讓白展龍大吃一驚——我怎知他心中所想?他吞吞吐吐回答:“董事長,我怎麼會這樣想呢?”
“不,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麼。”我儘量保持平靜的語氣,不再像昨天盛氣凌人,“是不是最近大家都對我心有怨言?感覺我對周圍的人很粗暴?”
“這個......這個......”他只能現編阿諛奉承的話,“董事長日理萬機,要處理那麼多重大事務,偶爾教訓一下身邊的人,大家都可以理解,我也受教匪淺。”
“白展龍,別跟我玩這套虛的!”
必須承認,這兩個月來是我的不好,往往動不動大發雷霆,稍有不滿就把人罵得狗血噴頭,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情緒。尤其不分場合不分時宜不分對象,竟會在集團大會上當眾罵人,上到亞太區老大的牛總,下到剛進公司的小秘書,沒有一個能逃過我的魔掌,包括從紐約總部遠道而來的董事會成員們。
奇怪,為什麼以往冷靜沉着的我,忽然變得那麼心浮氣躁?從前我對身邊的人都很友善,無論其身份高低貴賤,在我眼中只有分工不同。因為我自己也曾是小人物,最討厭用有色眼鏡去看人,最討厭那種自以為是欺負低階員工的混蛋。
為何我現在也變成了以往我最討厭的那種人?
白展龍打斷我的沉思:“董事長,請允許我説一句實話,是否因羅斯柴爾德家族被Matrix掌握,成為天空集團最危險的大敵,令你遭遇前所未有的壓力,所以難以控制情緒的?”
“非常感謝!你的直言進諫,現在我最需要你這樣的話,而不是那些滿嘴好話的馬屁精。”
沒錯,羅斯柴爾德家族擁有的財富深不可測,再加上本身就是個謎的Matrix,以及“我”的祖宗蘭陵王再世,這些古老妖怪們結合在一起,足以構成地球上最強大的力量。原本就已困難重重的天空集團,能否抵擋住這股力量的衝擊?我是否還有能力守護好對莫妮卡的承諾?我在所多瑪國樹立起的一點點自信,又被這些情報敲打得煙消雲散,似乎大堤隨時會崩潰,將我和天空集團淹沒。
還有上次的綁架事件,説明我的“賢弟”慕容雲,隨時能給我設置陷阱,輕鬆地玩弄我於股掌之中——無論我怎樣加強安全保衞,都可能一覺醒來發現已成階下囚。
這樣恐懼的情景一直出現在惡夢中,如何不讓人精神緊張神經衰弱?故而難以控制情緒,身邊的人都成了替罪羊,成為我發泄情緒的“沙袋”。昨天那自以為很吊的富家子,也合該倒黴撞到我的槍口上,不拿這種人渣出氣更待何時?
我沒有精神分裂被關進醫院已是大幸!
車隊繼續駛過陰沉的大街,悽風苦雨打在防彈玻璃上,我和白展龍都不再説話。沒有走來時的路,而是沿着河邊一條近路。穿過一個骯髒的橋洞時,車窗外閃過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幾秒鐘後,大腦深處閃過一個名字,同剛才眼底記憶的臉聯繫在一起。
不!怎麼可能是他呢?
但我還是叫住司機:“停車!快停車!”
隨着緊急剎車的嘯叫,白展龍緊張地問:“董事長,怎麼了?”
我回頭看着後面,車隊的最後一輛車還在橋洞裏,我皺起眉頭説:“能不能掉個頭?”
一分鐘後,我的悍馬回到橋洞底下。這裏躺着七八個流浪漢,破衣爛衫散發臭味,大概晚上就露宿其中。有個男人倒也面色白淨,正收拾一堆破舊報紙,後面擺着鐵鍋準備作飯,只是長長的亂髮披在腦後,頗有丐幫長老的氣勢。
沒錯,我確實認識他。
再次不顧白展龍阻攔,我命令司機放下車窗,把頭探出去大喊:“端木良!”
剎那間,那個男人像觸電般劇烈顫抖,隨後轉頭看着車上的我。
他的嘴形先是變成“古英雄”三個字,但並沒有説出聲音來,接着便是大家都聽到的兩個字:“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