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鬼,就在眼前的五個人裏面。
帶有污跡的白色牆壁前,從不同角度亮着幾盞燈,保證照亮每張臉的大部分。
第一張是長條臉,小眼睛,膚色稍白,很典型的變態殺手臉形;第二張是個大圓臉,鑲嵌一雙屠夫似的眼睛,脖子粗得幾乎失蹤了;第三張則是平淡無常的大眾臉,扔到街上立刻會被人羣淹沒;第四張看起來還年輕,像大學生,眼神卻過分早熟,不屑地看着對面的鏡子;第五張是個麻皮臉,佈滿了紅色和棕色的痘疤,年紀至少有四十歲了,看得出是慾望強烈的男人。
其中,有老田認為可能的三隻“惡鬼”—
第二張“屠夫臉”:附近工廠的工人,四十歲,大胖子,有過犯罪前科,是個讓工廠領導頗為頭疼的傢伙。
第四張“大學生”:曾在對面的南明高中讀書,兩年前考上大學,卻因猥褻女生被開除,至今待業在家。
第五張“麻皮臉”:昨天從南明高中出來,田躍進就去抓捕此人。但他並不在家中,警方走訪了幾户鄰居,又爬到窗口往裏看了看,確定麻皮臉並未潛逃。老田在門外蹲了整整一晚,堅持到第二天凌晨,終於等到他回來了。田躍進立即衝上去抓捕,沒想到這傢伙非常警覺,力道也遠遠超出預料,居然掙脱了他的雙手,飛一般地逃了出去。在黎明前的荒野中,老田拼命追趕了幾百米,才艱難地將麻皮臉撲倒在地。
麻皮臉並不承認自己是兇手,只是説對死者有過好感,常到小店裏對她噓寒問暖—其實就是性騷擾,但無論如何都沒有殺人的膽量。至於看到警察要逃跑,是因為黑夜裏看不清來人是誰,而他最近拖欠了一大筆高利貸,以為是前來逼債的流氓。
田躍進可不信麻皮臉的鬼話,一大早回家叫醒了秋收。
“你真的看到過兇手的臉?”
“是。”
少年還沒睡醒,但已恢復嚴肅,雙目期待地看着警察。
“你必須把那隻惡鬼認出來!”
老田帶着他趕回公安局,安排好辨認嫌疑對象的房間。除了三個嫌疑對象以外,警方又拉來兩個不相干的人,共有五張臉來給證人選擇。隔着一層厚厚的玻璃,警察和目擊現場的少年可以看到他們,嫌疑對象卻只能看到鏡子裏的自己。
十三歲的秋收,茫然地看着玻璃後面的五張臉。田躍進扶住他顫抖的肩膀,雙眉難以掩飾地一抖—已經確認了嗎?就是這五個人裏頭的一個?老田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看着玻璃窗外的五張臉,先猜測一下,大胖子,“大學生”,還是麻皮臉?老田傾向於麻皮臉,雖説現場沒有性侵害,但並不等於兇手沒有慾望,或許僅僅只是將被害人勒死,就足以使這個變態獲得最高的滿足。而且,這個傢伙還沒有不在現場的證明。
惡鬼是哪一隻?
少年的身體晃得越發厲害,田躍進小心地在耳邊問:“説出來吧,他們看不到你。”
“不是。”
“什麼?”
“一個都不是!”
秋收冷靜地説出答案,轉身退回到角落。
五張臉,三個嫌疑對象,一個都不是?老田看着玻璃後面那張麻皮臉,想起數小時前的荒野,微亮天色下佈滿露水,他滿身泥濘地將這渾蛋制伏,現在肩關節還有些疼痛。
他抓住少年的肩膀,將他重新拖到玻璃前面説:“再仔細看那個麻皮臉!”
“不是他!兇手臉上沒有痘疤!長相也完全不同!”
“那剛才你發什麼抖?”
“失望。”秋收低頭倔犟地説,“我本來以為,你是最厲害的警察,沒想到這麼沒用!為什麼給我看這些人?他們連兇手的邊都沾不上!我已經説過了,兇手是一隻惡鬼!剛才那幾個人像惡鬼嗎?只是一羣社會渣滓。”
“你肯定?”
“當然,那隻惡鬼的臉,我記得清清楚楚!永遠不會忘記。”
少年咬牙切齒地説出來,看來並非幻覺。田躍進把怒火壓了下去:“如果真的抓到兇手,你一定會認出來嗎?”
“哪怕只看一秒鐘,哪怕混在幾千個人裏,我也能一眼把他揪出來。”
少年的眼睛彷彿變成冷酷的鷹眼,搜索着黑色叢林裏的豺狼。
老田想起自己年少時也有一雙相同的眼睛。他出生在抗美援朝的第三年,六歲碰上“大躍進”,身為黨員的父親給他改名為“躍進”。十八歲他通過政審入伍參軍,第二年被派遣到抗美援越部隊,在越南叢林血戰了三年。他親手打死過六個美國大兵,俘虜過一個美國飛行員,被B52的彈片擊中負過重傷,彈片至今留在肩膀深處,每逢陰雨天就會百般疼痛。
在越南立下了一等功,他轉業回上海當了警察。他辦過的案子不計其數,抓到的罪犯可以裝滿一個提籃橋監獄,其中至少有二十個殺人犯—十九個已被處以極刑,還有一個持械拒捕,被他當場開槍擊斃。
老田摟着少年靠在自己肩上,低沉地説:“我會抓住他的!”
秋收卻什麼都沒説,慢慢掙脱他的手,沉默地走出小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