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週六,上午。
她又夢到了那條深深的溝。
急促的《FirstLove》的鈴聲,將她從夢中拯救出來,迷迷糊糊接起電話,聽到一個低沉的男聲:“小麥,我是公安局的老王。”
“老王?”腦中浮起經常出現在父親身邊的警察,她從牀上支起身子,“哦,你好。”
“你説的那家淘寶店——‘魔女區’的店主,已經被警方抓住了!”
一小時後,田小麥匆匆趕到公安局。雖然她緊張得連早飯都沒來得及吃,卻沒忘記在出門前畫個淡妝,反覆照了照鏡子,希望早期的容顏別太憔悴。
在父親曾經工作過的辦公室,見到負責錢靈案件的警察老王,她的第一句話是:“我想現在就見到他!”
“你可能會失望——”
“什麼?”
“不是他!我想他是無辜的。”
老王點起一根香煙,看着桌子上小麥父親與他的合影,那是1995年的照片,那時他還是個消瘦的毛頭小夥,如今卻已是身材臃腫的中年人。
他——“魔女區”的店主,並非殺害錢靈的兇手——聽到這個令人失望的消息,小麥原本緊張的心底,反而如釋重負。
“我也沒説兇手就是他啊!”小麥焦慮的想象“魔女區”的店主的模樣,“怎麼抓住他的?”
“很簡單,通過淘寶網杭州總部,查到‘魔女區’的店主資料——他叫古飛,現在本市居住。警方連夜查到他的暫住地,帶回局裏調查。我們調出勒死錢靈的紫色絲巾給他看,店主確認就是他賣出去的。她説除了淘寶網上的‘魔女區’外,在中國不可能有第二家店出售這種絲巾。古飛承認他總共賣出過兩條這樣的絲巾,都是在最近出售的,第一條絲巾的買家叫田小麥——就是你。第二條絲巾的買家叫莫敍友。”
“什麼名字?”
她感覺這三個字好怪。老王在紙上寫出了“莫敍友”三個字。
“店主交代有人直接在阿里旺旺上找到他,指名購買那種紫色絲巾,而且沒有通過支付寶,而是用貨到付款的方式——我們查到了淘寶上的‘莫敍友’賬號,總共只有這一次交易,除了送貨地址外,也沒留下任何其它信息——估計是個假名字。”
“莫敍友——”小麥若有所思的點頭,“就是莫須有!”
“嗯,我們查了‘莫敍友’的送貨地址,是一棟市區的爛尾樓,快十年都沒動過了,顯然不是買家的真實地址。兩個小時前,我們找到了送貨的快遞員,送貨時間是12月6日。”
“啊!錢靈不是12月7日凌晨被殺害的嗎?也就是在絲巾快遞出來的當天晚上?”
“不愧是警察的女兒,絲巾是在錢靈遇害的十八個小時前發貨的,快遞員把貨送到爛尾樓底下,有個年輕男子等在那裏,當場付錢收貨就離開了。”
“那個莫須有的買家長什麼樣?”
警察老王掐滅了煙頭:“快遞員説那個人長相普通,也就是二十多歲——我們相信快遞員説的話,早上,我剛從那棟收貨的爛尾樓回來,半個人影都看不到,不可能從中查到什麼。”
“線索就這樣中斷了?”
“很遺憾!”
小麥仍不甘心:“店主呢?沒問過他別的問題?”
“當然,我問店主是否認識被害人錢靈?他説錢靈是‘魔女區’VIP買家,幾乎每天都會在‘魔女區’購物,購買各種生活用品乃至大件商品,累計已花掉了幾萬元——這些都已通過淘寶網的內部資料證實了。”
“但是,絲巾卻不是錢靈自己買的!”
老王點頭沉聲道:“嗯,店主説他從沒見過錢靈——也沒有見過任何買家。”
“你不懷疑他在説謊?”
“我是一個警察,你的父親也是一個警察,任何人的口供我們都會懷疑!我問過店主,在錢靈遇害的凌晨他在哪裏。他説那天他在浙江義烏進貨。我當即聯繫了義烏警方,調查店主説的那家賓館,並調出了監控錄像,確認他在案發當晚,整夜住宿在賓館,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離開義烏——他完全不具備作案時間!”
“好吧,至少不是他自己乾的。”
“警方也調查了店主的個人資料,以及他的社會關係——確實與錢靈沒有任何交集。”
“不管他是不是兇手,我都想要見到他!”小麥掩飾着自己的激動,“因為,我也許認識他!這樣,他就可能與錢靈有交集了!”
老王帶着她來到樓下,打開審訊室的鐵門前,他低聲關照道:“不要多説話!”
審訊室的大門打開,裏頭坐着個孤零零的年輕男子,抬頭露出蒼白的臉。
田小麥見到了“魔女區”的店主。
這張臉,一雙不大的眼睛,細直的鼻樑,瘦長的臉上長着幾顆痘痘,亂糟糟的頭髮和衣着説明,他是從被窩裏給拖到公安局的。
可惜,不是他!
小麥極度失望的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是他?!
想象中,“魔女區”的店主至少應是個神秘莫測的人物,就像哥特小説裏的男主人公,有着吸血鬼般冷酷或冷豔的容貌,午夜幽靈般的鋭利眼神,還有巫師般的鬼魅氣質。
可是,眼前被關在公安局審訊室裏的這位店主,確實個相貌平平甚至有點猥瑣的、丟到街上轉眼就會被遺忘的青年路人甲。
店主茫然地眯起一對小眼睛,看着突然闖入審訊室裏的美女,搖搖頭:“警官,我都已經説過了。”
顯然,他完全不認識田小麥,把她當做便衣女警了。
“你……你……”她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真的是魔女?”
“是。”
他的回答那樣自然,就像還在面對着警察審問,絲毫沒有説謊的跡象。
然而,小麥固執的不願相信你,將自己的臉湊近了他問:“你也不認識我?”
這個叫古飛的陌生男人揉了揉眼睛,盯着她的臉看了半分鐘,還是搖頭道:“難道你是——電視台主持人?”
暈倒!他以為臉蛋漂亮的田小麥是電視台法制節目的主持人。
小麥絕望了,心又沉到了井底——他不認識我?可是,他怎會賣給我丟失的記憶?那張《101次求婚》的DVD、那本高中語文課本,難道僅僅是巧合,因為這部日劇和語文課本,都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曾經有過的青春記憶,只要看到這些多半就會回憶起什麼?
她心有不甘的繼續審問,擺出一副女警的英姿:“你就是‘魔女區’的店主?”
“沒錯。”
店主擺出一副自信滿滿大言不慚的樣子。
“你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我的倉庫裏由淘寶網上能找到的所有寶貝,這不是一般人能完成的工作。”
“好,還有一個問題,你賣出去的那款Esfahan絲巾。”
“是,我承認,就是你們給我看的那條重要證據。但我已經説過很多遍了,那條絲巾賣給了一個叫莫敍友的神秘買家,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我想,這款絲巾你不單單隻賣過一條吧。”
這個問題讓店主皺起了眉頭:“是,上個月還賣出去過一條。”
“那個買家就是我。”
“哦——是你?”他意外地瞪大了自己的小眼睛,“田……田……”
看來店主真的對她不是很熟,小麥無奈地説出了自己名字:“田小麥!”
“對不起,我每天要給好多買家發貨,不能記住所有人的名字。”
“那你記得住錢靈的名字嗎?”
古飛有點不耐煩了:“是,這問題我也回答過了,我記得住她的名字,因為她是‘魔女區’的VIP用户。不過,雖然她在‘魔女區’裏幾乎什麼都買,但沒買過那款Esfahan絲巾。”
“好吧,最後一個問題,那款絲巾是從哪裏來的?”
“伊朗,Esfahan,就是伊朗古都伊斯法罕,那裏有許多精美的手工藝品,尤其是伊朗的地毯和傳統絲織品。幾個月前,我去伊朗購買一批手工地毯,在伊斯法罕的大巴扎發現了這款絲巾,製作這種絲巾的藝人已經去世了,他的手藝也沒有流傳下來。所以這款絲巾已經成了絕版,我用高價買下了十條這種頂級絲巾,前不久才掛到了‘魔女區’店裏。”
他回答的很流利,簡直無懈可擊,果然是來自伊朗伊斯法罕的絲巾。
離開審訊室前,她又問了一個問題:“你真的能賣給我丟失的記憶?”
“‘魔女區’可以買到你想要的一切。”
這句回答讓小麥啞口無言,她嘆息着退出房間。
警官老王疑惑的問:“你不認識他?”
“完全不認識。”
小麥還在回想十年前記憶中的那張臉,永遠不會再模糊的那張臉。
“他叫古飛,今年二十五歲,老家在黑龍江。七年前,他考入上海一所大學,畢業後留下來工作。他失業已經很久,去年開始全職經營淘寶店。”
除了知道絲巾是被一個叫“莫敍友”的人購買以外,沒得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似乎和十五年前的兇案一樣。
忽然,小麥提出一個問題:“老王,你還記得嗎?1995年的那樁兇殺案,受害者的兒子,曾經被我父親帶到我家來住過一段時間。”
“當然記得!那年,為了你的安全,我還到你家裏去住了兩天,就和那個小子住在一個屋裏。”老王豔麗掠過一絲疑惑,“幹嘛問這個?”
“你能不能幫我查一下,他現在哪裏?”
老王苦笑道:“不需查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多年前,你的父親及查過他的下落,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叫秋收。很遺憾,2001年,他在老家縣城自殺身亡了。”
“他……死……了?”
剎那間,小麥説不清是什麼感覺,就像所有的回憶不過是一個幽靈的故事。
“是。秋收在十九歲的那年就死了,他是跳樓自殺身亡的。五年前,你父親專程去看過他的墓。”
小麥低頭輕聲説:“父親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想,他總有他的理由。”
她不願再多停留一分鐘,離開前問了一句:“你怎麼處理‘魔女區’的店主?”
“下午就會把他放了。”
小麥本想説“把他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吧”——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還是不要再見到店主了!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問他——你是如何還給我記憶的?難道要讓這個毫不相干的人,再把自己的青春説一遍?
她做不到。
半小時後,小麥回到家,重新鑽進被窩。她在也無法入眠,心底浮起那張臉,那張永遠停留在十九歲的臉……
2000年的記憶,第四章
2000年,5月。
清晨,南明高中附近的廢棄工廠,慕容老師仍躺在草叢裏,看着大霧瀰漫的灰色天空。
死者身邊站着三個警察,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一個三十歲左右,還有一個一看就是剛從警校畢業。
田躍進低頭看着草堆裏死去的沒人,隱隱覺得有些眼熟,感覺竟與五年前看到死去的徐碧真一樣,而那樁至今未破的兇案發生地點,距離這座舊工廠僅有數百米遠。
絲巾。
他看着死者脖子上纏繞的絲巾,這條美到極致的紫色絲巾,正是勒死慕容老師的兇器。
四十八歲的老田,緩慢卻有力的捏緊雙拳。他身邊的警察小王,也處理過當年的雜貨店兇殺案,五年來他已老練了許多,卻再一次被美麗的死者與兇器震驚,還有死者永不瞑目的雙眼——他還記得這個女老師。
剩下的那個小警察,雖然年輕而靦腆,卻有着一雙冷峻的眼睛,線條分明的瘦長臉龐,筆直挺拔的身材。他表現出超乎年齡的冷靜,毫無畏懼的注視死者,想從她的眼睛裏看出答案。檢驗科的同事很快抵達採集證據拍攝照片的同時,他默默地寫着筆記,不是觀察四周環境。
他的名字叫葉蕭。
許多年後,許多人都會記住這個名字。
當慕容老師的屍體被人抬走,田躍進緩緩轉過頭來,看着女兒小麥。
十八歲的田小麥,與死者錢靈一同站在風中,淚水早已打濕衣衫,班主任老師陪伴左右。小警察葉蕭已做完筆錄,老田卻不曉得如何向女兒問話。如果由自己訊問會不會加深她心底的創傷?或者,早就對他懷恨在新的虐,會不會當場和自己吵起來?猶豫許久,他還是沒有能和女兒説上一句話,揮手示意班主任把兩個孩子帶走,不要停留在案發現場了。
小麥回頭看了一眼,大霧已漸漸散去,荒野的枯樹與雜草間,舊工廠殘存的煙囱,如匕首直衝天際。幾隻黑烏鴉停在煙囱頂上,不斷髮出刺耳的叫聲,像是抱怨沒能吃到腐爛的人肉。
夜。
慕容老師死去的第二夜,崇拜她的學生們,都為心中女神的凋落而流淚。午休時間,不少女生結隊來到廢棄的工廠,在老師死去的地方獻上鮮花,男生們繼續傳播各種謠言,不外乎是美女老師的緋聞,導致了她的遇害。至於老師們,大多數在課堂上表示哀悼,卻在下課時難掩幸災樂禍的興奮——教室公敵終於被殺死了。
田小麥和錢靈縮在寢室,不斷有老師前來看望。小麥明白這一切都是徒勞,沒有任何人能消除自己的恐懼。她的恐懼並不在於看到了老師的死,而是那條她認為史上最美的絲巾,卻成了殺死史上最美老師的兇器。
死亡,原來並非遙不可及,或許它就徘徊在你的身邊,或者頸邊。
晚自習時,小麥獨自躲在蚊帳裏,牆上貼着日劇《人間失格》與《若葉時代》的海報,那年她超萌“近畿小子”的堂本剛與堂本光一。她的上鋪不斷搖晃着,那是哭的沒完沒了的錢靈。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卻又看到草叢底下的那張臉,看到那張成熟的迷人臉龐,那個渾身散發魅力的身體,那條帶來死亡的紫色絲巾。
小麥強烈的感覺到,自己對慕容老師的感情,已遠遠超過了學生對老師的感情,也不僅僅是對偶像的崇拜,而是想喜歡男孩一樣喜歡她,儘管她還從未真正喜歡過一個男孩。
她將一輩子忘不掉死去的老師——當自己明白了這一點,突然有種小小的衝動湧上心頭。她從抽屜裏拿出一本書,是老師送給她的《蝴蝶夢》。趁着錢靈還縮在上鋪,寢室裏也沒其他人,小麥夾着書本走出房間。
宿舍樓底層的走廊盡頭,有扇永遠鎖不牢的窗户,可以輕易爬出去,也不會被人發現。
她溜到常與慕容老師逛的花園,採下一束吐露芬芳的鬱金香。
還剩半個小時,學校大門就要關閉,必須得速去速回,否則就回不了寢室了。
小麥飛快地穿過馬路,看到小超市正在關門,她喊了一聲:“等等!”
關門的是秋收,他茫然地看着小麥趕到,又把小超市的門打開了。
“有沒有手電筒和火柴?”
看着小麥焦急的眼神,少年疑惑的拿出手電筒和火柴。
“謝謝!”
她把兩枚硬幣交給秋收,又用懷疑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匆匆跑向荒野深處。
月光下。
孤身穿過鋪滿荒蕪雜草的小徑,她打起手電筒照亮前方,褲兜裏揣着火柴盒,腋下夾着《蝴蝶夢》,另一隻手還握着一束鬱金香。
夜裏涼涼的風,夾着枯葉捲過頭髮,發出某種類似哭泣的聲音,觸摸着泛着雞皮疙瘩的皮膚。她小心的看着手電光束,不是低頭看腳下的路,好不容易分清方向,看到那家廢棄工廠的輪廓。也不知今夜怎麼如此大膽,難道遺傳自警察老爸的基因爆發出來了?恐怕就算男生也不敢晚上來到這裏吧?
走進這片斷垣殘壁,感覺又與白天完全不同。死寂的牆壁和窗户如深埋地底的墳墓,只有考古隊員的手電光束才能破開亡魂的謎團。小麥就像《聊齋》裏的女子,趁夜來給親人上墳,或者——招魂。
找到慕容老師死去的地方,草堆上已插滿鮮花,有的開始枯萎,有的被飛鳥叼走。
小麥嗅了嗅手中的鬱金香,輕輕放到草叢中。
她拿出腋下的《蝴蝶夢》,這是慕容老師送給她的書,就還給已在另一個世界的老師吧。
顫抖着擦亮一根火柴,點燃已被翻得起毛的書頁。封面是電影《蝴蝶夢》的女主角,那是希區柯克版的瓊·方登,金髮女郎迅速被一團火焰吞噬,黃色紙張變成黑色灰燼,飄揚到夜晚的天空,像一團尋找主人的靈魂。一些灰屑飄到小麥的眼中,刺激的她再次流下眼淚。
整本書全部燒完,只剩下一團黑乎乎的灰屑,淚水再也無法抑制。
是,就是這個地方,為什麼會選擇這個地方?
就在慕容老師遇害的前一天,她還帶着幾個女生造訪這家舊工廠——她來祭奠死於此地的初戀情人,祭奠永遠回不來的十八歲的似水年華。
可是,她自己也未能逃過劫難,同樣死在初戀情人自殺的地方。
不,慕容老師絕對不想死,這不是她要的結局。
就在小麥抹去眼淚,準備順着原路返回學校時,突然有隻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剎那間,完全反應不過來,只感覺天旋地轉,寒冷的月亮已正對眼前,身下確實茂密潮濕的野草——她已被那隻手按倒在地,剛要本能的大喊,嘴巴卻被另一隻手牢牢捂住。
冰冷的手,帶着一股煙味,幾乎讓她透不過氣。眼前是劇烈抖動的月亮,彷彿即將脱離軌道。小麥竭盡全力搖頭,在看到煙囱陰影的同時,也看到一團模糊的人臉。
一隻惡鬼?
她已感覺不到劇烈的心跳,以及幾乎要爆炸的脈搏,卻感到拼命擺動的雙手雙腳,又被一雙大手死死壓住。
小麥絕望了:對方不只是一個人!不止是一隻惡鬼!
但她並沒有放棄,繼續全力掙扎,想掙脱那兩雙骯髒的手,逃出這片墳墓。可是,那隻手竟摸向她的大腿——這個瞬間,她想到了死。
就在同一剎那,卻聽到一個清脆的撞擊聲,那是拳頭集中鼻樑的聲音,接着響起一個男人的慘叫。
那隻髒手立即放開小麥,她滾到一邊的草叢中,匆忙整理裙襬,半蹲着起身。手電早也不知去向,只能藉着微暗月光,依稀可見三個男人,如同剪影混在一起搏鬥。
第一個男人被打倒了,第二個男人也被打倒了,將兩個男人打倒在地的,是一個瘦長單薄的身影。
兩個被打倒的傢伙,跌跌撞撞的逃出廢棄工廠,消失在荒蕪的夜色下。
最後剩下的那個人,搖搖晃晃的靠近小麥,向她伸出了手。
她卻不敢站起來,她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小麥……是我!”
月光驟然明亮,撒到十八歲少年的臉上,隱隱現出幾道血絲。
“秋收!”
小麥激動地站起來,像只受傷的小鹿渾身顫抖,傷痕累累,只想找到一個安全的樹洞——她不假思索的躲進少年懷中。
一雙瘦瘦的卻有力的手,緊緊摟住她的後背,沉重的喘息撲到她臉上,他斷斷續續説:“小麥……沒……沒事了……我們……我們……走……”
他並未趁這大好機會揩油,而是將小麥從懷中推出來,緊緊搭住她的肩膀,保護她走出這片死亡廢墟。
沿着來時的蔓草小徑,兩人穿過月光下的荒野。驚魂未定的十八歲少女,全身每寸皮膚仍在顫抖,喉嚨中不時發出可怕的喘氣聲,彷彿隨時都會窒息,她倚靠在秋收身上,並不在乎他到底是什麼人。
秋收半句話都沒多説,一路警惕地注視四野,不時搖晃小麥的肩膀,讓她感覺自己是安全的。
回到空曠的馬路,南明高中的校門口。
“糟糕!”剛從危險中被解救出來的小麥,沮喪的叫了一聲,“過了關門時間!”
學校的大門已緊緊關閉,她才不敢敲門把保安吵醒,再引來麻煩的教導主任。
路燈照亮少年清秀的臉龐,也照亮臉上幾道血痕——剛才與那兩個人搏鬥時被弄傷。
“謝謝!”
小麥摸了摸他的臉,傷口似乎還在流血。
“沒事的,”秋收露出向下少年的淳樸微笑,“可你怎麼回去?”
“我有辦法。”
她沿着學校圍牆走了很遠,幾乎繞道南明高中的背面,這裏有堵牆特別低矮,外面還對着一堆建築廢渣,可以輕而易舉地翻過牆去。
小麥剛翻上牆頭,就有一道手電筒光照了過來,想起一個男老師的聲音:“誰?”
她當即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翻牆進去,而是轉身飛快地往回跑,以免老師真的翻牆追出來,秋收跟着她跑到馬路邊,兩個人叉着腰喘氣,像一對偷東西被發現的小賊。
“也許,因為慕容老師的死,學校加強了圍牆的戒備。”
她輕聲對少年説,遠遠看着緊閉的校門。
“是我忘了對你説,最近有兩個流氓經常在這裏出沒。前幾天我看到他們攔住了一個返校的女生,好在她跑得快衝進學校大門。”秋收捂着自己受傷的額頭,“你在我這裏買了手電和火柴,我看你沒回學校,擔心你回去早上出事的舊工廠,就趕快把超市大門鎖好,跑到那裏去看你在不在。果然,那兩個流氓盯上了你。”
小麥感激的點頭,露出警察女兒的本色:“我會讓爸爸抓住他們,打斷這兩條髒狗的骨頭!”
兩個人在馬路邊等了很久,她卻再也不敢回去冒險爬牆了,秋收不禁小心地問:“要不,到我那裏坐一會兒吧?”
她猶豫的抬頭看着他,看到他還在流血的傷口:“好吧,我給你擦點藥水。”
他們穿過馬路,打開小超市的玻璃門。
秋收剛要把燈打開,小麥卻阻攔道:“別!對面會看到的。”
轉到貨架後面,打開一盞小燈,照亮小麥蒼白的臉龐,她低聲問:“有藥水和護創膏嗎?”
她從警察老闆那裏,學過緊急止血和包紮的方法。小心的用酒精棉蘸着藥水,塗抹少年額頭上的傷口,再把護創膏貼上去,差不多半分鐘就止血了。
秋收很享受這個過程,卻又不好意思地縮回額頭:“謝謝!”
“不,説謝謝的人應該是我,要不是你救了我的話——”
小麥不好意思説下去了,秋收搖搖頭説:“這是我欠你的。”
她微微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五年前的暑假,那條深溝後的不辭而別,害得她摔斷了腿。
“好吧,現在我們兩清了。”
“可我還是欠你——謝謝你,願意和我説話。”
“店主大叔呢?”
她還是害怕被人發現,包括秋收的爸爸。
“他每天一關門就睡覺了,第二天早上還要開門。”
“不會吵醒他吧?”
“放心吧,我爸爸睡得很沉,打雷都醒不了。所以,幾個月前的半夜,這裏才會遇到撬門的竊賊——現在爸爸讓我每晚睡在收銀台後面。”
“怎麼睡啊?”
小麥憐憫地搖頭,她永遠不會明白窮人生活的艱辛。
“這樣才能保證安全。”少年打開貨架背後的一道小門,“爸爸也給我準備了一個房間,不過我很少睡在裏面。今晚,你要是沒辦法回寢室,就暫時睡在這裏吧。”
“不行!”
小麥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怎麼好意思讓一個少女誰在你的房間裏!
“對不起。”他更害羞的低下頭,看了看馬路對面的學校,“我送你回去吧。”
“不——”小麥想起學校牆內射來的手電光線,“我不想回去!”
秋收平靜地靠在貨架上,等待小麥的決定。
幾分鐘後,他卻問了一個無關的問題:“昨晚,我看到你把慕容老師送走了。”
“哦——”少年的臉頰徹底紅了,接着又徹底白了,別過頭去説,“是的,昨晚大雨,我撐着一把傘正好送她到公交車站。”
“真的嗎?”
面對她懷疑的眼光,秋收嚴肅地點頭:“真的。”
“你看着她上車了?”
“沒有,你知道車站有雨棚的,剛到車站,她就讓我撐着傘回去了。”
“好吧。”
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不知道他誠懇的表情底下,是否還埋藏着什麼秘密。
總之,她已決定不把這些事告訴父親。
“今晚,我就暫時睡在小房間裏吧!”
小麥突然冒出了這句話,心臟卻已緊張的亂跳,只能儘量掩飾自己的情緒。
“請放心,我睡在外面,你在裏面把門鎖起來,我是一個老實人。”
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大概也只有他這種冷丫頭愣腦的鄉下小子才説得出。
他退到收銀台後面,拖出一副摺疊的鋼絲牀,又從櫃子裏抱出一牀被子,鋪上去説:“沒關係,我每晚都這麼睡的!”
小麥退到小房間裏,聽到薄薄的牆板隔壁,傳來店主大叔隆隆的鼾聲。
秋收拿出一套嶄新的棉被和枕頭,小麥接過來説:“我自己會弄好的。”
説罷,她關上小門的插銷,將自己鎖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屋裏。
胸中的小鹿幾乎已跳出來,背靠着房門閉上眼睛,她還是第一次在家裏或寢室以外的地方過夜。
屋子雖小但不顯髒,看來秋收父子很愛乾淨。出了一張單人牀,還有個簡單的牀頭櫃,幾個大紙板箱,估計放的都是店裏的存貨。
最醒目的,是牆上掛着的一把木吉他。
她小心的檢查了房間,確定沒有其他暗門或暗窗,是一個完全封閉的密室。她又仔細查看了牀鋪,沒什麼髒東西,便把新棉被鋪了上去。
就在她要躺下時,卻看到牀頭櫃上有張黑白照片,裏面有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卻有一雙無比迷人的眼睛。
小麥心裏有點不舒服——她是誰?
這些天心裏有太多疑問了,還是早點睡覺吧。她默默地在心裏定下一個時間,天亮前必須起牀趁着大家不注意返回寢室,否則就真的慘了!而且,在這種地方過夜,叫她怎麼説得清楚呢?説不定警察老爸會扇她耳光,順便把秋收也收拾一頓。
裹着一牀帶着棉花氣味的新被子,她連衣服和襪子都不敢脱,緊緊蜷縮在單人牀靠牆的一邊。
今夜,會不會再次夢到慕容老師?
一夜過去,卻是無夢。
凌晨,五點。
她被一陣輕微的敲門聲驚醒,這晚睡得特別警覺,任何細小的聲音都會讓她醒來。
強迫自己完全清醒過來,她躲到門後,輕聲問:“誰?”
“是我!”門外傳來秋收的聲音,“我剛去學校後面的圍牆看過,現在沒有人巡邏,你可以快點翻牆回去。”
小麥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小心地打開房門。店裏一片昏暗,只能看到秋收細長的身影。
“你確定?”
“是——”秋收有些緊張地看着外面,空曠的馬路不見半個人影,對面是緊閉的學校大門,還要一個多小時才會開門,“不過,你必須快點過去,説不定又有人要來巡邏了。”
“謝謝!”
她在少年的陪伴下,走出寂靜的小超市。月亮仍掛在空中,四下黑暗淒涼的荒野不時傳來早起的鳥鳴,東方漸漸亮起了魚肚白。
沿着學校圍牆一路小跑,來到背面那段最矮的地方。小麥爬上去一看,果然不再有人了,回頭感激看了秋收一眼。
額頭貼着護創膏的少年低聲道:“小心!”
於是,她趁着黎明翻過了圍牆。
牆內是片隱蔽的樹叢,誰都不會發現她的蹤影。沿着牆根走到宿舍樓,再翻過那扇鎖不上的窗,便順利回到寢室的樓道。
她輕手輕腳地上樓,像只小貓鑽進了寢室。當她滿以為沒人發現,小心地爬回牀鋪時,上鋪卻傳來聲音:“你去哪了?”
小麥恐懼地縮到牀角,隨後看到錢靈爬下來,鑽進她的蚊帳,順手打開牀頭小燈。
暈黃的燈光照着兩個少女的臉,錢靈明顯一晚都沒睡好——也許,她真晚都在上鋪等待小麥回來?
看着錢靈冰冷而懷疑的臉,小麥被迫説了一個謊:“我害怕!在慕容老師被殺害之前,我在寢室裏夢到了她!我不敢留在這裏,偷偷回了趟家,剛才翻牆回來的。”
然而,錢靈一句話都沒有再問,她的眼神分明已作出回答——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