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還是個嬰兒時,我的媽媽就去世了。
是我父親的第一房太太,把兩個哥哥和我撫養長大。她叫包甜——“甜苞、甜花蕾”,這名字不是很適合她。我們作為她的繼子女,只得親切地叫她甜媽。我所缺失的感情,都應歸咎於她。而我所有的生命,都來自於我的親生母親。
對於甜媽來説,如果她不堅持要我父親娶妾,以避免家族斷了香火,那麼她可能會是父親唯一的妻子。
“是我自己的主意,”甜媽總在向人炫耀,“我不是被迫接受這樣的安排,根本不是。”
命中註定,甜媽不能生育。
在嫁給我父親後不久,她就得了皮膚斑病,也許是麻疹或水痘,但沒有天花那樣嚴重。病發後她常痛哭,因而阻斷了身體熱量的源泉,無法產生足夠的熱量來孕育胎兒。相反,有多餘的熱量從體內發出,致使臉部和手部起泡,可能其他部位也有。一次又一次,我們驚歎,她肯定是前世做了罪孽,使得今生遭到這樣的報應。
“我犯了什麼小錯誤,要承受這樣大的懲罰呢?”她哭着抱怨,臉上的痘痘更鮮紅了,“沒有親生的孩子,只有別人的孽種(指我的哥哥們和我)。”
她一吃什麼不對勁的東西,比如沒熟透的金橘,或者被別人挖苦,臉上就會冒出油漬,看上去像外國的地圖。“你知道印度在哪裏嗎?”我們會問她,同時硬憋着不使自己笑出來。為了使自己好受,她就使勁撓癢,不斷地抱怨,説我母親把我生得這麼難看。她把眉毛都撓沒了,在不畫眉的時候,就像頭頂受戒的尼姑似的。不過與尼姑不同,她總是怒氣衝衝。
這就是甜媽留給我的印象,總是用尖尖的手指撓光禿禿的眉毛,同時還在不停地閒扯。我的哥哥們曾想逃出她的手掌。他們對她的影響有免疫力,對她報以不屑和輕蔑。因此,她的矛頭都是對準我的。
“我告訴你,”甜媽鄭重其事地對我説,“聽了我的話,你再聽到別人這樣説,就不會受打擊了。”
然後,她再一次告訴我,我的媽媽和我長得一樣矮,但不像我這樣矮胖,我的媽媽十六歲時只有七十斤,那時我的父親把她騙到手做小妾。
甜媽不斷説我母親的壞話:“她雖然可憐,但實在太貪婪了,吃太多的東西,太易激動,笑起來控制不住自己,笑得滿地板打滾,直到我把她抽得清醒才停下來。還有,她睡得太多,還整天打哈欠。睡得太多,骨頭就軟了。所以,她才會像離開了水的海蔘那樣虛脱。”
戰爭時期,豬肉價錢漲了三倍,甜媽常常宣稱:“雖然我們有足夠的錢,但我吃一點點肉就滿足了,只是嚐嚐味道,一週絕不超過一次。但是你媽媽活着時,她的眼睛就像野狗一樣,隨時準備撲向任何死肉。”
甜媽説作為一個端莊的婦人,對飲食和享樂要保持克制,最重要的是,她不應該成為家庭負擔。甜媽一有機會就想方設法讓我父親知道這一點。
在我的童年時代,我們住在上海的法租界,馬斯南路上的三層都鐸式樓房。
雖然這裏不如宋家和孔家住的辣斐德路那樣高檔——別墅加上寬闊的花園、棒球坪、小馬車。但我們畢竟也是大户人家,房子看上去還是很氣派的,甚至比現在舊金山價值幾百萬美元的房子還要好呢。
我父親的家族世代經營一個棉花加工廠和誠信商場倉庫,那是我的祖父在1923年創建的。它可能不如誠信百貨商店有名,規模也沒有那麼大,但加工的棉花在同類價格商品中質量最好,我父親所有的外國客户都這麼説。
他是典型的上海資產階級:在家庭中絕對遵循傳統,在商業和外面的世界裏又完全現代。他離開家門後,就進入另一個王國,宛如一條變色龍。必要的時候,他還會講外國語言,口音絕對正宗——專門請了家庭教師教過。因為口音能區分階級,他的英語是牛津口音,法語是右岸口音,德語是柏林口音。他還懂拉丁語和一點滿語,所有文學經典都有滿譯本。他的頭髮柔順地往後梳,抹了油而充滿光澤,他吸過濾嘴香煙,談論的話題範圍極廣,像謎語一樣。他對生理學和烹飪也感興趣,這當然是源於中國人的美食傳統。他能對凡爾賽宮高談闊論,也能將但丁的《神曲·煉獄》和中國的《紅樓夢》作比較。回家後,他就切換回另一個他,埋頭讀很多舊書,但很少説話,幾乎一動不動。因為在這個房子裏,他的女人尊敬他,對他服侍周到。
外國朋友們叫父親菲利浦。我哥哥的英文名字是普雷斯頓和諾貝爾,聽起來很吉利,一個像是“總統”,另一個是帶來巨大財富與榮譽的諾貝爾獎。甜媽選擇貝莎作她的名字,因為我的父親説貝莎的發音很像“包甜”,我的母親則叫“小不點兒”,其實父親給她起的英文名字是“伊麗莎白”,但她自己發音不準。
我父親叫我璧璧,既是西方名字,又是媽媽給我起的名字“璧芳”的簡稱。
可以想像,我們是一個世界性的家庭。哥哥們和我有英語和法語教師,我們接受的是現代教育。這也讓我們在甜媽面前有了秘密語言,甜媽只懂上海話。
有次,諾貝爾發現我們那隻被甜媽厭惡的貝得靈敦厚毛犬,在甜媽房間裏留了點東西——Ilafaitlamerdesurletapis,由於地毯圖案掩飾了狗的糞便,我們的繼母總搞不清為什麼房間充滿惡臭。哥哥們喜歡在甜媽的藥瓶和鼻煙壺裏放進令人意外的東西。Cacad’oie,是從我們的用舊了的鵝毛筆中搜集出來的,哥哥們最喜歡把這個放進去,因為這東西很噁心,又髒又黏,像膽汁一樣的綠色。他們對我講這個的時候,我笑得滿地打滾。我真想念我的哥哥!
哥哥們因為讀書常不在家,甜媽便會趁機虐待我。當我一坐到鋼琴前,甜媽就嘮叨我母親如何不懂音樂,所以我也是個樂盲。有一次我為母親辯護,大聲地告訴甜媽:父親曾對客人説過,我母親“彈肖邦的《幻想即興曲》(FantaisieImpromptu)有如行雲流水”。
“哼!”甜媽相當氣憤,“那是説給外國客人聽的。他們都喜歡吹牛。那些人不知廉恥,沒教養,不知好賴。另外,凡是個女孩子都會彈那個,如果你稍微用點心練習,你也會彈的。”
然後她就用手指戳我的腦袋。甜媽説我父親用不着誇她,因為他們互相非常瞭解對方:“婚姻如果美滿和諧的話,就完全不需要多餘的言辭,這是因為我們的緣分天生註定。”
那時,我不知道如何問她,哥哥們也不懂什麼叫愛情,即使他們知道,他們也不會告訴我。所以我認為一樁好的婚姻,就是丈夫尊重妻子的隱私。父親從不干預她的生活,也不進她的房間,從不問她什麼問題。順着甜媽的邏輯——既然他們想的都一樣,那麼也就沒必要彼此説話嘍。
但有一天,叔叔和他的家人來我家住幾個月。我的表姐玉珩和我從早到晚都在一起,雖然一年才見一次,可我們就像親姐妹。那次來訪,表姐告訴我,她已經聽説叔叔嬸嬸與朋友們的傳言——那時候傳言是人們瞭解真相的唯一途徑。
傳言事關甜媽和我父親,説他們還沒出生就訂了親——1909年,兩個愛國青年在日本留學,共同加入了孫中山先生領導的同盟會,成為了生死之交的同志,他們跪下來發誓:將來革命成功推翻滿清政府,兩人若有幸活下來,便讓下一代聯姻。
清政府在1911年被推翻了,生兒子的那位同志聲名遠播,就是我那位著名的祖父。而另一家生了女兒,可惜家道中落,那就是甜媽的家族。貧窮的同志帶着女兒去找大富大貴的同志,小心地提起當初的誓言,惋惜不能門當户對。此事在當時廣為人知,僕人們都説我祖父真是一條講義氣的好漢子,硬是逼着長子與這位家世平凡,其貌不揚的姑娘成親。難怪這個兒子很快就娶了小妾。
當然,甜媽有另一番説辭:“你的母親,是一個勉強算是中等家庭裏的小妾生的。那個小妾生了十個小孩,其中只有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到了十六歲仍矮胖不堪,但據説可以像她媽媽那樣能生孩子。我就把她推薦給了你父親,你父親説我真是賢惠的妻子。我堅持公馬一定要有母馬配,母馬生小馬,那麼他就不是騾子了。”
根據甜媽的説法,我父親和我母親的關係是“非常禮貌,像陌生人似的”。實際上,父親是體貼過頭了,母親也學會了利用這一點。
甜媽説:“她是個陰謀家,她穿着玫瑰色的衣服,戴着花形髮夾,挑逗地垂下目光,然後抬起臉痴痴地對你父親笑。噢,我知道她要幹什麼。她總是向你父親要錢,替她的九個哥哥還賭債。得知她家裏簡直是蛇窩真是太晚了。你長大可別像他們那樣,否則我就讓老鼠半夜跑進來咬你。”
我母親確實能生小孩,每年都懷孕,這一點倒是讓甜媽説對了。
“她生了你的大哥,”甜媽掰着手指頭説,“然後是你二哥。那以後有三個胎兒流產,真是遺憾,可也不算悲劇,因為都是女孩。”
我出生於1937年,那一年日本軍隊進攻上海,與中國軍隊爆發了異常慘烈的戰鬥。
還好,當時法租界比較太平,甜媽目睹了我的降生。
“你該看看你媽懷了你九個月的時候。她就像個插在筷子上的大甜瓜,走路搖搖擺擺……一大早上,她就説要生了,結果害我們足足等了一天一夜。天空灰濛濛的,你媽的臉也是……你出生時太大了,難產,接生婆好不容易把你抱出來,滿身是血。”
我聽了直髮抖,難道我的出生就是個阿鼻地獄嗎?
“你媽給你起名叫璧芳,老天作證,我勸她改個別的名字。她説,‘璧芳——白玉如此美麗’聽起來像廣告海報,人們都喜歡聽。‘璧芳,璧芳,來買璧芳嘍!’哈,‘放屁’倒是個適合你的名字。就像你媽放出的一個屁。”
甜媽拿出一個髮夾給我看,但死活不讓我摸。
“因為你爸給了你媽這個難看的東西紀念你的出生,所以她才給你起名叫璧芳。”
這是一隻用綠色翡翠雕成的精緻髮夾,上邊用小鑽石鑲成牡丹花的形狀。女人的頭上戴了這隻髮夾,立即春意盎然起來。
我看到髮夾第一眼,就知道我為何取名璧芳了:我是母親珍愛的玉,母親的寶藏、母親輝煌的春天——璧芳。
而可惡的甜媽居然還想給我改名。
但我自己想到了一個更合適的:“我喜歡璧璧這個名字,爸爸就這麼叫我。”
“好吧,這名字也沒啥好的,太普遍了。你爸爸一個德國客户的妻子就叫璧璧。你爸問她:在德國,璧璧是不是不一般的名字。她説:絕對不是,‘璧璧’可以作法國名字,可以是德國人、意大利人,到處都有。你爸拍手稱快,説有個詞很恰當:比比皆是——意思是到處都有。你爸出於禮貌,就説既然到處都有,那麼一定很流行,深受喜愛。我想呢,如果到處都有,一定很差勁,就像蒼蠅和灰塵。”
甜媽説這話的那天,她戴着我母親“難看的”髮夾。我想把它拔下來,但我實在不敢這麼做,否則會捱打的。我就用最大的聲音説,我一定用璧璧這個名字,絕對不改。甜媽説既然我已經長大,能自己選擇名字,也就該知道我母親是怎麼去世的。
“她死於貪心不足,”甜媽透露道,“已經佔有太多了,但就是不知足。她知道我是你爸的正妻,是最受尊重的,最受寵愛的。不論她生了多少兒子,你爸説不定哪天就會把她掃地出門,另找新歡。”
“父親這樣説了嗎?”
甜媽沒承認也沒否認:“尊重是永久的。寵愛會消失,一時得寵很快就會被別人替代。男人們都這樣。你媽明白這個。以後你也會明白。但你媽接受不了現實,失去理智。她喜歡吃甜食,停不下來,又總是口渴,像妖怪喝了大海又吐出來。有一天,小鬼發現她在精神上如此虛弱,就從她的肚子鑽進去。你媽倒在地上掙扎幾下,就完蛋了。”
在我的憑空想像裏,我那瘦小的母親起牀來拿芝麻糊。她用手指蘸了一點兒,嚐了嚐,不夠甜,就一勺又一勺地加糖,喝了一碗又一碗。肚子撐得滿滿的,結果倒在地上,被流出嗓子的芝麻糊淹死了。
五年前,我得了糖尿病,我想母親可能死於同一種病,血液要麼糖量過多,要麼極缺。糖尿病是長期的拉鋸戰。不管怎樣,我通過這些遺傳知道了母親:歪歪斜斜的牙齒、左眉往上翹,遠遠超出常人的強烈慾望。
離開上海的那個晚上,甜媽又一次表演了她的犧牲精神,她拒絕離開故鄉。
“我在美國會很沒用,又不會講英語,”她害羞地對父親説,“我也不想成為我們家的負擔。而且,璧芳也快十三歲了,不需要保姆照顧了。”
她瞥了一眼我這邊,期待我來為她説情。
“別為這個爭了。你一定要來!”
父親很着急,因為看門人在等着,他姓羅,我們全家都討厭他,但他為我們的匆忙離開作了準備。
甜媽在哥哥、祖父、父親和僕人面前繼續爭論,又朝我看了一眼,希望我能説話。她想要我跳到她腳邊,磕頭求她別離開我。我沒這麼幹,她就暗示出來:“璧芳不需要我,她已經告訴過我了。”
確實如此。就在那天早上,我對她説了類似的話。她嚴斥我睡覺太多,叫我懶骨頭。説我與我母親一樣,如果不改掉這些壞毛病,我也會死得很慘。我還沒睡醒,還要繼續睡,我堵住耳朵大喊:“閉嘴,你這頭奶牛。”於是她把我打清醒了。
現在我和家人要在深夜離開,金銀和鑽石都塞在我的玩具娃娃裏,那裏還有我母親的髮夾。我從甜媽那兒偷回來縫進了衣服裏。
看門人老羅催我們快走,甜媽還在磨蹭着。她心底在盤算着,要我們都求她改變主意。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如果甜媽留下會怎麼樣?我的生活會發生什麼變化?
一連串的沉思使我心裏打顫,膝蓋和脊椎都變軟了。我預感到大事將臨時就會這樣,這是我一輩子養成的習慣。因為我母親也一樣,我害怕也會像她那樣突然倒地死去。我學會了壓抑自己,隨遇而安,由它去吧。
“説句話,”父親哄着我,“快道歉。”
沉默會決定我的命運。
“快呀!”
父親開始責備我了。
估計足足有一分鐘的時間,我感到自己兩腿無力。
壓下去,我對自己説,把憤怒壓下去。
父親最終打破沉默對甜媽重複:“你一定要來。”
但是,甜媽捶着前胸喊:“結束了!我寧可死在這裏,也不想和這個邪惡的女孩在一起!”然後她跑出了房間。
幾天後,我們離開上海了。
全家人登上美國輪船的時候,我回頭看着十六鋪碼頭,還有外灘的那些歐洲式大廈。我第一次覺得這座城市像個童話,隱藏在暮春的夕陽之中,忽隱忽現永遠難以看清全貌。這將成為我生命中永難忘記的一個夢。
我趴在船舷的欄杆上,想像獨自留在馬斯南路房子裏的甜媽。房間仍然豪華,但到處都陰森森的缺少生氣。很快,時代的變化就會讓屬於“資產階級”的她感到震驚……
想着想着,我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是一種復仇成功的快感。我想,下輩子自己可能會受到懲罰的——我會成為一隻牛,而她在大塊朵頤地吃牛肉。
突然,我感到幾根瘦骨嶙峋的手指頭捏着我的臉,幾乎都要把我捏出血了。
那是甜媽!
原來父親又返回家接她了。雖然她的威風已大大減弱了,但被架上汽車時還是大喊大叫。甜媽就這樣回來了,她已下定決心,要把我腦中的惡魔除去。
能有她繼續作我的昏暗人生的燈塔,我是多麼幸運啊!
終於,輪船離岸了,昏暗的天空星雲閃爍,遠處似乎傳來隆隆的炮聲。
我想像着未來的嶄新生活,我們要去大海另一端的美國了,那個遙遠神秘的地方。我人生的大部分光陰將在那片大陸度過。
再見,上海。
再見,我的故鄉。
在經歷了艱難漫長的旅程之後,我們全家抵達了美國。父親在舊金山開創了新的產業,我們仍然保持着體面人家的生活。
即便在完全陌生的美國,甜媽依然要改變我的習慣和性格。
但她越是干涉我,我就越像我的母親,這是她的結論。
她警告我,説我貪婪,從不滿足,吃不夠,睡不夠。我就像個漏了個洞的米籃,永遠也填不滿——我永遠得不到真愛、美麗和幸福。
很不幸,她的話就像詛咒,而且準確應驗在我身上了。
對於她的批評,我假裝根本沒有聽見。能對甜媽起作用的就是面無表情,這常使她眼眉暴跳。我不在乎會受到什麼傷害,我已漸漸長大了。我的腿不再打彎,我學會了忍住疼痛。我把最深的感情藏進內心,甚至都忘記是怎麼存進去的了。
直到今天,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本該甜蜜温馨,然而卻在今後的歲月變得悲傷的夜晚,甜媽讓我第一次感到了詛咒成真。
那是我進大學一年後,甜媽要我回家參加中秋節的聚會——中國人的感恩節。
父親、哥哥們和我,還有很多遠房親戚,有的人來美國已經幾十年,幾乎不會説中國話了,也有的人最近才移民過來,英語説得很糟糕。我們在曼隆市一位表兄家的後院,坐下來欣賞八月十五完美的月亮。
我們拿着紙燈籠,裏邊點着蠟燭,向游泳池走去。
在水面的倒影裏,我看見月亮出現了,像個金瓜而不是以前看慣了的圓盤。我聽見人們正默唸着什麼,眼裏滿是幸福或悲傷的淚花。
我緊閉着雙唇,眼眶裏卻沒有一滴淚。我和他們一樣能看清月亮,甚至也感嘆它美麗的光華,但為什麼沒有他們那樣的感動呢?
為什麼別人的感動比我多十倍?我是不是生來就冷酷無情?
這是我的致命傷:壓抑自己的感情,為了讓膝蓋不再軟弱。
我要去感受我想要的東西,我盯着十五的月亮,想象月宮裏的玉兔和嫦娥,許願自己能接受更多的情感。我期待歡樂和恐懼到來。我決定了,我已準備好了,正在期待、希望……
但可悲的是,我什麼也沒有感覺到,我強壯的雙腿竟然站得筆直。
中秋賞月的那個晚上,我意識到自己永遠也感受不到這些美好情感了。
因為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從來沒有一位合適的媽媽。
媽媽會在你心裏佔據第一的位置,她告訴你幸福的真諦:什麼是合適的分量,什麼又是過分,什麼東西會引誘你甚至傷害你。媽媽幫助孩子體驗人生的第一次快樂。她告訴你什麼時候放開約束,投入大自然的懷抱。媽媽使你認識到人生不同的美麗境界,其中藴涵着無限的幸福,有些是如此強烈而濃郁,有些又是平淡而温馨。
不幸的是,我的成長過程中只有甜媽。那個女人想要把她的人生灌輸進我的腦中——告訴我冬天有衣穿,要感到高興;某個死去的小女孩不是我,應該感到慶幸……我被迫服從甜媽的指令,雖然厭惡卻只能接受。
當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感到失落和傷心,但沒有像哥哥和繼母那樣號啕大哭。
我想我是喪失了流淚的能力。
當然,我也曾經感受過男女之間的感情,但卻體驗不到人人都會有的那種深情厚意。
後來我發現了藝術。我第一次看見了真正的自然被一種我所能理解的形式表達出來,一幅畫成了我心靈語言的譯文。我不禁感慨:原來我還有那麼豐富的情感,可惜都在那些畫裏。我參觀了一家又一家博物館,終於發現了自己的靈魂,還有我真實的感覺——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而且是免費的。我的心和靈魂隨着形狀和圖形而騰躍起伏。
於是,我開始收藏藝術品。惟其如此,我才能使自己的靈魂,與其他人的靈魂處在一起。
我欠藝術的債太多!
至於甜媽,她還是老樣子,一輩子都自怨自艾。父親去世以後,我讓她住進我的公寓樓,請了一位管家整理家務,每天給她燒中國菜吃。甜媽從沒抬過一根手指頭,除非責備我或其他人擋了她的路。
她在彌留之際,我讓她住進休養院最好的房間,我來承擔一切鉅額開銷。但她從來不感激我,她管那叫“等死房間”。
年復一年,我告訴自己要有耐心,以為她就要離開了。可是她的血管、大腦和心臟好像她的怒氣一樣強勁。她現在九十一歲,而我六十三歲就飛離這個世界,也永遠飛離她了。
哎,甜媽哭得很傷心。
九十一歲的她回憶我們的過去,認為那是美好的時光,聽得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老糊塗了?或者她的性格已經改變了?意識到答案時,我對她的想法也隨之而改變。
我曾渴望看到她的生命走到盡頭,但現在我祈禱她能長命百歲。就讓她守候在“等死房間”裏吧,別讓她在黃泉路上與我做伴。
再見,我的童年和繼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