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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

    凡的聲音卻步步緊逼:“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聲音忽然停止了,過了許久我才聽到了清芬略帶顫音的回答:“我……我看到了。”

    “看到誰了?”

    “他(她)———”

    我不知道清芬説的是“他”還是“她”?

    “是那個幽靈?”

    房間裏又是長久的沉默,但我的心跳卻驟然加快了,心裏默默地複述着“幽靈”兩個字。

    “對,就是他(她)。”

    “不!”高凡顯得更緊張了,但隨後他的聲音又平靜了下來:“你過來。”

    “小龍在等我。”

    “別管他。”

    她的聲音變大了:“這不行!”

    緊接着我聽到了一陣腳步聲,門突然打開了,差點撞到了我的身上,我立刻躲進了旁邊的陰暗處。我看到清芬快步地衝了出去,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間裏。

    這扇房門又迅速關上了。我這才呼出了一口氣,悄悄地回到了我的房間裏。

    我盯着手中的木匣,心裏一時六神無主,眼前浮現起了懸崖上那女子的影子。我又把木匣放回到了旅行包裏,整個人躺倒在了席子上,閉上眼睛睡過去了。直到晚上七點我才醒來,窗外的夜色已悄然降臨了。我連忙跑下了樓梯,卻看到大堂裏空空蕩蕩的,只有餐桌上坐着那三個少女,其他人都不知到哪去了。

    我剛剛坐到她們的對面,阿昌就給我端着碗筷出來了。今晚的飯菜相對簡陋一些,不過對我來説也已經足夠了,只是礙着對面的三個女孩子,我只能慢條斯理地吃着。

    那個矮個子女孩坐在她們的最左面,她似乎有説不完的話,而且似乎沒有顧及我的存在,不停地和旁邊高個子女孩竊竊私語着。那個叫水月的女孩坐在最右邊,她卻始終不説話,低着頭以極慢的速度吃飯,似乎碗裏的那點飯就從來沒有下去過。

    忽然,矮個子女孩抬起頭對我説話了:“你是新來的吧?”

    我對她突然的提問有些意外,只能尷尬地點點頭。

    旁邊高個子的女孩問道:“不好意思,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

    “我叫周旋。”“周璇?”矮個女孩一驚一乍地説,“那不是三十年代舊上海的大明星嗎?”

    “我是旋轉的旋,沒有那個王字旁的。不過,我也是從上海來的。”我看了看水月,發現她已經抬起了頭,於是我問道:“你們是從哪裏來的?”

    矮個子女孩回答:“我們是在杭州讀書的大學生。我叫琴然,旁邊是蘇美和水月。”

    “你們是來這裏度暑假的吧?”

    “對,我們很喜歡幽靈客棧。”

    高個子的蘇美回答。

    “説説原因。”“因為這裏很特別。”

    氣氛一下子輕鬆了許多,我端詳着她們説:“沒錯,這裏是很特別。”

    琴然用餐巾紙抹了抹嘴巴説:“那你是來幹什麼的?”

    她一下子把我給問住了,到現在為止,連我自己都沒有想清楚究竟為什麼要來,是因為木匣?但我不想把木匣的事情告訴她們,我想了想説:“我是來幽靈客棧寫作的。”

    “寫作?”琴然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問,“你是作家?”

    “可以説是吧。”

    她繼續問道:“你寫過什麼書?”

    我把我出版過的幾本書名告訴了她們。

    “等一等,我好像看過那本書。”那個叫蘇美的高個子女孩突然插話了,“對,我想起來了,就是那本寫民國時代密室殺人案的,我記得作者的名字就叫周旋。”

    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笑了笑説:“那是好幾年前了,我的第一本書。”

    “哇,沒想到還能在這裏遇到個作家。”

    琴然竟有些激動了起來。我只能尷尬地笑一笑,這時候我又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掃水月,她還在低着頭吃飯,始終都不説一句話。

    “我明白了。”蘇美又搶着説了,“作家寫長篇小説都要找一個幽靜的環境,就像幽靈客棧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我沒説錯吧?”

    “差不多吧。”

    “我們真榮幸能在這裏認識你。”琴然想到了什麼,她從包裏拿出一個小本子,送到我的面前説:“能不能給我籤個名?”

    “我的簽名可不值錢。”不過,我還是簽了個名字在上面。

    這時候,我已不想再和她們糾纏了,便突然轉變了話題:“你們覺得幽靈客棧有沒有什麼古怪的地方?”

    琴然扭着眉毛回答:“古怪的地方?這裏的古怪可太多了,這棟房子和這房子裏的人,還有所謂客棧的傳統。”

    其實,我是多麼希望水月能夠説話,可是她就是低着頭吃飯,而且那一碗飯似乎永遠都吃不完。

    “不過嘛,這兩天我是見到了一些東西。”説話的是蘇美,她的神色也一下子變得異常凝重。她把我的興趣調起來了,我輕聲地問道:“你見到什麼了?”

    她的鳳眼轉了轉,然後又環視了周圍一圈,在確定沒有其他人以後,她顯出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低下頭用神秘兮兮的氣聲説:“我見到鬼了。”

    大堂裏的氣氛一下子凝固住了。她的聲音非常輕,但奇怪的是,那種氣聲卻異常清晰地傳入了我的耳朵裏。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有好幾秒鐘。

    還是琴然打破了沉默,她半真半假地問道:“蘇美,你是左眼見到鬼呢,還是右眼見到鬼?”

    蘇美繼續用那種嚇人的聲音回答:“我想是左眼。”

    我盯着她的左眼,努力要從那隻明亮的眼球裏發現什麼。這時候水月也抬起了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們。

    “夠了,你又在説胡話了。”琴然在蘇美的眼前揮舞了一下手臂,然後把蘇美拉了起來,“我們回房間去吧。”

    蘇美點了點頭,碰了碰旁邊的水月問:“水月,你不回去嗎?”

    我終於看到水月説話了,她的聲音輕柔而細膩的:“我還沒吃好,你們先上去吧。”

    “好吧。”琴然又看了看我説,“周旋,能認識你很高興,再見。”

    説完,她就和蘇美手挽着手走上了樓梯。大堂裏就剩下我和水月兩個人了,我一時有些尷尬,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但她卻先開口説話了:“我也吃好了。”

    “為什麼不和她們一起上去?”她收拾了一下餐桌説:“我只是想一個人走走。”

    “在哪裏走?”水月睜大着那雙觀音畫像般的眼睛,站起來説:“就在這裏。”

    她離開了餐桌,在客棧的大堂裏緩緩地走着。她的腳步顯得異常輕盈,再配上細長的身材,走起來有一種特別的風姿。我也忍不住緊緊跟在她後面,直到她停在牆上的那三副鏡框前。

    “你在看這個?”我指着牆上的三幅照片問,心裏很是疑惑。

    “我在想他們是誰?”“不知道,也許是這客棧以前的主人。”

    她的眼睛依舊直盯着照片上的三個人,那樣子真讓我摸不透頭腦。最後,她的目光落到了牆腳下的櫃子上——那台老式的電唱機。

    “這是什麼?我好像在電影裏見過。”“這是電唱機,能夠放唱片的,就好像現在的CD機。”

    她似乎對這個東西非常感興趣:“能放給我聽聽嗎?”

    “我試試吧,不過先得有唱片。”“看看櫃子裏面有沒有。”

    這倒提醒了我。我打開櫃子以後,果然發現了一疊密紋唱片。似乎很多年都沒用過了,上面蒙着一層厚厚的灰。我小心翼翼地把這些唱片拿了出來,用一塊幹抹布擦乾淨了灰塵,然後又給電唱機擦了擦。

    我在地上找到了電唱機的電源,把它插進了牆腳下一個插座裏。這些唱片都是六七十年代出版的,唱片的內容,是一種我從沒聽説過的地方戲曲——子夜曲。水月點了點頭,她拿起其中一張唱片仔細地看着,眉眼間露出似曾相識的神色,便用那極富磁性的聲音説:“古樂府裏有一種子夜歌。據説是一個名叫子夜的晉朝女子所作,歌曲的風格極其悲哀,乃至於東晉豪門王軻府中的鬼魂也為之感動而唱起了這首歌。”

    她忽然舉了舉手中的唱片説:“我就想聽這張。”她靠近了我,輕輕地説:“放給我聽。”

    突然,一陣奇怪的風不知道從哪裏鑽了進來,掀起了她的長頭髮,被吹亂的髮梢還掠到了我的臉上,一種又細又涼的感覺。這陣風帶着陰冷的潮濕氣味,吹得大堂頂上懸掛的電燈也不停地搖晃着,白色的燈光在我們的臉上晃來晃去,我看到她的臉在明亮與昏暗之間來回地浮現。她那身白色長裙的裙裾,也在冷風中不停地飄動着,她的雙手抱着肩膀,倒吸着冷氣。

    我還是把那張唱片放進了電唱機裏,把電唱頭小心地放在了唱片的密紋裏。一剎那間,唱片轉動起來了。我和水月都屏住了呼吸,因為就在同時,喇叭裏放出了聲音……

    蕭——我立刻就聽出來了,那是洞蕭的聲音,低沉而悠揚地飄了出來。忽然,我想起了關於這種樂器的一個禁忌,大意是説日落之後就不再能吹蕭了,否則那種淒涼的聲音會把鬼給引出來的。三十六神秘的背影恐怖的迷宮緊接着,唱片裏發出的是一個旦角的聲音,先是一個略有起伏的長音,然後就是一陣“咿咿呀呀”的唱詞,伴隨洞蕭、笛子和古箏的聲音飄蕩着。

    一聽到這個聲音,我的心立刻就蕩了起來,彷彿被攥在了這唱曲的女子手中,碎成了一片音符。

    我實在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她的聲音,總之四個字:攝人心魄。

    這些唱詞全都是當地的方言,雖然我幾乎一個字都沒聽懂,但在冥冥之中,我似乎能理解這出曲子的意思。通過那婉轉起伏的音調,抑揚頓挫的唱腔,眼前彷彿出現了那繡金的戲台,一個穿着戲袍的女子,正在台上揮動着飄逸的水袖,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悽美悠揚的古老曲牌。

    這時候我注意到了水月,她似乎也完全沉浸於其中了,眼簾落下了一半,眉眼裏露出一絲陶醉的神情。一雙紅唇喃喃自語,似乎是在跟着唱片裏的曲調默默哼唱。

    隨着唱片的繼續轉動,曲調變得越來越淒涼,我這才真正明白了,什麼是中國戲曲裏的如泣如訴。這旦角的感情似乎越來越投入,漸漸地笛子和古箏的伴奏都消失了,只剩下洞蕭的聲音。而且,唱片裏還出現了一些奇怪的雜音,一絲一絲地夾雜在音樂中。最後,就連催魂奪魄的洞蕭也不見了,竟然變成了旦角的清唱———宛若幽靈的哀吟。

    這聲音讓我渾身發抖,似乎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而水月也猛地睜大了眼睛,不自覺地向我身上靠了靠。那種奇怪的風更加肆虐了,把大堂裏懸掛的電燈吹得如同風雨飄搖。

    就在這關頭,一個人影從裏間衝了出來,飛快地跑到我們跟前,把唱機的針頭從唱片上拿了下來。

    瞬間,淒厲的唱片聲戛然而止。

    那個人是啞巴阿昌。他用那雙大小不一的眼睛瞪着我,反倒把水月給嚇到了,急忙躲到了我的身後……

    阿昌用手不停地比劃着,可惜他説不出話。我真擔心他會動手打人,不過最後還算好,他只拿下了唱片,放回到了櫃子裏。

    然後他瞪了我一眼,便又回到裏間去了。我這才吐出了一口氣,看着那台電唱機,抬起頭又看到掛在牆上的三張舊照片,心裏一陣發悶。

    水月低着頭説:“對不起,我給你添麻煩了。”

    我安慰着她説:“好了,現在沒事了。”

    然後,我和她離開了大堂,回到了二樓各自的房間裏。她住在四號房,和那兩個女孩住在一起。

    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我在牀上躺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晚上九點半,我才想起來洗澡的時間到十點為止。於是我帶着毛巾和衣服下樓洗澡去了。

    沒想到,我剛一推開底樓的那扇門,眼前立刻出現了一個背影,如幽靈般從狹窄的走廊裏一晃而過。

    我的心裏又是一跳,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我發現在走廊旁邊還有一個小門,裏面是一間用來燒水的小房間,還堆着一些煤球。在這間昏暗的房間裏,我又看到了那個背影,應該是一個女子,長長的頭髮上冒着濕潤的熱氣。

    小房間後面居然還有一條走廊,那背影迅速地晃進了走廊。我緊緊地跟在後面,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臉。這條走廊彎彎曲曲的,而且還有幾條分岔,走廊兩邊是一些小房間,我跟着她拐了幾個彎,就彷彿來到了迷宮之中。

    客棧裏頭有迷宮?我的心裏立刻毛骨悚然起來。就在我猶豫的關頭,那個背影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迷宮般的走廊,又一陣陰冷的風吹進來,頭頂一盞電燈不停地搖晃了起來。我覺得我就像一頭掉進陷阱的野獸,正在等待獵人的到來。我實在受不了了,猛地推開了旁邊的一扇門,卻發現門裏就是廚房,而廚房的外面就是客棧的大堂。於是我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大堂裏,看來我對幽靈客棧還了解得太少。

    再快步回到浴室裏,趕緊打開水龍頭,幸好還有熱水。我匆匆地洗完了澡,便回到了自己房間裏。

    躺在陰涼的席子上,我只感到渾身疲倦,一閤眼就睡着了。

    我在幽靈客棧的第三夜就這樣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色依然是寶藍色的,甚至還有幾顆星星在閃爍。我看了看錶,發現只有凌晨四點半,今天怎麼起得那麼早?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抹了抹眼睛還是下了牀,匆忙地洗漱了一下就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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