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申明與谷秋莎的結婚新房剛裝修好,試用新買的熱水器,兩個人擠在大號浴缸裏,給彼此的臉上塗上泡沫,看着蒸汽繚繞氤氲地升起,真想永遠這麼浸泡下去……
“秋莎,你説什麼是絕望?”
“絕望?”她摸着未婚夫下巴的鬍子茬,已被熱水浸得軟軟的,“幹嗎問這個?親愛的,你的未來充滿希望。”
“昨晚做了個噩夢,好像不是什麼好兆頭。”
“申明,最絕望的莫過於失去最珍愛的人。”谷秋莎深深吻了他一下,“就是你。”
一個月後,申明被殺。
什麼是絕望?
其實,谷秋莎從來都沒有答案。
幾個月前,望兒剛來她家的時候,她好幾次親手給這男孩洗過澡。在家裏最大的按摩浴缸裏,在足以讓一個小孩子游泳的泡沫與熱水中,谷秋莎發現他的背後有塊淺紅色的傷疤。她用浴球仔細地清洗着,才確認這並不是傷疤,而是生下來就有的胎記,正好是在偏左的後背心位置。這塊胎記形狀也很奇怪,是一道長約兩釐米的直線,細細的真像是刀傷口子。
彷彿有人用尖刀直刺入後背,正好刺碎了心臟。
忽然,谷秋莎想起小時候的一個傳説——人身上的胎記是前世被殺害時留下的傷口。
自己的心臟也絞痛起來,疼得她咬緊牙關幾乎要尖叫,抱住浴缸裏的望兒,撫摸着他裸露的胸口,並把耳朵貼在他的心口上,傾聽男孩胸腔裏頭快速的心跳。
“媽媽,你怎麼了?”
泡在熱水裏放鬆的望兒,疑惑地看着滿臉泡沫的她,谷秋莎卻死死地摟着他説:“親愛的,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她的衣服全都濕透了,半邊身體浸在浴缸裏,眼前一陣恍惚,泛起十年前繚繞的蒸汽——在谷秋莎與申明的婚房大浴缸裏,兩個人被熱水泡得發紅的身體。
2006年,1月。
那是個寒風刺骨的清晨,望兒清晨六點就起牀了,打開客廳裏的家庭影院系統,播放一張正版CD。隨着幽暗深沉的前奏開始,整棟別墅響徹一組交響樂,如黑暗水流洶湧迂迴,大提琴聲部模仿孤舟划船的動作,循環往復如同迷宮,艱難靠近一座蕭瑟突兀的小島,瀕死體驗般浮現……
谷秋莎被這聲音吵醒,披着睡袍驚慌下樓,才發現望兒獨自坐在客廳,目光陰鬱地看着電視機,屏幕閃爍一片雪花,很快變成五張油畫滾動播放。
每個畫面中都有座被海水包圍的孤島,怪石嶙峋地突出於水面上。讓人絕望的鐵灰色天空下,一葉小舟正接近島嶼,船頭獨立一個神秘的白衣男子。
“望兒!”她幾乎尖叫起來,撲到男孩面前,晃着他瘦弱的肩膀,“你在聽什麼?”
“死之島。”
“一大清早的,你瘋了嗎?”谷秋莎又摸了摸他的衣服,“你不冷嗎?”
男孩茫然地搖頭,而她撲到音響跟前想要關掉,卻不知遙控器在哪裏。情急之下,連總電源都找不到了,交響樂依舊響徹這間大屋,如尖刀不斷刺入耳膜。
“船上這個男人——代表死神。”
“快把它關了!”
“秋莎,你知道冥河嗎?”他不待谷秋莎回答,自顧自説下去,“人死以後,欲入冥界者,必先渡此河,但需要付出擺渡錢,否則會被擺渡人夏隆拋入河中。冥河的水質輕於人間,除非藉由冥界之舟,否則人之肉身不可能渡過,即便鬼魂在冥河中也會融化——這是古希臘傳説。”
“你在跟我説什麼啊?”
谷秋莎渾身起了冷戰,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衝到牆邊扭開空調。
“在《死之島》的油畫裏,船頭矗立的夏隆象徵男人,幽暗的小灣代表女人,海水就是孕育萬物的子宮,柏樹則是製造十字架的材料……這是勃克林在1880年至1886年間的五幅畫,他是一位深深眷戀着死亡的大師。”
“望兒,這不是你應該説的話!”
此時此刻,她對於這男孩只感到陌生與恐懼。
“而你正在聽的這首音樂,是俄國作曲家拉赫瑪尼諾夫的作品,靈感來自於這組《死之島》。”
終於,她找到家裏的總電源,果斷拉下了電閘。
幾小時後,谷秋莎忐忑不安地來到公司,剛想要打電話給私人醫生,預約治療自己的神經衰弱,卻發現銀行賬户裏的資金只剩下幾百塊錢了。
同一時刻,檢察院來人闖入集團總部,查封了所有賬目與資料。第二天,全國各地的培訓點在一夜之間關門,各大報紙刊登消息——爾雅教育集團涉嫌黑幕交易與賄賂醜聞。
七天後,爾雅教育集團宣佈破產。
谷家各處的房產,作為銀行貸款的抵押物行將被法院查封。路中嶽向谷秋莎提出離婚,她眼皮不眨地簽字同意。辦理完離婚手續,她才發現路中嶽在香港持有一家公司,集團出事前的兩個月內,陸續有五千萬元輾轉數家離岸公司,最終作為投資款打入了那家公司賬號。
在路中嶽收拾行李離開谷家那天,谷長龍在別墅門口抓住他的衣領:“我怎麼親手養了你這隻白眼狼?”
“對不起,谷校長,你不再是我的岳父大人了。”
老爺子兩週沒有染髮,轉眼變成了滿頭銀絲,臉上皺紋多了無數,就像七八十歲行將就木的老人,他用盡全力扇了路中嶽一個耳光:“忘恩負義的東西!”
路中嶽摸了摸自己的臉,光滑無須的下巴泛出紅印:“谷校長,一切皆有因果,我會來參加你的追悼會的,再見。”
説罷,他一腳蹬開前任岳父,坐上嶄新的奔馳揚長而去。
天空飄起了細細的白雪,落到谷長龍的白髮上,就像一片片撕碎了的錫箔與紙錢。
這天是除夕。
谷秋莎這才從門裏追出來,扶起倒地的父親。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就像個一無所有的中年女子,不知該怎樣安慰父親,只能給他披上一件大衣。她早已辭退了菲傭與司機,明天就必須要從這裏搬走,家裏所有值錢東西都去抵債了。
望兒穿着羽絨服走出來,這個十歲男孩越發漂亮,寒冬裏臉頰凍得紅撲撲的,揹着個不大的旅行包,沉默地向別墅大門口走去。
“望兒!”谷秋莎抓住了他的褲腳管,“你要去哪裏?”
他低頭看着養母,微微露出悲傷之色:“回家。”
“我們明天才搬家呢。”
“回我媽媽的家。”
“望兒,我就是你媽媽。”
谷秋莎拋下風雪中的老父,緊緊抱着十歲的小學生,他用力掙脱出來:“對不起,秋莎。”
“你叫我什麼?”
“天要黑了,快趕不上回市區的末班車了。”他仰頭看着飄雪的陰沉天空,終於再無半點表情,“這兩天我會再跟你聯繫的,再見!”
“別走啊!望兒!”
她全身幾乎趴在地上,卻眼睜睜看着男孩遠去的背影。
淚水自眼眶滑落,融化了打在臉上的雪花,心裏卻在想一個問題——他為什麼叫我“秋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