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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毒太陽。

    撒哈拉式的悶熱與嚴酷,操場地面温度至少有四十攝氏度,熱浪滾滾地包圍着少男少女們。許多女生紛紛以例假為由退出隊列,也有個別男生佯裝暈倒被送走。只有他筆挺地站在太陽下,注視着武警教官。原本蒼白的皮膚早被曬黑,輕輕一撮就能揭起兩層,這也是女生們最害怕的緣故,儘管個個都往臉上搽防曬霜。

    軍訓持續五天,在秋老虎來臨前結束,教官誇獎他是意志力最頑強的學生,帶着一身黝黑的膚色,從此南明中學沒人敢欺負他了。

    開學前新生住進宿舍,何清影終於跟來了,幫兒子搬被子枕頭。他領到了新校服,挺酷的一身黑色,穿上不時引來女生注目。媽媽不停地嘮叨,畢竟從兒子生下來的十六年間,還從沒離開過自己。

    寢室裏的大人比學生多,都在整理牀鋪與行李。等到何清影收拾好了一切,才依依不捨地離去,關照兒子一定要打電話回家。

    “媽媽,望兒已經長大了,會照顧好自己的。”

    司望旁若無人地在她額前親吻,周圍同學們發出譏笑,他看起來卻毫不在意。

    這輩子第一次在學校過夜,他不太跟同齡人説話。南明中學都是住讀生,為了方便與家裏聯繫,允許學生帶手機到學校,但不準帶到課堂。司望的這台山寨機,已被下鋪的室友嘲笑過了,人家用的是IPHONE,對面兩個都帶着IPAD,埋頭於植物大戰殭屍。

    仔細觀察寢室的木頭窗台——佈滿二十多年來的各種刻痕,許多人名交織在一起,還有五角星與骷髏等各種符號。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裏,依稀刻着“死亡詩社”四個字。

    窗外此起彼伏地響着蟋蟀聲,帶着夾竹桃花香的微風襲來,稍稍驅散悶熱。隔着沒有燈光的大操場,他盡力向黑夜眺望,依稀分辨出學校圖書館的輪廓。

    忽然,小閣樓亮起了燈光。

    四樓寢室的窗台上,司望瞪大眼睛,可惜手邊沒有望遠鏡。

    “喂,同學,早點睡吧。”

    熄燈時,下鋪的室友打着哈欠提醒。另一個室友走過來,招呼都不打就拉緊窗簾。司望已在窗台上趴了兩個鐘頭,大家都把他當作怪物了。

    此刻,遠在廣州的馬力收到一條短信:“我回到南明高中了,睡在你從前寢室的上鋪。”

    次日清晨,司望接到媽媽的電話,何清影激動地問長問短,生怕兒子吃不好睡不好,而他回答一切順利,還反問她昨晚睡得怎麼樣?她説望兒不在家,整宿都沒睡着。

    上課第一天。

    高一(2)班的教室,在白色教學樓的三層,班裏有32個同學,17個男生,15個女生。司望算是高的,座位被安排在第五排,距離講台與黑板十多米,很適合開小差或做小動作。同桌是個活躍的男生,不停地跟別人説話。前排是兩個女生,一個剪着短髮,一個扎着馬尾,長相都只能算中人之姿。她倆對司望很友好,但他都是有一句答一句,從不主動説話。

    四十多歲的男老師走進教室,手提厚重的文件夾,穿着筆挺的白襯衫,胸前口袋裏彆着金筆。他保持着年輕人的體形,只是頭髮稀少了些,犀利的目光掃過教室,每個學生都能感受到他的自信與驕傲。

    “同學們好,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我叫張鳴松。”

    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名字,雖是數學老師,卻有一手漂亮的粉筆字。下面的同學竊竊私語,原來張老師的名聲很響,上過各種教育類電視節目,是南明高中的頭一塊師資牌子。

    “我有十年沒做過班主任了,上個月新來的學校領導,懇請我挑起班主任的重擔,把一個班級帶到高三畢業,我經過慎重考慮才答應學校,並特別挑選了你們二班。”

    沒想到下面有人鼓起掌來,幾個戴着厚鏡片的書呆子,覺得有張鳴松做班主任,等於天上掉餡餅——免費請了全市頂級的家教,考進重點大學已指日可待。

    張鳴松對任何誇獎都已麻木,沒再多説一句廢話,直接上第一節數學課。從前最為枯燥無聊的數學課,讓許多女生如聽天書,卻也紛紛全神貫注,幾乎沒有一個人走神。下課時他得到不少掌聲,嚴肅地掃視整個教室,直到撞見司望的眼睛。

    他微皺眉頭,似被這少年的目光嚇到。令人愉悦的下課鈴聲中,張鳴松沒跟學生們道別,徑直走出高一(2)班的教室。

    課間休息,司望坐着沒動,等到上課鈴聲響起,張鳴松已指定了班長,是個戴着眼鏡的胖女生,由她叫大家起立説“老師好”。

    這一節是語文課,老師是歐陽小枝。

    “同學們好!”

    她也向大家深鞠躬,一身白裙,化着淡妝,烏黑長髮披肩,白色涼鞋走上講台,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果然很有親和力。台下有人注意她的雙手,左右手指都沒戴戒指。她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前排的女生輕聲念出來,立即與同桌咬耳朵:“哇,她也叫歐陽小枝!你看過那些書嗎?”

    她在課堂上的微笑,讓所有同學目不轉睛,又不至於分散注意力。

    “大家可以叫我歐陽老師,或者小枝老師——知道我為什麼叫小枝嗎?那是一支笛子的名字。”她將肩前的頭髮甩到腦後,依然不失莊重,“很榮幸能成為你們的語文老師,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南明高中上課。我畢業於本市的師範大學,做過十二年的語文教師,兩個月前剛從市區被調到這裏——哎呀,暴露年齡啦!”

    這番話讓課堂氣氛更為融洽,前面的女生又竊竊私語:“天哪,完全看不出來啊!我還以為她才二十多歲呢!”

    可是,歐陽小枝並沒有告訴同學們——她也是畢業於南明高級中學的。

    “現在,請同學們打開第一篇課文——《沁園春·長沙》,作者毛澤東。”

    老師開始朗誦這首詞,聲音還像過去那樣柔軟,不時看台下同學們的反應,當然也掃到了司望的臉上。

    嘴角略微一揚,沒人發現這個細節,她接着念:“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45分鐘後,下課鈴聲響起,小枝預告了明天的課文,禮貌地向大家道別,看起來第一堂課非常成功,她自信滿滿地走出教室。

    小枝回到教師辦公室,屋裏擺着十幾張大桌子,她與其他老師相處得很融洽,還分享着話梅之類零食。

    傍晚,她提着淺色的大手袋,裝滿備課資料走出校門,正好撞見那個男生,他羞澀地退到旁邊。

    “同學,你好!”

    她主動説話,風撩起長髮,面目更加清晰。

    男生磨蹭半天才吐出一句:“老師好。”

    “我記得你,新生報到那天,也是我第一天到南明中學報到,我們一起拼車過來。”

    “沒關係。”

    他的聲音低到連自己都聽不到了。

    “我記得新生名冊裏你的名字——司望?”

    “是。”

    “謝謝你!”

    前方的道路還在施工,不停有挖掘機開過路面,她獨自走向遙遠的地鐵站。

    忽然,歐陽小枝回過頭來,他已沒有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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