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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2014年6月19日,晚上七點。

    天色漸暗,頭頂聚着幾層濃雲,始終沒有一滴雨落下來,潮濕的空氣悶得讓人窒息。

    歐陽小枝一整天都沒出門,就像所有暑期的老師,宅在家裏準備旅行計劃。正在猶豫要不要去南明路?就像兩年前的今天,去給那個人燒紙錢,卻害怕又會撞見司望……

    忽然,她有些想他了。

    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與脖頸,想起那個少年修長的手指,冰涼地滑過皮膚的觸感。撲到衞生間的鏡子前,看着她這張三十七歲的臉,明白無誤即將變老的臉,或許再過幾年,司望就認不出她了。

    緩緩打開水龍頭,異常認真地洗了把臉,抹上爽膚水與潤膚液,用粉底塗抹面孔;打上少許眼影膏,毛刷清掃眼影粉,在上下睫毛畫出眼線,再用睫毛卷掃兩次;細心地掃過胭脂粉,用唇筆畫出自然的唇形,幾乎看不出痕跡,卻能擄獲年輕男人的心;最後,她拿起木梳整理頭髮,意外發現了一根白髮,用力拔下來,髮絲又如黑色瀑布流淌在肩頭。

    小枝帶着幾天前買好的錫箔與紙錢出門了。

    這是她新租的房子,在郊區某個老式小區,入夜就沒什麼人氣,連學校同事都不知道這個地址。走下黑洞洞的樓道,感覺一陣心慌,停下腳步側耳傾聽,似有一陣嚶嚶的哭聲,她知道這是幻聽。

    來到樓底的走道,突然一隻手蒙上嘴巴,還來不及掙扎,某種特別氣味直衝鼻子,失去知覺的瞬間,閃過兩個字——乙醚。

    一小時後。

    歐陽小枝在安息路19號凶宅中醒來。

    腦袋依然昏昏沉沉,就像睡了漫長的一覺,又彷彿已死過一回,剛從棺材裏睜開眼睛,她看到了一張中年男人的臉,面色乾枯,下巴光滑,沒有半根鬍鬚,額上有塊淺淺的青色印記。

    距離上次見到已過去二十六年,她卻認出了這張臉。

    1988年,暮春時節,南明高級中學的對面,他是青春年少的高三男生,她卻是可憐兮兮髒巴巴的小女孩。

    她偷了他一塊雞腿,結果被他抓住實施懲罰,關死在魔女區的艙門內。

    如果,不是三天後出現的申明,她早已是地下的一具乾枯瘦小的骨骸。

    八年來,她一直在尋找這個男人,期望殺了他。

    為了申明。

    小枝想要站起來説話,卻發現完全無法動彈,手腳已被牢牢捆住,連同一把木頭椅子。

    她轉頭看到旁邊的木牀,還有對面木櫃上,幾個沒穿衣服的古老娃娃——十歲前在流浪漢的垃圾場裏,常會撿到這種被人丟棄的玩具。

    最後,她看到了司望。

    都長到十九歲了,越發結實與健壯了,不知高考成績怎樣?會考上哪所大學?他同樣被五花大綁,頭頂有大攤血跡,嘴上封着一卷膠帶,面目猙獰地晃着腦袋,眼裏全是驚訝與擔憂。

    “司望!”

    她大聲呼喊起來,卻被路中嶽掐住脖子,痛苦地咳嗽幾下。司望幾乎要瘋狂了,膠帶底下滲出鮮血,大概是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歐陽小枝,我用了幾個星期,剛查到你的下落。在你家樓下,我潛伏了整整一天,真擔心你會不會到明天都不出門。果然你的錫箔與紙錢,證明了你還是想去南明路與魔女區。”

    “兩個月前,那個古怪的電話,就是你打來的吧?”

    “是啊,我是從陳香甜那裏問到你電話號碼的。”

    “你終於去找她了?”

    路中嶽再度點起一根煙:“我殺了她。”

    小枝微微顫抖,看了看司望的眼睛,昂起頭説:“那你也殺了我吧,但請把這個男孩放了,他是無辜的。”

    “我在找另一個男孩,你應該知道他在哪裏吧?”

    “不知道。”

    他從小枝的包裏翻出一台手機,在通信錄裏翻了一遍,很快找到了那個名字:路繼宗。

    路中嶽無情地扇了她一個耳光:“我兒子果然被你藏起來了。”

    隨後,他強行在小枝嘴上貼住膠帶,看着她慌亂的眼神,路中嶽掏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路繼宗的號碼。

    “喂,你好,是路繼宗嗎?”

    “你是誰?”

    電話那頭傳來個年輕的聲音,路中嶽壓抑着自己的興奮,平靜地回答:“我是歐陽小枝女士的律師,她有些事委託我來處理,請問你現在哪裏?”

    “現在嗎?”路繼宗有些猶豫,電波中的聲音很是嘈雜,“七仙橋的沙縣小吃。”

    “好的,晚上九點半,你還在嗎?”

    路中嶽看了看時間,現在是八點三刻。

    “還沒下班。”

    “請你等我,再見。”

    歐陽小枝開始劇烈掙扎,繩索卻越發嵌入肉中,疼得幾乎要掉下眼淚。當她停歇下來,發現司望眼中也含着淚水。

    幾分鐘後,路中嶽拿上來幾桶汽油,還有個奇怪的黑色機器。他裝進兩節電池,看到紅燈閃爍後説:“至少夠用24小時!”

    司望嘴上滲的血更多了。

    隨後,路中嶽收拾好行李,順便把垃圾都清理出去,包括所有的煙頭,屋裏沒留下任何痕跡——除了兩個活人與幾桶汽油。

    安息路的凶宅,只剩下司望與歐陽小枝。

    隔着一層窗簾,可以看到黑夜路燈下銀杏樹葉搖曳的影子。

    屋裏瀰漫着刺鼻的汽油味。

    司望用鼻子出着粗氣,嘴裏的鮮血流了又幹,幹了又流,膠帶緊緊封着嘴唇,恨不得將舌頭咬斷。

    忽然,他想起了媽媽。

    掙扎移動椅子,渾身肌肉都要爆炸了,依然無法靠近小枝。相隔不到半米,兩個人都被膠布封着嘴巴,她卻通過流淚的眼睛——

    你是申明老師!

    剎那間,他看懂了這句話,但只能用眼神來回答:我是!

    歐陽小枝的視線卻被淚水模糊,想起2012年12月21日,那個冷到冰點的夜晚,她看到了司望的身體,少年充滿光澤的赤裸的身體,在後背心偏左的位置上,有條刀疤般的紅色胎記。

    上輩子留下來的傷口?

    世界末日,小枝卻什麼都不説,只是憐憫地親吻他的後背,轉眼就被瘋狂洶湧的潮水淹沒……

    她瞪大眼睛,看着被膠帶封住嘴巴的司望,再也無法將他與申明老師分辨清楚了,臨死前還有一句話要跟他説——

    申明老師,我知道你最後一個疑問:十九年前,在你死的那天中午,我為什麼約你在晚上十點魔女區見面?因為,我從你告別的眼神中,看出了你殺人的慾望。所以,我想要趕在你殺人之前,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魔女區……

    司望完全看懂了,也恨不得大喊出來:想要什麼?

    白痴!小枝真想打他一個耳光!

    她繼續用眼睛説話——

    想要把我給你!那將是我的第一次。可惜,申明老師,那晚你被人殺了,我的第一次沒能留給你,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全世界都知道,你的未婚妻拋棄了你!所有人都拋棄了你!可憐的人,你失去了有過的一切,如果——那一夜,我能把自己給你的話,你就不會再想殺人了,至少你還有小枝,不是嗎?申明老師。

    大顆的淚珠,從司望十九歲的眼裏滑落——他終於明白:她是為了讓申明還有活下去的希望。

    淚水化開小枝的妝容,宛如從眼裏流出兩道黑線,卻心有靈犀地點頭——

    是啊,1995年6月19日,夜晚十點,魔女區,我想要把自己給你,這樣你還能有明天,因為從此以後——你必須等待我長大!

    如果,這世上有後悔藥就好了!這是司望的目光深處,唯一能表達的情緒。

    1995年6月19日,晚上九點半,小枝想在約定好的時間溜出學校。女生們都是從底樓的一個窗户爬出去的,當她走到窗前,卻發現已被木條板封死——因為柳曼之死,學校加強了女生宿舍管理,所有漏洞都堵上了,老師徹夜守在宿舍門口,她沒有絲毫機會逃出去。

    那一夜,歐陽小枝躲在寢室哭泣,聽着窗外隆隆的雷雨聲,整宿都沒合過眼,擔心申明老師會不會出事。

    第二天,教導主任嚴厲的屍體被發現了,無疑兇手就是申明老師。

    全城警察都在抓捕他,可是三天都沒消息,小枝悄悄去了趟魔女區,在地下發現了申明的屍體。

    小枝不敢破壞殺人現場,只能跪在水窪裏放聲大哭。她回到學校把自己洗乾淨,在不經意間向學校透露,説申明老師可能去了魔女區。

    十九年後,6月19日,21點30分。

    窗外,雷聲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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