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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日夜

    又是一個雨夜物語.

    我撐着黑傘離開蘇天平的房子,先到附近的永和豆漿吃了碗麪,便趁着剛剛降臨的夜色,融入了冬雨中的人流.

    有誰猜中我會去哪兒?

    對,我又一次去了那家小酒吧.我希望能再見到林幽,把我所有的疑問都告訴她.

    晚上8點,儘管外面下着寒冷的雨,但這裏仍然是燈紅酒綠的世界.我輕輕地推開門進來,幸好那個禿頭酒鬼沒在.

    我只要了一小瓶飲料,便在酒吧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這時酒吧里人還不是很多,我把昨天下午那領班招呼了過來,他一看到我就認了出來,劈頭就説:"先生你好,是來找林幽的吧?"

    真是張小人的嘴巴啊,我只能裝腔作勢地回答:"誰説的?我是問你今天有什麼節目嗎?"

    領班偷笑了一下,壓低聲音道:"她今天大概9點鐘上班吧."

    我也不再説話了,厭惡地揮了揮手讓他離去.

    一個人坐在酒吧的角落裏,卻拒絕了酒精的誘惑,我只是呆呆地注視着落地窗外的街景:黑夜裏雨點打在馬路上,一對對車輪碾過濺起水花.

    忽然,酒吧裏放起了張韶涵的《歐若拉》:

    "

    神秘北極圈

    阿拉斯加的山顛

    誰的臉

    出現海角的天邊

    忽然的瞬間

    在那遙遠的地點

    我看見

    戀人幸福的光點"

    在煙霧繚繞的昏黃燈光下,這首歌的旋律反覆地播放着.吧枱上聚集的男男女女們越來越多,我只看到一個個酒杯,裏頭晃動着各種顏色的液體.

    一直等到9點多鐘,我期待中的林幽仍然沒有出現.雖然我的臉隱藏在陰影中,但眼睛始終在人羣中搜索着.有兩個女服務生出現過,可都不是林幽.

    我忽然想到,假設林幽就是阿環的話,那麼經歷了昨晚和凌晨的事,她還會不會來這裏上班呢?

    良渚女王的生命只剩下一天多了.

    可她到底是許子心的女兒,還是從我手指上覆活的幽靈呢?

    在暖昧可怖的光線中,眼前又浮現了小枝的眼睛——更確切地説是那張書迷回執卡片,在它背面不是印着一張小枝的照片嗎?

    假如卡片是林幽(阿環)寄給我的話,那她怎麼會有小枝的照片呢?我想像不出還會有人知道小枝的容顏,除非是小枝生前的同學們,可那所大學與S大沒什麼關係,我也從未在《荒村公寓》裏透露過小枝生前所在的大學,林幽(阿環)是不可能找到那裏的.

    除非——林幽(阿環)本來就是幽靈,她在另一個世界見到了小枝.

    如果把"林幽"兩個字倒過來唸,不就是"幽靈"了嗎?

    原來她早就給我暗示了.

    等一等,讓我低下頭再仔細想想看.對,還有蘇天平變成植物人的真正原因,到現在仍然是一個未解的謎.

    還有一個問題也被忽略了——春雨不是對我説過嗎,半年前他們四個大學生,同時在荒村夢到了一個女人,她説那個女人就是明信片上的剛蚧.

    不管春雨他們夢見了誰,但至少不可能是許子心的女兒——他們與林幽素不相識,怎麼可能在一個夜晚同時夢到她呢?

    懸疑依舊重重.

    那麼我也只剩下一天多了嗎?

    現在是蘇天平出事後第六天晚上9點多,算到第七天的子夜12點鐘,總共還不到二十七個鐘頭.

    二十七個鐘頭

    我低頭看了看手錶,指針一秒一秒行走着,時間是永遠不會遲到的.

    忽然,我聽到在嘈雜的人聲中,隱隱有個清脆的女聲傳來.這聲音似乎有什麼魔力,穿透了無數個雜音,直接進入了我的腦子裏——

    "

    靈魂在召喚

    唱着古老

    陌生熟悉的歌謠

    天空在微笑

    我的世界

    繽紛閃耀"

    還是張韶涵的《歐若拉》,只是變成了現場新人翻唱版,似乎比張韶涵原唱的聲音更空靈更誘人.

    我立刻站起來向四周張望,循着那天籟般的聲音望去,只見在吧枱的對面,一個女服務生正穿梭而過.

    沒錯,就是她——林幽.

    她穿着件黑色的服務生裙子,表情酷酷地從客人中間走過,但嘴裏始終跟隨着音樂唱歌,只是哼唱的聲音很低很低,以至於她身邊的人根本就聽不到.

    可是,我聽到了.雖然她離我有十幾米遠,中間還隔了那麼多人,但我卻異常清晰地聽到了她的歌聲.

    "

    F靈魂在召喚

    唱着古老

    陌生熟悉的歌謠"

    林幽一遍遍地反覆吟唱這幾句,她的臉在燈光下時隱時現,那雙眼睛似乎閃爍着幽幽的光,宛如黑夜叢林裏的小母獸.

    終於,我深呼吸一口站了起來,緩緩繞過幾個酒鬼,走到了對面的吧枱前.

    酒吧的光線再一次令人眩暈,此刻林幽的臉龐是如此清晰,她顫抖着看着我的眼睛,嘴裏哼唱的《歐若拉》瞬間靜音了.

    "你是誰?"

    我如獵人觀察獵物般盯着她的眼睛,就像要剝下這隻小野獸的皮來.

    忽然,林幽的眼睛大睜得無比嚇人,就像被幽靈附體了一般,渾身戰慄着倒在了地上.

    她手中端的酒杯在地上砸得粉碎.

    隨着林幽的意外倒地,周圍兩個女人立刻尖叫了起來,吧枱邊有幾個喝醉了的傢伙,也開始學鬼哭狼嚎起鬨.一時間酒吧裏亂作了一團,在紛亂的燈光下鬼影憧憧,到處都是女人的哭喊聲.有些人不明就裏還以為是着火了,更是高喊着救命往酒吧外跑,可大家都擠在門口誰都出不去了,更有甚者為此大打出手了起來.

    而我根本管不了那麼多,趕緊伏在地上看了看林幽,看來她真的已經暈了過去,怎麼叫都弄不醒她了.

    看着周圍混亂瘋狂的人羣,我只能拼命用雙手保護着她,以免別人踩到她身上.

    這時領班撥開幾個酒鬼,衝到我身邊問:"怎麼了?"

    我只能大聲地説:"不知道.我想送她去醫院."

    "真是造孽啊!"領班看了看擁擠的酒吧大門説,"我帶你從後門走吧."

    現在我對這傢伙倒有幾分好感了.我急忙從地上扶起林幽,但她自己是一點力氣都沒了,似乎失去了知覺,我只能把她的手架在自己肩上,幾乎是半拖半拽着她離開了吧枱.

    領班為我打開一扇小門,我吃力地架着林幽的身體,幸好她的個子不算高.穿過一條黑暗的走道,外面就是馬路了,對面的飯店冒着蒸汽,正是我那晚等待她出來的地方.

    在黑夜的街道邊上,雨水毫無遮擋地落到我們身上.糟糕,雨傘忘在酒吧裏了.

    正好有輛空出租車駛過,我趕忙攔下了它,打開車門把林幽放到了後排座位上.

    我向領班揮了揮手説:"謝謝你啦!我會把她送到醫院的."

    領班點了點頭,便匆匆跑到酒吧前門"救火"去了.

    我也坐進了出租車後排座位,讓林幽枕在我的腿上,然後叫司機去最近的醫院.

    出租車飛馳着離開了這條街,車窗外是夜雨籠罩的暖昧城市,小酒吧的混亂似乎還沒有結束.

    現在我才長出了一口氣,剛剛真的把我嚇壞了——就因為我的一句話,讓林幽暈倒在了地上,結果竟鬧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不過想想那些酒鬼和客人們,居然被嚇成了這個熊樣,只顧逃命全忘了風度和麪子,我不由輕蔑地笑了笑.

    再低頭看看林幽,桑塔納2000黑暗的後排座位上,她的頭枕在我的腿上,偶爾有車外的燈光照進來,她的臉龐竟然如此安詳,就像個睡着了的嬰兒.她的頭髮如黑色瀑布般散開,雙手無力地垂在座位上.我的大腿隔着褲子,能感受到她後腦勺的温度,幽靈好像不該有這樣的熱度啊.

    我們擠在車廂後部狹小的空間裏,再加上林幽是橫躺在座位上的,她身上的清香漸漸散發到我鼻息裏,任何人恐怕都會心猿意馬起來.但我立刻搖了搖頭,把臉朝向正前方,只見刮雨器不斷在擋風玻璃上運動着.

    沒幾分鐘車速就慢下來了,我看到路邊醒目的醫院標誌.當司機準備在馬路上掉頭,要把車子開進醫院時,我卻聽到了一陣輕微的喘息聲.

    "我在哪兒?"

    她終於醒了過來,睜開眼睛茫然地問道.

    我趕緊伏下身子在她耳邊説:"已經到醫院門口了."

    林幽像被電了一下似的,搖着頭説:"不!我不要去醫院!我不要去醫院!"

    出租車已經掉過頭來,徑直向醫院大門開去.我安慰着她説:"你剛才在酒吧裏暈了過去,我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

    "不用了,我現在已經沒事了,用不着上醫院."

    "真的沒事了嗎?"

    忽然,林幽似乎意識到了自己正枕在我的腿上,急忙用力地撐起自己説:"你想幹什麼?離我遠點!"

    "你不要誤會,剛才你昏倒了啊."

    林幽蜷縮在座位的另一邊,頭緊靠着左側的車窗,雙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好像正面對着一個歹徒,大喝一聲:"不要乘人之危!"

    正好車子停在了醫院門口,司機滿臉狐疑地回頭望着我,問我要不要下去.

    林幽低下頭喃喃地説:"我不要去醫院,帶我離開這裏."

    看着她這副樣子,我只能無奈地對司機説:"對不起,再往回開吧."

    司機嘴裏輕輕地嘟囔了一聲,大概是説"神經病"吧.

    出租車又在醫院大門口掉了個頭,駛入雨夜的街道.

    我靠近林幽説:"要不要送你回家?我認識你家的."

    "不,我已經沒有家了."

    是啊,如果她真是許子心女兒的話,那確實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女.

    既然如此,我便順水推舟一下,讓司機把我們帶去蘇天平的房子.

    已經超過10點了,車窗外的城市籠罩在煙雨濛濛中,模糊了無數高樓如晝的燈光.林幽默默地擠在窗邊,目光警覺地直視着我,讓我感到無比尷尬.

    現在她到底是林幽——還是阿環?為了打破這種尷尬,我試探着輕聲問:"你還認識我嗎?"

    她看着我的眼睛停頓片刻,點點頭説:"我記得我見過你,就在前天晚上的酒吧裏,有個禿頭酒鬼拉住了我,當時是你幫助了我,謝謝你."

    "還記得嗎?昨天下午我們通過電話."

    "我想起來了,是你打了我的手機,還對我説了很多奇怪的話."她緊鎖着眉頭看了看我,突然蹦出一句話,"我覺得你像個神經病."

    最後一句話讓人哭笑不得,到底誰有病啊?我只能苦笑一聲:"也許真是我有病吧.不過,昨天你為什麼發給我短信,讓我拿你家鑰匙開門進去呢?"

    "我發過嗎?我不記得了."

    林幽把頭撇向了車窗外,高架上的燈光經過雨水,模糊地照在她臉上,呈現出波浪般的光影.

    車子在蘇天平住的小區停下,付錢後我走出車外,向蜷縮在座位上的林幽伸出了手.她雙眼冷冷地盯着我,但還是把手伸給了我.她看起來渾身無力,我把她拉出了車子.

    林幽抬頭看看這棟沉默的居民樓説:"這是什麼妖精地方?"

    她的比喻真是人骨三分,我只能故作驚訝:"你不是來過的嗎?"

    "不,我從沒來過這裏."

    是啊,上次來這裏的人是阿環,而不是林幽.

    但她還是跟着我上樓了,小心翼翼地踏上黑暗的樓道,四周傳來我們腳步的迴音.

    來到五樓打開蘇天平的房門,林幽捂着鼻子説:"好像有股怪味!"

    我只能敷衍着回答:"嗯,可能是窗户一直關着吧."

    打開客廳裏的燈,林幽第一眼就看到了地板上那顆白色的五角星:"那是什麼?"

    "你真沒見過嗎?"

    "不,我見過.在一些書裏説——它代表吸血鬼的復活."

    這回輪到我倒吸了一口冷氣了:"是誰給你看的那些書?"

    林幽眉毛抖了抖説:"我爸爸."

    "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許子心."

    她平靜地説出了這三個字,就像平時我們説出自己父親的名字那樣普通.

    當我從林幽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心裏驟然緊了一下,不知道是興奮還是恐懼,居然連話都説不清楚了:

    "你的爸爸終於説出來了許子心."

    "你好像很驚訝?聽説過我爸爸的名字?"

    "是的,大名鼎鼎的S大心理學系教授許子心,《夢境的毀滅》一書的作者."

    "原來你知道啊."林幽好像放鬆了一些,不像剛才那樣對我充滿警惕了,"你大概還奇怪為什麼我不姓許而姓林吧?因為我媽媽姓林,我跟的是母姓."

    看來她真是許子心的女兒.我的腦子裏越來越亂了,不知這女孩嘴裏還會説出些什麼,只能故作平靜地回答:"這個我也知道."

    "你怎麼知道的?難道你是我爸爸的學生?"

    我立刻搖了搖頭説:"不.你知道你爸爸現在在哪兒嗎?"

    其實我只是試探着問她,因為誰都不知道她爸爸許子心究竟是死是活.

    "我知道."

    沒想到林幽會如此爽快地脱口而出,許子心真的還活着?我緊張地

    問道:"他現在在哪裏?"

    "地獄!"

    林幽斬釘截鐵般地吐出了這兩個字,使我的心又沉了下去——許子心在地獄裏?至少不會是第十九層吧.

    "你是説他去世了?"

    終於,她的表情沉默了下來,在她那可怕的眼神里,我似乎又發現了阿環的影子.她點點頭説:"是的,三年前他就死了."

    我不想太刺激她,但我必須要問清楚,便輕聲地説:"聽説是自殺?"

    雖然林幽的眼睛朝着我的方向,但她似乎在看我身後的另一個人,視線的焦點落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的嘴唇顫抖了起來:"對.他給我留下了一封遺書,説他犯下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惡魔正在吞噬他的夢境,所以他必須要死在水中,讓冰涼的江水滌盪他的罪惡."

    "惡魔吞噬夢境?"

    這立刻讓我想起了《夢境的毀滅》,許子心開頭就寫道:

    我的體內存在着一個惡魔現在,它首先要吞噬的是一我的夢.

    難道在這本書裏就有了某種預兆?同時我又想起了霍強和韓小楓,這兩個可憐人不也是死於噩夢的嗎?

    正當我低頭遐想時,林幽已自顧自地走進了卧室,她一進門就注意到了窗玻璃上紅色的¤.

    她眯起眼睛走到窗前問:"這是什麼?"

    "另一個女孩的名字."

    "她叫什麼名字?"

    "阿環."

    林幽聽到這個名字似乎無動於衷,她想了想説:"阿環是誰?我好像從沒聽説過這個人."

    窗外的雨越來越大了,似乎還隱隱傳來某種奇異的響聲.我和林幽的臉映在玻璃上,像是幽靈們晚餐後的散步.

    "好了,再説説你爸爸吧."

    雖然我知道這樣對她也許很殘忍,但我必須要把話題轉移回來,因為現在已接近半夜了,等到明天這個時候,阿環七天的復活期限也就該結束了——時間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個小時.

    林幽依然看着窗外,沉默了半晌説:"我恨他!"

    她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那樣可怕,像受傷的野獸在囚籠裏嘶吼,低沉而充滿憤怒,在這雨夜的房間裏分外嚇人.

    "你恨誰?"

    "許子心——我的爸爸."

    "為什麼恨他?是他一個人把你養大的,他一定非常愛你."

    "是的,我知道他非常愛我."林幽忽然仰起頭停頓了片刻,我感到似乎有什麼液體滾動在她的眼眶裏,"但他卻殘忍地拋棄了我,獨自離開了這個世界!"

    "但你爸爸不一定已經死去,至今也沒人發現他的屍體,也許他還活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裏,甚至就藏在你的身邊看着你,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林幽苦笑着搖了搖頭:"不,對我來説爸爸已經死了,在三年前我看到他的遺書那天起.他曾經是那樣愛我,我也曾經是那樣愛他——媽媽在我出生時就死了,人們都説我是個大災星,是我的出生殺死了我媽媽.但爸爸並不這麼看,他把我看成是媽媽生命的延續,讓我跟了媽媽的姓,一直把我當做掌上明珠.除了他去國外進修的那幾年以外,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一起度過了十八個年頭."

    "你知道他為什麼要自殺嗎?"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一股力量,竟然讓爸爸將我拋棄在這個人間,而他自己則去了另一個世界."

    忽然,我想起了孫子楚對我説過的那些話,盯着林幽的眼睛問:"你爸爸出事前有什麼反常嗎?"

    她還是用那種冷酷的口氣回答:"不,我不知道."

    我知道自己必須要有足夠的耐心:"好吧,那説説他出事以後的情況好嗎?後來又發生了什麼?"

    林幽依然盯着窗外的雨夜,過了許久才回答:"爸爸一直都是我的生命,失去了他就等於失去了整個世界——"

    "我能理解,當時你一定非常痛苦."

    "不是非常痛苦,而是極度痛苦!"林幽似乎完全陷入了回憶之中,痴痴地説,"整日以淚洗面,每晚都夢到爸爸的屍體從水中浮出,他的肚子裏裝滿了髒水,成千上萬條蛆蟲在他肚子裏遊着,一個惡魔從他腦子裏爬出來,對我露出了猙獰的笑臉."

    雖然她的這段話使我產生了強烈的噁心感,但我還是靠近了她一步:"那年你正好十八歲,是不是高考那年?"

    "沒錯.我爸爸是三月份出事的,沒過幾個月就要高考了.本來我很有可能考到全校第一名,但爸爸的變故讓我腦子變成了一團空白,我一個單詞也背不下去,一節課也聽不下去了.就這樣失魂落魄地過了幾個月,我整夜都守在家門口,期望爸爸能夠突然回來,一直到高考的那天."

    "所以你高考考砸了?是不是?"

    她漠然地點了點頭:"原來成績最好的英語,我幾乎交了白卷.我的高考作文只寫了四個字——爸爸回來!"

    "你沒考上大學?"

    "哼,我連最低分數線都沒到!剛夠拿一張高中畢業的文憑."

    聽到這裏我也只能沉默了.確實,任何人如果受到這樣的刺激,大概都會變成這個樣子吧,林幽能參加高考已然很堅強了.

    "一次考砸了不要緊,難道你沒有復讀嗎?"

    "高四?"她輕輕嘆了一聲,搖搖頭説,"我沒有復讀,也再也沒有心思讀書了,我的心裏只剩下了恨——恨我的爸爸."

    "你就這樣成了待業青年?不過這也沒什麼,人生才剛剛開始嘛."

    我還是想安慰她,儘管我知道這樣的語言是如此蒼白而無力.

    "是啊,畢竟我爸爸給我留下了一大筆遺產,其中就有他一本在國外出版的着作的版税."

    "是《夢境的毀滅》吧?我聽説這本書在國外很受歡迎,你爸爸一定在外面賺了不少錢."

    林幽苦笑了一聲:"錢倒是不少,可是我一分都沒有得到."

    "怎麼回事?"

    "我有個堂兄,也是我爸爸惟一的侄子,他是學金融和財會的,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就屬他最受我爸爸寵愛了.爸爸這人一心一意研究學術,對金錢方面從不關心,就委託我堂兄幫他理財,因為他一向非常信任這惟一的侄兒.然而,就在我爸爸出事以後不久,堂兄提走了爸爸所有的錢,出國到了澳大利亞,從此就音信渺茫再也聯繫不到了."

    看來教授的"智慧"也是相對而言的,在某些方面卻要比常人還要幼稚,可是誰又會想得到,最要好的親人都會背叛自己呢?我只能同情地説:"從此你就一無所有了?"

    "是的,差不多就是身無分文.因為爸爸只是失蹤,所以S大也沒有發撫卹金.就連爸爸剛買下不久的房子,也因為無力還貸,被銀行強制收回了."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眼前浮現起一幅無家可歸的"孤女圖",我嘆了口氣説:"那你可以去投靠親戚."

    "爸爸還在的時候,所有的親戚都來投靠我們,但當爸爸出了事以後,所有的錢又被堂兄捲走了,就沒有一個親戚來看我了.我也曾經去找過幾個親戚,但他們都不願意收留我,我只能依靠在外面打工掙錢養活自己."

    "三年來你一直在外面打工,還在外面租房子住?"我看着她蒼白而瘦削的臉龐,搖搖頭説,"你比我想像中要堅強多了."

    "我原本是個嬌生慣養的獨生女,從小被爸爸寵愛着,但自從三年前的變故,我感到自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幹過許多不同的工作,在商場裏促銷化妝品、上門推銷保健品、在肯德基和麥當勞的門店打工、在街邊小店裏站櫃枱,還有在酒吧裏或咖啡館裏當服務生,這一切只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

    "與你相比,春雨這樣的女大學生們真是幸福多了."

    林幽不知道春雨是誰,她似乎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而是自言自語地説了下去:"我已經忘了什麼叫幸福.三年來我經歷了無數的人和事,許多張面孔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他們對我露出各種各樣的笑臉,然後把手伸向我的臉,那些冰涼的髒手,冰涼的——"

    "有人要欺負你?"

    但她不再説下去了,表情變得異常恐懼,就像真的面對一個幽靈,她雙手護住自己的身體,緩緩退到牆邊的角落裏.

    我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但她立刻高聲尖叫了起來:"不要!"

    這聲音令我想起了昨天半夜裏阿環的尖叫——致命的尖叫.

    但這時我的腦子是清醒的,我沒有繼續靠近林幽,只是大聲地説:"你怎麼了?現在沒事了,我不會欺負你的."

    "不要靠近我!"

    林幽還是激動地叫喊着,我真怕隔壁的"肥婆四"會聽到這裏的聲音.她的樣子越來越嚇人,眼睛也睜得大得嚇人,彷彿靈魂出竅了一般.我甚至還看到她雙手佝了起來,宛如癲癇患者的雞爪樣.

    窗外的夜雨激烈地敲打着玻璃,我的心跳也越來越快.眼前的場景叫我憂心如焚,但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林幽根本就容不得我靠近她.

    最後,她渾身蜷縮了起來,頭朝牆埋在自己的膝蓋裏,看上去就像滾成一團的穿山甲,只把她的後背留給我.

    但她不再發出聲音了,一動不動地縮在牆角里.這間卧室又變得死一般安靜,只剩下窗外的雨點聲.

    我沉默地等待了片刻,終於試探着説話了:"林幽,你現在好些了嗎?"

    林幽沒有回答,她依然蜷縮在那裏,不見一絲反應.

    她到底怎麼了?與剛才的鬧騰相比,現在的安靜似乎更加可怕.我只能屏着呼吸,輕輕地向前走幾步,在她身邊蹲了下來.

    又過去了好幾分鐘,我實在忍不住碰了碰她,突然她回過頭來,露出一張茫然而古怪的臉.

    説她古怪是因為她的眼神變得很不一樣,幽幽的目光直視着我,讓人感到不寒而慄.雖然還是那張臉,但在短短幾分鐘內,給我的感覺卻是判若兩人.説不清是什麼原因,只是我心裏的一種感覺,還有她那雙能夠千變萬化的迷人眼睛.

    "林幽,你剛才怎麼了?"

    "你叫我什麼?"

    她茫然地回答,似乎連聲音也變了,這讓我差點魂飛魄散.是啊,她那聲音、眼神,還有氣質,難道是——阿環?

    窗外的雨聲更大了,我顫抖着後退了一步,抬手指着窗玻璃問道:"你是它?"

    我的手指着玻璃上紅色的¤!

    "是的,這就是我的名字."

    她的目光微微上挑,看着玻璃上的"環"回答.是的,她就是阿環.她是明信片幽靈?復活的良渚女王?有血有肉的¤?

    也許,她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

    但我還是問了出來:"那林幽呢?剛才站在我面前的林幽到哪裏去了?"

    "她已經死了!"

    這個回答讓我一時懵住了,但我隨即搖了搖頭説:"死了?不,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她就是你.林幽就是阿環,阿環就是林幽."

    她的嘴角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我後背的汗毛又豎了起來.她緩緩靠近我的耳朵,幾乎是對我耳語道:"你説的那個人——林幽,她其實只是我的身體,她的靈魂已經死了,現在和你説話的人是我——阿環."

    我的耳朵能感到從她口中吹出的熱氣,我趕緊後退了一步:"你是説你佔據了林幽的身體?"

    寄生於別人體內的靈魂——這樣的故事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是啊,否則我如何能復活呢?惟有藉助於某個身體,那就是半年前在荒村公寓附近某個咖啡館打工的林幽."

    "從那時起你就奪走了她的靈魂?林幽是你第一個受害者?"

    阿環看了看窗外的雨夜説:"沒錯.但她比別人都要幸運得多,可以與我共享一個肉體."

    "但你的復活只能保持七天,你還必須得到更多人的靈魂,所以你就一直佔用着林幽的身體——林幽是個美麗而又極度憂鬱的女孩,她身上有股天生的神秘氣質,你可以利用她對男人的誘惑力,成為一個美麗的陷阱,獵取到許多無辜受害者的靈魂!"

    一邊聽着我講話,她一邊不停地點着頭,似乎是在讚許我的分析:"真是完美的推理,相當精彩."

    但我立刻打斷了她的話:"不!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嗎?我問你,既然林幽的靈魂已經被你害死了,那我剛才看到的那個人又是誰?"

    "當然還是林幽."她冷笑了一下,抿了抿誘人的嘴唇説,"因為我不想傷害她,我很同情這個身世可憐的女孩,所以我經常會把她的靈魂釋放出來,讓她重新控制自己的身體,成為真正的林幽,也就是你剛才看到的人."

    "所以她一會兒變成林幽,一會兒又變成了阿環,因為在她體內存在着兩個靈魂——而真正的控制者則是你."

    阿環發出了邪惡的笑聲:"對,你真聰明!"

    如果這算是誇獎的話,也只是最後的一絲同情和蔑視,我故作鎮定地回答:"可惜,我還是不相信你的話."

    "你不要逼我——"她的臉色變得更加冷峻,一步步靠近了我説,"你還不相信嗎?"

    這時我已經被她逼到牆角了,我後背頂着牆壁説:"是的,我不相信!"

    她幽幽地盯着我説:"你會後悔的!"

    然後,阿環把手伸進了自己的衣領,我不知道她在摸什麼東西,只感到她的手腕在微微顫動,彷彿胸口裏有一腔鮮血要噴出——這讓我想起了春雨他們在荒村做的那個夢.

    我的心在半空懸了幾十秒鐘,終於隨着她的手而掉了下來——阿環的手抽出了衣領,手指間捏着一枚圓圓的東西.

    阿環把手放到自己眼前,彷彿在看一塊放大鏡,通過當中那個圓孔,我看到了她可怕的眼睛.

    就在這個瞬間,我的眼睛似乎被她灼傷了,似乎她的手和眼都發出了可怕的火焰.是的,我看到了從她懷裏掏出來的東西——

    玉指環!

    天哪,荒村的記憶再度如潮汐般湧起,無數道光影劃破我的視線,烘托出一枚帶有紅色污漬的圓環.

    阿環的唇邊發出陰冷的笑,她把玉指環送到了我的眼前,使我看到了它赤裸裸的每一面——

    它是用古老的"真玉"做成的,要比普通的戒指粗很多.它的顏色是那樣特別,以至於讓人看一眼就無法忘懷.它有着半透明的青綠色,隨時隨地都會發出暗暗的反光,一側還有暗暗的猩紅色污漬,就像人身上結痂的傷疤.

    不會是仿製品吧?很多人都在《荒村公寓》裏看到了我對玉指環的詳細描述,甚至封底還有玉指環的圖像.

    而且,玉指環早已經回到了千年地宮之下,如今任何人都不可能得到它!

    "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阿環再一次靠近了我,玉指環幾乎對準了我的眼睛,"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自己戴上它試一試."

    戴上玉指環?我張口結舌地看着眼前的圓環——沒錯,它就是¤.

    我終於明白了五千年前¤這個符號的真正意義,除了良渚末代女王"環"的名字之外,還代表着這枚玉指環.

    左手的無名指又劇痛了起來,天哪,這些天只要一想起它我就會疼,現在它就在我的眼前.

    "戴上它你就知道了!"

    阿環的聲音在我耳邊反覆迴響着,彷彿是從五千年前的古墓中發出.

    這時我再也無力抗拒了,儘管我心裏明知戴上它的後果——假如它是真的玉指環的話.

    面對玉指環的誘惑,我的左手脱離了我的控制,它已經激動地躍躍欲試起來,彷彿已看到了它久別重逢的戀人.

    阿環微笑着點了點頭,將玉指環對準我的左手無名指,剎那間環孔就像一隻深深的洞,發出了誘人的紅色光環.

    我的手指不停地彈着,根本就不聽我的控制,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手指已經成為了另一個人,它歡快地鑽進了玉指環的索套中.

    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玉指環立刻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指,冰涼的玉石讓我的手幾乎凍住了.彷彿回到了荒村公寓那奇異的夜晚,我又一次戴上了這枚玉指環,這是我們之間無法擺脱的孽緣.

    在這個反常的多雨之冬,我眼睜睜看着自己束手就擒,玉指環套進了我無名指的第一指節——首先是指甲火辣辣地疼了起來,然後指肚像被刀颳了似的,像鐵箍般緊緊束着我的指骨.

    儘管我想要掙扎,但玉指環異常迅速地通過了第二指節.我抬起頭看着阿環的眼睛,發覺這雙眼睛已變成了兩點可怕的漩渦.

    最後,玉指環來到我的第三指節,在無名指的最下部停住了——這裏就是它曾經住過的地方.

    我又一次戴上了玉指環.

    竟然還是那種感覺,與荒村公寓裏的一模一樣,左手無名指上一陣冰涼,手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指環上那點猩紅色的污漬,發出驕傲邪惡的暗光,這是古玉國末代女王的鮮血,曾經埋藏了一個女人的靈魂.

    不,我不願意承認這是真的.我用右手緊緊抓住玉指環,想要把它從我手指上脱下來.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它就是從荒村地宮裏帶出來的古物,一旦盤踞在你的手指上,就算用再大的力量也無法將它拔下.

    但我依然在徒勞無功地用力,左手無名指再度劇痛起來,一股暗暗的力道壓迫着它,冰涼的玉指環競越收越緊,幾乎嵌進了我的肉裏,要把我活活吞噬下去.

    最終,我絕望地鬆開了手,額頭上佈滿了冷汗,背靠在牆壁上看着阿環,喘息着説:"它真的是玉指環,從荒村地宮裏帶出來的玉指環."

    阿環滿意地點了點頭:"現在你相信我的話了嗎?"

    我幾乎已經沒有力氣説話了,只能茫然地點了點頭.

    "你後悔了嗎?"

    是後悔戴上玉指環嗎?我抬起左手的無名指看了看,玉指環彷彿已"長"在我肉上了,那暗紅色的污漬變得異常妖豔.也許這一劫從荒村公寓起就註定了,它終將回到我的手指上.

    我搖了搖頭回答:"不!永不後悔."

    也許我比阿環想像中的要堅強,她的目光漸漸柔和了下來,低垂下眼簾説:"嗯,你回答得很好."

    "你是古玉國的末代女王"環",你的靈魂曾被囚禁在這枚玉指環裏."我把左手抬到眼前凝視着,似乎能從玉的反光裏映出她的臉,"是啊,我早就該認識你了!"

    "是你拯救了我.當你手指的温度將我喚醒時,我想你就是那個人了."

    "哪個人?"

    阿環深呼吸了一下,顫抖着説出了那個人:"我愛過的那個奴隸."

    "我是他?"我恐懼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你的意思是説,我和他長得一樣?"

    "不,雖然我希望是——但可惜你不是,實際上你和他完全不一樣."

    我這才籲出了一口氣,我想我還不至於如她所説的那樣強壯吧:"你失望嗎?"

    "是的,非常失望,因為我一直都在尋找他."

    你復活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尋找你所愛的人?

    瞬間,這個世界靜止了下來,因為我擊中了阿環的心臟.

    我還是想安慰她,儘管我知道這樣的語言是如此蒼白而無力.

    "是啊,畢竟我爸爸給我留下了一大筆遺產,其中就有他一本在國外出版的着作的版税."

    "是《夢境的毀滅》吧?我聽説這本書在國外很受歡迎,你爸爸一定在外面賺了不少錢."

    林幽苦笑了一聲:"錢倒是不少,可是我一分都沒有得到."

    "怎麼回事?"

    "我有個堂兄,也是我爸爸惟一的侄子,他是學金融和財會的,這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就屬他最受我爸爸寵愛了.爸爸這人一心一意研究學術,對金錢方面從不關心,就委託我堂兄幫他理財,因為他一向非常信任這惟一的侄兒.然而,就在我爸爸出事以後不久,堂兄提走了爸爸所有的錢,出國到了澳大利亞,從此就音信渺茫再也聯繫不到了."

    看來教授的"智慧"也是相對而言的,在某些方面卻要比常人還要幼稚,可是誰又會想得到,最要好的親人都會背叛自己呢?我只能同情地説:"從此你就一無所有了?"

    "是的,差不多就是身無分文.因為爸爸只是失蹤,所以S大也沒有發撫卹金.就連爸爸剛買下不久的房子,也因為無力還貸,被銀行強制收回了."

    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眼前浮現起一幅無家可歸的"孤女圖",我嘆了口氣説:"那你可以去投靠親戚."

    "爸爸還在的時候,所有的親戚都來投靠我們,但當爸爸出了事以後,所有的錢又被堂兄捲走了,就沒有一個親戚來看我了.我也曾經去找過幾個親戚,但他們都不願意收留我,我只能依靠在外面打工掙錢養活自己."

    "三年來你一直在外面打工,還在外面租房子住?"我看着她蒼白而瘦削的臉龐,搖搖頭説,"你比我想像中要堅強多了."

    "我原本是個嬌生慣養的獨生女,從小被爸爸寵愛着,但自從三年前的變故,我感到自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幹過許多不同的工作,在商場裏促銷化妝品、上門推銷保健品、在肯德基和麥當勞的門店打工、在街邊小店裏站櫃枱,還有在酒吧裏或咖啡館裏當服務生,這一切只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

    "與你相比,春雨這樣的女大學生們真是幸福多了."

    林幽不知道春雨是誰,她似乎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而是自言自語地説了下去:"我已經忘了什麼叫幸福.三年來我經歷了無數的人和事,許多張面孔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他們對我露出各種各樣的笑臉,然後把手伸向我的臉,那些冰涼的髒手,冰涼的——"

    "有人要欺負你?"

    但她不再説下去了,表情變得異常恐懼,就像真的面對一個幽靈,她雙手護住自己的身體,緩緩退到牆邊的角落裏.

    我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但她立刻高聲尖叫了起來:"不要!"

    這聲音令我想起了昨天半夜裏阿環的尖叫——致命的尖叫.

    但這時我的腦子是清醒的,我沒有繼續靠近林幽,只是大聲地説:"你怎麼了?現在沒事了,我不會欺負你的."

    "不要靠近我!"

    林幽還是激動地叫喊着,我真怕隔壁的"肥婆四"會聽到這裏的聲音.她的樣子越來越嚇人,眼睛也睜得大得嚇人,彷彿靈魂出竅了一般.我甚至還看到她雙手佝了起來,宛如癲癇患者的雞爪樣.

    窗外的夜雨激烈地敲打着玻璃,我的心跳也越來越快.眼前的場景叫我憂心如焚,但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林幽根本就容不得我靠近她.

    最後,她渾身蜷縮了起來,頭朝牆埋在自己的膝蓋裏,看上去就像滾成一團的穿山甲,只把她的後背留給我.

    但她不再發出聲音了,一動不動地縮在牆角里.這間卧室又變得死一般安靜,只剩下窗外的雨點聲.

    我沉默地等待了片刻,終於試探着説話了:"林幽,你現在好些了嗎?"

    林幽沒有回答,她依然蜷縮在那裏,不見一絲反應.

    她到底怎麼了?與剛才的鬧騰相比,現在的安靜似乎更加可怕.我只能屏着呼吸,輕輕地向前走幾步,在她身邊蹲了下來.

    又過去了好幾分鐘,我實在忍不住碰了碰她,突然她回過頭來,露出一張茫然而古怪的臉.

    説她古怪是因為她的眼神變得很不一樣,幽幽的目光直視着我,讓人感到不寒而慄.雖然還是那張臉,但在短短幾分鐘內,給我的感覺卻是判若兩人.説不清是什麼原因,只是我心裏的一種感覺,還有她那雙能夠千變萬化的迷人眼睛.

    "林幽,你剛才怎麼了?"

    "你叫我什麼?"

    她茫然地回答,似乎連聲音也變了,這讓我差點魂飛魄散.是啊,她那聲音、眼神,還有氣質,難道是——阿環?

    窗外的雨聲更大了,我顫抖着後退了一步,抬手指着窗玻璃問道:"你是它?"

    我的手指着玻璃上紅色的¤!

    "是的,這就是我的名字."

    她的目光微微上挑,看着玻璃上的"環"回答.是的,她就是阿環.她是明信片幽靈?復活的良渚女王?有血有肉的¤?

    也許,她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

    但我還是問了出來:"那林幽呢?剛才站在我面前的林幽到哪裏去了?"

    "她已經死了!"

    這個回答讓我一時懵住了,但我隨即搖了搖頭説:"死了?不,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她就是你.林幽就是阿環,阿環就是林幽."

    她的嘴角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我後背的汗毛又豎了起來.她緩緩靠近我的耳朵,幾乎是對我耳語道:"你説的那個人——林幽,她其實只是我的身體,她的靈魂已經死了,現在和你説話的人是我——阿環."

    我的耳朵能感到從她口中吹出的熱氣,我趕緊後退了一步:"你是説你佔據了林幽的身體?"

    寄生於別人體內的靈魂——這樣的故事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是啊,否則我如何能復活呢?惟有藉助於某個身體,那就是半年前在荒村公寓附近某個咖啡館打工的林幽."

    "從那時起你就奪走了她的靈魂?林幽是你第一個受害者?"

    阿環看了看窗外的雨夜説:"沒錯.但她比別人都要幸運得多,可以與我共享一個肉體."

    "但你的復活只能保持七天,你還必須得到更多人的靈魂,所以你就一直佔用着林幽的身體——林幽是個美麗而又極度憂鬱的女孩,她身上有股天生的神秘氣質,你可以利用她對男人的誘惑力,成為一個美麗的陷阱,獵取到許多無辜受害者的靈魂!"

    一邊聽着我講話,她一邊不停地點着頭,似乎是在讚許我的分析:"真是完美的推理,相當精彩."

    但我立刻打斷了她的話:"不!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嗎?我問你,既然林幽的靈魂已經被你害死了,那我剛才看到的那個人又是誰?"

    "當然還是林幽."她冷笑了一下,抿了抿誘人的嘴唇説,"因為我不想傷害她,我很同情這個身世可憐的女孩,所以我經常會把她的靈魂釋放出來,讓她重新控制自己的身體,成為真正的林幽,也就是你剛才看到的人."

    "所以她一會兒變成林幽,一會兒又變成了阿環,因為在她體內存在着兩個靈魂——而真正的控制者則是你."

    阿環發出了邪惡的笑聲:"對,你真聰明!"

    如果這算是誇獎的話,也只是最後的一絲同情和蔑視,我故作鎮定地回答:"可惜,我還是不相信你的話."

    "你不要逼我——"她的臉色變得更加冷峻,一步步靠近了我説,"你還不相信嗎?"

    這時我已經被她逼到牆角了,我後背頂着牆壁説:"是的,我不相信!"

    她幽幽地盯着我説:"你會後悔的!"

    然後,阿環把手伸進了自己的衣領,我不知道她在摸什麼東西,只感到她的手腕在微微顫動,彷彿胸口裏有一腔鮮血要噴出——這讓我想起了春雨他們在荒村做的那個夢.

    我的心在半空懸了幾十秒鐘,終於隨着她的手而掉了下來——阿環的手抽出了衣領,手指間捏着一枚圓圓的東西.

    阿環把手放到自己眼前,彷彿在看一塊放大鏡,通過當中那個圓孔,我看到了她可怕的眼睛.

    就在這個瞬間,我的眼睛似乎被她灼傷了,似乎她的手和眼都發出了可怕的火焰.是的,我看到了從她懷裏掏出來的東西——

    玉指環!

    天哪,荒村的記憶再度如潮汐般湧起,無數道光影劃破我的視線,烘托出一枚帶有紅色污漬的圓環.

    阿環的唇邊發出陰冷的笑,她把玉指環送到了我的眼前,使我看到了它赤裸裸的每一面——

    它是用古老的"真玉"做成的,要比普通的戒指粗很多.它的顏色是那樣特別,以至於讓人看一眼就無法忘懷.它有着半透明的青綠色,隨時隨地都會發出暗暗的反光,一側還有暗暗的猩紅色污漬,就像人身上結痂的傷疤.

    不會是仿製品吧?很多人都在《荒村公寓》裏看到了我對玉指環的詳細描述,甚至封底還有玉指環的圖像.

    而且,玉指環早已經回到了千年地宮之下,如今任何人都不可能得到它!

    "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阿環再一次靠近了我,玉指環幾乎對準了我的眼睛,"如果你不相信的話,可以自己戴上它試一試."

    戴上玉指環?我張口結舌地看着眼前的圓環——沒錯,它就是¤.

    我終於明白了五千年前¤這個符號的真正意義,除了良渚末代女王"環"的名字之外,還代表着這枚玉指環.

    左手的無名指又劇痛了起來,天哪,這些天只要一想起它我就會疼,現在它就在我的眼前.

    "戴上它你就知道了!"

    阿環的聲音在我耳邊反覆迴響着,彷彿是從五千年前的古墓中發出.

    這時我再也無力抗拒了,儘管我心裏明知戴上它的後果——假如它是真的玉指環的話.

    面對玉指環的誘惑,我的左手脱離了我的控制,它已經激動地躍躍欲試起來,彷彿已看到了它久別重逢的戀人.

    阿環微笑着點了點頭,將玉指環對準我的左手無名指,剎那間環孔就像一隻深深的洞,發出了誘人的紅色光環.

    我的手指不停地彈着,根本就不聽我的控制,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手指已經成為了另一個人,它歡快地鑽進了玉指環的索套中.

    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玉指環立刻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手指,冰涼的玉石讓我的手幾乎凍住了.彷彿回到了荒村公寓那奇異的夜晚,我又一次戴上了這枚玉指環,這是我們之間無法擺脱的孽緣.

    在這個反常的多雨之冬,我眼睜睜看着自己束手就擒,玉指環套進了我無名指的第一指節——首先是指甲火辣辣地疼了起來,然後指肚像被刀颳了似的,像鐵箍般緊緊束着我的指骨.

    儘管我想要掙扎,但玉指環異常迅速地通過了第二指節.我抬起頭看着阿環的眼睛,發覺這雙眼睛已變成了兩點可怕的漩渦.

    最後,玉指環來到我的第三指節,在無名指的最下部停住了——這裏就是它曾經住過的地方.

    我又一次戴上了玉指環.

    竟然還是那種感覺,與荒村公寓裏的一模一樣,左手無名指上一陣冰涼,手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指環上那點猩紅色的污漬,發出驕傲邪惡的暗光,這是古玉國末代女王的鮮血,曾經埋藏了一個女人的靈魂.

    不,我不願意承認這是真的.我用右手緊緊抓住玉指環,想要把它從我手指上脱下來.但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它就是從荒村地宮裏帶出來的古物,一旦盤踞在你的手指上,就算用再大的力量也無法將它拔下.

    但我依然在徒勞無功地用力,左手無名指再度劇痛起來,一股暗暗的力道壓迫着它,冰涼的玉指環競越收越緊,幾乎嵌進了我的肉裏,要把我活活吞噬下去.

    最終,我絕望地鬆開了手,額頭上佈滿了冷汗,背靠在牆壁上看着阿環,喘息着説:"它真的是玉指環,從荒村地宮裏帶出來的玉指環."

    阿環滿意地點了點頭:"現在你相信我的話了嗎?"

    我幾乎已經沒有力氣説話了,只能茫然地點了點頭.

    "你後悔了嗎?"

    是後悔戴上玉指環嗎?我抬起左手的無名指看了看,玉指環彷彿已"長"在我肉上了,那暗紅色的污漬變得異常妖豔.也許這一劫從荒村公寓起就註定了,它終將回到我的手指上.

    我搖了搖頭回答:"不!永不後悔."

    也許我比阿環想像中的要堅強,她的目光漸漸柔和了下來,低垂下眼簾説:"嗯,你回答得很好."

    "你是古玉國的末代女王"環",你的靈魂曾被囚禁在這枚玉指環裏."我把左手抬到眼前凝視着,似乎能從玉的反光裏映出她的臉,"是啊,我早就該認識你了!"

    "是你拯救了我.當你手指的温度將我喚醒時,我想你就是那個人了."

    "哪個人?"

    阿環深呼吸了一下,顫抖着説出了那個人:"我愛過的那個奴隸."

    "我是他?"我恐懼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你的意思是説,我和他長得一樣?"

    "不,雖然我希望是——但可惜你不是,實際上你和他完全不一樣."

    我這才籲出了一口氣,我想我還不至於如她所説的那樣強壯吧:"你失望嗎?"

    "是的,非常失望,因為我一直都在尋找他."

    你復活的真正目的,是為了尋找你所愛的人?

    瞬間,這個世界靜止了下來,因為我擊中了阿環的心臟.

    窗外的夜雨似乎消失了,這房間彷彿也變成了寬闊的舞台,只剩下一道白色圓光打在我們身上,而周圍全是茫茫無邊的黑暗.

    阿環就是這舞台上的女主角,光芒直打在她的臉上,又如飛濺的水花般進入我的眼睛.她身體晃悠着點了點頭,喃喃地説:"謝謝你,謝謝你為我説穿了一切——沒錯,這就是我復活的目的,我在玉指環裏等待了五千年,只為了重新見到我愛的人."

    "你見到了他了嗎?"

    "對,我想他沒有我那麼幸運,恐怕早已化成了一堆枯骨或灰塵,藏在北方的某個山洞或地底下."

    "雖然明知道是徒勞的,但你仍然要在這個世界復活,只為了那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説完這些話我又想到了小枝,雖然現在我無所顧忌地説話,但我自己又何嘗不是這種痴迷不悟的人呢?

    "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我,就算他們奪去了我的生命,我仍然可以在玉指環中蟄伏.老女巫告訴我復活只能保持七天,但我還是可以依靠別人的靈魂而繼續生命."

    "可這一切又有什麼用?"既然到了這個舞台上,我就要好好地表演給讀者們看,我已無所畏懼了,"就算玉指環的力量再神奇,就算你可以再活上五千年,乃至到世界末日,你仍然得不到你真正想要的——愛!"

    這回輪到阿環痛苦了:"你説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用?"

    "是的,你的愛在五千年前已經結束了,本應深埋在黃沙之中,我想這已是很好的結局了.但你卻不甘心就這麼離開人間,還要硬生生地挖開黃沙,得到的卻只是一堆枯骨與虛無."

    "對,我本以為會再遇到他,但是我錯了——在這個年代的茫茫人海中,我所見到的一張張男人的面孔,竟都是那麼陌生那麼虛偽,他們都戴着一張張人皮面具,我能看穿藏在那些臉後面的骯髒靈魂."

    她的話像炸彈一樣再度震懾住了我,我摸着自己的心口暗暗問自己:你會是她説的那種人嗎?

    左手無名指的關節疼了起來,玉指環對我實施懲罰了,我只能小心地問:"你對這個時代的男人很失望?"

    "當然失望."阿環的眼睛眯了起來,緊鎖的柳眉,痛苦的表情,使我又想起了林幽的臉,她的聲音已經有些變了,"他們不需要我的靈魂,因為他們自己的靈魂是廉價的,他們只需要林幽的身體."

    "你是説林幽被人欺負過,是嗎?"

    她像是虛脱了,又像是被催眠了,幾乎閉着眼睛回答:"沒錯.當林幽在哭泣在掙扎時,當她的身體徹骨疼痛時,我也在哭泣在掙扎,我的靈魂也在徹骨疼痛!我在她的身體裏尖叫,我和她的靈魂一起尖叫,我和這個城市一同尖叫!"

    剎那間,耳邊似乎響起了昨天半夜裏,阿環那駭人心魄的尖叫.我明白了那是什麼——是林幽受人欺負時的痛苦,她以為那悲慘的一幕又要重演了,於是便痛苦地尖叫了起來,讓人在幻影中看到了那一張張卑鄙的臉龐,看到了林幽所受過的一切苦難.

    阿環自顧自地説下去:"我想就連五千年前的古祭壇上,我被迫自殺那個瞬間,都從未像這樣痛苦過.所以,我能體會到她三年來所有的痛苦,我非常憐憫這個悲慘的女孩,我甚至想到要為她復仇."

    "你已經復仇了!"我又一次打斷了她的話,使她睜大了眼睛,我盯着這雙古老的眼睛,"因為林幽受到過許多人的傷害,所以你奪走了那些人的靈魂,正好可以讓你延續n個七天的復活.你甚至利用了她的身體來誘惑別人,讓她遭受到了更多的痛苦."

    阿環搖搖頭大聲回答:"不,我從來沒有做過傷害林幽的事!"

    "你佔據了她的身體,就是對她最大的傷害."

    再度擊中要害——她呆呆地看着我,半晌都沒有任何反應.

    此刻我們兩人的對話,就像一場生死角逐的拳擊比賽.她打中我額頭一下,我便還擊她當胸一拳,我已經被逼到繩圈邊上了,無路可退的我只有奮力反擊,期望最後以擊倒對手取勝.

    但我的對手實在太強大了,就連死亡都無法摧毀她,憑藉我這小小的口舌又有何用!

    更加要命的是,玉指環又使我疼痛難當起來.

    突然,阿環激動地後退了一步,看樣子要打出那最後的致命一擊了.

    儘管沒有看時間,但腦子裏那根秒針卻跳了一下.

    子夜12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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