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以後。
這裏是池翠和小彌的新家,房間裏還殘留着一股粉刷後的石灰味道,她正半蹲在地上整理着搬過來的東西,黃昏時的光線自然而柔和,淡淡地灑在她的脖子上。
她是六天前離開老房子的,她一分鐘都不想留在那裏,只願搬得離那裏越遠越好。於是,她就找到了這個地方,雖然租金要貴了很多,但這裏位於市區的東北角,離老房子足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他們再也不會聽到夜半笛聲了。
這些天來,她一直在強迫自己忘掉那些事情,特別是在黑暗地底的經歷。但腦子裏彷彿被打上了烙印,她無論如何都忘不掉。尤其是最後在地下軍火庫裏,她死裏逃生的那一幕。她記得自己從大爆炸中逃了出來,地道的出口是一間大房子。她沒想到,甦醒、葉蕭和楊若子居然都在那裏,原來風橋揚夫就住在那房子裏,所有失蹤的孩子也都被關在那裏面,現在他們都得救了。當她急匆匆地趕回家以後,卻發現小彌正乖乖地呆在家裏,等着媽媽回家。
事後,甦醒把地下管道里的恐怖經歷都告訴了她,也包括羅蘭的死。雖然,他已經發現了破解夜半笛聲的辦法,他依然處於深深的憂傷之中。他毫無保留地告訴池翠,當他在地底發現羅蘭屍體的瞬間,才突然感到自己有多麼愛羅蘭。然後,他把自己和羅蘭之間的曖昧故事,還有魔笛是如何從他那裏丟失的,也都原原本本地説了出來。
至於那支名為“小枝”的魔笛,恐怕早就在地下的大爆炸中化為烏有了。
池翠記得風橋在地下軍火庫裏説過:在這個世界上,“小枝”是獨一無二的,沒有這支笛子,就不可能再有夜半笛聲。
然而,她還是有些事情沒有弄明白,比如風橋所説的“瞳人”——小彌是最後一個“瞳人”?池翠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這句話,葉蕭和楊若子也無法給出答案。
一想起兒子的眼睛裏的重瞳,她又有些後怕了。
自從地底的可怕經歷以後,小彌就彷彿變了一個人,他更加沉默寡言了,那雙眼睛也更加使人害怕。他的許多話都含含糊糊的,很容易讓人產生神秘的聯想。池翠一直在想,如何籌措一筆高額的醫藥費,儘快地為兒子做腦神經手術。
想着想着,夜幕已經漸漸降臨了,她給小彌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兒子還是沒什麼話,慢條斯理地吃完了飯,突然,他問了一句:“媽媽,我能去看紫紫嗎?”
池翠的腦子裏立刻浮現出了那個白衣服的小女孩,她立刻搖着頭説:“不行。”
“我想和她説説話。”
池翠忽然覺得自己剛才有些粗暴了,紫紫不過是個可憐的小女孩而已,她並不是什麼傳説中的“鬼孩子”。葉蕭和楊若子認為,實際上紫紫是被夜半笛聲實施了精神控制,或者説是一種催眠。風橋把她當作誘餌,讓她始終都穿着一身白衣服,在黑夜中引誘其他的孩子。現在,紫紫的父母都已經離開了人間,她在本市並沒有其他親戚,女警察楊若子暫時收養了她,並給她請了心理醫生,治療她被笛聲催眠以後所產生的後遺症。據説,楊若子正在辦理有關的法律手續,準備要正式領養紫紫。
“小彌,等下個月媽媽再帶你去看紫紫,好嗎?”
男孩點了點頭。晚上九點以後,他就準時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
再不會有夜半笛聲了,池翠也不必每夜都抱着兒子睡覺了,她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看了看時間,已經深夜十一點了。她來到了卧室裏,這些天來她都是獨自入眠的。每晚入睡前,她都會拿出那本小彌的鬼魂父親送給她的《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默默地念上一兩段。
現在,她在心裏默讀着書裏的這一段——
“幾年前我常去莫爾道河上的西冷特倫克,在那兒逆水划船,然後伸展四肢平躺在船上,順流而下,從橋下穿過。因為我很瘦,從橋上看一定很可笑。那個職員有一次從橋上看見了我,在充分強調了我的可笑樣子後,可把他的印象歸結為:我看上去就像是在最後的審判時刻那樣。這或許可以説像棺材蓋已打開,而所有死人仍躺着不動的那個時刻。”
當她正好唸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夜半敲門。
池翠的心裏莫名其妙地一跳,現在已經這麼晚了,會是甦醒嗎?他為什麼不按門鈴?
她裹上一件外衣,急匆匆地跑到了門口,敲門聲卻突然消失了。她的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懸了起來,一股奇怪的預感悄悄地湧上她心頭。她在門後站了許久,外面始終都沒有動靜,或許,剛才只是有人敲錯了門?
池翠深吸了一口氣,她還是要打開房門看一看。
幾秒鐘後,她緩緩地打開了房門。
一個黑色的人影站在門外。
池翠茫然地仰起頭,還沒有看清對方的臉,她的心已重重地一顫。
瞬間,彷彿雙腿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於是,那個人緩緩地走進了池翠的門裏,玄關柔和的燈光照射在他的臉上。
——那雙眼睛。
她永遠都忘不了這雙眼睛。她最後一次見到它們,還是在七年以前。
池翠緩緩張開了嘴唇,眼看那個名字就要脱口而出了。可是,她的喉嚨裏卻好像塞着什麼東西,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在八年以前,他已經死了。
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風衣,徑直走到了她的面前,那雙眼睛緊緊地盯着池翠。
兩個人都保持着沉默,他們在用眼睛説話。不知不覺中,淚水緩緩地滑下了池翠的臉頰。
他的眼睛裏流露出一股憂傷,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他伸出那隻蒼白的手,用指尖抹去了她的温熱的眼淚。
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以後,池翠這才忽然明白:這不是夢。儘管,七年來她已經夢到這一幕無數遍了。
死去的亡靈又歸來了……
這不是蒲松齡的小説。
終於,他打破了沉默,用那沉悶的聲音念出了元稹的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池翠終於輕聲地抽泣了起來,把頭輕輕地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肖泉……肖泉……肖泉……”
此刻,她的心裏有太多的話,太多的問題想説出來,甚至還想大罵他一場,把七年來的痛苦和怨恨全部發泄到他身上。可是,話到嘴邊卻立刻變成了他的名字。她就像痴了一樣,臉貼着他的肩膀,嘴裏反反覆覆念着他。
肖泉伸出手緊緊地摟着她,任由她的淚水灑在他肩上。
房間裏一片寂靜,只剩下池翠低低的抽泣聲。而肖泉卻始終保持着沉默,除了剛才那句元稹的詩以外,他一個字都沒有説。
忽然,池翠感到臉頰上飛起了紅暈,她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她大口地喘息起來,胸中升起了一團烈火,整個身體就像膠水一樣黏在了肖泉的身上。
他們緊緊地擁在一起,似乎有太多的熱情和體力需要揮霍。她吃力地邁動着腳步,帶着肖泉向她的卧室裏走去,整個過程中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説,只是大口地喘着粗氣,感受着彼此的體温。
終於,他們像兩條糾纏着的蛇一樣,進入了卧室。
池翠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窗外,月亮躲進了雲朵裏,這個夜晚註定屬於幽靈。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小彌的房門正開着。六歲的男孩站在門裏的陰影中,把媽媽與這個男人之間發生的一切,統統看在了眼裏。
小彌的重瞳,正盯着媽媽緊閉的房門。
而在這扇門裏……
清晨的光線灑在肖泉的眼睛裏,他的目光忽然顯得有些呆滯,他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天空。池翠對着他的眼睛輕輕地吹了口氣,睫毛抖動了一下,目光又立刻恢復了清澄。但是,他又現出了一份倦意,低垂下眼簾,淡淡地看着池翠。
她不斷地深呼吸着,用舌尖舔着嘴唇,卻始終都説不出話來。除了昨天深夜裏,見面時説的那兩句話以外,到現在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説過。整整一個晚上,他們都只是用身體和眼神來交流,這樣反而比語言來得更徹底。
肖泉撫摸着她的頭髮,嘴唇嚅動了幾下,終於艱難地説出了話:“我們有多久沒見了?”
“七年。”她好不容易才吐出了兩個字。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突然,她貼在肖泉的耳邊,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細微的氣聲,聽起來就像是幽靈間的竊竊私語:“你已經死了八年了。”
他卻毫無反應,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依舊雙眼無神地看着她。
池翠搖了搖頭,她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臉龐,指尖在他的半垂的眼皮上劃過。她輕聲地説:“你還記得,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時候,你對我説過的那個故事嗎?”
他還是不説話,只是嘴角微微動了一下。
“我永遠都記得,這個關於重陽之約的故事。”池翠的聲音忽然有些沙啞了,她喃喃地説,“古時候,一個男人去遠方打仗,他在臨行前與妻子約定,三年後的重陽節回到家中與她相會。如果不能履行約定,便殉情赴死。三年以後的重陽節,丈夫終於如約歸來了,但沒過幾天他又失蹤了。直到此時,妻子才知道:她的丈夫早已在重陽之夜,戰死於千里之外的沙場。她恍然大悟,原來在重陽之夜,如約歸來的是丈夫的鬼魂。”
肖泉終於回答了:“你是在説我?”
“你沒有意識到嗎?你正是在説你自己。”她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她靠在他的耳邊説:“其實,你就是這故事的男主人公。”
他深呼吸了一口,微微點了點頭。
“不,你並不清楚這一點。”池翠的這些話已經想了很久了,一直深深地鎖在心裏,不敢對任何人説出來,“也許,你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經死了。肖泉,你知道嗎?其實你早就死了,就在八年以前。”
肖泉的表情忽然變得異常痛苦,他低下了頭,雙手緊緊抓着自己的頭髮,就好像七年前在地鐵車站裏,他頭痛欲裂的那個晚上。他低聲地呻吟着:“不……不……”
“你頭痛了嗎?沒錯,因為你腦子裏生了一個惡性的腫瘤,它最終奪去了你的生命。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你有着非常強烈的生存慾望,即便你死了以後,這種慾望仍然存在着。所以,你一直都以為你還活着,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已經死了。或者,你已經隱約地意識到了,但因為你對死亡充滿了恐懼,你始終不敢正視它,只能夠用虛幻的生命來欺騙自己,用生存的臆想來代替死亡的現實。”
“別説了。”肖泉幾乎是哀求了起來,他渾身顫抖着,淚水止不住地滑落了下來,痛苦萬分地聽着池翠的話。看起來,他是第一次面對如此殘酷的現實,生命真的不能承受如此之“輕”。
池翠步步緊逼地説:“在黑夜的地鐵裏,你像一個幽靈那樣穿梭在人羣中。不,你就是一個幽靈,一個死去的鬼魂。”
説完這最後一句話,房間裏又死一般寂靜了下來。
肖泉睜大了眼睛,冷冷地看着池翠,似乎又恢復了冷靜。然後,他輕輕地念出了一句笛卡爾的名言:“我思故我在。”
“你終於明白了。”池翠輕輕地抹去了他臉上的眼淚。
“原來,老人們所説的‘活死人’,指的就是我這種人。”肖泉苦笑了一聲,“或許,我應該再回到墳墓裏去。”
“不。”池翠緊緊地摟住了他,“你還不明白嗎?肖泉,我不能沒有你,就像重陽之約故事裏的妻子。而且,還有小彌。”
“小彌?”
池翠張大了嘴:“你不知道嗎?”
“等一等。”他把手指豎直伸到池翠的嘴唇上,然後緊盯着她的眼睛。半分鐘以後,他的眼皮劇烈地顫動起來,嘴裏斷斷續續地説:“你是説……他是……我的?”
“對。”池翠猛地點點頭,“他是你的兒子,幽靈的兒子。”
他忽然愣住了,半晌沒有反應過來,眼睛裏又變得一片茫然,他輕聲地説:“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的兒子,有着和你一樣的眼睛。我給他取名肖彌賽,諧音就是小彌賽亞。”
“救世主?不——”肖泉立刻搖了搖頭,“我的兒子不可能是天使,只可能是魔鬼。”
池翠的心裏一顫,七年來的苦悶一下子湧了上來,但她依然剋制住了,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巴:“肖泉,你千萬別這麼説。他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
他忽然往後退了退,身體直靠在牆上,似乎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你怎麼了?我帶你去見兒子吧。”
然而,肖泉卻沒有反應,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池翠的身後。
池翠感覺很奇怪,於是,她也轉過頭向身後看去。
——小彌正站在門口。
她站在十七層樓的陽台上,從這裏向東面眺望,甚至可以看到遙遠的江岸,港口裏豎着巨大的吊車,江邊停泊着許多艘海輪。從江邊吹起了很大的風,直衝進她的鼻息中,她深呼吸了一下,能感到風裏隱藏着泥土的氣味。
經過了昨晚的奇遇,池翠的臉色不再像過去那麼蒼白了,變得紅潤了許多,光滑而且飽滿。她終於深信了:長久的寂寞使女人憔悴,當她們擺脱了寂寞之後,就會立刻變得驚豔無比。所以,在那關於重陽之約的故事裏,妻子會如此熱烈地渴望丈夫歸來,假如丈夫失約,她便不惜一死。
池翠倚在陽台上眺望了很久,流暢的臉部線條裸露在風中,看起來就像是小別歸來後的新妻。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她原本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肖泉了,除非——是在地下的墳墓裏。然而,時隔七年之後,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深夜,他居然又像幽靈一樣回來了,不,他本來就是幽靈。
對池翠來説,七年是無比漫長的時光。但對肖泉而言,或許七年的光陰只不過是一個夢而已。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關於執妄和臆想的夢。當他一覺醒來,並不知道自己是生還是死,正如莊子的夢:究竟是我在夢中變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在夢中變成了我?
思緒又回到了現實中,在這一面的陽台上,是看不到落日的。但她能見到如血的夕陽灑在遠處寬闊的江面上,泛起一陣金色的反光。她回頭向房間裏叫了一聲:“肖泉,你看外面的景色多美。”
肖泉沒有應對,她微微地嘆了口氣。從昨晚肖泉踏進家門到現在,他一直呆在房間裏,甚至連陽台上也沒去過,總是躲在陰暗的角落裏,對白天似乎有着某種恐懼。
池翠離開了陽台,回到了卧室裏,肖泉獨自坐在牀邊,正翻着那本《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她伏到肖泉耳邊,輕聲地問:“還記得這本書嗎?”
他陷於沉默中,任何的回憶都使他心中隱隱作痛。書中還夾着一塊白色的絲綢手帕,上面繡着一支笛子。他拿起手帕靜靜地看着,目光完全集中在了笛子上面,似乎若有所思。
“你不願意回憶嗎?”
肖泉幽幽地回答:“我生怕我夢醒了以後,便又會回到我的歸宿中去了。”
“歸宿?”
她忽然明白了,肖泉所説的“歸宿”,便是他的墳墓。
不,池翠不能讓他回去,為了她自己,更為了兒子。小彌不能沒有父親,即便是個幽靈父親,但也總比沒有父親要強。
過去,小彌經常問媽媽,為什麼人家孩子都有爸爸,而他卻沒有。池翠感到一陣心酸,她只能這樣對兒子説:“你的爸爸,是一個蓋世無雙的英雄,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但小彌你放心,你爸爸一定會回來的。在你和媽媽最危險的時候,他會踩着七彩的雲霞,披着滿天的星斗,來拯救我們。是的,他是一個救世主,所以你是一個小救世主——彌賽亞。”
她知道自己不該欺騙兒子,但除此之外她又該如何解釋呢?難道要她告訴小彌:“你的爸爸早就死了,在認識媽媽一年以前。”不,她不能這麼説。
現在,小彌的爸爸終於回來了。
當今天早上,兒子出現在卧室的門口以後,他們都很吃驚,但池翠立刻就恢復了鎮定,她把小彌拉到身邊,指着肖泉説:“小彌,你不是經常問爸爸是誰嗎?現在,爸爸終於回來了,就在你的面前。”
小彌看着肖泉的臉,那雙重瞳死死地盯着他,看起來樣子有些嚇人。肖泉面對着自己的兒子,似乎也沒有心理準備,反而顯得有些不安,甚至有些迴避兒子的目光。
“這孩子可能是最近受了刺激了。”池翠想起了小彌在地下的經歷,她抓住兒子的手,把這隻小手送到了肖泉的臉上,“小彌你別害怕,他是你爸爸,你先摸摸爸爸的臉。”
兒子的手輕輕地觸摸着肖泉的臉,但他的臉色卻忽然變了。
突然,小彌跳了起來,那隻手像觸電一樣彈了開來。男孩立刻躲到了媽媽的身後,只露出一隻眼睛盯着肖泉,他在媽媽的耳邊輕聲説:“媽媽,他不是人。”
池翠的臉色立刻變了。她真想打小彌一個耳光,但又覺得兒子説得沒錯,他的父親確實不是人,而是一個鬼魂,一個八年前就已死去的鬼魂。
誰都逃不過小彌的重瞳。
肖泉低下了頭,不讓小彌看到他的眼睛。池翠回過頭看着小彌的瞳孔,耳邊忽然閃過老惡魔風橋説過的話:“你的兒子,是最後一個瞳人。”
一股沉重的陰影又壓在了她的心頭,她只能對兒子説:“小彌,等你長大了以後,你就會明白的。”
然後,她就把兒子打發回了房間裏。
整個白天,小彌都沉默寡言,靜靜地呆在房間裏,更沒有對肖泉説過一句話。他每次見到肖泉,都用一種警惕的目光注視着他,就像是盯着一個賊似的。
原本,池翠以為肖泉回來以後,小彌便能夠享受到父愛,這個殘缺的單親家庭會恢復完整。但肖泉幽靈的歸來,讓小彌更加充滿敵意。或許,這男孩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夠接受這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父親。
“池翠——”在沉默了許久之後,肖泉終於打斷了她的沉思,他抓住了她的手輕聲問道:“將來我們該怎麼辦?”
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她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將來該怎麼辦?永遠和幽靈生活在一起?肖泉已經死了八年了,他沒有户口沒有身份,他不能走到藍天底下,不能見到陽光,社會不能接受他的存在,他也不可能回到社會中。然而,池翠已經為他付出了太大的代價,七年的痛苦換來的,不僅僅只是一夜的重逢。不,她不能拋棄他,不能讓他再又回到墳墓中。她已經打定主意了。
“肖泉,我們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開。”
他們的手緊緊地纏繞在了一起,池翠忽然有些激動了。但他卻沒有表情,只是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
池翠繼續説:“我和你還有小彌,我們三個,誰也不能離開誰。”
忽然,肖泉露出一股奇特的眼神,讓人難以捉摸。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
池翠看着肖泉的眼睛,忽然有些猶豫。電話鈴不停地響着,她終於拿起了電話。然後,她聽到電話裏傳來蘇醒的聲音。
“是你?有什麼事嗎?”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電話裏甦醒的聲音顯得非常着急:“池翠,今天晚上有空嗎?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談。”
“什麼事?”
“這事非常重要,我想盡快告訴你。”
“不,今天晚上不行。”池翠注意到肖泉正在盯着她,“明天早上吧,怎麼樣?”
“那好,明天早上我等你。”
電話掛掉之後,她又坐回到了肖泉身邊,一言不發地依偎在他懷中。
窗外,夕陽已漸漸西下,夜幕正悄然降臨。肖泉也變得温柔起來,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髮。池翠似乎已經忘掉了,此刻擁緊她的人是一個幽靈。她只想讓此刻永留。
她在肖泉的耳邊柔聲道:“你知道嗎?我有多麼愛你。”
早上起來的時候,肖泉還在鼾睡着,清晨的光線隔着百葉窗灑在臉上,他的眼皮是如此平靜,呼吸平緩而均勻,看得出他並沒有做夢。這讓池翠有些羨慕,因為她剛做了一場噩夢,額頭的汗珠還沒有幹。
她悄悄地從牀上下來,儘量不發出聲音來。她用最快的時間穿好衣服,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把肖泉一個人留在了牀上。她又來到了兒子的房間裏,卻發現小彌的眼皮正在劇烈地抖動着,嘴裏説着一些夢話,很明顯他正在做噩夢。池翠立刻把耳朵貼到了小彌的嘴邊,但她只能聽到幾個模糊的音節。她搖了搖頭,在兒子的臉上輕吻了一下,接着便走出了家門。
在路上她吃了一些早點,然後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原本,她早已決定永遠都不再回老房子附近了。但昨天傍晚甦醒的電話,卻讓她的心底有些隱隱不安,或許他又發現了什麼。池翠知道,還有一些關鍵的事情沒有弄清楚,比如——什麼是“瞳人”?腦子裏立刻又浮現出了小彌和肖泉的眼睛,他們和夜半笛聲究竟有什麼關係?
池翠在車子上胡思亂想了一個多小時,抵達了老房子那一帶。已經上午八點了,路上的人氣又多了起來,看來自從失蹤的孩子得救以後,人們對於夜半笛聲的恐慌已經漸漸淡去了。
她來到了甦醒的房子前,那也是她從小長大的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氣,不想再回憶自己的童年了。過不了多久,這房子就要拆遷了,池翠相信這是她最後一次來這裏。她小心地走上狹窄的樓梯,敲了敲甦醒的房門,卻沒想到一把就將房門推開了。
原來,房門根本就沒有關,而是虛掩着的。
池翠屏住了呼吸,輕輕地踏進了屋子,陽光從窗户灑進來,灰塵在陽光中舞動着。忽然,她有了種窒息的感覺,一步一頓地向前走去,直到她看見了甦醒。
——他的眼睛。
瞬間,她感到心臟像碎了一樣難受。
她看到甦醒仰天躺在地板上,睜大着那雙眼睛,眼球幾乎迸出了眼眶。
這是一種無比恐懼的表情,他的整張臉都扭曲了,頭髮一根根豎直了起來,雙手的十指像猴爪一樣蜷縮在胸前。他的全身看起來似乎經歷過劇烈的痙攣。
他死了。
池翠看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她抱着自己的肩膀後退了幾步,突然跪倒在了地上。胃裏彷彿是抽搐了起來,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把一個小時前吃下的早點,全都嘔在了地板上。
噩夢還遠沒有結束……
這小女孩有着雙夢幻般的眼睛,彷彿是兩塊藏在海底的寶石。楊若子靜靜地看着紫紫的瞳孔,在小女孩那雙清澈的眼球上,依稀映出了她的臉龐。她們兩個人就這樣對視着,就像是在互相透視彼此的靈魂。忽然,紫紫眨了眨眼皮,然後她低下頭移開了目光。
“紫紫,看着我。”
楊若子摟着她的肩膀,大聲地説着。但紫紫卻露出一股慵懶的神情,她抬起頭看了楊若子一眼,接着又把視線放下了。柔和的燈光打在她的頭髮上,看起來就像一隻温順的綿羊,這是一個美麗而又可憐的孩子,她永遠失去了父親和母親,她需要別人的愛。
從紫紫被救出來到現在,已過去一個多星期了,但她始終都不説話,許多行為依然十分怪異。看起來,她並沒有從夜半笛聲的催眠中解脱出來,那地底的魔咒仍然控制她。今天,楊若子又帶着紫紫去醫院了,整整一天心理醫生都在為她進行治療。醫生説紫紫處於一種很深的被催眠狀態,甚至已經失去了原來的人格,而被另一個人格所代替了。由於紫紫始終都保持沉默,還弄不清她到底變成了什麼人格,説得更簡單一些,就是她在精神上變成了另一個人,但這個人又一直都蒙着面紗,誰都看不清她的真面目。
那個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人究竟是誰?
是另一個紫紫嗎?楊若子的心裏忽然顫抖起來,她不敢再想象下去了,她緊緊地摟着小女孩,她要以自己的愛來解救紫紫的心靈,讓她擺脱魔咒。
忽然,門鈴響了起來。楊若子打開房門,原來是葉蕭。
葉蕭走進房間,馬上就注意到了紫紫的眼睛,他的臉上立刻掠過一絲不安。他忽然回過頭説:“若子,你今天去哪兒了?”
“我帶紫紫去看心理醫生了。你好像很緊張,出了什麼事?”
他停頓了片刻,輕聲地説:“甦醒死了。”
“甦醒?”
楊若子立刻愣住了,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搖着頭説:“是不是發生什麼意外事故了?”
“不。”葉蕭把她拉到了房間的角落裏,儘量不讓紫紫聽到他們的話,“今天早上,池翠到他家裏,發現了他的屍體。後來經過屍體檢驗,發現他的死因是膽囊破裂。”
“又是嚇破了膽?”她忍不住驚呼了一聲,然後嘴裏喃喃自語着説,“夜半笛聲……還是夜半笛聲……”
葉蕭不置可否地回答:“我不知道,但也不排除有這個可能。”
“可是,風橋揚夫不是在地下的大爆炸中化為灰燼了嗎?”
“對,我們確實在地下軍火庫的廢墟里,找到了他的屍體碎片。”
難道——楊若子緊張地踱起了步,眼前似乎浮現起了甦醒的臉,如果不是甦醒在千鈞一髮的關頭吹起了《紫竹調》,她早就被夜半笛聲嚇破了膽囊而死在黑暗的地底了。可以説,是甦醒救了她的命,但現在他自己卻死於夜半笛聲,楊若子感到一陣深深的難過。
她忽然回過頭,盯着葉蕭的眼睛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也許,只有一個人知道。”
“誰?”
“她——”
葉蕭把手指向了紫紫。
“別這麼指着她,她會害怕的。”楊若子立刻把他的手拉了下來。
紫紫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葉蕭,然後緩緩低下了頭。楊若子緊緊地摟着紫紫説:“她是無辜的。”
“她當然是無辜的。但是,她一定還知道其他一些事情。”
“可你不能逼她,先要治療她的心理創傷。”楊若子又安靜了下來,忽然,她又想到了什麼:“葉蕭,你説今天早上是池翠發現了甦醒的屍體?”
“是的,她説甦醒有一些事情要告訴她,可惜已經晚了。”
“也許甦醒有了什麼新的發現?”
“我也這麼想。不過,今天我在現場與池翠説話的時候,總覺得她有些反常。”
“她一定感到很害怕。”
葉蕭搖了搖頭:“她不僅僅是害怕。我能從她的眼神里看得出,她似乎還隱藏了什麼事情,我試探性地問了問,但她卻説沒什麼事。”
楊若子剛想要説話,但話到嘴邊又被她嚥下去了。房間裏沉默了一會兒,氣氛有些尷尬了。
突然,葉蕭説話了:“當見到池翠以後,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
“什麼?”
“她有麻煩了,很大的麻煩。也許,用不了多少天……”
葉蕭的話忽然停下了,因為在他眼角的餘光裏,發現紫紫正在冷冷地盯着他。
又是一個噩夢。
池翠喘着粗氣從牀上坐了起來,耳邊傳來了肖泉均勻的呼吸聲。她緩緩睜開眼睛,眼前卻什麼都看不到,這使她下意識地想起了地下管道,自從有了那段地底的經歷,她對一切的黑暗都更加恐懼了。
一陣顫抖襲遍了她全身,她悄無聲息地下了牀,小心翼翼地走到牀邊,拉下一片百葉窗的葉子,從一道狹窄的縫隙裏,遙望着黑夜的星空。剛才,她夢到了一個白衣服的小女孩——紫紫。在黑暗的地底,小女孩不停地走着,她一直都跟在後面,直到紫紫突然回過頭來。
她看見了什麼?
池翠搖了搖頭,她只記得夢到這裏的時候,她就突然醒了過來。自從肖泉突然歸來以後,她每夜都會被噩夢所困擾,每一個夢都萬分離奇,似乎是某種奇怪的暗示。
就在昨天晚上,她甚至夢到了甦醒,夢中的池翠看到甦醒躺在太平間裏,他被人拖出了冷櫃,肚子上開着一道拉鍊般的裂縫——他被法醫解剖了,在他那敞開的胸腔和腹腔裏,有着一隻破裂成兩半的膽囊。突然,甦醒卻睜開了眼睛,他冷冷地看着池翠,張開嘴向她説話。池翠把耳朵湊到了他的嘴邊,卻只聽到了一片模糊的聲音——這是死人的聲音。甦醒胸腔和腹腔依然開着,而他的嘴唇卻在不停地嚅動着,彷彿是在講一個恐怖的故事。最後,他的嘴裏緩緩地吐出了一句話,這一下池翠終於聽清楚了,甦醒只説了三個字:“你慘了。”
就當她要尖叫起來的時候,這可怕的夢就醒了,而甦醒卻永遠都不可能再甦醒了。據説,他已經被送到了火葬場燒成了灰燼。
甦醒已經死去整整半個月了。池翠很清楚,他曾經喜歡過她,在那個晚上,他們差一點就——但甦醒最終控制住了自己,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發生。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走到了牀邊上。黑暗裏她看不清肖泉的臉,但她可以想象。半個多月來,肖泉從沒有踏出過房門一步,甚至連陽台上都沒有去過,也沒有照到過一絲陽光。他整天都躲在卧室裏看書,也從來都不提過去發生的事,他既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就像一個遊離於時間之外的人。
今天上午,肖泉還做了一件讓池翠感到難以理喻的事:他偷偷地燒掉了那本七年前他送給池翠的《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還有那塊繡着笛子的絲綢手帕。當池翠發現這一切的時候,書和手帕都早已變成了一堆灰燼,房間裏充滿了煙灰,燒焦的碎屑到處飛揚,他冷冷地看着池翠,那目光一下子變得那麼陌生。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彷彿一下子被什麼東西擊倒了。七年來她就是依靠着這本書,支撐着自己活下去的勇氣,如果沒有書和手帕,她的精神早就崩潰了。可現在肖泉居然燒掉了它們,她真的生氣了,好像肖泉把自己的心給燒碎了,她大聲地質問着肖泉:既然現在燒了它們,為什麼當初要送給她呢?但肖泉並不回答,他一個字都不説,任由池翠的眼淚在臉上流淌。最後,她無力地倒在了肖泉的懷裏,喃喃地説:“還是忘掉過去的好。”
可是,她忘得了嗎?池翠開始對未來產生了懷疑,她和肖泉之間究竟該怎麼辦?用七年的青春換來的,只是一個活着的死人嗎?
她悄悄地流了幾次眼淚,命運總是在折磨着她,似乎從七歲時的那個夏天開始,厄運就成為她的夥伴了。最近的幾個夜晚,池翠一直都睡不着覺,她害怕噩夢又來造訪她,她只能在深夜裏拼命地上網,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後再睡覺。
現在池翠又睡不着了,她悄悄地離開了卧室,來到了兒子的房間裏。她沒有開燈,不想打擾小彌休息,只是怔怔地看着黑暗中熟睡的兒子。她已經給小彌物色好了醫院,並想辦法籌措了一筆錢,再過一個星期,小彌就要住進醫院,準備做腦神經手術了。
小彌一直都不接受肖泉,執拗地堅持着不肯叫他爸爸。而肖泉也不敢接近小彌,他們根本就不像一對父子,儘管他們的眼睛是如此相似。從小彌那雙重瞳裏,對肖泉流露出的只有一股深深的敵意。池翠意識到,誰都逃不過小彌的眼睛,包括幽靈。
池翠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個幽靈,不停地在黑暗的房間裏遊蕩着。她來到了客廳裏,忽然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聲音,心裏立刻緊張了起來,她打開了客廳裏的小燈,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她的眼睛。
她靜下心來側耳傾聽,終於聽出了聲音的源頭,是客廳牆頭的一個吊櫥。她仰起頭看着那扇櫥門,櫥裏面只有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搬進來以後她還沒有打開過。但她確定,那聲音就是從櫥門裏發出來的。池翠猶豫了片刻,但還是決定看一看。吊櫥很高,幾乎接近天花板了,她只能踩着一把椅子才能摸到。
踩在椅子上的感覺就彷彿懸掛在半空,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吊櫥的門。突然,一隻黑色的影子從門裏衝了出來,又沿着牆壁飛快地爬走了。池翠嚇了一大跳,要不是她死死地抓住櫥門,早就從椅子上摔下來了。
原來是一隻老鼠,一眨眼的工夫,它就跑得無影無蹤了。
她依舊驚魂未定地站在椅子上。她不明白,怎麼十七層樓上會有老鼠?池翠忽然想到了地下管道里的水老鼠,心裏又是一顫。
一股奇怪的預感從她心底升起,吊櫥裏彷彿有某種力量在吸引着她。池翠沒有從椅子上下來,而是伸直了脖子向吊櫥裏面看去。天花板上的燈光正好對準了吊櫥,照出了那些亂七八糟的雜物。
忽然,池翠看到在吊櫥的最裏面有着什麼東西。她十分吃力地把手伸到了吊櫥裏面,好不容易才把那東西拿了出來。
一根細長的塑料圓筒。
手裏拿着這根圓筒,忽然感到體內生出了一種噁心感。她輕輕地關上櫥門,拿着圓筒從椅子上下來了。回到地板上以後,池翠的呼吸又莫名其妙地急促了起來,她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地打開了圓筒的蓋子。
裏面是一支笛子。
她的心彷彿一下子就沉到了海底,拿着笛子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有一種冰涼的感覺,透過笛管滲入了她的皮膚。她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仔細地看着這支笛子——這是一支中國竹笛,大約是四十釐米長,表面塗着棕黃色的漆,笛孔之間嵌着紫紅色的絲線,笛膜看起來還完好無損。在笛子的最上端,刻着兩個行書的漢字——小枝。
“小枝?”
池翠默默地念了出來,這應該是一個女孩子的名字。幾秒鐘以後,她突然反應了過來,風橋揚夫的魔笛也叫“小枝”。
瞬間,她感到自己的心彷彿碎成了兩半。
池翠不敢相信,這支叫“小枝”的魔笛,此刻竟在自己的手中。它不是已經毀滅了嗎?不,它不可能逃過地下軍火庫的大爆炸的,更不可能藏在她客廳的吊櫥裏。
不——她猛地搖了搖頭。她大口地喘息着,突然回過頭來,但身後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昏暗。
她的雙手顫抖着,將這支傳説中無比恐怖的笛子,放到了嘴唇邊上。
夜半笛聲又回來了。
可惜,池翠不會吹笛子,當笛子碰到嘴唇的時候,突然產生了一種觸電般的感覺。她立刻把這支笛子又放回到了塑料圓筒裏,然後整個人踩到椅子上,把裝着笛子的圓筒又放回到了吊櫥裏。
然後她迅速地下來,關掉了客廳裏的燈,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的卧室裏。
肖泉依然在熟睡之中,她小心翼翼地鑽回到了被子裏,蜷縮起身體,背對着肖泉。
她又要做噩夢了。
第二天。
早晨開始下起了小雨,到了黃昏雨越下越大,整個城市都被雨水包裹了起來。昨天晚上的發現,讓池翠整整一天上班都沒有精神。當她下班以後回到家裏時,卻發現小彌不見了。而肖泉則靜靜地在卧室裏看書,池翠大聲地問他:“小彌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看着池翠,眼睛裏似乎什麼都沒有,窗外的雨點打在玻璃上,房間裏充滿了一種奇異的聲音。
“你難道是個死人嗎?”她衝動地説出了這句話,但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自己説錯了。
“我本來就是個死人。”
肖泉慢條斯理地回答,然後他繼續低下頭看着書。
“他是你兒子。”
他重新抬起頭來説:“中午我給他做了午飯,我們一起吃完了午飯以後,他就回房間睡覺去了,而我就一直在這裏看書。”
“你不知道小彌出去了?”池翠真的着急了,她來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大雨,心裏刀割一樣難受。
“別擔心,我想兒子會回來的。”肖泉走到她身後,在她耳邊輕柔地説。
“真的嗎?”
“你難道不相信我的預感嗎?他不會有事的。”
他的語氣是如此堅定,讓池翠不得不相信他。她看着肖泉的眼睛,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她只能淡淡地説:“我們先吃晚飯吧。”
心裏惦記着兒子,池翠實在是吃不下。肖泉吃完晚飯以後,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卧室裏看書,而是直接上牀睡覺了,很快他就進入了夢鄉。
池翠在客廳裏來回地踱着步,足足一個小時過去了,外面依舊大雨如注。她再也等不下去了,正準備拿起電話報警,忽然門鈴響了。
她立刻放下電話,打開了房門,發現小彌就站在門外。
兒子披着一身雨衣,渾身上下濕漉漉的,那雙重瞳裏閃耀着奇特的目光。池翠一把將兒子拉進了門裏,然後手忙腳亂地幫小彌把雨衣脱下來,她蹲下來輕聲地説:“你去哪兒了?”
“我們過去的家。”
池翠真的生氣了:“你去那兒幹嘛?你知道媽媽有多着急嗎?”
她的眼前又浮現起了那棟灰色的樓房的樣子,而且是雨中的樓房。從這裏到那邊要一個多小時,真不知道這六歲的男孩是怎樣去的,或許是坐公共汽車吧,小彌的身高還不到一米二,他可以免費坐公車。
小彌卻向她攤開了手説:“鑰匙。”
“什麼鑰匙?”
“老房子樓下的信箱裏,有你的一封信。”男孩的嘴唇緩緩地嚅動着。
“給我的信?”
池翠記得自己搬家的時候,還沒來得及開過信箱,也沒注意過是否有自己的信。兒子輕輕地拉着她的衣角説:“媽媽,你不要你的信了嗎?”
“你真的看到信箱裏有信?”她還有些懷疑,會不會是那種信箱垃圾,無聊的廣告?
“不是廣告,就是給你的信。”小彌立刻就看出了媽媽的心思。
池翠看着兒子的眼睛,他的眼睛不會説謊,池翠相信他。
她點了點頭説:“好了,媽媽相信你。不過,你先得吃好晚飯。”
其實,晚飯早就準備好了,她又重新給兒子熱了熱,先讓小彌吃了起來。在兒子吃飯的時候,池翠打開了她的抽屜,尋找老房子的信箱鑰匙。
那個信箱一直都是鎖着的,平時她很少開信箱的,費了很長時間,她才找到了這把信箱鑰匙,搬家的時候她差點就把它扔掉了。
手裏拿着這把小小的信箱鑰匙,心裏忽然一抖。這時候小彌已經吃好晚飯了,他走到媽媽的身邊,輕聲地説:“媽媽,我們去開信箱吧?”
“現在?”池翠慌張地看了看錶,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
小彌的重瞳緊盯着她,神秘兮兮地説:“再晚就來不及了。”
“可是——”
池翠的手心裏緊緊地攥着信箱鑰匙,想了好一會兒,忽然説:“等一等。”
天哪,我到今天才剛剛知道。那晚的錯誤,使你為我生了一個兒子。如果在七年前,我知道你有了孩子的話,我是絕對不會離開你的。我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當年我不應該欺騙你,但現在已無法挽回了。七年來,你一定為此而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獨自承受了這個痛苦,而我卻在科羅拉多的山上虛度光陰。我真恨我自己。那個晚上,我看到你正熟睡在牀上,你依然那樣美麗,而我卻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幽靈,我沒有資格再來打擾你的生活,就讓我在地下自生自滅吧,也算是命運對我的懲罰。我把兒子悄悄地放在你身邊,然後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你。
兩個小時前,我在地下遇到了一個人。也許這件事情與你無關,但我還是寫在信裏吧。那個人是我的孿生兄弟,池翠,真對不起,我到現在才告訴你。我的父母很早就離婚了,我跟了父親,而我的雙胞胎哥哥跟了我母親。我也沒有想到,會在地下管道里遇到他,但我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我差點沒把他給嚇死,我只能把我們兄弟小時候的事情都説出來,他才相信了我。命運是多麼不公平,我從父親那裏遺傳了眼蠅蛆病,而我的孿生兄弟卻非常健康。科羅拉多的醫生説過,“瞳人”遺傳給下一代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雙胞胎中有一個遺傳,而另一個不遺傳,而我正好是遺傳的那一半。反正我要死了,我就把我們之間的事情都大致地告訴了他。請原諒我,我只是想有一個當着別人的面傾訴的機會,説出來以後心裏反而能好受些。
現在,我又孑然一身了,讓我在地底靜靜地死去吧。在我死以前,我唯一的願望是讓你知道,你兒子的父親不是一個幽靈,告訴他一切的真相,並且找一個好醫生看看他的腦子,但願他沒有遺傳我的病。萬一他真的是最後一個“瞳人”的話,你一定要給他做腦神經手術。趁着他現在年紀還小,腦子裏的眼蠅蛆還不是很深,或許還有機會救他的命。池翠,我已經無能為力了,但你一定要救他的命。
這封信終於寫完了,我很快就會把信投到你樓下的信箱裏,但願你很快就會收到。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千萬不要傷心和痛苦。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你終於可以擺脱關於幽靈的陰影了,你可以大聲地宣佈,你兒子的父親是個人。你也不要到地下來找我,第一,這地下管道太複雜了,你是找不到我的;第二,恐怕我寫完這封信後不久,死神就會來把我帶走。我已經察覺到了,我的生命還剩不了幾十個小時了。還記得我送給你那本《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還有那塊繡着笛子的手帕嗎?好好地保留它們,將來留給我們的兒子。最後,祝你幸福。
或許,我永遠都不能償還我對你犯下的罪孽。你就把這封信,當作是我向神的懺悔錄吧。
永別了,池翠。
愛你的肖泉
唸完最後一個字,池翠的眼淚已經緩緩地滴落到了信紙上,她的手輕輕一抖,信紙飄落到了地上。小彌撿起了信,輕聲地問:“媽媽你為什麼哭了?”
她怔怔地看着兒子,嘴唇顫抖了好一會兒,才説出話來:“因為世界上最愛我的一個人死了。”
“他是誰?”
“你的爸爸。”
池翠伸出手把兒子攬在懷中,她渾身都癱軟了,眼前浮現出了地下軍火庫裏的那一幕。當風橋揚夫按下定時炸彈以後,她喊出了絕望的救命聲。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突然出現了一個幽靈一樣的人,他的臉上像死人一樣腐爛,頭頂束着長髮,穿着白色長袍。這個地下幽靈砸開了緊鎖的鐵門,不顧一切地衝上去和風橋揚夫扭打在一起。池翠還記得他剛衝進來時,緊盯着自己的眼睛,當時她只感到一種恐懼,根本就沒有察覺出,在他那雙眼睛裏飽含着一股深深的愛。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原來這個“幽靈”就是肖泉,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她。在那個黑暗的地底,他為池翠打開了那扇逃生的鐵門,又緊緊地和老惡魔風橋扭打在一起,這一切都是為了他所深愛着的女人。
此刻,她已經泣不成聲了。她嚥着眼淚對兒子説:“小彌,過去我一直對你説——你的爸爸,是一個蓋世無雙的英雄,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但小彌你放心,你爸爸一定會回來的。在你和媽媽最危險的時候,他會踩着七彩的雲霞,披着滿天的星斗,來拯救我們。現在媽媽告訴你,這些話都是真的,你爸爸確實來過,在黑暗的地底,媽媽最危險的時刻,他踩着七彩的雲霞,披着滿天的星斗,像一個真正的英雄那樣,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我們。”
“他是我的爸爸——那個幽靈?”
池翠捂住嘴巴點了點頭。小彌也想起了那間地下小屋,在幽暗燭光的照耀下,那個臉部腐爛了的“幽靈”,用一種特殊的目光看着他,男孩忽然明白了,這種目光叫做父愛。
“我記起來了,那天也是他把我從地下送回到了家裏。”小彌的重瞳緊緊地盯着媽媽,“我覺得,他的眼睛和我很像。”
池翠看着兒子的瞳孔,不知道該如何向兒子説清楚這件事。但她明白,這一回肖泉是真正的死了,在地下深處的軍火庫裏,同老惡魔風橋揚夫一起被炸得粉碎。瞬間,她的耳邊似乎依然迴響着地底的轟鳴,在震耳欲聾的爆炸中,彷彿夾雜着肖泉的聲音。他一句話都沒有説,或許他根本就不想讓池翠認出他來,最終成為埋葬在地下的泥土——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想到這裏的時候,她心裏忽然生出一股深深的恐懼,她緩緩地轉過頭看了看窗外,雨點依舊敲打着玻璃,發出奇異的聲響,彷彿是某種冥冥的暗示。
既然肖泉已經死在了地下,那麼他怎麼又回來了?
不——那個人不是肖泉!
她立刻打了一個冷戰,彷彿整個人都沉到了水中。大雨使房間裏充滿了一股潮氣,池翠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起來,她默默地問自己:如果那個人不是肖泉,那他又是誰?
難道他才是幽靈嗎?
池翠感到渾身的皮膚都起了雞皮疙瘩,她抱着自己的肩膀顫抖了起來。她似乎感到那個人的手還在她的身上撫摸着,但現在她只覺得一種骯髒與噁心的感覺。
她想起那天深夜,這個酷似肖泉的男人,像幽靈一樣造訪了她的家。她立刻就失去了理智,把他當作了歸來的肖泉,發瘋似的和他度過了一夜。她太想念肖泉了,每個夜晚都夢想重温這一刻,在七年的漫漫歲月中,她就像個寡婦一樣默默堅守自己的貞操——可是,那個人竟然不是肖泉!
為了相信他就是歸來的肖泉,她甚至還自欺欺人地臆想了一通關於“活死人”的推理。池翠忽然覺得,自己是普天下最愚蠢最幼稚的女人。那個男人來到她身邊,已經足足有半個月了,他們每夜都睡在一起,就像是小別後的新婚夫妻。她不敢想象這是真的,只覺得自己原本純潔的身體,已經被來自地獄的撒旦玷污了,七年的艱難的堅持,最後換來的卻是深深的羞恥。
池翠又想起了他的那些反常舉動,他燒掉了當年肖泉送給她的書和手帕,它們已經變成了灰燼,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他毀滅了池翠最寶貴的東西,她卻饒恕了這罪惡的行徑。而真正的肖泉在給她的信裏,恰恰希望她能夠好好保存書和手帕,池翠痛苦地搖了搖頭,她不能饒恕自己。
怪不得小彌用那種敵視的目光看着他,而她居然還強迫小彌要叫那個人“爸爸”。但只有兒子的眼睛不會被欺騙,從一開始小彌就看出來了,那雙重瞳可以洞穿一切邪惡。
不僅僅是這些,還有那支藏在吊櫥裏的笛子。瞬間,池翠的眼前又浮現起了刻在笛管上的“小枝”二字,那兩個字裏包含着邪惡與死亡——夜半笛聲。現在池翠明白了,這支笛子就是他帶進來的,他才是真正的地下幽靈。
他究竟是誰?
此刻,池翠真想跳到大雨中,去洗刷被幽靈玷污了的身體。但她知道自己已經洗不乾淨了,或許只有死亡才能為她解脱。
直到這時候,她才突然發現小彌不見了。幾分鐘前兒子還在她的懷中,現在卻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她感到自己快要崩潰了,卻忽然發現裏間的燈正亮着,於是她快步地跑了進去。
當池翠在卧室裏看到兒子時,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她抓住兒子的肩膀説:“小彌,你不要亂跑。”
小彌卻無動於衷,他像一尊雕塑一樣呆呆地站着,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牆上。池翠覺得有些奇怪,於是她順着兒子的目光向牆上看去——
牆上掛着一張年輕夫妻的合影。女的穿着一身中式的衣服,顯得嫵媚動人。而男的則戴着一副眼鏡,在鏡片的背後藏着一雙深邃的眼睛。
池翠立刻驚呆了,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雙眼睛。
“天哪!”
此刻,她只聽到自己上下牙齒間輕輕碰撞的聲音,心裏閃過一個念頭:果然是幽靈?
儘管照片裏男人的眼睛隔着一層鏡片,但池翠一眼就認了出來——就是他。照片裏的這個男人,有着和肖泉完全相同的臉和眼睛,只是他那隱藏在鏡片後的目光,少了肖泉的一份憂鬱和靈氣。
這是他和肖泉在臉上唯一的區別。
“就是這個男人。”小彌終於説話了,男孩冷冷地指着照片,“他不是我爸爸。”
池翠點點頭,她緊緊地摟着小彌説:“他的名字叫卓越然。”
忽然,她彷彿又看見了一羣蠅蛆,這些可怕的小蟲子在一具屍體的臉上爬行着。她想起了那天清晨,她在大樓天台上發現了小彌,同時也發現了一具幾乎腐爛了的男屍——一個叫卓越然的男人。
當她發現卓越然屍體的時候,他早已經死了十天左右了。
可是,他怎麼又突然出現了?甚至冒充了肖泉,在她的身邊生活了足足半個月,並玷污了她純潔的身體。一想到這裏,池翠又產生了一股強烈的噁心感,彷彿卓越然屍體上的那些蠅蛆,已悄悄爬到了她的臉上。
窗外,依舊夜雨如注。
在這間死者的卧室裏,牆上掛着卓越然和羅蘭的照片,照片裏他的眼睛正藏在鏡片後面,冷冷地看着她。
——這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恐懼。池翠不敢再看牆上卓越然的照片了,她緊緊地抱着小彌,彷彿自己的整個身體,都赤裸裸地呈現在這酷似肖泉的死人面前。
幸好在這個時候,她還沒有失去最後的一點理智。她明白,為了兒子她絕不能發瘋,她想要把這一切都弄清楚,她開始慢慢地整理腦中的意識。忽然,池翠想起了肖泉寫給她的信,在信的最後部分,肖泉寫到他在地底下,意外地遇到了他的孿生兄弟。在黑暗的地底喜逢手足,肖泉覺得遇到了一個可以傾訴衷腸的人,於是就將他和池翠之間的事情,全都告訴給了自己的雙胞胎哥哥。
池翠明白了,和肖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唯一的可能是他的孿生兄弟——卓越然實際上就是肖泉的雙胞胎哥哥。
他真是地下的幽靈嗎?她開始靜下心來,把腦子裏所有的雜念慢慢地排除,她開始用自己的想像力,來為這所有的一切謎團尋找答案——
或許,她在天台上發現的那具屍體,根本就不是卓越然,而是另一個長得與他相像的男人。因為是在十天前死亡的,又暴露在大樓天台上,臉部早就腐爛得面目全非,人們很難從外表上分辨出來,再加上死者的口袋裏有卓越然的身份證和錢包,警方自然就認定死者就是卓越然了。
他當然是故意這麼幹的,讓別人以為他已經死了,這樣就不再會懷疑到他了。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池翠忽然想到了藏在吊櫥裏的魔笛“小枝”,是因為這支笛子?在從地下死裏逃生以後,甦醒曾把他與羅蘭之間的所有事情,都全部告訴了池翠,甚至包括羅蘭日記裏的內容——是羅蘭從甦醒那裏偷走了魔笛“小枝”,然後她又因為吹響了魔笛,而精神錯亂被關進了醫院。但在羅蘭的日記裏,並沒有交代後來這支笛子的下落。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當長期在外旅行的卓越然回到家裏以後,意外地發現了這支妻子留下來的笛子。
是的,魔笛最後落到了卓越然的手中,那應該是在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卓越然本來就是一個專欄作家,據説非常熟悉本地的歷史掌故,一定對夜半笛聲的故事有所瞭解,甚至有可能認識偽裝的風橋揚夫。羅蘭因為笛聲而變成了精神病,卓越然因此而得出了魔笛可以對人實施精神控制的結論。卓越然很可能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他的孿生兄弟弟肖泉是一個“瞳人”,而他的父親則是夜半笛聲下的倖存者——上帝真不公平,為什麼讓肖泉遺傳了眼蠅蛆,而同為一胎的卓越然卻沒有。肖泉在信裏説他父母很早就離婚了,而哥哥跟了母親,大概卓越然因此而就改姓了吧。
在某個夜晚,卓越然突然意識到,這支叫“小枝”的笛子可以使他擁有無窮的力量——只要有了魔笛,他就能對任何人進行精神控制,獲得屬於別人的財富和地位,甚至獲得女人。但是,一開始他或許還不太會使用魔笛,萬一用錯了可能會對自身有危險,羅蘭的發瘋便是前車之鑑。卓越然等待了大約一年的時間,直到他通過某種秘密的方式,認識了潛伏着的惡魔風橋揚夫。
於是,卓越然和魔鬼做了交易。
他為風橋提供了殺人的工具,而風橋則為他提供了財富。他們各懷鬼胎,互相利用,風橋為了完成他那兇殘的實驗,用笛聲引誘了許多個孩子,而紫紫就是他的誘餌。卓越然為了讓別人不懷疑他,而故意製造了自己已經死亡的假相。他很可能早就計算好了日期,當那具可憐的男屍腐爛到十天的時候,卓越然就讓紫紫神秘地出現,通過她把小彌引到天台上,從而發現了那具屍體。
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的私慾,甚至不惜通過風橋揚夫之手,用笛聲殺死了他的妻子羅蘭,因為他知道羅蘭從來都不愛┧——甚至連紫紫也不是他的女兒!這是女警察楊若子告訴池翠的,楊若子看過羅蘭的日記,知道了羅蘭內心所有的秘密:其實紫紫的親身父親並不是卓越然,而是另一個早已死去了的男人。當幾年前卓越然發現紫紫並非自己的親身骨肉以後,便開始不斷地虐待羅蘭母女倆了,這也是造成紫紫心理陰影的根本原因。後來卓越然拋棄了她們,獨自到外面去遊蕩,實際上是和他的情人生活在一起。所以,卓越然也根本就不會管紫紫的死活,這無辜的小女孩,只是他和風橋用來做誘餌的工具。
想到這裏,池翠只感到一陣徹骨的冰涼。她呆呆地看着窗外黑暗的雨幕。剎那間,她又想到了那黑暗的地下世界。
或許,卓越然一直都和風橋揚夫在一起。那天在地下管道里,當風橋的真實面目被葉蕭他們識破以後,這老惡魔就決定引爆地下軍火庫自焚。而卓越然卻始終都沒有被發現,他趁機帶着魔笛“小枝”逃出了地下。在此之前,卓越然很可能已經從風橋那裏,學會了用魔笛殺人的方法。當風橋揚夫死後,世界上便只有卓越然一個人能夠使用魔笛了——他成了一個更為可怕的魔鬼。
在風橋死去的前一天,卓越然非常意外地在地下管道里,遇到了闊別多年的孿生兄弟肖泉。當然,他一開始沒有認出肖泉來,是肖泉説出了許多他們小時候的事情,才使卓越然相信眼前的“幽靈”就是自己的兄弟。但肖泉並不知道,此刻的卓越然早已把靈魂出賣給了魔鬼。肖泉以為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人,便把他與池翠之間的事情,全都告訴了雙胞胎哥哥卓越然。
風橋死了以後,卓越然失去了一個可以隱藏的庇護所。於是在這個時候,他很自然地想到了池翠。他認為自己可以冒充肖泉,再回到池翠的身邊。他料定池翠一直都在思念着肖泉,當池翠看到他那張酷似肖泉的臉的時候,便會不顧一切地撲到他的懷中。
卓越然的計劃簡直天衣無縫,他成功地騙取了池翠的信任,甚至佔有了她的身體。而池翠又企圖自欺欺人地以“幽靈的妄想”來解釋這一切。現在,她只感到無地自容,就連死亡也不能洗清她的身體。
還有甦醒——肯定是卓越然殺死了他。當他聽到甦醒給池翠打來的電話以後,便決心要殺人滅口,因為他知道甦醒一定發現了什麼秘密。在當天深夜,卓越然趁着池翠正在睡覺,帶着魔笛“小枝”,偷偷地離開了家裏,來到了甦醒住的老房子。接下來的事誰都能猜得出——他吹響了夜半笛聲,甦醒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笛聲殺死。然後,卓越然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回來,把笛子藏在客廳的吊櫥裏,再重新睡到池翠的身邊。
她實在難以置信,身邊居然有這麼一個魔鬼。所有這一切的推理都是真的嗎?抑或只是她的幻想?甚至——只是一個雨夜的夢?她無法回答自己。
但肖泉給她的信是真的,魔笛藏在她家的吊櫥裏也是真的,卓越然與肖泉長得一模一樣也是真的,紫紫並非卓越然親生也是真的。
池翠覺得自己真的要瘋了,她緊緊地摟住小彌,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忽然,她想起了警官葉蕭,於是她拿出手機,準備要給葉蕭打個電話,把這一切都告訴他。
當她剛剛撥通葉蕭的電話,還沒來得及説話時,小彌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角。她抬起眼看了看前方——瞬間,她的雙手都顫抖了起來,手機摔到了地上,發出輕脆的聲音。
她看見了卓越然。
雨點猛烈地敲打在窗玻璃上,發出重重的聲響。但在房間裏,卻如同墳墓一般沉寂。
卓越然像幽靈一樣默默地站在門口,嘴裏一句話都不説。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雨衣,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手裏拿着一支笛子——“小枝”。
在小彌神秘的重瞳裏,隱隱射出了顫慄的目光。池翠緊緊地摟着他,母子兩人的身體貼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彼此的恐懼。
那雙酷似肖泉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視着她。
窗外大雨如注……
(全文完)
蔡駿
2003年3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