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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六日

    上海西南角有着無數幽靜的小馬路,被梧桐覆蓋着,夏天裏是一片葱鬱,樹影婆挲,冬天的風情卻象是在某個歐陸的城市裏。在這樣一條馬路里,我按着名片上心理診所的地址拐進了一道寬闊的小巷,推開了一棟小洋樓的門,門上掛着牌子——莫醫生心理診所。

    那是種外面看上去很舊很老,其實內部裝修得很新的房子,門廳不大,在樓梯拐角下有一張辦公桌,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正在接電話。她的語調輕快,好象在説着什麼業務方面的事情,她向我瞄了一眼,給了我一個稍侯的眼神。

    她的臉讓我想起一個人,我非常驚訝,我瞬間陷入了冥想之中。

    她是誰?

    “歡迎你來到我們診所。”她的話打斷了我的沉思,接着她説出了我的名字。

    “怎麼,你知道我的名字?”

    “有人通知過我們你要來的,請上樓,醫生在等着你。”

    我在樓梯上又向下看了一眼,她正在向我自然地微笑着,我也還給她一個微笑,但我想當時我的微笑一定顯得非常僵硬,因為看到她,我的心頭已升起了一團迷霧。

    推開樓上的一間房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在坐在寬大的轉椅上。他的眉毛很濃,濃得有些誇張,雖然鬍子剃得很乾淨,但依然可以看出他青色的兩腮。與我的想象有一些距離。

    “請坐。”他自我介紹説,“我姓莫,你就叫我莫醫生好了。對了,你有我的名片的。”

    我坐了下來説:“是黃韻告訴你我要來的?”

    “是,你是她的好朋友嗎?”

    “不能算好朋友。”

    “沒關係,慢慢就會變成好朋友的。”他説這話的神情變得很曖昧,“我聽説她的男朋友跳黃浦江自殺死了,而且他們已經決定結婚了,太遺憾了。”

    “那晚我也在場,的確很奇怪。”

    “哦,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我是指心理方面。”

    “你也是黃韻的好朋友嗎?”

    “她一直有精神衰弱的毛病,所以常到我這來看病。好了,言歸正傳吧,你是來看病的,是不是?”

    “我沒有心理方面的疾病,我只是覺得最近心理上受的刺激太大了。”我竭力要辨解,我不想讓別人把我看成是精神病。

    “聽我説,每個人都有病,有病是正常的,沒有病才是不正常的。只是我們絕大部分人都沒有認識到自己的病而已,生理的或是心理的。”莫醫生説完以後走到窗口把窗簾拉了起來,那是種非常少見的黑色的大窗簾,很厚實,幾乎把光線全遮住了,整個房間籠罩在幽暗之中。

    “你要幹什麼?”我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到這裏來。

    他不回答,回到我面前從抽屜裏取出了一截白蠟燭。然後他點燃了蠟燭,在一點燭光之下,周圍似乎更加黑暗了。漸漸地,除了燭光以外,我什麼都看不到了,眼前彷彿被蒙上了一塊黑布,布幔的中心畫着一塊小小的白點。這個白點在慢慢地移動着,忽左忽右,象是風,也象是一個上下左右移動着的人的眼睛,是的,我瞬間覺得這象一隻眼睛,只有一隻,不是一雙。我彷彿能從其中看出它長長的睫毛,還有黑色的眼球,明亮的眸子,最中間,是一個黑洞般的瞳孔。這瞳孔深遂幽遠,象個無底洞,深深的水井,沒人知道它的盡頭,也許通向我的心靈。

    “你看到黑洞了嗎?”一個聲音從我耳邊響起,“黑洞——物理學意義上宇宙中的黑洞是吸收一切物質的,黑洞附近的空間和時間都是扭曲的,甚至可以説是顛倒的,我們可以從中看到過去發生的事。所以,所有的超自然現象都可以在黑洞中解釋。”

    我説不清現在我是閉着眼睛還是睜着,我覺得現在我象一個盲人,什麼都看不到,世界對我來説是不存在的,只有那一束以光的形式出現的眼睛。那是誰的眼睛,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我見過這隻眼睛嗎?這隻眼睛已經牢牢地印在了我心裏。

    我還看到了這隻眼睛在變化,充滿了一種憂傷的眼神,它在注視着我,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獨立的人,他(她)在用眼睛跟我説話,我覺得我們之間可以達到某種交流,在這個意義上,眼睛就等同於嘴巴,甚至可以説,眼睛就是人的全部。

    我快被這隻眼睛征服了。我已經開始喪失了“我”的意識,我已經沒有“我”了,我會和這隻眼睛合而為一。我就是它(他、她),它(他、她)就是我。

    不。我不願意。

    我猛然睜大了眼睛,大喊了一聲:“讓我走。”

    忽然,那隻眼睛消失了,只剩下一隻點燃的蠟燭,還有拿着蠟燭的一個人影。我搖了搖自己的頭,辯清了方向,衝到窗前,拉開了那厚重的窗簾。陽光象決堤的江水一樣衝進了房間,我沐浴在陽光裏喘息着,象一隻野獸,我這才發現自己流了許多汗。

    “你不該打斷我對你的治療。”莫醫生平靜地説,但他的語氣好象沒有責怪我的意思。

    “對不起,我承受不住你的這種治療。我太脆弱了。”

    “不,你是過於堅強了。”

    “我能走了嗎?付多少錢?”我急於擺脱這傢伙。

    “你當然可以走,我這裏一切都是自願的。至於錢,治療沒有結束我不收錢。”

    我“噔、噔、噔”地衝下了樓梯。樓下那個接待的女孩不見了,她的那張熟悉的臉又浮現在我心裏,她去哪兒了?我又回到了樓上,推開門,卻看到那女孩正在和莫醫生説話。

    “還有什麼事?”醫生微笑着問我。

    “沒,沒什麼。”我木訥地回答。

    “你是在找她吧。”

    我尷尬地笑了笑。

    “ROSE,你還是送送這位先生吧。”

    原來她叫ROSE。她一言不發,卻面帶微笑地送我下了樓,走到門外的小巷中,這時她才輕輕地説:“你真行。”

    “為什麼?”

    “不為什麼?”她神秘兮兮地説。

    “難道剛才他在給我治療的時候你也在房間裏。”

    她卻抿着嘴不回答,做了一個奇怪的眼神,那眼神剎那讓我想到了剛才在“治療”的時候看到的那隻神奇的眼睛。難道那不是燭火,而確確實實就是她的眼睛嗎?

    “別胡思亂想了,下次再來吧,我等着你。”

    我向她道了別,走出幾步以後,回頭再看,她卻已經不見了。

    那隻眼睛——是她的左眼還是右眼?或者都不是?

    我突然彷彿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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