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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七章 艱途(三)

    第五百二十七章艱途(三

    不説胡離蔫狼等如何如何,此時此刻,離劍門百十里外的利州府城卻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利州府城,扼入蜀之咽喉,依江而建,引江水為壕,乃蜀中要隘,秦軍入蜀,所向披靡,令蜀軍聞風喪膽,繼西縣陷落後,利州節度使文濤率利州文武不戰而降,這座蜀中名城也便落入秦軍之手。

    而景興二年歲末,蜀中風雲突變,劍門雄關再易其手,而整個利州也盜賊風起,不日便是烽火遍佈,開始時,留守利州之秦軍大將白喜尚派兵四處剿匪,不過待得情勢大變,盜匪或設伏,或突襲,秦軍損傷日眾之後,也只能收縮利州秦軍於利州府城之內,不再敢輕易出城了。

    但這還不算,蜀中降臣原利州刺史周義臣率眾突然發難,秦軍猝不及防之下,一場激戰過後,隨説盡殲叛敵,本就不多的秦軍卻也死傷無算,領軍大將白喜更為刺客所乘,重傷難愈,幾日後逝於利州。

    若非秦軍隨軍轉運使齊子平於利州公幹,正逢其會,幾經變亂,又痛失主將的利州守軍估計就要土崩瓦解,不戰自敗的了,不過有了這位景王府舊人坐鎮利州,終是將局面堪堪安定了下來。

    不過隨後利州城下盜匪羣集,僅半月工夫,就已將利州城圍了個水泄不通,道路斷絕,音信皆無,求援信使派了幾撥,皆陷於亂軍,無法突圍,齊子平無法,只好約束眾軍,死守孤城,之後便是漫長的功防大戰。

    驕陽之下,利州城高大的身軀依舊屹立不倒,甚至沒多大損傷,溝壕也在,只是其中屍體遍佈城上城下,殘刀斷箭隨處可見,護城河內清涼的江水已被鮮血染成醬紅色,即便是城頭上百戰餘生的秦軍將士瞧着也有些發毛,隨着盜匪越打越多,時間也越來越是難熬,一股絕望的氣息已經籠罩在守軍心頭之上。

    利州城北城樓,入蜀大軍隨軍轉運使齊子平滿臉木然的望着城下參差不齊,破破爛爛,沒有一點規整意思,卻足足綿延十餘里的亂匪營寨,心頭一片淒涼。

    數月以來,從未曾見過,甚至連想都不曾想過的慘烈景象一一呈現在他的眼前,他本是文人,考取功名之途甚為坎坷,兩試不中,家中拮据,正巧有相厚同窗引薦入景王府為幕,得景王看重,便也絕了正途晉身的念頭,兢兢業業之下,漸次被擢為景王府長史,那時景王李玄謹還只是一個得寵皇子,其他並未顯出什麼,他這個長史雖説每每自覺才幹不足,但景王本就是閒散宗室,沒有多少大事讓其參議,日子到也過得悠閒自在,所以也並無多少愧對景王厚愛之心。

    起來,在景王爭位那段驚心動魄的日子裏,他出力也是不多,回想一下,當初若不是陛下登基得用之人太少,他又是陛下舊邸長史,也不會驟然拔升至此,更不會隨軍入川,掌管大軍命脈。

    這兩年來,他兢兢業業,不敢懈怠一時半刻,人都快熬幹了,這才將數十萬人的糧草輜重籌劃的井井有條,無非就是想以此報答這一番天高地厚之恩遇罷了。

    利州被圍到如今已有兩月光景,原利州刺史周義臣降而復叛,利州城守將白喜戰死,所幸秦軍精鋭,他乃欽命隨軍轉運使,為利州城內品階最高,他雖是文人,但隨軍轉運使已是武職,大亂在前,得城中將校自然盡皆聽命,並無妨礙,不然利州城在白喜戰死的當晚恐怕也就破了的,哪裏還能支持這許多時日?

    但到得如今,援軍遙遙不見蹤影,又從亂匪口中得知劍門已經失守多日,雖説城中將士汰半存疑,但這士氣卻是越來越是低落,每到傍晚時分,便能聽到哭聲不絕,到得年關之時,突圍求活更是大作,若不是他苦苦向幾個領兵校尉勸説,若利州城陷落敵手,就算大夥兒活着回去,也必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何不堅守於此,以待援軍?這才勉強安撫了下來。

    但他嘴上雖是如此但心裏卻和其他人一般無二,這利州城恐怕……

    尤其是利州城下亂匪越聚越多,城下叫囂之聲不絕於耳,什麼城內糧草充裕,若是城破,城內錢財美人任人取用等等,在這樣亂七八糟的鼓動之下,往往亂匪就密密麻麻,毫無遮掩的衝了上來,接下來便是一番廝殺,尤其是近日以來,亂匪估計已經超過十萬之數,各個面黃肌瘦,神情也越來越是兇悍嗜血,昨日更是兩番衝上城頭,人人爭先,悍不畏死,城門處也聚起大火,妄圖燒燬城門而入,秦軍人少,又分散四城,城頭防守兵力捉襟見肘,若不是他隨軍日久,頗有些先見之明,讓人強拉城內丁壯以為預備,這利州城恐怕昨日就已破了。

    饒是如此,今日情勢也已經到了危亡關頭,城內百姓死傷甚重,對秦軍敵意大增,這些川中百姓可不會想什麼城破之後,那些亂匪會如何如何,只是覺得秦人強蠻,強迫自家守城,讓家人戰死城頭,着實可恨。

    而從前些時日開始,城內富户已經開始或聚家丁,或邀鄰里,把住家門,不讓外人入內,昨日更是有人趁亂想要打開城門,若不是城外亂匪燒起大火,怕是城門已然失守了的。

    如此這般,城內謠言四起,道是秦人慾在城破之際大火焚城,還有的説城外乃是蜀國勤王大軍,秦人已是大敗虧輸,不日便能一舉將秦人逐出川中,重扶蜀君,還蜀中百姓一個朗朗乾坤,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昨晚那些強拉來的丁壯不是趁夜逃走,便是聚在一起,對秦軍將士橫眉立目,秦軍這裏經歷了一年多征戰,又是被圍於此,全軍上下都是脾氣暴躁,一遇挑釁,輕的就是拳打腳踢,重的則立時拔刀殺人,這樣的衝突在昨晚已是上演了十數次,到得清晨,秦軍這裏疲憊不堪,而拉來的丁壯逃了個七七八八不説,剩下的對秦軍敵意愈深,卻也毫無辦法可想。

    如此,利州城外無援軍,內裏不靖,麾下士卒傷亡越來越重,今日一戰,恐怕也是最後的一戰了吧?也不知家中妻兒可還安好,妻子的淳淳叮囑,嬌兒的不捨哭鬧,恍然如昨……想到這些,齊子平差點流下淚來……

    “大人,大人。”

    “嗯?”驚醒過來的齊子平定了定神,轉過枯瘦的面龐,來人卻是參將江善,北城這裏剩下的最後一位領兵校尉。

    眼前這位卻是滿臉沉靜,雖説情勢已然崩壞如此,但此人卻還是和當初一般,就像是一塊頑石,任憑風吹雨打,也不曾動搖他分毫,北城這裏若不是有此人絲毫不亂的整兵調度,就憑對軍陣一知半解的齊子平又哪裏能夠守的住這亂匪主攻之地?

    “大人,城頭可戰之兵已不足三百,昨晚……昨晚龐校尉也……重傷不治,東城只有幾個旅帥,恐怕防守不力,還請大人從中拔一校尉,以利調度軍兵。

    還有,城中民心不穩,末將已留三百人於城內各要處,以防有人作亂……”

    “城內還有多少……可用之兵?”

    江善黯然回道:“稟報大人,經昨日一戰,我軍可戰之人已不足千人,共九百八十四人,昨夜有四人擅殺百姓,本應處以軍法,但……正用人之際,末將已將這四人編入敢死營,允其戰死,以贖其罪。”

    齊子平抿了抿乾裂的嘴唇,生死之事已經不能讓他心裏起什麼波瀾,“君慈處置的不錯。”

    接着轉首遙遙望向城下亂匪大營,“君慈先前説亂軍缺糧?”

    江善點頭道:“如今城下亂匪怕不有十數萬之眾,所耗非小,所圖亦大,先前未曾急攻,恐怕是在聚齊人手,兼且劫掠鄉里,而四日前,亂匪攻勢轉急,以末將來是人眾已過十萬,不須再等,二來就是缺少糧餉,也不容其再等。

    大人這幾日應已看出,這些亂匪各個面帶菜色,肯定是缺糧的緣故了,可惜……若我軍能再堅守十日,不,只需八日,賊軍必退……”

    “十日?八日?”齊子平苦笑,若之前亂匪接連如此猛攻,利州城絕對不會能堅守數月之久,“怕是今日一戰,你我……”

    江善低頭,聲音陳毅,“馬革裹屍,正末將所願,只是大人……”

    他這話卻是絕了齊子平最後一點希望,心中黯然,不過自知必死,又聽江善這一句説的雖是輕描淡寫,卻含斬釘截鐵之意,不由激得他文人心性大作,乾澀笑道:“君慈即不畏死,齊某又有何懼?想不到齊某自小讀的是聖賢書,最終行的卻是殺伐之道,不過能為國而死,也是一件幸事……到是君慈,名字中又有一個善字,乾的卻乃大凶之事,而臨生死之際,卻又如此無畏無懼,好生叫人欽佩……”

    那江善聽他説的有些酸腐,到也不以為意,只是對方一個文人,能隨他們這些廝殺漢堅守至今,將生死置之度外,心中也有些欽佩,遂微微一笑,“父母雙親給的名字,做不得準,看來大人心中也已知道,今日一戰,怕是凶多吉少,大人又不願領兵突圍……大人之膽氣末將才真的佩服的緊呢,不過末將到是有個法子,能保城池不失,就是不知大人能不能狠下這個心了。”

    “哦?”齊子平眼睛一亮,不自禁的一把抓住江善胳膊,脱口道:“君慈即有良策,怎不早説?”

    江善心中暗笑,這位大人雖説能慷慨赴死,但到底非如自家等廝殺漢,早將生死看得極淡,方才還要慷慨激昂,如今卻又這般模樣,到是個真性情之人,自家的算計到有些……不過,那吳大將軍欺人太甚,只給利州留下些許兵馬,陷延州鎮軍於絕地,再看其他兵馬,秦州禁軍在漢中,涼州鎮軍在金州,若非慶陽府鎮軍越巴山,入東川搶了些功勞,只怕還在利州東面駐紮吧?而那位大將軍自己卻帶着親信部將及殿前司禁軍去搶頭功,真真可恨,局勢崩壞到如此地步,估計多數都是那位大將軍私心所至,不然利州城以及西縣如此重鎮,卻哪裏會只留下這點兵馬守衞……而眼前這位大人聽説乃陛下欽點之人,大有來歷……

    想到這些,雖説覺着這位大人無論心性還是行事都還不錯,心裏有些慚愧之意,但一想到那些沒死在西賊手裏,卻戰死川中的同袍,心中不由大恨,遂也不顧其他,“末將雖有些算計,但其中卻有礙難之處。”

    齊子平哪裏知道眼前之人雖説只是一個校尉參將,卻不但心裏琢磨着算計圍城的盜匪,還在算計着那高高在上的統兵大帥及自己,一見對方猶豫,卻是會錯了意,“若利州得以保全,齊某自當據實以報朝廷得知……”

    江善手扶城牆,睜着一雙滿布血絲的眸子,搖頭輕笑了一聲,“大人誤會了,末將從軍至今,累功而至參將,不論上官,同僚,部下,誰不知江某非是那好大喜功之人,更從不與人爭功,若非朝廷有令,就算攻蜀之功再大,江某也不會在此處……

    再説末將所説,恐怕也並非良策,至於緣故嘛,大人請想,亂匪缺糧,因何緣故,大人應該曉得,我大軍入蜀,征戰年餘,耽擱了蜀中農事,這才是亂匪蜂起的最大緣由,如今利州城內存有糧草無數,足活數十萬百姓,若城池不破,大人想想,還有何處可供亂匪就糧?”

    越聽越是入神的齊子平喃喃道:“金州……”緊接着便是悚然一驚。

    “沒錯,就是金州,大軍入蜀以來,我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説句與末將身份不符的話,大人可別見怪,我軍驕敵之心也是大勝以往,之前我等延州鎮軍南來,臨行之前,張帥就曾叮囑我等,蜀中之戰必勝,然礙難之處只在戰後,切不可生半點驕矜之心,也正如張帥所説,蜀軍雖眾,卻不習戰陣久矣,便有百萬之眾,也非我大軍敵手。

    但這戰後的處置……嘿嘿,利州乃蜀中門户,而金州更乃大軍糧草重地,存糧恐怕有數百萬石,再看看只有多少兵馬留守?劍門又留有多少兵馬?

    此等軍國大事,非是末將這樣卑微身份可以顧慮,不過,嘿嘿,末將就想,利州蜀軍降卒大多都在劍門看押,足有數萬之眾,而我劍門守軍不過數千,一旦有事,嘿,城下這些亂匪所説劍門失守之事,以末將看,應是無虛了。

    再有,劍門一旦失守,吳大將軍所率兵馬後路已斷,加之川南原蜀國各節度使降兵,怕不也有十數萬,此輩迫於我大秦兵鋒,不得不降,但倉促之間,兵權卻還在此輩手中,怕是如今川南情勢並不比利州好了……”

    這江善侃侃而談,雖説衣甲破碎,滿身血污,整個人看上去憔悴不堪,但在這一刻,在齊子平眼中,這個身份本來無足輕重的軍中參將,卻是將這城上城下所有的光彩都聚於其身。

    “這麼説來,君慈早就知道大軍不會來援利州?為何卻不告知於我?”

    江善微微躬身,沉聲道:“大人有句話説的不錯,若利州城池有失,我等就算僥倖脱出,不管是去與大軍會合,還是去金州,大人也許有功無過,但我等嘛,吳大將軍不會放過我等,必會以軍法處置了咱們,不然這利州失守的罪過誰來背?恐怕金州那裏也是相仿,不過是能多活些時日罷了,如此,末將又聽大人有意死守……我等本就是必死之人,就此與大人合力一搏,又有何妨?這些説不説也無區別,不然反而泄了麾下士卒敢死之心,豈非不美?”

    齊子平連連點頭,他雖是覺得江善這話裏話外的意思有些讓人不舒服,但更多的則是覺得,眼前這個參將着實是個大將之才,這番話也是説的很有道理。

    於是順着江善的意思便道:“大將軍用兵得當,卻難免有……這個疏漏之處,此戰過後,朝廷自有公斷,這個不是你我可以輕言的。”

    江善要的就是這一句,不過最終還是嘀咕了一句,“若是末將麾下有五千精鋭,將亂匪拖在此處,不出八日,亂匪必定不戰自亂,到時就算他們想去取金州,只要兩千兵馬,銜尾直追,賊軍必破,可惜,可惜……”

    不過一個參將,卻去想着算計領軍大帥,膽子不小,但他也知道分寸,話鋒一轉,便接着道:“好,我等性命皆在頃刻,今日城池必破無疑,末將有一法,今日便能讓賊軍退去,但損傷難免,更無法可破此危局,不過是讓利州城多守些時日罷了,尤其是……還是那句話,賊匪若有糧,也許那些匪首鼠目寸光,便不會去打金州的主意,就算匪首有心,至少也能拖延亂匪一段時日,讓金州多些準備,所以説,我等之生死全在大人一念之間,任憑大人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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