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向前走,身旁的年輕人很是健談,就像是剛下了蛋的母雞,帶着些許的驕傲,不停的為張鋒聚幾人指點周遭景物人羣,一路上也沒停嘴,從國武監的種種規制,到各種科目,再到生員來歷,等等等等,説的眉飛色舞……
張鋒聚也沒覺着不耐煩,反而時常問上一句兩句,顯得頗為興致盎然,畢竟已經老大不小,加之帶兵多年,跟年輕人到底是不一樣了,心胸氣度皆非當年可比,只寥寥幾句話,那年輕的國武監生員便覺着受寵若驚,真個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的。
其實這一路走過來,最有看頭的還是各處立於顯眼出的訓言警句,每每都是別出心裁,值得人細細咀嚼,最難能可貴之處,卻在於這些或振奮人心,或發人深省的訓導之言,多數卻都出自年輕人之手,和這國武監隱隱現出的氛圍一般,朝氣蓬勃中透出一種無法言喻的氣勢出來,實是讓人驚異羨慕。
過青松水榭,到誠勇寓所,再往前,便是錦衣華道,前面大隱閣,若愚講堂,又有騎步聯司,等所在。
年輕人一一指點介紹,説的也是口乾舌燥,連帶着還有許多趣聞,比如那青松水榭當初乃督學大人居所,但後來卻給了國武監中的老教授,讓那老教授感激的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估計是一輩子也不曾住過這等好地方……
還有錦衣華道,乃國武監建成的第一條正道,適逢猛虎武勝軍建成,一干選出的猛虎武勝軍將佐身着錦衣,乘健馬,從此出國武監,乃國武監草創後,第一樁盛事,故而名之……
大隱閣,乃生員靜讀之所在,因嚴禁喧譁,雖眾人齊聚,也能鴉雀無聲,安心向學,如隱士居所,故名大隱……
若愚講堂,取大智若愚之意,乃講授兵法戰陣之所在,騎步聯司,乃騎兵科,與步兵科生員辯論之所,那裏話題永遠只有一個,怎麼才能讓騎兵和步兵協同默契,不分彼此,自創立以來,多有奇談妙論,國武監則有人記述成冊,再過些年,未必不能創出一門全新的兵法出來的。
如此種種,處處都透着新鮮味道,不過別瞧這些地方各個名字都透着古韻,又別有意味,而年輕人説起來,又好像發生了不少故事,但張鋒聚哪裏會不知道,這些地方建成估計皆是不足五年,但越是往前走,他這心裏的驚訝也是越多,這些年他身在潼關,與趙石書信往來,不過每次只要一想到,自己那率領千軍萬馬,有將帥之才的大哥卻在京師辦什麼國武監,就不覺有些好笑,心裏從沒當一回事過,只是覺着,也許是大哥在京師閒的無聊,這才有此遊戲之舉,也是虧了是大哥,換了是他張鋒聚,別説去辦什麼見鬼的國武監,就算是聽到辦學這兩個字,估計也要頭昏腦脹一番的。
不過現在瞧來,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別的不説,只這國武監從無到有,數年間,便建成如此模樣,若還要説是遊戲之作,恐怕連他自己都是十二分的不信。
而他也再不是當年那個初入羽林左衞,只有滿腔熱血以及一身勇武的毛頭小子了,走走瞧瞧,他的話漸漸少了許多,心裏卻已經開始在揣測這國武監將來到底會成就怎樣一個局面,對於當今的大秦來説,如此特異的一處所在,又將令大秦整個軍旅乃至是政局產生如何的變數?
到底還是要和大哥仔細面談,才能更清楚的知道其中關節啊……他不由在心中暗自感慨了一句,誠如祖父所言,自己這一身官服,除了是自己拿命拼回來的以外,這際遇也是世家子中少有的。
當年年紀輕輕,腦袋一熱,便孤身來了長安,武學揚名,入了羽林左衞,接着便是宮中劇變,幾乎是莫名其妙的立下了擎天保駕之功,後又隨結義兄長東征女真,立下戰功無數,回到長安,不兩載,又隨兄長入蜀,變故迭生,卻又峯迴路轉的成就了平蜀大功。
之後輾轉潼關,只是這一次,才脱了兄長羽翼,實打實靠着自己的本事晉至揚威將軍,駐足回首,這十數年間,真個是風起雲湧,若非當初懵頭懵腦,離了西北,怎會有如今的揚威將軍?若非碰到結義兄長,又怎會有今日的自己?
一番際遇,小有成就,本來心裏還頗為得意,想着這回見到兄長,總該能昂着頭説話了,但現在仔細想來,還是那般令人喪氣,一如當年那般,那位大哥到底想的是什麼,猜上半天,也不定能猜到點子上……
身旁的年輕人也察覺到了異樣,止住了喋喋不休的話語,滄桑和沉重漸漸佈滿年輕將軍的面龐,冷漠和堅毅的光芒在眸中閃動,由血肉橫飛,宛若地獄的戰場殺伐織就出來的回憶,讓他整個人都變了模樣一般。
“前面是……弓箭場,專供生員練習射術之用……”動物般的本能讓年輕的國武監生員感到了壓抑,説話也變得拘束了起來,年輕人的驕傲,就像是外表華麗的瓷器,一碰即碎。
張鋒聚回過神來,帶着歉意的笑了笑,又拍了拍有些不安的女兒的小腦袋,望向前方那粗大的原木圍成的地方。
隱隱的弓弦震動以及箭矢飛射帶出的鋭嘯聲,聽起來是那麼的熟悉,終於算是見到了一處和軍營差不多的地方了,兩個一瞧便知道吃的是刀頭舔血那口飯的護衞親兵已經眼睛發亮,就像是兩頭從冬眠中醒來的熊,飢餓而又富有攻擊力。
“走,進去瞧瞧。”
和那些精緻的樓台閣榭相比,這裏才是武人應該呆的地方,一人多粗的原木組成的柵欄,牢牢的將這處地方圈成一處封閉的空間,不過地方依然很大,東邊是稀疏的林子,中間很輕易的便能看到一羣矯健的身影在那裏跳躍閃動,不時張弓互射,已經不是頭一次來這裏的年輕國武監生員依舊一臉豔羨的往那邊張望着,顯然,剛入國武監一年的他,還不能進行這種“實戰性”極強的遊戲,只有旁觀流口水的份兒。
而弓場中間,設的卻有很多各式各樣的箭靶,時值正午,人不多,只有稀落的三五個人在陽光之下,反覆的拉着弓弦,操練着臂力以及努力的讓自己的手更加的穩定。
而弓場的一邊,還有一間涼棚,棚中影壁之上,琳琅滿目的掛着各種軍中制式弓弩,而張鋒聚第一眼看到的絕對不會是這些,而是那據坐於涼棚之中,正扒着一盆散發着引人食慾的香味的骨頭,吃的滿嘴流油的虯髯大漢。
看到此人,張鋒聚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驚喜,顧不得旁人,催馬便到了近前,翻身下馬,抱着自家女兒便疾步進了涼棚在那大漢身前站定。
那如同熊虎般的大漢卻就像一頭正在專心進食的野獸,頗得心外無物之妙,吃的狼吞虎嚥,咀嚼的聲音聽的張鋒聚懷中的小女童只皺眉頭,那大漢根本連頭也沒抬,就操着一口獨特的腔調,粗聲粗氣的道:“自己去選,沒瞧俺正忙着呢嗎?”
張鋒聚驚喜之下,也是童心大作,眼睛中閃動着狡黠的光芒,猛的用力一拍桌子,大吼了一聲,“達懶,你可知罪。”
這下着實把那好像棕熊般的大漢嚇了一跳,小女童甚至看到他那好像能遮住整張臉一般的鬍子都炸了一下,接着就見大漢猛的站了起來,於是涼棚外的春光被他遮了個嚴實,背對着陽光的大漢更添了幾分令人驚悚的氣勢。
小女童長大了嘴巴,震撼的瞧着這個龐然大物,小小的腦海中,滿是前兩年在家時,祖父的一個部下弄回來的那隻蠢大凶猛的大黑瞎子的影子。
不過接下來,就見那大漢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一把抓住了自己爹爹的肩膀,小女童臉色發白,大大的眼睛也緊緊的閉了起來,小小的心目中卻是覺着自己那還算正常人的爹爹自然不會是人家的對手,説不定之後……
但隨即,耳朵旁邊就聽見那大漢出了人聲,好像還在……笑?如果這如同咆哮的聲音確實是笑聲的話。
“原來是你小子……竟然是你小子,哈哈哈……”大漢那貧乏的詞彙根本不足以形容其現在的驚喜,只要用一連串的猛烈搖晃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勉力忍住那巨大的力量帶來的連連震動以及肩膀的疼痛,張鋒聚放下自己的女兒,也大笑着用力拍打着大漢的肩膀,還以顏色。
“達懶啊達懶,你可是比幾年前更胖了,就知道吃了是不是?這幾年沒怎麼活動筋骨吧?”
“放臭屁,大人説,俺這叫壯碩,你小子長的乾巴巴的,哪裏有俺這般英雄?”女真漢子笨拙的還擊着,一用力間,已經將張鋒聚架了起來,還轉了一圈,豪爽而又充滿驚喜的粗野笑聲響徹四周。
直到兩人相對,張鋒聚才察覺,這條猛惡的女真漢子雖然還是那般帶着質樸和兇殘,笑聲依然那般爽朗而又豪放,但多少已經露出了些老態,根根豎起的大鬍子中雜着點點霜雪,眼角也已經現出了許多紋路,身子看上去龐大而又壯碩,但也已略顯佝僂,是啊,當年那個青春年少的毛頭小子已經變成了如今沉穩成熟的揚威將軍,在流逝不停的歲月面前,誰又能真個青春永駐?
一瞬間的感慨很快就被乍逢故人的驚喜所代替,張鋒聚笑着問道,“達懶,我大哥呢?他怎麼會派了你在這裏?莫不是又犯了規矩,被罰到這裏來的?”
達懶將滿是油膩的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搖着長滿亂糟糟頭髮的碩大腦袋,“俺也不知道,大人只叫俺在這裏教人射箭,有吃的,有喝的,和以前沒什麼兩樣,張小子,聽説……你去了那什麼潼關,這些年也沒回來過一次,俺可想你的很呢。”
張鋒聚心中一暖,卻是將自家女兒拉過來,“快來給達懶伯父磕個頭……”
達懶呵呵笑着,眼見這小小的人兒大眼睛滿含驚奇的望着他,規規矩矩的跪下磕頭,還奶聲奶氣的説道,月兒見過達懶伯伯,眼睛都笑眯了,伸出大手,一把將小童抱起來,高舉過頭頂,引來小童一陣咯咯的歡笑聲,不怕生的很,而且顯然是覺着這個大鬍子伯伯看上去雖然嚇人了些,但卻比爹爹要有趣多了。
“你家這孩子養的好,放在俺們那裏,一定是個勇士……大人的兒子要差一些,皮太白,肉也太嫩,長大了,一定打不過你家的……”
張鋒聚咧嘴,這話也就達懶能説的出口,換個旁人,哪裏會聽得到?不過心裏也是自豪,自家這閨女在西北的寒風中長大,雖比不得她那兩個哥哥健壯淘氣,但總歸要比養的京師的孩子多出幾分西北人特有的彪悍和野性來,可不正對這女真漢子的眼?
也沒放下孩子,而是圈在懷裏,小女童笑着去夠他的鬍子,拉扯中,讓他呲牙瞪眼,卻是滿眼的歡喜,老了,老了,對孩子自然而然的就多出幾分寵溺,無分貴賤種族。
“走,俺這就帶你去見大人,大人見了你,不定會高興成什麼樣呢,還有這孩子,和大人家的小子正好湊一對,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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