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又名“穀日”,自古相傳,這一天若日朗天晴,時年定能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又有詩云,新春逢穀日,喜見豔陽天。積雪融甘水,薰風醒沃田,農夫犁杖撫,童子馬繮牽。汗灑糧倉滿,敲詩賦盛年。
由此可見,正月初八這一天,對於時人來説,卻也是個頗為重要的日子,而這一天,百姓人家為了博個好年景,更是家家户户製作谷燈,以望來年能吃穿不愁,糧倉有餘。
而大秦咸寧五年正月初八的這個晚上,整個長安便家家燃起谷燈,歡聲笑語,暢望來年,而入夜時分,一眼望去,夜空之下的長安,星星點點,燈火羅列,將這坐漢家千年名都裝點的好似盛裝出遊的美人一般,實是別有一番風致的。
而就在正月初八,天色將暮之時,一行十餘騎趁着長安城門還未關閉,策馬徐徐出了長安城……
拉近了看,這一行人馬皆都穿着簇新的羽林軍服飾,身形矯健,腰懸橫刀,可謂是鮮衣怒馬,凜凜生威。
為首一人,四十多歲年紀,濃眉大眼,身材雄壯,顧盼之間,卻也着實有幾分氣度威嚴,只不過,此人滿臉通紅,噴吐着酒氣,眸光蒙朧,帶着濃濃的醉意騎在馬上,身子搖來晃去的,讓人很是懷疑,一不小心,會不會馬上摔下來。
而他身周左右的牙兵護衞們,也都歪歪斜斜,卻是與他一般,皆都灌了不少黃湯,看這樣子,卻也比他好不到那裏去的。
隨着天色昏還下來,一路之上,他們大聲笑着罵着打趣着,將那獨屬夜晚的寧靜驅趕的遠遠的,只留下醉言醉語在道路之間迴盪不休。
王虎確實喝了不少,本來以他的酒量也不算什麼,但正值正月,迎來送往,晚晚歡宴,再好的酒量,恐怕也職能變成醉貓的了,滿長安數下來,也就是那個姓趙的傢伙,有千杯不醉的名聲,回想起多年前在景王府的時候,與府中侍衞一同暢飲,席間大夥兒都被灌得酩酊大醉,酒量最高的胡麻子也被灌得滿地打滾,學起了街頭無賴兒的樣子,唯獨那姓趙的,喝的不見比大夥少,但卻還是那副冷冷冰冰的鬼模樣。
想到那人,王虎心裏好像突然燃起了一堆火,燒的他難受,偏又堵的厲害。
不過轉念間,卻又想起正月初二那一天,陛下設宴於延慶點,滿朝朱紫,列席者能得幾人?偏偏席間就有他王虎一個位置,更在歡飲之間,親自把盞,同他飲了一杯,彼時彼刻,滿殿朝臣,目光所聚,哪個不羨慕,哪個不妒嫉?真真讓人有無愧此生之感,想到這個,王虎不由滿臉放光,無聲的笑了。
只要聖眷還在,富貴榮華,又算得了什麼?知識可惜……家裏那小畜生恁也不爭氣,不能與公主好好的過日子,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但就是管教不住那逆子,不過話説回來了,公主……美則美矣,卻冷冷清清的,你説這都成了親了,往到離長安不遠不近的行宮那邊去不説,對丈夫也是不聞不問,任其在外間胡鬧,若是別個公主,還不得隔三差五到宮裏去哭鬧一番,讓駙馬老實老實?她偏不,撇下丈夫自家四下去遊樂不説,還和那姓趙的眉來眼去的,也不怪自家那小畜生死活不願去公主府閒呆……想到這個,王虎也是滿心的無奈,雖有諸般不滿,但於此事上,他這個作公公的卻也插不上嘴去,管教自家兒子他還成,但是説去教訓長公主殿下,那卻是説笑了,連他自己,都還不願跟這個兒媳婦照面的,只因一旦見面,作公公的卻還得大禮參見自家兒媳,即便是禮儀所限,更有許多人家爭破頭的想有那麼一天,但真要到了那個時節,什麼人卻都舒服不了的,所以每次相見,總有那麼幾分尷尬,幾分的拘束在裏面,不像是一家人,到像是家裏多出來了佛爺,打不得,罵不得,還要天天供着,若一天總在眼前晃悠,可怎麼生受的了?
每每想到這些,王虎卻又有些慶幸,幸虧公主府離的遠,不然可不知給自己多添多少煩惱?
所以啊,這幾年關於兒子和兒媳婦的事情,着實是鬧了幾次,説到底,其實還是唯恐陛下那裏説自己教子無方,讓公主殿下受了委屈罷了,而幾年下來,陛下那裏從未多管,公主殿下雖然時常入宮,但顯然,長公主殿下卻並未在太妃或者皇帝陛下面前遞過小話,如此這般,也就相安無事了數載,家中鬧歸鬧,公主府那邊卻是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未聽聞一般,日子長了,管教逆子的心思也就自然而然的淡了下來,所以時至今日,他除了緊盯着兒子這邊,嚴令其不許納妾,不許養什麼外宅之外,便也不欲多管了,每和家人談起,無可奈何之餘,也只能説上一句,兒孫自有兒孫福,聊以自慰罷了的。
當然,他這心底深處,未嘗對這個清冷獨居,對於夫家略無一絲援手之意的兒媳婦沒有不滿的,不然的話,長子那邊如今斷也不會只是個區區校尉吧……
醉醺醺的羽林左衞指揮使王虎亂七八糟,不着邊際的琢磨着心事,要説他這人性子粗略的緊,平日想不及那麼多,只今日喝的多了,加之年關裏,一家團聚之時,那位公主殿下卻也沒在他這個公公面前露上一面,根本不像一家人,所以有些不快,這才想到了這些罷了。“大……大人,軍營到了……”
恍惚間,旁邊親衞大着舌頭報了一聲,王虎抬眼望過去,黑洞洞的卻還能借着星月之光隱約啾出個輪廓,新建不幾年的羽林左衞大營就像是一隻雌伏的猛獸般,靜悄悄的伏了那裏。
雖然喝了不少,但王虎自小便弓馬嫺熟,一夾馬腹,卻還穩穩的策馬而出,帶着眾人往轅門方向去了……
“二六五,大大大,莊贏,哈哈哈……老子就説嘛,今年老子吉星高照,你們幾個別想在老子這裏討了好去。”
帳內燈火通明,中軍官董冠滿臉放光,哈哈大笑着,端起身邊的酒碗,咕嘟嘟的將酒喝了個乾淨,酒水順着嘴角,淋漓在官服之上,卻也不顧在嘴上抹了一把,大吼了一聲痛快,拍着桌子又叫着再來。
其他幾個軍中將校抱怨着自己運氣不佳,卻也不服氣的亂叫着……隨着碗中骨子清脆的撞擊聲,又是一番喧鬧。“王黑子還是算了吧,今晚你小子可是走了麥城,輸了怕不有百八十兩了吧?歇歇手,叫他們給你弄只烤羊腿進來,墊墊肚囊可好?”又是一輪下來,董冠雖然贏的高興,卻也沒忘了安撫一下輸的最狠的中軍虞候王成盛,想讓其緩緩手氣再説。
不想那黑大個晃着喝的暈乎乎的腦袋,大着舌頭來了一句,“他孃的,烏龜王八蛋才贏了就跑,百十……多兩銀子還不夠頓花酒呢……少廢話再開……”
“老王夠氣魄,再來再來,輸天輸地,還就只贏一家了?““老王,哥哥卻得勸你一句,雖説你王家家大業大,但這銀子我看你還是得省些了,就説咱家吧,去年頭上老爺子才命人在秦州置下些良田,半年多的功夫,你猜怎麼着,收成沒多少不説,這會兒卻又要交税了……嘿,現在看來,這銀子啊,卻真得緊着些了,不然的話,沒準什麼時候措置不開,家業也就敗了呢……
一席話,讓場面利馬冷了幾分,正興高采烈的幾個人臉色都不怎麼好看了,能入得羽林左衞,又居要職的,家裏還能簡單的了?
就拿這個黑大個説吧,京中王家的人,雖説自己頗不成器,讀書不成沒能入朝為官,卻也在左衞中軍虞候李存義調任之後,補了這從五品武官。
王家枝繁葉茂,乃京師大閥,家門昌盛就不必多説了,但説道這事上,也是滿腦子的官司,年關之時,住宅那些長輩們的議論也沒少聽了,自然明白這位講的是哪般,其實不止是他,其他幾個人想到這個關節,心裏也沒有不發堵的。
自古以來,世家大族,哪裏有納糧一説?現在這事一出,真真是好像迎頭捱了一棒,偏偏此事還是陛下親許,容不得人爭競反駁,別説這事弄的家中長輩人唉聲嘆氣,不絕終日,就説他們這些人吧,細算手中田宅,不算不知道,一算可就嚇了一跳,心裏都是撥涼撥涼的,可不就是這位説的那般嗎,這以後啊,還真就靠着俸祿過日子了?稍一不小心,卻還得去借債度日不成?想到這個,幾個人的興致迅速低落了下來,他們還沒真的喝的找不到北,到底還記得什麼話該説,什麼話不該説,如此大事,他們參合不起,不然但有隻言片語傳出去,還要不要腦袋了?
不過説起這事,他們這怨氣卻是被勾了起來,皇帝老子如何如何他們自不敢多言,但找個由頭髮泄一番卻也輕易的很。
董冠將手裏的海碗往桌子上一扔,賭氣道:”不來了,恁的掃興……“然後將手邊的一堆銀子推了推,大咧咧的道:”行了,天塌下來,有高個兒的頂着,咱們這些人,舒舒坦坦的過日子就是了,想那麼多作甚?錢財總歸是身外之物……這麼着,這些銀子咱請幾位到彩玉坊逍遙一次,老子夠仗義了吧?”
其他幾位臉色稍緩,王黑子呵呵笑着伸出大拇指,“董大哥豪爽,兄弟我就確實不恭了啊……就是可惜,他孃的太晚了些,不然咱們兄弟幾個偷偷進城,逍遙一晚再回轉來,那才叫快活……”
其他幾個人本就挑撥起了幾分怨氣,這回卻是找到了話頭,立時便有人道:“他孃的,也不知道姓王的怎麼想的,屁事沒有,卻還要咱們分班留守,你們瞧瞧,這軍營裏平日能有幾個人?又離長安如此近法,還守個什麼?”
有人跟着一拍桌,也埋怨道“就是,從咱們左衞搬到這裏來,他姓王又在這兒露過幾面?現在不定摟着哪個孃兒快活呢,卻要咱們在這裏喝冷風……”
有個老成持重些的就勸,“行了,你們啊,也不想想當初趙大將軍掌兵的時候,叫咱們來守空營,又有誰敢不來的?現在比那會兒不是好多了?起碼大家在這裏有酒有肉,還不用擔心吃了軍法不是?”話音未落,董冠卻不幹了,“呸,姓王的能跟大帥比?給大帥提鞋都不配……”
大將軍這會兒若在,別説讓咱守營,便是讓咱在外邊站一夜,凍個半死,老子沒半點怨言,幾口酒,幾口肉,就能糊弄老子?做夢去吧……”
他這發自肺腑的怨氣兒幾個人都明白,説起這屋裏幾個人,也就這位董將軍曾追隨那位大將軍入蜀,積功而至今日地位,其他幾個人卻還是當年趙石未掌羽林左衞時的老底子,等到趙大將軍升轉羽林中郎將,這才漸次被如今的王指揮使提拔了起來。
別看只幾年功夫,其實羽林左衞和當初那支在趙大將軍麾下南征北戰,戰功無數的鐵血之師已是截然不同了的,這幾年左衞最精鋭的鋒字營已經散的差不多了。斥候營就更別提了的,自趙大將軍離任,就帶走了其中大部分人手,剩下的,也都跟着原來幾位大將軍心腹走馬上任去了。而這些年,零零散散的,走的人也不少,有的是升官調任他方,有的比如羽林左衞副都指揮使段瑞,就是被指揮使王虎生生擠走的,而有的則因為年紀大了,不願再在軍中廝混,有請辭還鄉的,也有跟着正得意的上官去享福的,加之前幾年整治京軍,又抽調走了不少人,反正幾年下來,用物是人非來形容現在的左衞,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也就是眼前這位,本來出身殿前司禁軍,當年羽林軍隨軍東征,從殿前司禁軍抽調了一些人補入羽林左衞,就是那個時候,正值壯年,又在禁軍中犯了軍法的他被調入了羽林左衞。
不想因禍得福,卻是一路升轉,成了左衞的中軍官,不過也是倒黴,剛升了官,趙大將軍走了,眼見王虎執掌羽林左衞之後,曾一同浴血沙場的同袍走的走,散的散,他哪裏會耐得住?
不過到了他這個位置,想要挪動一下位置,卻也不太容易,職位低了,他自己不滿意,職位高了吧,卻又是閒職,而其人性子雖説豪爽,卻也彆扭的緊,從不願去求人,加之年紀漸老,也不願再折騰了,就這麼蹉跎了下來,王虎不待見他,他也不管,就死死站在這個位置上,加上在左衞中頗有聲望,又是實打實軍功升上來了的,王虎對這個又臭又硬的傢伙還就沒轍,不然的話,中軍官本應是主將心腹,又怎麼會讓這麼個人杵在那裏?
其他幾個人對於曾經執掌左衞的趙大將軍自然略不好感,那會兒他們的日子可真的是不好過,可以説,很不受趙大將軍待見,不過對於現在將他們提拔起來的王虎王大指揮使卻也沒有半點感恩戴德之心。
若説對趙大將軍還存着幾分敬畏之意的話,在羽林右衞威風掃地,這才轉任羽林左衞的王虎在他們眼中,那就是無能的代名詞,有了趙大將軍在前,即便是他們,也是不時的嘟囔,現在的左衞,可不比從前了,不但比不上現在的雄武軍,便是原來平起平坐,後來卻被趙大將軍壓的死死的羽林右衞現在在他們面前也漸漸挺起胸脯來了的。而如今還多出來一個左右屯衞,有的風涼話現在都傳開了的,別啾着人家左右屯衞好像還幹着髒活累活,但不定哪一天,就能取左衞而代之,畢竟人家那位指揮使可是八面玲瓏的很呢……這話可也別隻當是玩笑,人家屯衞現在論起兵力來,不比左衞差,何指揮使的人緣更是比王指揮使不知好了多少,又能彎得下身子去,差的不過是皇帝陛下的寵信而已,而照王大指揮使這麼下去,説不定啊,傳言哪天就能成了真的……
而輪守大營這事確實也不得人心,最重要的還是在於不公二字上,姓王的和他那幾個親信心腹可從來沒輪上過,就他們這些不遠不近,或是不受待見的,才會在正月裏被派到這裏來守營,沒錯,這是趙大將軍在時留下的規矩,但那會兒是這個情形嗎?
於是乎,喝了不少的幾個人七嘴八舌,編排着王大指揮使的不是,越説越起勁兒,越説越是陰毒刻薄,其實這也已經是無聊的夜晚難得的節目了,就痛快痛快嘴罷了,但誰也沒想到的是,就在這大帳之外,指揮使大人鐵青着一張臉,越聽臉色越是猙獰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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