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半儒在座間微微抬起頭,看了看那個強壯而又憤怒的吐蕃部落首領,如橘皮般的臉上,平靜的好像一灘死水,不過眼中終歸是流露出幾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方半儒已經老了,坎坷一生的他,老的很快,頭髮已經花白,身子也佝僂了起來,就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實際上,他的年歲,比歸義王李匪也還小上一些。
其實,在他自己心裏也有些懷疑,自己怎麼能活到現在,拜火神教沒了,棲棲遑遑來到吐蕃,卻又是自投羅網。
之後的日子,便是卑躬屈膝,也再不能讓他又任何東山再起的機會,換了一個人,早該死了,但他偏偏活了下來,還屢次作為使者,去到秦地,見到了秦人的強盛,見到了那位聲名赫赫,權勢熏天的大將軍。
他無數次在午夜夢迴之間驚醒過來,然後滋味難明的感慨着生不逢時,若是義父能全心全意信重於他,若是當年起事之時再多上幾分謹慎,若是當年三十里坪之上,眾人能同心協力……
等等等等,一連串的如果,今時今日都將是另一番景象,説不定,高高在上的那個人就會是他了。
但世間沒有那麼多如果,任人再是後悔,也不可能重來一遍,想起從成都,到漢中的那累累屍骸,滿布蜀中山河的血色,他內心中總是能生出幾許豪情壯志,但隨之而來更多的則是隱隱的慶幸,那麼多人都死了。但他方半儒。卻還活着……
久而久之。活下去這個念頭,卻已經生生的紮根在了他的心裏,他每每想着,若是回到二十年前,他會不會生出從容赴死的勇氣。
但這個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誰也不可能憑空回到二十年前,更不會年輕上二十歲,他只知道。自己越來越老,精力也越來越是不濟,但卻也越來越是怕死。
他怕看見王爺臉上的怒色,他怕那些曾經的手足兄弟遷怒於他,他怕進入秦人的地界,他怕見到那位好像大山一樣,卻比神教兄弟們還要冷血殘暴的大將軍,甚至於,他如今都在揣摩着,歸義王那些妻妾當中。有誰得寵,有誰又是可有可無。
為什麼?歸根結底。其實也只不過是為了活下去而已。
這些年過去,歲月消磨,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城府深沉,心有大志的拜火神教內三堂堂主了。
搖身一變的他,已經成為歸義王府的謀士,為歸義王李匪出謀劃策,治理吐蕃低地部族,為王爺籌劃攻打吐蕃高地,還在為王爺身邊出現的各色人等如何任用勞心費力,也更在為王爺的子嗣繼承操碎了心。
但也並非沒有所得,近些年,歸義王李匪對他越加信重,醇酒美人,隨手可取,當年孑然一身的他,也有了難以捨去的羈絆,妻子兒女,盡都在王府中供養。
説起來,除了當年留下的那點不甘心以外,也就再沒什麼了。
隨着李匪封王,再要娶到秦人貴女為妻,他們這些人也將水漲船高,成為吐蕃低地,或者是大秦西北治下的實權人物。
而這個時候,也沒什麼人能夠將歸義王府中最得用的謀士跟拜火神教餘孽聯繫在一起了,大搖大擺的出入秦人京師長安,也不會過多的擔心什麼,即便是作為歸義王的使者,面見大秦皇帝陛下,也不用擔心有什麼人會跳出來指認,突然掉了腦袋。
當然,如果去長安不用見到那位大將軍就更好了,因為每次見到那個人,不但會勾起當年的回憶,而且,在那人審視的目光當中,渾身都好像受到凌遲之刑般痛苦難言,其中,最難以忍受的其實還是那種常人不敢想象的屈辱。
在那人的目光之中,會讓人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成為一具屍體,那樣的經歷,讓他每次都要難受很長時間,在這段日子裏,恐懼會時刻伴隨在他左右,讓他想起當年從蜀中一路去到吐蕃的路途,也讓他屢屢發誓再也不會出現在對方面前。
還好,這次攻伐西夏沒去面見那人,不然的話,以他如今的身子骨,還能不能撐過這一路艱辛,真的是兩説着呢。
當然,見過了那樣一個人之後,這世上,能讓他心懷恐懼的人,也就沒多少了。
這些高地人,不論出身如何,其實在他眼中,都不過是些穿着獸皮,茹毛飲血,只能看見巴掌一樣大小的青天的野蠻傢伙罷了。
秦人志在天下,而這些傢伙,卻只想搶些東西回家,與當年那些胸無大志的蜀中亂匪頭領們沒什麼兩樣,若再加上一句的話,也是同樣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他們只配做別人手中的刀劍,卻還不是最鋒利的那一把,攻城不過三日,便已氣餒,算什麼英雄好漢?
又不會察言觀色,還有臉大聲説話,真真是讓人不齒的很了。
這還是高地上最大部落的首領,看上去也不過是一勇之夫罷了,難改當年的吐蕃帝國如今如此之沒落。
想着這些,他微微垂下頭,好像什麼都沒聽到一般平靜的抿着酒水,他有些疲憊,不願再多想什麼了,以他如今的年紀,隨軍征戰已經有些勉強。
但他也知道,王爺斷不會將他留在低地,所以知趣的自請隨軍而來,總比被人強拉來要好一些。
這樣一個場面,他也向來很少説話,這些吐蕃蠻子除了他們的神明,最敬的是那些英雄好漢,越是殺人不眨眼那種,他們越是佩服,方半儒雖也殺人不眨眼,但顯然,卻並不在此列……
而那邊廂,歸義王李匪特有的,讓人聽着便覺親近的豪爽的笑聲響起,不可否認的是,曾經的馬匪頭子,已經有了獨屬於他自己的威嚴和儀態。
“麻哈羅,我的兄弟,你跟隨我來到這裏,白犛牛部的勇士在為我拼殺……你的情誼,我又怎麼會不記得呢?”
説到這裏,李匪臉上神色漸轉肅穆,“血總不會白流的,党項人終歸要付出代價……”
“我想,離城破的日子已經不遠了,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一個粗壯的低地首領先瞪了麻哈羅一眼,呵呵笑着便道:“有您帶領我們,明天太陽出來的時候,走進王庭的黃金大門,別碌阿贊也不會覺得奇怪。”
許多低地首領都笑了出來,紛紛點頭附和,只有麻哈羅黑了臉,一雙兇光四射的眼睛四處亂瞄,,但兇悍的低地人哪裏會畏懼這個,多數人都是按住要見的匕首,以毫不遜色的兇狠目光回瞪過來,有的人甚至琢磨着,是不是在這裏,趁着這個機會,立馬殺死這個高地來的傢伙,以免讓佛徒的臭氣沾染了低地人的心。
李匪彷彿對這樣的恭維很是受用,大笑着擺手,讓人們安靜下來,不過他也確實不怕這些兇悍的傢伙們來一場火拼。
他是在馬匪中間長大的,又在秦軍中呆過多年,最不怕的就是手下人較勁,即便動了刀子,他李匪依舊是這些傢伙的頭領,他從來不懷疑自己在這些傢伙中間建立起來的威望。
“王庭華麗的大門也許會向我敞開,但絕對不會是明天……”
一句話,便讓帳篷中充滿了粗魯的笑聲,然後,這位曾經的馬匪頭子張臂壓了壓,“之所以説城破之日已經不遠了,其實很簡單,這幾天你們也應該看到看守城的那些西夏兵卒了,各個都是一副沒吃飽飯的樣子,要不是咱們攻城不順手,這座西涼城啊,早就已經是咱們的了。”
“麻哈羅,我的兄弟,再耐心的等一等吧,我保證,過不了幾天,咱們就會在這座大城裏面飲酒作樂。”
麻哈羅黑瘦的臉上終於泛起了些笑容,在這裏,來自高地的他無疑的孤單的,但這位太陽之子的禮遇,卻讓他感覺很舒服,這些卑賤的低地人只配做太陽之子的奴僕,只有他,流淌着尊貴血脈的高地貴族,才能成為太陽之子的兄弟,當然,等他成為高地之王的時候,才會擁有真正跟對方平起平坐的資格。
而現在,想要成為高地上的王者,卻離不開太陽之子的幫助。
他帶領着部族戰士們來到這裏,圖的就是一個長遠,當然,如果能從中得到另外的好處,比如奴隸或者金銀,以及……太陽之子的信任,那就更好了。
“我的兄長,對於您説的每一句話,麻哈羅都記在心裏,但我想,那些党項人好像並不那麼容易對付……”
話音剛落,便有人跳起來嗤笑道:“懦弱的傢伙,不配跟在太陽之子身後……”
麻哈羅一拍桌子,也站了起來,“我要割掉你骯髒的舌頭,用你的頸血來洗刷你的惡言。”
窩裏反,就是這麼容易,久攻不下的後果,在這一刻也堪堪暴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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