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西斜,疲憊的斥候一隊隊的歸來,偶爾,能看見有些人馬脖子上晃盪着血淋淋的人頭,探報也越來越詳盡。
西夏賊領兵的是個党項人,姓李,卻非皇族,而是皇家賜姓,也就意味着,此人和大秦的一些將門有些類似,必定是祖上立下過不小的戰功,才得此殊榮。
當然,於西夏賊而言,也説不好,他們的許多外戚也被賜予過李姓,人家皇帝或者國相什麼的一高興,什麼都能賜下來,和漢人禮儀多有相悖。
西夏賊的探子多為漢軍部曲,實際上,和金人那邊差不多,這些年,雖説党項人依舊佔據着各處要職,但軍中嘛,用的漢人已是越來越多,不説擱在幾十年前,就算是二十多年之前,這種事也極為少有。
漢人在西夏從軍,多數都是僕軍和負擔,漢人想要騎馬作戰,做夢去吧,佔據了北方大片疆土的異族,對於生活在其上的漢人都有着天然的警惕。
而如今呢,斥候都成了漢人,可見,党項人內裏之腐朽,比之金人也不差什麼了。
越來越多的探報傳入陸相的耳朵,席坐於地的陸相心中越加篤定,但他要趕在後面的傳令兵上來之前,做出決定。
要知道,後面的那位在涼州呆的快要發黴的李將軍,爭功之心可不比任何人差了,傳過來的軍令不會有任何意外,一定是讓他們在這裏乾等,斷不會有什麼見機行事之類的話予他……
兩個營正此時已經湊到他身邊……
此時,其中一個抬頭看了看天色。終於忍不住。“將軍。還打不打了?再等天就黑了。”
另外一個立即接話,還滿不在乎的笑了一聲,“一千對兩萬,別進去了就出不來,不如在這裏等着李將軍率兵上來,也還安穩……不犯錯,就怪不到咱們頭上。”
“西夏賊立足未穩,正應該上去較量一番。讓這些狗孃養的嚐嚐咱們的厲害,等李將軍上來?哼,人家那時寨高池深的,哪裏還有兄弟們立功的機會?”
“你着急個什麼,瞅着這些西夏賊,也就那麼回事兒,不過人家佔了地利,咱們這點人悶頭衝上去,還真不定能得好,死傷多了。咱們能逃得了干係?”
“怕死?當初咱們在草原上,兩萬多弟兄。一個衝鋒,就把乃蠻部六萬騎軍衝了個稀巴爛,如今咱們四條腿的還能怕了兩條腿的,説出去可不得讓人笑話?”
“那是大帥領兵,兄弟們自然敢死向前,不然可不是墮了猛虎武勝軍的名頭?”
兩個人在旁邊一唱一和,配合的相當默契,一邊説着,兩人的眼睛卻從來沒離開過陸相,只是陸相帶着面甲,旁人又哪裏看得清他臉上的神色如何?
兩人説着説着,不免心中嘀咕,他奶奶的,以後老子也弄個面甲帶上,起碼能混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名頭不是。
實際上,這樣的試探也只能説明,主將威望不足,別看三人皆都出身國武監,有着同窗之誼,也都算是宿識,但騎軍和步軍的區別,卻像一道鴻溝,將他們分隔開來,陸相跨越了這條線,手下人等眼紅之餘,難免有些不樂意。
不過話説回來了,陸相在猛虎武勝軍中頗有威名,還能壓得住他們,換個人來,不定有多少難聽的話等着呢。
直到兩個人説的有些口乾,心裏不知是該咒罵這西北的鬼天氣,還是該埋怨眼前這位同窗兼上官沒有半點膽氣的時候。
一直沉默的陸相終於開了口,“咱們再等等,嗯,馬也歇的差不多了,傳令下去,全軍上甲,都打起精神來,一會兒哪個軟了腿兒,拖累了大夥兒,不用西夏賊動手,我就砍了他的腦袋。”
聽了這話,兩個營正噌的一聲便站起身來,同時一抱拳,大聲道:“遵令。”
西北日頭落的晚,這一等,又是許多時候過去……
“報,西夏賊已經開始埋鍋造飯了……”
陸相一下站起身來,順勢舒展了一下筋骨,望向來路,臉上露出些笑意,果然,傳令的人還沒來……這一戰的功勞,是他們的了。
扭過頭的他,眼睛中已經慢慢浮上了一些血絲,翻身上馬,厲聲道:“傳令,全軍上馬,隨我來。”
鎧甲碰撞之聲大作,這個時候的騎軍,已經變得分外的不同,戰馬胸口,以及臀部,都已經包裹上了細細的鍊甲,馬上的騎士,從頭到腳,也都變得銀光閃閃。
這是國武監匠作科的傑作,細小的鐵環,串連在一起形成類似於軟甲的甲冑,在防護力度上,稍遜於厚實的板甲,但重量上卻輕了不知多少,在穿戴起來後,又不影響戰士的靈活……
當然,這些東西的造價是非常高昂的,但與板甲相比,只是人工上多有損耗罷了,真正論起價錢來,卻比板甲低上一些。
這樣的甲冑,也定然不會配在步軍身上……
説起來,這是給西征大軍的將領們準備的好東西,但在大將軍趙石一句話間,就扔給了前鋒各部騎軍。
實際上,穿上鍊甲,內襯棉衣,已經讓這一支騎軍完成了從輕騎兵到重騎兵的轉變。
這樣的騎兵,不適合長途奔襲,卻是步兵們的夢魘……
馬蹄聲大作,一列列騎士,策馬跟隨在戰旗之後,進入五馬峽南口。
五馬峽並不算長,卻很寬闊,這也是這裏不能作為要隘的重要原因……
很快,騎兵們順着已經乾涸了不知多少年的河道,便來到了峽谷的中段。
戰旗之下的陸相,慢慢勒住戰馬,舉起手臂,整個騎軍緩緩停了下來……
陸相抬頭望了望,左邊高處隱隱可見一株老樹,屬下立有一碑,他從斥候口中已經知道,那便是五馬碑,也是西夏馬氏祖墳所在,當年西夏朝廷賜文,以記馬氏之功。
可惜,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如今幾百年過去,馬氏一族和許多西北部族一般,都已經銷聲匿跡,不復存於世上了,只留下這麼一座石碑在這裏受那風吹雨打而已。
陸相輕蔑一笑,猛的抽出腰間戰刀,一把將馬側圓盾摘下來扔在地上,也沒什麼振奮人心的言語。
只是告訴道:“棄盾,各部散開,攻擊陣型,衝出去……”
傳令之聲四起,隨之便是刺耳的鋼刀出鞘聲,不像草原胡騎,戰前會大喊大叫,提升自己的勇氣和血性,秦軍這裏,只有森嚴的軍律,騎士們在沉默中最後整理着盔甲,安撫着騷動的戰馬,紛紛將盾牌扔在地上,不經意間,殺氣已經凝聚成型,所有人的呼吸都慢慢沉重了起來。
隨着陸相鋼刀前指,整個騎軍慢慢湧動了起來。
戰馬開始小跑,漸漸成狂奔之勢,在奔馳當中,訓練有素的騎士們漸漸拉開前後距離,以戰旗為鋒矢,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錐形。
馬蹄聲終於像鼓點般響起,震動着大地,迴盪在峽谷之中,好像悶雷般,隆隆作響,乾涸的河道上,戰馬狂奔,煙塵四起。
西夏人並沒有將營寨立起來,來到這裏,西夏人從上到下,都很疲憊,誰也不願動彈,探子的回報,也讓將領們安心。
秦人雖然已經到了南口,但只到了千多人馬,諒他們也不敢過來。
西夏人很放鬆,實際上,這種大戰前的放鬆是分外難得的,也可見,漸漸脱離左廂軍司轄制的靜塞軍司,也確實有那麼幾分底氣。
只是,在如今的西夏軍中,放鬆和懈怠之間已經分不清了,即便靜塞軍司司主阿綽有着西夏名將之稱,也難掩軍中之頽氣。
靜塞軍司之所以堪稱西夏精鋭,不但因為他們曾跟隨李元康數伐金國,也因為他們在平剿各處亂匪的戰事中,立下不少戰功。
如今秦軍遠來,還敢出城溺戰,足以説明,靜塞軍司上下之魄力,事實上,局勢也很明瞭,秦軍十餘萬撲向韋州,只一處五馬峽怎麼可能守得住?
無非是想趁秦軍遠來疲憊,欲要挫其鋒芒鋭氣罷了,這乃戰陣之常理,不用細表。
只是他們太過於放鬆了,大營中飄着酒肉香氣,歡聲笑語不斷,間或還能聽到幾聲女子的尖叫。
所有人都在享受最後難得的平靜時光,等待着夜晚狂歡的開始,不能怪他們懈怠,因為靜塞軍司擋在秦人大軍的路上,之後必定是連場的血戰,韋州能不能守得住,大家夥兒能不能倖存下來,誰的心裏都沒底。
不如趁此時樂上一樂,誰知道過後還能不能有機會享受了?要知道,帶兵來攻的,可是秦人將軍中最兇狠殘暴的那一位。
而在營中漸漸歡騰,篝火點燃,夜晚即將降臨的時候,大地好像輕微的顫抖了起來……
戰士們臉上還掛着笑容,有些人開始疑惑的望向周圍,但一些經過戰陣洗禮的老兵,已經猛的跳了起來,恐懼的望向峽口方向,然後便有人嘶聲呼喊,“秦人,是秦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