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到這裏,胡烈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收斂了起來,看上去分外鄭重。
“國武監操典,乃國武監頭等大事……大帥也一直在説,這不是一個人的事情,需要許多人為此羣策羣力,今日邀諸位前來,就是想請諸位鼎力相助,讓我國武監有個立足於世間的根本。”
到底是軍人,幾句話的工夫,已經將意思説的明明白白,乾脆的很,沒有半點的轉彎抹角。
不過在其中幾個人聽來,並不舒服,與其説是邀請,不如説的變相的傳達軍令。
不用問了,這肯定是晉國公本人的意思,在國武監操典這樣的大事上,胡烈的身份也決定了他的份量不夠,斷不會冒冒然的自行其事。
吳小妹則琢磨了下其中的味道,心中不由有些恍然,這麼多年過去了,還要將這些人請到一起來,在國武監馬場這樣等同於私宅的地方説起此事,看來啊,國武監操典的編纂還在進行當中,離着問世還遙遙無期呢。
這些話也明白的告訴了她,山長大人對此事已經極為不滿。
“這是大帥的意思?”
先開口的竟然是噠懶,而這句問話,也顯示出他並沒有明白這話裏藏着的諸多味道,問的很是多餘,而且,也很得罪人。
若是旁人這麼問,胡烈的反應不好説,但噠懶問了,則又不同,他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為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隨後,噠懶呵呵一笑。抹了一把花白的大鬍子。“大帥説什麼。就是什麼,要俺怎麼着都行,只是噠懶可不識字……”
胡烈嘿嘿一笑,道:“大帥説,許多識字的人,也不過就是識字罷了,在座諸位的本領,可不在識不識字上面。”
話音未落。那邊啪的一聲,已經有人拍了桌子,席上年紀最大的那位鬧了,瞪着眼睛,吹着鬍子就道:“識字,問學之初也,離於懵懂,後可曉天理,明世情,此為世間之正道也……”
説起來好笑。桌上的男人當中,就老頭兒一位飽學之士。到是女人中,陸晨和吳小妹,都讀過不少的書本,還聽得懂他到底在説什麼。
頓時,桌子上的人齊齊埋頭喝酒,這話茬誰願意接誰接去吧,到是瑪麗安娜,求知慾非常的濃,瞪着那雙總是流轉着若有若無的媚意的眼睛,聽的聚精會神,嘴唇蠕動,想要稱讚一下對方的學問,但最終還是將話嚥了回去,這個老頭兒和草原上的那些汗王,甚至説大多數的男人都不太一樣,對她從來可都不怎麼友善。
一本正經説話的時候,雖然讓她覺着很有……嗯,氣度,卻也讓她不自覺的有些畏懼……
胡烈的嘴角抽動了幾下,心道,這位崔先生可是越來越倔了。
當然,他也明白,老頭兒這麼激動,也是有着原因的,因為齊大人在的時候,編修國武監操典,弄了很多聖人文章進去。
這也還罷了,聖人的學問,無疑是這世間最大的學問,國武監操典裏面,必定不會少了聖人教誨。
但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齊祭酒主持編修國武監操典,各篇開篇之語,必定是大段大段的聖人之言……
這也還罷了,你説滿篇的之乎者也又算什麼?
若真這麼編出來,廣瞧明白他們寫的是什麼,就得難為死一羣廝殺漢,還哪裏有那個時間操演?國武監中的生員們豈不都成了書蟲?
所以,如今國武監操典確實正在大改,齊祭酒所謂的以聖人教誨為先,鋪之以軍陣之學的編修方略,已經被徹底摒棄,更開始大片大片的刪除聖人文章。
這裏面,無疑就有老頭兒的心血,所以,提到國武監操典,便有些激動也是在所難免。
讓胡烈有些不滿的是,老頭兒與大帥有着師生之誼,卻沒去大帥面前理論,揪着他一個小人物兒發火兒,又算哪門子的聖人道理了?
本來,今天就沒打算請這位過來,但老頭兒不知從哪得了消息,上趕着過來了,唉,真是麻煩啊……
心裏嘆了一口氣,胡烈也只能連連點頭,趁着長篇大論的間隙,才道:“小子讀書少,整日裏胡言亂語,您也別計較,咱們還是説正事啊,説正事。”
老頭兒餘怒未消,但他心裏也有數,那位便宜弟子如今可不是鞏義縣的小小團練使了,那個時候他要乾的事情,就沒人能攔得住,遑論是現在了。
瞅瞅滿座這些人,就能明白,其人對讀書人的輕蔑和反感,當初為其開蒙之時,就隱約的感覺到,那位雖然沒説過什麼過頭兒的話,但對聖人教誨,卻大多不以為然,可以説是天生的武人心性,改也改不過來。
但説起來,與那些整日裏舞槍弄棒,連書本也不願碰上一碰的武夫又有不同,他這位便宜弟子是能讀進去書的,而且,只要沒有引經據典,便能讀的極為明白通暢,對裏面的聖人道理,比一些讀書人看的還要通透幾分。
而且,如今還在教武人們讀書識字,然後成軍,這一切,已經可以看做是兵家之學的延續,現在又編國武監操典,引世間雜學入內,對儒家之學依舊不屑一顧。
想到這些,老頭的火氣不知不覺也就消了,心裏滋味莫名,最終,嘆了一口氣,擺了擺手,道:“行了,老夫替你説吧,諸位皆有一技之長,國公的意思是,萬不可敝帚自珍,有所藏私……”
“國武監操典若成,必為世間之學……增色不少,能治一學,列入其中,將來後世子孫,當可記得諸位姓名,流芳千古不一定,但蔭及子孫卻乃易事,諸位考量一下……”
“國公那裏的意思恐怕是想讓諸位主持編修……言語務求淺顯易懂,識不識字……嘿嘿,確實不太要緊。”
老頭兒有些落落寡歡,但説的話卻極有條理,一下就能讓人聽的明白,胡烈那邊臉上立即堆起了笑容,豎起大拇指道:“還是您老的學問高,大帥正是此意……”
這會兒他也不藏着掖着了,“而且,大帥還説……嗯,世間的學問沒有高低貴賤可言,看的是得不得用,比如説啊,胡人到了咱禮儀之邦,嗯,長安,會説漢話的就要便利不少,而漢人去了胡地,嗯,草原,會説幾句胡語的,不定就能免了殺身之禍,找到處帳篷,還能跟主人把酒言歡,而不是因言語不通而動刀子。”
他本就不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這會兒見老頭兒不知怎麼不來添麻煩,而且還能幫襯幾句,這興致立馬上來了。
“又比如説這匠人啊,修橋補路什麼的都少不了,而且,咱們這些人手中的刀槍弩弓都出自匠人之手,拿在手裏在戰陣上是能保命的,憑什麼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碗就罵娘?匠人比旁人又沒少了什麼,不偷不搶,都憑手藝吃飯,差了哪兒了?”
“還有啊,商人往來道途,賺的也是辛苦錢,雖説有時嘴臉難看了些,但總歸也有好人的吧?”
最後有點言不由衷,當時就有人撲哧一聲樂了,胡烈説的正高興,當即不滿道:“笑什麼,大帥説了,商事上是一篇大文章……”
那邊笑的人立即不滿了,不客氣的道:“大帥説,大帥説,你這點見識,都是從晉國公那裏聽來的吧?正事還沒説完呢,你問問,誰耐煩聽你的這些胡言亂語?”
胡烈雖然年輕,但在國武監,敢跟他不客氣的人真的不多,不過説話的人就是其中一位,出身香侯府的女人,到了哪裏,都有着這樣的底氣。
“嗯,嗯,那咱們趕緊説正事。”待得看清説話的是誰,胡烈沒骨氣的立馬軟了。
吳小妹在旁邊看的熱鬧,感覺這一趟真的沒白來。
但胡烈這些話,雖有些凌亂,卻還是讓她感覺到新鮮,工匠,商人,嚴格的來説,皆乃賤業,按照古往今來的大道理而言,因他們家無恆產,易生亂事而為人所輕賤。
而按照儒家之言來説,一個是奇技淫巧,玩物喪志的典範,一個則是無信無義,滿身銅臭的代表。
但反之一想,沒了他們,成嗎?肯定是不成的,就像自己這些武人,往大了説,保家衞國,上護君王,下衞黎民百姓,往小了説,也是靠本事在養家餬口,憑什麼就要居於讀書人之後,為那些自詡聖人門下的文人所輕?
以前,也許只是一些隱約的想頭,他們這些將門之後,其實還是很羨慕讀書人的風雅以及淵博的見識的,但現在,卻好像在她面前打開了一扇門,直可清晰的看到門後的景緻,頓時便有豁然開朗之感……
(一更,阿草努力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