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仙時常隨楊凌外出,只當是表哥寵愛自己,也從不多加懷疑,豹房之名她也已經聽説過了,那時平民百姓常常聽説豺狼虎豹,可是真正見過的少之又少,唐一仙聽説有機會見到這些山中猛獸,為之雀躍不已。
楊凌將她帶到豹房,正德早換了校尉官服,和一眾宮婦、太監在院中等候,解語、羞花也按照正德囑咐穿了尋常衣物,她倆原本就來自民間,更是看不出絲毫破綻。
唐一仙見了正德也十分開心,笑着打招呼道:“小黃,你的《殺邊樂》做得如何了?”
正德喜孜孜地道:“已經寫出了半闕,一會兒找機會彈給你聽。”解語羞花細細打量,見這位唐姑娘薄羅衫子薄羅裙,緋紅繡金石榴色,明明大金大紅最是俗麗,穿在她身上豔麗無儔,果然是個難得的美人兒。
她倆也算姿色殊麗、千里挑一,否則也不會被送進宮來,可和唐一仙一比,無論姿色、氣質,頓時便落了下乘。
楊凌對唐一仙低聲道:“這裏是皇上行宮,你隨這些宮女太監們去虎豹園走走,不要四處亂跑,表哥辦完公事就去接你回來。”
唐一仙含笑應了,楊凌走前幾步,示意正德靠近,稍稍拉開與眾人的距離,輕聲問道:“臣聽説張公公和劉公公生了嫌隙?”
正德滿不在乎地道:“全是吃飽了撐的,這兩個傢伙以前還好些,自打各自掌了些內司衙門,常常要拌幾句嘴的,老劉總想管着他,張永又不服管,朕當和事佬都當煩了,你和他們也都相熟,今日擺了酒,你替朕勸勸他們。”
楊凌心中有數,點了點頭,便隨着小黃門去了。
走到正德平素居住的大房側廂,小黃門站在門口,小聲道:“大人,兩位公公都在房中,您請進。”
楊凌見他害怕的樣子,不禁一笑,伸手推開門走了進去。繞過屏風,前邊一張碩大的黃梨森桌子,上邊擺着山水八珍、珍饈美味,劉瑾和張永隔得老遠,對面而坐,惡狠狠地瞪着對方。
楊凌走進房中,兩人眼珠動了動,瞟見是他,見對方沒有言語,生怕氣勢上弱了,所以也一動不支,仍是死死盯着對方。
楊凌左右看看,默不作聲地居中坐了,拿起筷子挾了片犴鼻慢慢嚥下,然後又來了口魚唇,拈起玉杯輕抿着羊羔貢酒笑眯眯地道:“劉公、張公,二位都是當今皇上做太子時就在身邊侍候的人,也算是多年的朋友,如今飛黃騰達,都已做了人上人了,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二十四司衙門又大半掌在兩位手中,可以説是事事順心,怎麼反而鬧起了彆扭?”
張永拈起杯酒一飲而盡,眯着一隻烏青的眼睛冷笑道:“你問他!”
楊凌笑吟吟地轉向劉瑾,劉瑾摩挲着紅腫的臉頰,撇嘴道:“十二團營皆在司禮監轄下,你可曾把我這個司禮監掌印總管放在眼裏?自你要求咱家給令兄一個官職被拒後,就懷恨在心,咱家的命令你就開始陽奉陰違,推諉再三,那些臭事要我一一説出來麼?”
張永臉一紅,恨聲道:“你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哥哥現在還不是在陝西布政使司衙門做了官?這且不提,我問你,斷我餉銀,要我去向內廠楊大人討餉銀是何道理?”
現在楊凌就在眼前,張永這麼説讓劉瑾臉上很掛不住,他訕怒道:“築造皇陵、新帝登基,河南賑災、邊關大戰、北疆互市、南疆開海,哪一樣不要錢?韓文那老匹夫把六部官員全打發到爺父這來了,弄得現在銀子都支到明年去了!
咱家只是讓你緩上一緩,容咱家騰出空來,你馬上摞臉子,譏訥我這個司禮監總管是個沒用的擺設,咱家隨口一句氣話你就當了真?”
劉瑾越説越怒,“砰”的一拍桌子道:“楊大人在這,咱家也照樣敢這麼説,你姓張的別拿着雞毛就當令箭,你這個京營首領還不放在爺們的眼裏。”
楊凌這才明白原委,劉瑾對他不滿,甚至正在暗中對付他不假,不過目前朝廷用度緊張也是事實,他説的這幾件大事前前後後全是皇上最關心的事,劉瑾這人十分機靈,自然分得出輕重緩急,哪件能討皇上歡心先辦哪件,當然……儘管這麼緊張,他自己該撈的那份肯定還是沒落下。
不過,楊凌可沒忠厚到真那麼好心,會一門心思説合八虎中實權最大的兩大太監和好,以便有朝一日對付自己。他舉起雙手,左右安撫道:“兩位公公息怒,息怒息怒,劉公有劉公的煩惱,張公有張公的難處,咱們可以慢慢商量嘛。”
“劉公高高在上,要調度銀兩,協調各部,現在不止內廷,就連六部都要仰仗劉公撥銀嘛,這內廷外廷關乎天下,自然要顧及輕重緩急。張公着急也並無不對,常言道皇帝不差餓兵,張公手下十幾萬兄弟,這沒銀子花都給張公臉色,能不愁麼?”
劉瑾覺得楊凌這番話説的入情入理,十分公道,把自己誇得勞苦功高、權勢通天,唯一的遺憾就是皇上不在這兒,沒聽到這番評價,所以臉上不禁浮起一絲笑意,胸脯兒也挺了起來。
孰料張永一聽,直如火上燒油一般,剎那間三花聚頂,五氣朝元,怒氣值全滿:好啊,你高高在上,內廷外廷
廷六部九卿全得看你臉色,陪着笑臉求你撥銀子。我呢?沒有餉銀可發我被十幾萬大軍背後罵得狗血淋頭,都是侍候太子爺辛辛苦苦混到今天,憑什麼我就得這麼倒黴?
張永立即還以顏色,也“砰”的一拍桌子,大聲道:“好!你有難處就算咱家説錯話了,我只問你,什麼時候給我撥銀子?”
“喲嗬。有求與我還這麼橫?”劉瑾被逗樂了,眥着牙道:“什麼時候給銀子咱家也説不準,山東押來的税銀奉聖諭直接轉松花江船廠了。餉銀晚發個把月的事又不是現在才有,成化年間、景泰年間……”
張永一杯水酒潑了過來,罵道:“你放屁!山東的税銀進了松花江,那兩廣的呢?四川的呢?一個是前天,一個是明天運到的,你當爺們不知道?”
劉瑾抓起杯子,連杯帶酒擲了過去,喝道:“你混帳!司禮監是你當家還是我當家?”
一時間杯盞盤碟亂飛,楊凌抓起桌布遮在臉前,笑吟吟地道:“二位助手,稍安勿躁,此事大可從長計議,大可從長計議……”
明晃晃的鐵鈎子上懸着一塊新鮮的豬肉,一頭金錢豹敏捷地躍起,吼聲中將它叼了下去,鐵鈎一陣搖擺,唐一仙懸着的心放了下來,拍着胸口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那鈎子那麼鋒利,真怕那豹子笨笨的,一口下去把自己像條魚似的鈎在上邊。”
正德笑道:“不會的,這豹子喜潔,那肉沾了泥它不喜歡吃的,而且它極機警,一條鐵鈎是不會有礙的。”
唐一仙“嗯”了一聲蹙起秀眉道:“以前只聽説虎呀豹呀,就是從來沒見過,今天總算長了見識了,可是這些猛獸看看也就算了,總是不如花草鳥禽得趣,看見這些血淋淋的到底有些不舒服,對了,你住哪兒?那半闕《殺邊樂》做好了?我去看你演奏一下可好?”
“好!”正德欣喜地想去拉她小手,忽地醒悟不妥,便呵呵一笑道:“你跟我來。”正德引着唐一仙左拐右拐,穿過小樹林來到一處靜舍。正德這幢豹房絕不講究什麼環境奇花異草,建築金壁輝煌,全然追求自然和野性,所以圈進的很多地方都保留了原樣。
這處靜舍前方是一片草地,幾株高大的榆樹、槐樹綴滿一串串榆錢、開滿一串串槐花,清香陣陣撲鼻。
只有解語羞花和兩個小黃門尾隨了過來,唐一仙見了這靜舍疑道:“這是你的住處?”
正德笑道:“哪裏,這處演樂靜舍是給皇上準備的,可是皇上從來不來一趟,皇上知道我懂得樂器,平時便安排我照顧這裏。”
唐一仙疑心去了,抿嘴笑道:“原來如此,你倒攤個好差事,正好公私兩便。”
雅室靜舍,佈置的雖簡樸而不凡。正德在一架古琴前襝衣而坐,雙手輕輕撫上琴絃時,臉上的神情變得肅然,眼神澄澈,帶着一種難得一現的認真。
修長的手指一撥,琴音攸揚又止。隨即,一個個音符才跳動起來,一片蕭殺之氣撲而來,像隨風而去的蓬草,像拂面而來的黃砂,像振翅北飛的歸雁……
唐一仙眸中閃過一絲異彩,隨即輕輕閉上雙目,隨着正德的琴音感受着他指下表述的意境:浩瀚沙漠中醒目的一道狼煙挺拔而起,長長的黃河上西下的太陽鮮紅如血。數行歸雁北翔,只見大漠黃沙浩瀚無邊,荒涼中,孤零零的烽火台燃起的那一股濃煙格外醒目。
唐一仙喃喃道:“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子秋點兵,以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她忽然撮唇而嘯,淒涼的簫音隨之響起,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旌旗遠遠自天邊撲來……靜舍外,忽傳來虎嘯豹吟,更增一片蕭殺……
曲音忽地戛然而止,過了半晌,正德忽然張開雙眼,啓齒一笑,又恢復了調皮和帶些輕浮的氣質,問道:“我這半闕《殺邊樂》如何?”
唐一仙擊掌讚賞道:“妙!”
唐一仙抿嘴笑道:“你那下半闕要演奏何種意境?”
正德眉毛一挑道:“自然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大明天軍驅除韃虜,揚威於天下。使四海皆知:敢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正德剛剛説完,一個小黃門急匆匆跑來,急急叫道:“黃校尉,楊大人請……要你馬上前去。”他還不習慣對皇上這麼説話,彆扭得出了一身躁汗。正德忙起身迎上前道:“出了什麼事?”
小黃門低低訴説幾句,正德頓頓腳回頭道:“唐姑娘,楊大人等議事,有份由我收藏的重要文書找不到,我去去就來。”
唐一仙脆生生地答應一聲,正德帶着那小黃門急急地去了。
羞花見正德對唐一仙形影不離,正自焦灼不知該如何把他調開,想不到天從人願,這一喜非同小可,連忙向解語使了個眼色。
解語會意,笑盈盈地對守在門外的兩個小太監道:“勞煩兩位公公去取些開水來,給唐姑娘沏杯茶喝,走的;乏了,咱們先在這兒歇歇。”
她二人雖是宮婦打扮,兩個小黃門卻知道是皇上極寵愛的女人,而那位唐姑娘
……看皇上那架勢,恐怕將來比娘娘還要了得,本來就想巴結呢,一聽這話兩人應了一聲,飛也似地去了。
二人回到室中,解語將琴抱到一邊,三人挨着矮几坐下,羞花笑語道:“唐姑娘請稍坐,一會兒茶來咱們聊聊天、歇歇腳兒。”
唐一仙忙道:“兩位姐姐不必客氣,這裏是皇家苑林,能有幸來訪,已是幸甚。”
解語道:“楊大人貴為侯爺,姑娘是楊大人的表妹,身份和咱們這些服侍人的沒得比的,還這麼客氣有禮,真是……對了,反正閒着也沒事可做,我們姐妹會變小戲法兒,平時沒事也常拿來互相玩笑,姑娘想不想一試?”
唐一仙好奇地道:“什麼戲法兒?”
羞花嗔了妹妹一眼,解釋道:“這戲法兒我發妹妹平素無事常用來解悶兒的,姑娘如果想見識一下就讓妹妹表演一番。”
唐一仙笑道:“好啊……可是要怎麼做呢?”
解語嘻嘻一笑,伸手從頸上解下一塊小小的玉佛像,拈着繩兒輕輕擺動,放柔了聲音道:“姑娘,你就當自己要睡着了,全身放鬆了莫使力氣,眼睛看着這塊玉佩,輕輕的……”
正德匆匆跑回廂廳,只見張永和劉瑾正圍着桌子追打,滿地杯盤狼藉,楊凌站在一邊跺着腳,抖着身上淋漓的汁水,立即大吼道:“住手!”
劉瑾和張永停住了腳步,呼呼地喘着怒目而視,正德怒道:“你們有完沒完?這回誰先動手的?”
劉瑾和張永搶着道:“他……”
正德一瞪眼,喝道:“閉嘴!楊卿,你説。”
楊凌的目的不過是讓這兩位仁兄徹底鬧翻,可不想因此耽誤了國事。因此他不偏水倚將實情説出,又替兩人説了幾句情,然後低聲道:“皇上,現在處處都用銀子,國庫確實捉襟見肘。只要遨過這一年,這收益就源源不斷了,也不必讓他們兩個都不高興。
內廠的銀子撥去陝西一省儲糧備荒佔了多半,如今江南開海,這筆大買賣總不能少了皇家的份兒,所以剩下的銀子我全拿去以皇室的名義開辦商團了,這樣一來江南豪族入股也安心不是?京營餉銀嘛……下個月應該就能週轉開來。這個月不如暫把京師王侯公卿投資車馬行該付的紅利挪借一個月,以內廠的名義借,諸位王公能放心。劉公公也能拈記着早點還,您看如何?”
正德一聽這也使得,於是又狠狠訓斥一番,然後説出了楊凌的主意,張永聽説楊凌費盡周折幫他挪支餉銀,十分感激。他應承了皇上,又向楊凌道謝一番,這才告辭離去,自始至終不看劉瑾一眼。
劉瑾見狀憤怒,心起:“以為攀上了楊凌就了不起了?哼!待我將他調出京城,收攏了朝中百官,再慢慢地消遣你!”
打發了這兩個活寶離開,楊凌笑道:“算了,時日久了,他們的氣也就消了,那時臣再設宴勸他們和解。”
正德恨恨地道:“好好的心情,都被這兩個混蛋給攪了。”
他忽又轉怒為喜道:“楊卿,朕創作的《殺邊樂》,一仙姑娘十分喜歡,她的造詣比朕深得多,真想有機會與她合創此曲。”
楊凌輕輕一嘆道:“仙兒和皇上性情相投那是最好,臣看得出她喜歡皇上,隔上些日子不見,就會想要臣帶她出來,只是……她天真爛漫、心直口快,和後宮大家閨秀出身的后妃們大不相同,臣真是擔心……”
正德眉毛一揚,凜然道:“擔心甚麼?唐姑娘若是不喜歡朕,那朕沒話説,我唯一不會也不想勉強的人就唯有唐姑娘一個。唐姑娘若是願意和朕共渡一生,那麼普天之下誰也別想委曲了她。朕是天子,還護不了朕最愛的女人?誰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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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我,你的名字叫什麼?”
“我叫唐一仙。”
“我是問你真實的姓名,你的真名實姓叫什麼?”
“我就叫唐一仙。”唐一仙臉上嬌憨純真的表情不見了,眼神發直,怔忡地答道。
解語和羞好對視一眼,又問道:“好,唐一仙,告訴我,你是什麼人,從哪兒來,要仔細地想,你是楊凌的什麼人?你從哪兒來?”
“我……”唐一仙忽然捧住了頭,眉心蹙起,顯得十分痛苦。
羞花目光一閃,對解語俯耳道:“有古怪,她掙扎着不想回答,這裏邊一定有秘密,再問她。”
解語輕輕擺動着玉佛,柔聲道:“你不是楊凌的表妹,對不對?你叫唐一仙,可是你不是楊凌的表妹,告訴我,你從哪兒來,你到底是什麼人,他為什麼要認你做表妹?”
唐一仙的眼瞼急速地眨動着,額頭沁出了細汗,她想要睜開眼睛,可是就像陷進噩夢始終無法擺脱,腦海中一幕幕既陌生又熟悉的畫面飛快地閃過,弄得她都快噁心得吐了。
“我是什麼人?我從哪兒來?”唐一仙的身子忽然劇烈地一震,雙眼猛地睜了開來。解語羞花見狀大駭,中了懾心術的人,心志被迷惑,沒有把她喚醒前根本不可能自己醒過來,她怎麼居然掙脱了束縛?
兩個姑娘萬萬想
不到她們以懾心術要眼前這個女孩吐露的心中秘密,對她自己來説,也已深埋在記憶深處。高文心的醫術雖然高超,可是人腦實在是複雜的器官,以她的本領也不能保證是否能夠醫好,但是她的針炙已經起了作用。唐一仙深埋的記憶現在只差一道啓開那門扉的鑰匙。
而解語、羞花的懾心術,就起到了打開記憶大門鑰匙的作用,在這一刻,她深鎖的記憶全都想了起來,被封鎖的那一塊神志和意識,只是被禁閉起來,能夠感知外界但不能反饋出來,催眠是一種互動的心理暗示,既然不能反饋,所以這一段意識和神志便沒有被催眠。
記憶一旦恢復,那段受損的神志清醒過來,她清楚得記起了方才所發生的一切,也自催眠中掙脱了出來。
羞花為人機警,立即按下解語手中的佛像,笑道:“這個遊戲是不是很好玩?可以讓人暈暈沉沉的,會像説夢話一樣,我和妹妹時常互相作弄呢,只是姑娘好像不太適應,臉色都有些白了。”
唐一仙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直視着她。羞花被她看得有些發慌,臉上的笑容也開始漸漸發僵。唐一仙忽然一笑,沉靜地道:“嗯,這戲法兒的確古怪,腦袋暈暈的,搖得我直想吐,呵呵,我這人禁不得頭暈的。”
羞花鬆了口氣,忙道:“這是我們姐妹莽撞了,實在對不住。”
這時兩個小黃門取了水趕回來,説道;“姑娘,我們把水打來了。”
解語忙道:“給唐姑娘沏杯茶,唐姑娘,你先歇歇,靜一靜就好了,我們倆個在門邊候着。”
小黃門取了杯壺茶葉,為唐一仙斟了杯茶,然後悄悄退出門外,解語站在槐蔭下緊張地對羞花道:“她會不會有所懷疑?”
羞花道:“我們又沒有提皇上,縱然她全想起來,我們咬定是在遊戲,她能奈我何?何況,被懾心的人醒來後恍如做了一個夢,只能記起一些支離的印象,不會清楚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我只是……好奇怪,她怎麼可能醒來?”
唐一仙雙手抱膝,下巴搭下膝蓋上,坐在矮几前,心臟仍在嗵嗵地跳着,四肢顯得好虛弱。
她都記起來了,所有的記憶像潮水一般湧進了她的大腦。
自幼被賣入“蒔花館”,成為一秤金粗心培養的搖錢樹,學習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穿衣着裝甚至一顰一笑,原以為她的一生就是要成為一個豔名高熾的青樓名妓。
然後,等到年華即將逝去時,被老鴇榨取最後一分價值,賣給人家作妾,如果……能被個官宦人家或者讀書的士子買走,已是最幸運的結局。
然後,那個下午,大商賈嚴寬要來買走玉兒了,緊隨在他的身後,跑進一位公鴨嗓子的小公子,再然後,又跟進一羣人,姐妹三人的命運從此改變了。
我被贖了身,為我贖身的人是他,那個我最欽佩的敢反抗聖旨的英雄,他是士子、又是官宦,而且年輕英俊、重情重義,得以將終身託附這樣的人,就算做個小妾也是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
那段日子很開心,可是楊大人好奇怪,他買了我們,為什麼提都不提納妾的事,又不當我們是丫環使喚,難道就這麼供養一輩子?然後?他提了官,做了將軍,鮑副參將想害他,我找到了藏有鮑參將罪證的帳本。
追殺……雪兒腳上受了傷,我用帳本引開了歹徒,落崖,王妃娘娘救了我,然後……遇見小黃,對!是小黃説我是楊大人的表妹……我生病了,他一路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可是,他為什麼説我是楊大人的表妹?
唐一仙驀然睜大了眼睛:“是他……小黃就是當初跟在嚴寬後面跑進蒔花館的小公子,撕了聘書,被人打破了鼻了子,他……當時和楊大人是兄弟相稱……”
張永、谷大用兩位公公極大的官兒,是當初陪着他去蒔花館的人,喚他小公子,為什麼大同一路回來,他卻成了小校,他……到底是誰?
嚴寬被他們趕走了,小黃被嚴寬打得鼻子流血,我遞了塊手帕給她,勸他以後不要惹那種人,他説……他説:“誰説我打不過他?我的十段錦功夫三五個大漢近不得身,要教訓幾個小蝥賊還不是易如反掌?只是方才……方才我初次與人動手,一時呆住了。”
“好好好,公子爺一身好功夫,我信了還不成?你的鼻子無礙了麼?沒事了就早些回家去吧。這種地方,還是少來為妙。”在女人面前死撐的傢伙,我只好哄他。
“你不信麼?我要整治那個無賴易如反掌,還有那個什麼狗屁文書,看他拿着當寶兒似的,哼哼,我要取來,也只是一句話的事兒,你不信麼?”
他指着楊大人説:“不信你問他,我辦得到辦不到?”
楊大人説:“不錯,這位公子説得不假,別説教訓那無賴一番,就是替姑娘贖回那份聘書,也着實容易得很。”
唐一仙想到這裏,唇邊忽地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輕輕用下巴點着膝蓋,一字字道:“黃校尉、小黃、小公子,你就是……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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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皇帝和楊凌趕到演樂靜館,見解語羞花等人都在樹蔭下,唯獨不見唐一仙,正德忙上前道:“唐姑娘呢?”
小黃門急忙哈腰道:“皇……”
正德皇帝一瞪眼,小黃門馬上轉了向,改口道:“黃校尉,唐姑娘有些不適,正在房中歇息。”
“什麼?如何不適?方才不是還好好的?”正德和楊凌都搶前一步,急急問道。
解語一副怯怯的表情道:“都是我的錯,見唐姑娘煩悶無聊,和她玩些戲法兒,結果弄得唐姑娘頭暈,我給她沏了茶,正在房中歇息。”
正德一聽頭暈,還以為她賣弄那些翻筋斗一類的江湖功夫讓唐一仙跟着練,不禁嗔怒地瞪了她一眼道:“又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是從小練過功夫,唐姑娘從大同回來,一路生着病,身子虛弱,真是瞎胡鬧。”
楊凌掃瞭解語、羞花一眼,笑笑道:“算不了,又不是紙糊的人兒,我隨着伍侍衞一直在練功夫,自覺略有小成,回去後指點指點她們,整日悶在家中,讓她們把身子練得強健些。”
正德聽了這才不再言語,上前推開房門説道:“唐姑娘,你好些了嗎?楊大人來接你回府了,我那下半闕《殺邊樂》比上闕更難,有機會再找你指點。”
唐一仙下巴搭在膝上,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許久才眨動一下,仍然一動不動。
正德慌了,忙搶前一步,問道:“怎麼了,你還不舒服麼?”
楊凌也急忙趕進來,温聲道:“仙兒,要不要叫郎中來看看?”
唐一仙慢慢抬起頭,扭過臉來嫣然笑道:“我沒事,方才只是有些倦了。”
她放開雙手,翩然起身,頑皮地吐吐舌尖,説道:“走吧。”
正德和楊凌這才鬆了口氣,兩人都未注意到,唐一仙一向靈動清澈的眼神,自從墮崖現身大同後,就被嬌憨頑皮的眸光所替代,而現在,那久違的神彩已重現她的眸中:清澈而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