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堂側廊的羅漢牀上,雪裏梅正逗着兒子玩,快十一個月了,小小的楊大人長得逾髮漂亮,深得眾位姨娘的喜歡。他扶着東西已經能站起來行走了,此刻,楊大人扳着炕頭的窗台,踮着腳尖兒正向窗欞外看,搖搖晃晃地看幾眼,就一個屁墩坐下來。
雪裏梅懶洋洋地躺在牀上,枕着錦枕涼蓆,光着白生生的一對天足,只要楊大人一跌坐下來,她就格格笑着抬起腳託一下。小傢伙穿着開襠褲,屁股溜滑粉嫩、涼潤如玉,雪裏梅大概是落下了楊氏家法後遺症,特別喜歡碰它。
她最近變的特別怠懶,總是喜歡吃酸的,高大小姐妙手一摸,便知道小妮子中了招,已經身懷有孕了。楊家家大業大,添丁進口那是好事兒,韓幼娘喜不自勝。只有玉堂春欲哭無淚:最喜歡陪着老爺玩玉樹後庭花的姐妹都珠胎暗結了,自己的肚子卻沒一點動靜,老天還真是無眼。
這兩天玉堂春纏着高文心,不斷向她討教早生貴子的法兒,弄得高文心哭笑不得,兩個人都正常,那就要等機緣了,這是説生就生的麼?那是有送子觀音的本事,自己的肚子何必還平平坦坦呢?
無奈何,她只好給玉堂春開了些男人、女人進補調理的方子,不過自家老爺身體要緊,她開的都是調精補氣、強身健體的方子,可沒有一味虎狼之藥。
話又説回來,自家老爺不知是練氣練的,還是學了成綺韻的行房三十八法。在牀上那份神勇,常常弄得她魂飛魄散、骨軟筋酥,每次都得連連哀告求饒,癱在那兒好半天還連小手指都懶的動彈一下,也實在沒到藉助藥物的時候。
小傢伙兒又一次跌坐在雪兒姨姨的腳丫子上,他不耐煩地轉過來身來,看到雪兒阿姨正笑吟吟地拈了酸梅乾往嘴裏送,雙眼不由一亮,立即向她嘴裏一指,啊啊地叫了兩聲。
他現在還不會説話,自韓幼娘以下,四個漂亮的母親每天輪番教他叫媽媽,小楊大人仍是老神在在,就是不開金口。但凡需要什麼、想往哪去。他就盛氣凌人地把手一指,簡簡單單説個“啊”字,馬上心想事成。
雪裏梅翹着蘭花指,用兩根葱白似的手指拈着塊梅乾逗引着他,小楊大人伸手抓了兩次都沒搶到,於是把嘴一撇,準備開嚎。雪裏梅忙笑道:“寶寶乖,不要哭,給給給,喏!”
她嘟起嘴,吐出小半塊嚼爛的梅乾兒,小楊大人連忙飛快地爬過來,伸嘴就接,接到嘴裏剛剛抿了兩下,他的小臉就揪了起來,帶着一臉怪異的神氣開始向外吐。
雪裏梅笑的花枝亂顫,她一邊用手接着小楊大人吐出來的話梅乾,一邊格格笑道:“叫你嘴饞嘴,什麼都要,還吃不吃了?喏!”
她櫻唇一張,小楊大人嚇得調頭就爬,小屁股一擰一擰的十分逗人。就在這時,楊凌思索着心事走了進來,他要去後堂得從左右繞過,左邊是琴室,右邊有羅漢牀的這間就是內宅女眷會見女客的地方,平時是家中女眷休息談笑的場所之一,所以楊凌常走這邊。
見楊凌進來,雪裏梅連忙坐起來,理了理鬢邊散下來的頭髮,甜笑道:“老爺回來了,李大人已經回城了麼?”
“嗯,是啊。噯,你就不用起了,陪兒子玩吧,我去韻兒那裏看看她和阿德妮整理的資料怎麼樣了。”
楊凌説着走到炕邊,逗着兒子道:“寶貝兒乖,明天老子帶你釣魚去,來,叫聲爸爸”。
孩子還不會説話,他也只是隨口一説,説完了轉身就走,走到門邊兒上了,只聽牀上傳來兩聲稚嫩清脆的聲音:“爸……爸爸、爸爸……”。
楊凌腳下生風,都已經出了門了,忽地一個‘旱地拔葱’又蹦了回來,武當‘梯雲縱’輕功在他手裏能倒縱兩米半,已經算是登峯造極了。
楊凌喜不自禁地瞧着兒子,一連聲道:“你説啥?快快,繼續叫,叫爸爸”。
雪裏梅可愛的小嘴裏含着一瓣話梅兒,一雙杏眼也瞪得溜圓,驚喜得好象傻掉了。
小楊大人一雙烏黑髮亮的眼睛瞧着老爹,一邊扳着雪兒姨娘的腳丫子,一邊笑容可掬地漫聲道:“爸爸、爸爸!”
“啊哈!”楊凌大喜,他搶過去一把抱起兒子,在他嬌嫩的小臉蛋上好一通親,然後威風八面地道:“誰説男孩子學話晚吶?那得看是誰啊,我兒子是什麼人吶,隨我,聰明呀,哈哈哈哈……。
楊凌説完了喜孜孜地抱着兒子就要跑出去,嘴裏得意洋洋地道:“我帶兒子去給她們瞧瞧,哈哈,你們還天天教,我都不用教,開口就會叫爸爸”。
雪裏梅忙趿起鞋子下地,嬌嗔道:“別介,孩子玩的一頭汗呢,小心吹着,瞧把你美的”。
楊凌忙把孩子往她懷裏一塞,説道:“那你帶着他,我去把幼娘她們叫來”。
一會兒功夫,只見楊凌帶着又驚又喜的韓幼娘、高文心、玉堂春,還有小丫環雲兒闖了進來。
小云懷裏還抱着一隻哈叭狗,這種狗是京師一個養狗的人剛剛培育出來的,楊凌一見就知道是哈叭狗兒,可在當時卻是件稀罕物,京師百姓覺得這種小狗既可愛又稀罕,目前因為少,還只有皇親貴族家庭才買得起,這隻小狗是楊家大少爺的玩伴之一。
韓幼娘驚喜地道:“快讓我瞧瞧,寶貝兒子真會叫爹了?”
只見小楊大人抱着他雪兒阿姨的大腿,正在“爸爸”個不停,雪裏梅笑得前仰後合,眼睛裏都溢出淚花兒來,見了他們進來,格格地笑道:“老爺白高興了,小寶倒是會叫爸爸了,可是隻是會叫而已,他逮着什麼都叫”。
果然,小楊大人瞧見雲兒懷裏抱着他最喜歡的那隻哈巴狗,忙高興地放開阿姨的大腿,一指那哈叭狗,先啊了一聲,然後“爸爸、爸爸”地叫起來。
韓幼娘、高文心幾人忍俊不禁,楊凌哭笑不得,一屁股坐在炕頭,指着兒子道:“你個小混蛋,真給老子做臉,還不如不會叫呢,好啦好啦,不要叫了”。
“爸爸,爸爸……”
韓幼娘幾人笑的更厲害了,楊凌招架不住,只好乾笑兩聲道:“雖然不明白啥意思,起碼他會叫了。嘿嘿,你們想讓他叫,他還懶得理會呢”。
兒子終於會開口説話了,這可是一件大喜事,沒有人理他,韓幼娘幾個人一下子把楊大少爺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地道:“乖兒子、好寶寶。來,叫聲媽媽(姨娘)聽聽。”
小傢伙瞪着一雙黑如點漆的雙眸,驚訝地看看有點神經質的母親和姨娘,然後攸地一轉身,擰着小屁股向楊凌爬去。一路爸爸地叫着,一頭扎進他的懷裏,只撅着個小光腚,顯然是被她們給嚇着了。
玉堂春嘆了口氣,用大腳指在他的光屁股上點了一下,恨恨地道:“這個小白眼狼兒,到底是人家老楊家的人啊,我白疼他了,叫聲姨娘都不肯,這個小氣!”
楊凌抱着兒子開懷大笑,他暫時拋下了公事,叫人拿了冰鎮的西瓜、酸梅湯來,和嬌妻愛妾還有心愛的兒子,談笑聊天,其樂融融。
大人坐到炕上去,吃着瓜子、水果,聊着家長裏短。小孩子就和那隻小哈叭狗兒,在他們的腿間鑽來鑽去,嬉笑玩耍。偶爾與幼娘四眸雙望,楊凌和幼娘從彼此的眼中看到的,都是滿足、温馨、親情和甜蜜。
是的,最艱苦的歲月早已過去了,貧困中那種相濡以沫的情形也不會再需要出現了,隨着時光的流逝,那些辛酸的往事會變成越來越美好的回憶,或許真的直到有一天,兩個人老到不能動的時候,坐在搖椅上,膝下就象現在一樣,有幾個小孩子在那裏玩耍着,才會絮絮地向他們講起這些昔年往事。
現在,積累沉澱的,是他們之間越來越深厚的感情。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感情,比世上絕大多數人都要幸福。幸福,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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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凌來到成綺韻的住處,只見成綺韻、阿德妮兩位美人兒正爭得面紅耳赤,楚玲託着下巴坐在桌前,笑吟吟的看的得趣兒。
楊凌奇道:“什麼事爭得這麼厲害?”
二人一見楊凌,立即爭先恐後地告狀:“大人,你來評評看,有關税賦問題……”。
“楊,韻兒姐姐太保守了,只是在舊制上的修改,依我看,就應該大斧闊刀……”。
“停停停!”楊凌被她們吵的一個頭兩個大,忙一手拉着一個到了桌前,一按她們的香肩道:“都給我坐下”,他看了眼俏笑盈盈立起的楚玲一眼,説道:“不必拘禮,你也坐吧”。
説着自己也坐了下來,給每人斟了一杯茶,笑吟吟地道:“好啦,青天大老爺在此,有什麼冤屈,儘管一一道來”。
兩位美人兒同時嬌哼一聲,嬌俏地白了他一眼,然後互相看看,卻都不言語了。
楊凌見兩挺機關槍熄了火,便笑了笑道:“楚玲,你説”。
“啊!我……我説呀……”楚玲‘怯生生’地看了眼老闆娘,老闆娘沒表示反對,她只好硬着頭皮對大老闆道:“是這樣,國公爺不是讓兩位姑娘把您的《靖政十二疏》再議議嘛。這個……象對於吏治、土地、税賦,還有軍制,呃……象阿德妮姑娘和小姐的看法大相徑庭,彼此爭論的激烈了點兒罷了,倒不是在吵架,國公爺儘管放心”。
楊凌一聽這才明白,其實他讓兩人討論,只是想參詳一下她們的意見,具體的主意他和楊慎、焦芳、楊一清等人都有所溝通,隨時按照他們的意見再做修改。
成綺韻對於人性,心理,瞭解的透澈無比,阿德妮來自西方,對於東方的制度沒有從小見慣使然的習慣。讓她幫着參詳,説不定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能獨出機杼。楊凌讓她們參詳,是想從她們的角度把制度更完善一些,漏洞更少一些,這樣一旦上呈,受到的阻撓才能減到最小。
其實當時無論政治體制還是經濟體制,甚至包括後來被人詬病較多的科舉選才制度,當時較之西方都是相當成熟和先進的,不過東方唯名,西方唯利的價值觀念相比較,無疑是西方比較務實的,民主制度方面西方比東方也要先進一些。
楊凌只是讓兩人隨便看看,給些意見,想不到兩人如此認真,他既感動,又覺得好笑,楊凌想了想,對成綺韻道:“嗯。我明白了。好,咱們先説吏治,你來説説看,你們的分岐主要集中在哪兒?”
阿德妮搶着道:“我認為選賢任能,應從根源上解決問題,當務之急是裁減冗員,選拔人才。選賢任能應不問出身、資歷,大力提拔年青的官員,他們視野開闊、敢於創新、精力充沛,地方上年過五十的人就只能授以雜官,不得為州縣之長,獎掖優秀,懲治貪惰,務求克盡職守。”
楊凌搓着下巴,沉吟半晌道:“嗯,話是這麼説,不過具體施行起來,如何掌握這個尺度?誰去判定哪個年青人是優秀的?誰又不是不合格的?而且五十以上即不得為正堂主官,勢必要影響現在很多的地方官員,引起他們的抵制,而年近五旬的官員,很多也會不安心於政事,而專事投機鑽營,為個人牟利,這些問題怎麼解決呢?”
阿德妮臉蛋一紅,楊凌笑了笑,安慰道:“如果身居上位者清廉賢明,然後主管一府一道,這樣的整頓法子,他是可以去用的,放在這樣龐大的一個國家,通訊、消息又極其遲鈍,那是不適宜的。阿德妮是依據你們國家的情形想出的辦法,而你們國家不過相當於這裏的一府一道,侷限於此,怨不得你”。
阿德妮雖是個博學多才的少女,對這個東方古國的瞭解,對它數千年形成的官場和文化底藴的瞭解,自然不及成綺韻,所以所倡不免有些脱離實際。成綺韻聽出他是不忍讓阿德妮難堪,不禁抿嘴一笑。
楊凌瞪了她一眼,問道:“那麼你説説,你有什麼高見?”
成綺韻微笑道:“我以為,政策推行,是自上而下的,要整頓吏治,就得以法治為理政核心,加強朝廷的控制權力,才能保障新法的推行。具體做法,大人已經鋪好了路子,實行起來也簡單。
都察院、翰林院,十三道御使的言官們,不是剛剛被整肅過嗎?現在保留下來的官員和新提拔上來的人,無論是品性還是能力都相當不錯。大人應該先加強科道力量,以六科給事中制六部,以內閣制六科,層層控制、層層考核,賞罰分明、明確責任,以提高各部各司執行政令的力度”。
楊凌暗暗點頭:“目前這種大一統的封建社會,要想成功改革,只有自上而下,做到事權歸一,如果不加強朝廷對各級機構的控制力,改革就是一紙空文。上邊費盡心機制定的政策,拿到下邊登記歸檔了事,根本得不到貫徹實施。[天堂之吻手打]
所以加強中央集權是必要的。其實集權也罷,分權以罷,都有一個適合它的時代背景。在目前這種政治、經濟、文化基礎上、在目前的科技水平、訊息能力下,要是想搞分權、搞民主,那純粹是腦袋讓驢踢了,空想主義拿來實施不搞得天下大亂才怪。
當然,這個集權也是有區別的,如果大權全部上升到皇帝手中,皇帝是明君時,那就真的是日理萬機了,能把他累死,如果他是個昏君,那就天下人人糟殃。
成綺韻的提議實際上是加強內閣施政能力,而這種能力,又置於監察系統的監督之下,這樣一來,內閣不是一人之在下,官員們的政績和個人品性又受到較強的控制,的確是提高官僚隊伍效率的好辦法。
最最重要的是,這恰恰符合李東陽所説的權力的論述,不管什麼樣的改革,肯定要有一部分的權益受到損害,問題的關鍵是你能不能爭取到另一部分官僚的支持。按照這種論述,內閣權力加強了,科道權力加強了,那麼自己首先就把大明的內閣和整個監察系統爭取了過來,成為自己改革堅定不移的支持者。”
楊慎在赴奴兒干前,曾向他提過類似的見解,現在和成綺韻所言不謀而後,楊凌不由連聲讚許。他和成綺韻又詳細討論了幾點,關於科道官對官員的考核方法,諸如税賦徵收、離任審計、政績考核的任免制度。
這些論述中,一些條款恰恰是當初劉瑾搞過的,只不過劉瑾這麼幹完全是為了整人,借人事考核為自己摟財。結果好好的經愣是讓他念歪了,如今舊事重提,想起劉瑾,楊凌不禁感慨萬千,同時也為自己提了醒:
以入世之態度做事,以出世之態度做人。
這份權力自己不能要,也決不能交給哪一個私人。這份權力的施行,必須真的放下去,放到六科十三道手中,那麼多的科道官,他們之間能夠彼此制約,防止有人權力集中幹得太離譜,何況上邊還有互相牽制的內閣。
對官員的考核集中的税賦徵收、離任計上,就保障了考核有據可查、有丈量尺度,而不是由着監察官員一張嘴去説。吏治整頓是本,由它自然就牽涉到許多其他方面,比如打擊不法豪強、追剿不法豪強欠税等問題,由此延伸開去,兩人又邊記邊寫了一陣,這就聊到了最令人頭疼的土地集中問題。
成綺韻道:“其實,這所有的改革,都是環環相扣、相輔相承的事情,吏治整頓,影響税賦徵收和刑名、廉政方面,土地問題又牽涉到刑名廉政和税賦徵收。説起土地被權貴圈佔的問題,這又得提起劉瑾劉公公的一份功勞了。
他清丈土地是為了突出個人政績,為了清出儘可能多的土地以邀功,害得許多人家破人亡,可是現在對那些苦主的土地核查屬實重新發還後,其他的土地數目還真是實打實的。
官紳百姓們實有多少合法土地,被地方豪強們藏匿不報或貪佔了朝廷多少土地,也都記錄在案了,貪佔的先不算,僅隱匿不報的土地就有一百四十七萬頃,偷税的有八十萬頃,對吧?有了這些數據,税賦徵收、乃至税賦改革就容易的多了。”
成綺韻抿嘴一笑道:“大人列述了一些地方正在探索試行的比較合理的税賦方法,比如如應天府施行的“里甲銀”,浙江、廣東的“均平銀”,福建的“綱銀”,還有江南的“十段錦”。這些税賦方法大多改變了傳統的實物税賦,改以折銀上繳,既方便了朝廷徵收、運送和保管,也沒有了這些環節中保管不善造成的損耗和黴變。
不過我覺得這些方法裏,還是你提及的“一條鞭納税、攤丁入畝法”最好,實行此法,雜泛、均徭、力差、銀差等各種税收合併為一種,將力差歸入田賦,一律按田畝核算,既不減額,也不增賦,沒地的貧民不用納税,而豪富之民不能多得,徭役公平,就不會有人再哀嘆不均了。”
楊凌點頭道:“對,而且以銀兩代實物役、力差役,擴大了貨幣的流通,削弱了人身依附。商販和工匠獲得了較大自由,這對工商發展至關重要”。
這一條,楊凌同朝中一些大臣暗中商議,也獲得了他們的贊同。“一條鞭”法,保證了朝廷税賦的穩定,不會使富者愈富、窮者愈窮,直至破產造反。加強了工商發展,有地農民樂於種地,城中富户樂於買地,又不會過多觸犯權宦土豪的利益,免得引起地方強烈的反對,使自己的心血前功盡棄。
一條鞭法使官員難以再利用税賦貪污,減輕了貧民負擔,增加了朝廷歲入。而且是在權宦豪紳們能接受的範圍之內,這是比較務實的改革策略,要是真的頭腦一熱,想搞一刀切的還地於民,打土豪分田地,那自己就得先拉起一支隊伍上山打游擊去了。
兩個人越説越是開心,楊凌心中的思路也越來越清晰,他興奮地道:“説的很好。現在焦閣老、楊一清他們應該已經下了衙門,我去城裏瞧瞧。和他們商議一下,這兩日就呈進給皇上”。
楊凌只顧高興,卻沒注意所諫未受重視的阿德妮的幽怨。瞧着他匆匆起身離去,阿德妮更是一臉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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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其實已經看過了這些條陣,正式上書不過是給天下一個訊號,一個改制的訊號罷了。本國公負責清剿流匪,安置流民,在地方上所見所歷,深知不能使國富兵強、百姓樂業,則賊剿無止境,而不能革除弊病、推行新政,就不能富國強兵。
當今皇上年輕,正欲有一番大作為,各位大人都是柱國之臣,還請盡心竭力、各抒已見,咱們對這些諫疏最後再推敲一下,以便使新政能夠順利施行。劉大人,你有什麼看法?”
楊凌環目四顧,朗聲説道。焦芳府上,幾位受邀的大人圍席而坐,正在就改革新政做最後的推敲。
端上台盤的永遠是做好了的菜,一件政策的推行和決策,無不是事先詳細的調查、研究、各方面勢力的平衡、協調之後的結果。就象現在,楊廷和與楊一清不合,但他的勢力在內閣中佔了兩席,對決策的施行有着舉足輕重的作用。
儘管敲定的吏治改革對內閣極為有利,不會觸及他的權益,反而有所加強,但是事先瞞而不諭,把他排除在外難免要讓他產生隔閡,所以楊凌把户部尚書劉忠也請了來。他是楊廷和的人,他在,就等於隨時把他議定的事情告訴了楊廷和。
這樣劉忠説出來的意見,大家心照不宣,自然知道那就代表着楊廷和的意見,所以楊凌説完,首先瞧向他,想知道大學士楊廷和、梁儲的意見。
劉忠謙和地一笑道:“下官在翰林院時,只知激揚文字、抨擊時弊,對一些視而不見無人去改的弊政存在感到不可思議,只以為是朝官不務正業、貽忽職守,直到做了這户部尚書,有心無力,舉步維艱,才知道積弊已深,非大刀闊斧難奏成效。
目前土地兼併嚴重,流民四散,草譯禍起,國家帑藏空虛,用度匱乏;北方韃靼、西有青海皆有異動,哈密駐軍進退兩難,南方土司爭權奪利,改制革新迫在眉睫,下官是深為贊同的。”
這就是權力分配的結果了,如果不然,縱然楊廷和心中贊同,難免也要加以刁難,楊凌聞言甚是喜悦,只聽劉忠道:“下官只有一個建議,巨紳財主們貪佔的田地,可以迫其退還分發農民,此外他們固有的土地不管有多少、包括那些瞞税未報的田產,只能加強管理,給予徵税罰款,而不能沒收分給平民。
一條鞭法,對於有地貧民有極大好處,但是卻不及於無地農民,流民是禍亂之源,又不能不解決這個問題。下官以為,現在工商發展、開海通海、互市通商、關東移民可以解決一大部分流民,清丈出來的貪佔土地返還可以解決一部分。
此外,就要請兵部陸大人多費心了,兵制改革,衞所撤消,要注重清理出來的軍田屯田的清丈管理,這大片土地還可以安置一部分流民。到那時,縱然還有流民也數量有限難成氣候,除非出現巨大的天災**,而朝廷無力賑濟,否則再也不會出現一人登高一呼,萬眾響應造反的局面了。”
楊凌微微頷首,心道:“這必是出自楊廷和的籌劃了,此人倒是很務實,能夠兼顧各方面的利益,沒有太激烈的政策招致各方面的反對,又能有效解決問題,果然是個幹才”。
陸完擔心地道:“一條鞭法雖然會讓權紳們有些損失,但是開明士紳、守法士紳原本就照田畝數納税,基本沒有任何影響,由於折銀納税,不用以官價抵糧入庫,他們所獲還而更多,是會擁戴此策的。下官以為影響的只是那些平素瞞地漏税的豪紳權貴。
這部分人不滿那是一定的了,不過通過整頓吏治能夠抵消一部分官宦世家的阻力,再加上這次流民造反的觸動,他們中的大部分會響應的。要説真正難以觸及的,該是那些王侯公卿。真要實行起來,國公爺,一定有人會做手腳的”。
楊凌淡淡一笑道:“這個,我已經猜到了,一手胡羅卜、一手拿大棒。我原就沒指望好説好商量的就讓所有人同意,有些人,只不過是只儆猴的雞,那麼何妨拿來試刀呢?”
陸完點頭道:“國公爺剿匪先肅政,這是正本清源之策,皇上也有心作為,下官自然竭盡全力,只是現在正在用兵,此時改革兵制易使軍心動搖,不可不慮,而軍隊**、屯田流失,又牽涉到吏治和土地改制,干係重大,下官苦思良久,覺得可以取一折衷之法……”
他捻鬚看看前任兵部尚書楊一清,説道:“兵制改革,下官以為可以從十二疏中抽離出來,緩緩行之,慢火燉湯,做而不宣。現在各地團練戰力不在衞所兵之下,甚至還要強出幾分,朝廷不妨詔令各地巡撫,擴充團練、整飭軍備。
現在不是流民四起嗎?可以改變團練只招本地兵員的的規定,吸納一部兵流民入伍,這樣兵員素質得到保證,又使反賊沒有流民可用,戰事結束後,再宣佈改屯田養兵為募兵,那些久已不願當兵甚至尋機就會逃走的衞所兵固然欣悦服從,軍隊兵員的缺口也可以立即用已經訓練有成的團練兵補充進去,募兵制就能既快又穩的推行開了”。
楊一清帶兵久矣,他一直在邊軍隊伍供職,而邊軍大部分是採用募兵制,兵員本來就不限定於當地人,所以他略一思忖之下,點頭贊成道:“徐而圖之,從容兵備,本官以為可行。只是應令各地兵備道、團練使要加強兵員勘察,不要把一些痞氣重、有前科的人招進隊伍”。
陸完笑道:“楊大人放心,現在匪患四起,新的團練部隊建立後,是要參予圍剿流匪的,在戰事中,兵員是否合格,自可受到斟別勘驗”。
焦芳見無人再反對,便把這一條也記錄在案,禮部尚書王華道:“治國理政不外乎謀求富強大事,但是士子文人所尊崇者,多是宋朱理學,宣揚心外無物,不假外求,這樣的人做了官是不重國計民生的,他們誇誇其談,談玄説虛,鄙薄民生實事,以清談誤國。
下官以為,可以集中一批鴻學大儒、退仕官員,總結例代興亡盛衰的教訓,提倡法制無常,近民為要,古今異勢,便俗為宜的學説,以使各級官員摒棄舊規,以富國強兵為首要任務,掃無用之虛詞,求躬行之實效,把治學理政與解決國計民生結合起來,掃清輿論壓力”。
楊凌欣然稱是,説道:“不錯,王尚書所言甚是,今年秋闈,科舉考試要增加時策政論的份量,減少詩詞歌賦的佔比。今後試題也要這樣,學子們為了能夠考中,就會注重實事、關心民生國事。依我看這件事才是禮部頭等大事,務必要從根上改變虛華不實的清談之風,給朝廷多培養些真正的能臣幹才,而不是冬烘道學”。
眾官員羣策羣力,對準備推行的新政最後梳理了一遍,這才紛紛告辭。
焦芳把記載着各方面、各利益團體意見的冊子收起來,對楊凌道:“國公,新策推出不難,難在施行上。這些大政策略,內閣和六部還有科道都是贊同的,而且皇上非常支持,為的又是解決朝廷各方面的弊政,理由冠冕堂皇,反對者很難把他們的反對意見擺上枱面。
可是這些變革,無論哪一條都牽涉到許多人的利益,每條路上都有那麼幾隻大老虎,大老虎攔路不倒,餘者就會紛紛仿效。那麼無論國策多麼完善,只有滿盤皆輸一途。”
楊凌道:“嗯,這個我是有所預料的,莫看是皇上贊成,內閣推行,條條路路都應該很順暢才是,不過難免有些人心存僥倖,而且會推出幾個大人物來頂缸。這一關不過,一切免談。
我急急趕回京來親自坐鎮,一是擔心青海局勢,一個就是出於這個考慮。不管什麼大老虎,都得想辦法把它摞倒,我會在京裏再待些日子。待各條策略初步推行開來,我再去山西”。
“咳!咳咳!”焦老頭兒乾咳兩聲,語調有點怪異地道:“有頭大老虎,是一定會被人推出來擋箭的”。
楊凌沉聲道:“什麼人?”
“當今衍聖公爺”。
楊凌一怔:“衍聖公?他又做什麼了?”
這種已經不是延續了多少個朝代的世家,最是令人頭痛。成化丙戌年三月衍聖公孔洪緒姦淫婦女四十餘人,勒殺無辜百姓四人,只是剝奪了爵位,由其弟弟代理,而且他生了兒子之後,仍要取回爵位。殺人害命,皇帝的懲罰也不過如此。
山西龍虎山正一嗣教真人張元吉違制僭越使用器物,搶奪婦女,為了謀財先後害死四十多個平民百姓,其中有一家三口全被謀害的,結果也是剝去封號了事,什麼叫特權?特到皇帝認為殺了一個犯人對江山的影響要高過維護律法的尊嚴,這種世家力量已是登峯造極了。
只聽焦芳道:“衍聖公回了鄉還沒半個月,現在就有兩件案子告進京來,三司不敢管、六部不敢接,就給推到我這兒來了。這件事只是小事一件,不過朝廷要整頓吏治、要清理土地兼併,必定有人用這件事大做文章為難朝廷,所以得早做籌劃。”
原來衍聖公回鄉後見府邸一片狼藉,糧食全被抄空,實是痛恨不已,那一段日子,脾氣就不太好。他家的地,接天連壟不見邊際的上百萬畝,橫跨幾個縣。
正好鄰縣有他家的一片地,中間有一條河溝通過,而上游是一個小地主的幾十畝地,這時朝廷分發的易種早熟的糧種到了,各家搶種糧食,孔家嫌水源使用不便,與那户人家起了糾葛,脾氣正不太好的孔老太爺只消授意一下,自然就有人拿了通匪、害民的罪名去尋那户人家麻煩,最後以極低廉的價格強行‘買’了那家的地。
另一件事是他家裏有個下人,算是地位比較高的小管家類的人物,他的兄弟在軍中剿匪有功,升為百户,去孔府探望大哥,兩人説的高興,想一塊回家看看父母,來回也不過三天時間,孔老太爺不允,那百户衝撞了幾句,老太爺大怒,立即在紅娘子養過馬、煮過飯的大堂上升起堂來,把這百户和他哥哥摁倒在地,一人捱了六十大棍,打得兩人遍體鱗傷。
這時正是戰時,山東小股流竄的殘匪未清,官兵腰桿兒比較硬,領兵的參將正是喬四海,他心疼自己的將官,山東三司官員不敢管,他一狀告進京裏頭來了,順着道兒,就把那管家知道的孔老太爺非法兼佔十餘萬畝土地等等事由報了上來。
楊凌聽明白了來龍去脈,細細思索一番,隱隱有了個整人的好主意,他似笑非笑地道:“我知道了,這件事,總得讓正在流血打仗的將士們出口惡氣才行,至於兼佔的不法土地,也得讓他吐出來,這事兒我現在就開始準備,不能讓他成為改制革新的攔路虎”。
焦閣老嗯了一聲,又小聲道:“國公爺,門下能想到的,還有一個人,沒準兒就有膽大的把他抬出來”。
楊凌嘿嘿一笑,淡然道:“説吧,又是哪頭大老虎?”
焦老閣搖搖頭,説道:“這位……不息是虎,而是龍,一條真龍!”
“啊?”楊凌瞠目道:“當今皇上!皇上……有什麼把柄?”
焦閣老附到他耳朵上,悄聲低語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