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但是宋軍營地裏面兀自是好不熱鬧。
他們並非是在慶祝,而是在清理戰場,那熱鬧聲指的只不過是那一聲聲哀嚎。
在戰爭的過程中,大家都殺紅眼了,顧忌不了那麼多,但是一旦戰爭結束,待大家心都靜了下來,包圍在身邊的永遠是淒涼,不管是對勝利的一方,還是失敗的一方。
戰後的景象也是最能體現出戰爭的殘酷性。
這可是將近二十萬人的大戰,而且又是在黃昏與黑夜的間隙間結束的,光屍體搬運恐怕都得好幾日。
當然,其中最複雜的工程,還是救治傷員。
然而,這一次李奇命令醫療隊不但要救治自己的傷員,還要救治對方的傷員,説的比較現實點,此時的一滴汗水可能會未來幾十年的勞力,這明顯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
夜風拂過,大帳中燭火搖擺不定。
李奇在牀上躺了好一會兒,但實在是睡不着,關鍵是那些慘叫聲令他有些心神不安,索性爬了起來,來到帳外。
這一出來,就見過往的士兵抬着擔架絡繹不絕。
“大人。”
“嗯。你們忙吧,不用管我。”
“是。”
李奇左右看了看,隨後往東邊行去,在經過牛皋帳前,聽得鼾聲如雷,心中好生羨慕,這廝還真是能打能殺能吃能睡。
其實牛皋這些武將打了一天的仗,自然覺得疲憊不堪,哪裏有空去想那麼多。再説他們都已經習慣了。
“唉!老子最煩就是這時候了。”
忽聽得一聲抱怨,激起了李奇心中的共鳴。他不禁尋聲望去,只見在江邊坐着二人。一人站着的背靠在一棵大樹上,一人則是坐着的,同樣也是背靠在大樹上。
從此二人那獨特的髮型,還有他們手中提着的酒罈來看,應該是酒鬼和馬橋了。
雖然有李奇的營地裏,除非他開口,否則任何人都不能喝酒,但是這對師徒總是會偷偷摸摸弄點小酒喝,李奇對此倒是睜一隻閉一隻。畢竟他們二人不是禁軍中人。
又聽酒鬼道:“我説小橋,你也不是第一回上戰場了,怎麼還是這德性。”
馬橋哼了一聲,道:“你天天喝酒,不照樣還是想酒喝。”
一陣沉默過後,酒鬼一拍大腿道:“有道理呀,小橋,我發現你真是越來越會説了,也對。跟在樞密使身邊,木頭人恐怕都會開口。”
“你才是木頭人了,不,你應該是鐵石心腸。死了這麼多人,你難道一點感觸都沒有嗎?”
“為什麼要有,這世界本就是這樣的。如果我有感觸就不會死這麼多人,那天下早就太平了。習慣就好,咱們又不是詩人。犯不着去多愁傷感。”
這一對師徒在一起,很難又片刻安靜。
原本還是過去的李奇,最終還是放棄了,他可不想趟這渾水,繼續往前走,走了好一會兒,來到一排木柵前。
門前士兵見李奇來,正準備行禮,卻被李奇抬手阻止。
“辛苦你們了。”
李奇笑着點點頭,就往裏面走去。
兩名士兵面面相覷,各種感動呀,首長跟我説話了,這是何等榮譽呀,可惜沒有錄音機,不然他們非得記錄下來不可。
“啊——啊——!”
“快點拿水來。”
“十娘,快看看他,他好像不行了。”
這裏正是醫療區,但是非常簡陋,比上一回在汴京還要簡陋不知道多少倍,傷病員多半都是直接躺在地上,非常擁擠,稍微好一點的也就是躺在涼蓆上面,真是連一鋪牀都沒有。
數百人在其中穿插,趕着救治傷員。
其中一道忙碌的身影尤為的顯眼。
正是劉雲熙,只見她身穿一件綠衣,帶着口罩,露出一對黑白分明的美目,其實這口罩也就是一塊布而已,此時她正蹲在一傷病員身邊,過了一會兒,她站了起來,淡淡道:“沒救了,抬出去吧。”
言罷,她就快步走到另外一個傷者邊上。
她一離開,兩名士兵就立刻走了過去,將那傷員抬到擔架上往外面走去。
兩名士兵走了幾步,突然發現李奇站在前面,還嚇得一愣,眨了眨眼,似乎在懷疑自己的眼神。
李奇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就立刻手一抬,示意他們不用行禮了,然後走到了擔架旁邊,只見擔架上那名傷員的上半身幾乎都是包裹住的,胸前有着一塊極為顯眼的血跡。
但是還能聽到從他嘴裏發出微弱的呻吟聲,雙目也是微微張開一條縫來。
顯然,他還沒有斷氣。
但是李奇此時寧願面對的是一個已經斷氣的勇士,這呻吟聲讓他感到是五味雜陳。
“對不起。”
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該説些什麼,雙目一閉,往外揮揮手。
那兩名士兵微微垂首,然後走了出去。
李奇輕嘆一聲,朝着劉雲熙走去,可是這短短的幾步路,卻讓他感覺走了很久,走的很掙扎。
“小人蔘見樞密使。”
“大人。”
一些輕傷的士兵見到李奇,還準備行禮。
李奇真是誠惶誠恐,急忙阻止他們道:“好了,好了,你們都這樣了,就別搞那些了,我還怕折壽了,安心躺着吧,哎呦,你們都是成心讓我難過是吧。”
這時候,劉雲熙也發現了李奇,抬起頭來,好奇道:“你怎麼來了?”
李奇聳聳肩道:“難道我不應該來嗎?”
劉雲熙愣了下,隨即頭低下頭去,繼續為一名傷員包紮傷口。
李奇從霍南希手中接過紗布和剪刀來。後者識趣的去到別人那裏幫忙了,他們兩個雖然不是郎中。但畢竟跟在劉雲熙身邊那麼久,其實醫術也算是非常了得。不説進宮做御醫,在汴梁開個藥鋪那還是綽綽有餘的。
當然,怪九郎或者怪十娘要毒啞他們,也是分分鐘的事。
這已經不是李奇給劉雲熙打下手了,雙方也有了一定的默契。
可是那名傷病員可不習慣,忙道:“樞密使,小人。”
“住嘴。”
劉雲熙怒斥一聲,道:“你這混賬東西是嫌傷的還不夠重吧,要是如此的話。我現在就叫人將你扔出去。”
那人立刻緊緊閉上了嘴。
別看這裏躺着的都是一些大老爺們,但就這一畝三分地,試問誰敢惹劉雲熙這女魔頭,那不是成心找不痛快嗎。
李奇也是笑着直搖頭,示意那傷員可別再説話了,又問道:“哎,十娘,他傷得重不重?”
“這頭蠢豬為了追擊敵人,將護甲全部脱了。結果被人一箭射中胸口,要再差絲毫,我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劉雲熙怒氣衝衝的説道。
那傷員被劉雲熙訓滿臉通紅,哪裏還敢做聲。
李奇輕輕點了下頭。又問道:“那方才那人呢?他似乎還沒有斷氣?”
劉雲熙稍稍一愣,道:“現在應該已經斷氣了。”
“呃。”李奇道:“可是你醫術這麼高明,不是説沒有斷氣的你都能救活嗎?”
“首先。我沒這麼厲害,其次。就算我能救活,我也不會救。”
“為什麼?”
“沒空。”
“啊?”李奇錯愕道:“沒空?你來這裏不就是來救人的嗎?”
劉雲熙冷冰冰道:“如果我要救那人。我必須要花很多功夫,而在我救治他的同時,將會有更多的人因此而死,我只能放棄他。你也不想想,這些人為什麼會躺在這裏,都是託你的福。”
那傷員不能忍了,此時不拍馬屁更待何時,立刻義正言辭道:“我們可都是樞密使的兵,樞密使常常教導我們,為我大宋開疆闢土,這是我們的使命,就算是死,我們也絕不會後悔的。”
“是嗎?”
劉雲熙冷冷道。
“啊——!”
那傷員突然大叫一聲。
李奇嚇得低頭一看,只見劉雲熙一手抓住那傷員右胳膊綁着繃帶的地方。
疼的那傷員豆大的汗珠滴落下來。
“你若真有本事倒是別吭聲啊!”
劉雲熙哼了一聲,站起身來,道:“那交趾兵的箭術未免也太差了,這都射不死。”
説着就離開了。
惡魔!
這女人真是惡魔啊!
李奇冷汗狂流,對於他們二人的試婚前景表示極為不看好。
“你還在站在這裏作甚,還不快過來。”
李奇一怔,只見劉雲熙已經走到另外一位傷員邊上了,他忙朝着面前這士兵道:“真是抱歉,是我連累了你,回京後,你自己去醉仙居另一張黃金會員卡。”
那人聽得大喜,哪裏顧得了身上的疼痛,登時喜笑顏開,道:“多些樞密使,多些樞密使。”
“好了,我先過去了,你好好養傷。”
李奇急急忙忙的去到了劉雲熙身後。
這劉雲熙還真把李奇當下人使了,一個勁的使喚,顯然她已經忘了與李奇的試婚之約。
李奇倒也不惱,老老實實跟在她後面,反正他也睡不着。
一個時辰後。
劉雲熙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可是李奇已經感覺非常疲憊,不禁擔憂的望着劉雲熙,小聲道:“你要不要先休息一會。”
劉雲熙一怔,抬頭瞥了眼李奇,道:“我休息的機會多得是,他們可只有一次機會,這眼要是一閉,就再也睜不開了。”
説着她突然從李奇手中將那剪刀繃帶全部拿了過來,朗聲道:“將無關人士全部趕出去。”
無關人士?
李奇左右望了望了,暗想,難道她説的是我?
霍南希、胡北慶紛紛向李奇投來一個抱歉的眼神。
看來真是我了。李奇也知道劉雲熙其實一片好意。讓他回去休息,只是劉雲熙不太擅長説好話。不禁又看了眼劉雲熙,突然發現原來在為人治病的劉雲熙才是最有魅力的她。稍稍愣了一會,他點點頭道:“用不着趕,你一句話,我哪敢不從,那——那好,我先走了,你。”
原本李奇還想提醒劉雲熙注意下身體,但是他估計這話劉雲熙不太會搭理,也就沒有説出口了。只是向霍、胡二人使了個眼色,讓他們照顧好劉雲熙,隨後就轉身離開了。
他走之後,劉雲熙突然抬起頭看了眼門口,其實她心裏真的希望能夠多聽到一句李奇關心她的話。
可惜的是,李奇畢竟不是高二貨,對女人的瞭解還沒有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爹爹,我是不是很沒用,這一晚上就有七個人在我手上去世了。”
李奇剛一出門。就聽到一個非常沮喪的聲音,轉頭一看,只見怪九郎父子往這邊走來。
“文兒,我們只是郎中。不是神仙,盡力而為就可以了,有些事是不能強求的。你已經坐的非常好了,爹爹為你感到驕傲。”
怪九郎對於沈文從來不缺乏讚美之詞。
這種教育方式。李奇倒是非常欣賞,一個人的自信是非常重要的。哪怕是自大,那也比自卑的要好。
沈文又道:“可是爹爹,既然打仗要死那麼多人,為什麼李叔他們還要打仗呢?”
他雖然不小了,但是一直待在谷中,對於外面的一切都不瞭解。
“這。”
怪九郎遲疑了下,卻不知如何回答,突然頭一抬迎着李奇的目光望去,道:“這個問題你恐怕還得去問你李叔。”
“李叔。”
沈文順着父親的目光望去,見李奇也在,還感到有一些詫異。
這還真是一個難題?人類尋求了幾千年,還是沒有找到答案。李奇走了過去,笑道:“小文,世上的事很難每一件都能夠解釋清楚,就好比是先有雞還是後有蛋,還是先有蛋後有雞,又或者人為什麼會生老病死,有些人壽命長,有些人壽命短,這些都很難解釋清楚。
但是你必須得清楚自己是誰,自己該做什麼,你是一個郎中,你的職責就是救死扶傷,你可以痛恨李叔,痛恨打仗,痛恨這一切的一切,這是你思想的權力,但是救人乃是你的天職,你不能因為痛恨這一切,而放棄你的天職,放棄你的病人,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你要努力的成為一位令世人敬仰郎中,你可以用的醫術來宣泄你的不滿,你可以用一種善良的方式來反對戰爭,來告訴李叔你才是對的,來讓更多的人知道這是對還是錯。”
沈文聽得沉思許久,突然堅決的點了幾下頭,道:“李叔,我明白了。我現在與師姐一塊去救人了,爹爹,李叔,我去了。”
怪九郎笑着點了幾下頭。
沈文興致匆匆的跑了進去。
怪九郎用慈祥的目光望着沈文的背影,笑道:“這傻小子,方才他娘見他忙了一晚上,害怕他身體受不了,硬是將他拉了回去,可是他苦苦哀求,要再回來救治傷員,我們兩老勸了半天,倒是給他勸服了,只能帶他過來。”
李奇道:“我始終覺得上陣父子兵是一副可遇而不可求的畫面。”
怪九郎笑道:“你就別動這個心思了,老夫説過不會參與這裏面來,就一定不會,誰説都一樣。”
“為什麼?”
怪九郎不但反問道:“那你説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
“呃。”
李奇沒好氣道:“很難想象的到,你能生出一個這麼善良的兒子。”
怪九郎坦然道:“他像他母親。”
靠!就知道用女人來做擋箭牌,真是無恥。李奇翻了下白眼,但是他拿怪九郎還真是沒有辦法。
怪九郎笑道:“不過就憑剛才那番話來看,我也能夠放心的讓文兒跟在你身邊,説真的,你的口才要強於我的醫術。好了,方才路過岸邊的時候,那臭酒鬼邀老夫過去喝上兩杯,老夫就先告辭了。”
“別掉到江裏面去了,希望你不會游泳。”
李奇詛咒一句,突然猛地一怔,道:“等等下,你和誰喝酒?酒鬼?有木有搞錯呀。”
怪九郎此時已經走遠,並沒有搭理李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