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室和勳貴向來是歷朝歷代江山社稷的毒瘤,這羣人不事生產倒也罷了,祖上積攢的功勳成為他們揮霍的資本,他們住着豪奢的房子,領着世上最兇惡的打手家丁,滿城欺壓良善,橫行鄉里,無惡不作,皇帝拿他們頭疼,看在以前他們的祖上給自己的祖上辛苦打過江山的份上,又不方便輕易問候他家祖宗十八代,於是很多時候對於勳貴們的種種惡跡只好裝作視而不見。
大明的勳貴是最不好惹的一羣人,大義上來説,他們擁護朱明王朝的統治,而且是擁護得最徹底最忠心的一類人,因為他們清楚,他們的爵位和榮耀是朱家給的,滿大街橫行霸道的資本也是朱家給的,朱家若轟然倒下,江山若改朝換代,他們的日子比投降的文官武將們更難過。
所以但凡有內外戰爭威脅到朱家王朝的統治,這些公侯們絕對是第一批挺身而出,披掛上陣殺敵的將領,而皇帝在這個時候最信任的也莫過於他們。
大義守住了,小節方面自然不用太拘泥,比如偶爾欺男霸女,偶爾魚肉百姓,偶爾鼻孔朝天罵幾句廠衞什麼的……
比如現在的武靖伯趙承慶,就正在做一件很偶爾的事情,他站在東廠的宅子門外,領着一羣家丁惡僕,叉着腰指着緊閉的大門在罵街。
百姓們畏廠衞如虎狼,可勳貴們不在乎,他們的行徑有時候連皇帝和內閣大學士們都拿他們無可奈何,廠衞算個屁。
徐鵬舉和秦堪聯袂發往南京的那封信發揮了作用。
南京城裏若論第一跋扈,當屬小公爺徐鵬舉,闔城無二人選,仗着爺爺掌南京兵權,徐鵬舉又是法定的下一任掌南京兵權的國公繼承人,小公爺在紈絝圈子裏的分量自然比那些空頭侯伯子弟高多了,所以小公爺掌南京勳貴紈絝圈子之牛耳亦是理所當然,小公爺千里之外一聲招呼。闔城公侯伯紈絝們應者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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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汗順着劉智的額際一顆顆流到下巴。
武靖伯趙承慶的叫罵聲在宅外迴盪。聲聲刺耳,句句誅心,若拋開趙承慶的勳貴身份不提,這人簡直跟街面上的潑皮地痞沒有任何區別,從他嘴裏罵出的一句句髒話粗話不堪入耳,彷彿一記記的耳光狠狠扇在劉智臉上。
真的是毫無預兆的事情,劉智怎麼也沒想到整個南京城的勳貴們竟然在同一時間為杜宏奔走,方式温和一點的還顧忌東廠的面子,温柔而堅定地搭上了他們的臉面。方式粗暴一點的……此刻門外罵街的武靖伯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
無論温和還是粗暴,勳貴們的態度都出奇的一致,話裏話外很明白地告訴劉智一個事實,——你最好不要碰杜宏,連一根手指都不能碰,否則後果很嚴重。
後果嚴重到什麼程度,勳貴們都沒説,不過連傻子也想得到。如果劉智把整個南京城所有的勳貴得罪光了。南京還有他的立足之地嗎?這幫殺才們可從沒把東廠放在眼裏的。
仿若痴呆地扭頭看了一眼杜宏,劉智深深地覺得,剛才自己對杜宏那居高臨下的態度是多麼的可笑,更值得慶幸的是,剛才沒來得及對他用刑。
“你,……你到底怎麼認識京都闔城的勳貴?”劉智艱難地開口問道,看着戴枷銬鐐的杜宏,目光隱隱生了幾分懼意。
杜宏仰天大笑。
別人不明白。他比誰都明白。
南京城的勳貴他一個都不認識,能讓滿城勳貴為他這麼一個落難的陌生老人義伸援手的原因,除了那個他向來瞧不順眼的女婿,還能有誰?
今日方知自己的女婿在南京城竟然有如此本事,得婿若斯,人生好不暢快!
杜宏是文官,有着文官所有的優缺點。和所有文官一樣,不屑勳貴,不屑廠衞,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對那個遠在京師的錦衣衞女婿感到由衷的自豪。
秦堪,終究是個不一樣的年輕人。當初被迫答應他和嫣兒的婚事種下了善因,今日他杜宏終於為那一次善因收穫了善報。
看着劉智略帶惶然驚懼的神情,杜宏微微一笑:“老夫是忠臣,忠臣,自有天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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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智自然不信什麼忠臣自有天佑之類的話,事實上在他手裏斷氣的所謂忠臣起碼也有十幾個了,那些忠臣在刑具下痛苦掙扎直至斷氣,也沒見老天降一道神雷劈死他,或者讓忠臣們原地滿血復活。
他不是傻子,自然清楚今日之事跟那個曾經在南京任過職的秦堪脱不了關係。劉智感到一種深深的挫敗,人家是千户,自己也是千户,瞧瞧人家混的,甚至不用跟東廠正面交鋒,已遙勝於千里之外。
猶豫躊躇不定時,宅子的大門被人粗魯地從外面踹開。
一羣穿着大紅飛魚服的錦衣校尉如潮水般湧入,一名百户模樣的年輕漢子在眾校尉的簇擁下大模大樣地走到院落的中央。
劉智呆了片刻,接着驚怒交加:“好個錦衣衞,竟敢擅闖東廠駐地,當我東廠軟弱可欺麼?”
錦衣百户也是秦堪的熟人,正確的説,他是秦堪的老部下,當初一起在崇明殺過倭寇的忠心部屬,總旗李二。
秦堪調任京師帶走了丁順,李二則留在南京被他舉薦為接任的百户。
一起扛過槍自然是鐵交情,有人敢為難老上司的岳父,李二敢跟人玩命,踹個東廠的大門簡直連餐前開胃菜都算不上。
斜眼打量着氣怒交加的劉智,李二嘴角一勾,皮笑肉不笑道:“劉千户,得罪了,奉南鎮撫司鎮撫使雷洪雷大人的令,兄弟我來瞧瞧前些日子從咱們錦衣衞接走的杜大人……”
劉智怒道:“這案子東廠已接手了,用不着你們錦衣衞操心!給我滾出去!”
“話可不能這麼説呀劉千户,杜大人是不是被冤枉,話還兩説着呢,你們把人接走,萬一對他用了刑,杜大人有個三長兩短,這口黑鍋你們東廠讓咱們錦衣衞背怎麼辦?畢竟人是我們錦衣衞拿的,説句直言千户大人勿怪,這種腌臢事兒你們東廠可不是頭一回幹了,咱們錦衣衞不得不防呀。”
憋了一下午的怒氣,又被李二這番不陰不陽的怪話一刺激,劉智當即眼前一黑,差點氣得吐血。
“我若不讓你瞧杜宏,你當如何?”劉智咬着牙,眼中殺機迸現。
李二懶洋洋地垂頭瞧着自己的手指甲,悠悠道:“你是千户,我是百户,我當然不能如何,不過呢,雷鎮撫使他老人家可是個暴脾氣,説不準會幹出什麼事來,再説……這滿城的公侯伯勳貴公子們都等着我回去稟報呢,你若不讓我瞧,我二話不説扭頭便走,不過我走了你可別後悔……嗯,徐老國公爺也是個暴脾氣呢。”
劉智身軀搖晃幾下,臉色刷地變得蒼白如紙。
勳貴們軟中帶硬的威脅,徐老國公暗含殺機的隻言片語,武靖伯趙承慶在門外的聲聲叫罵,巨大的壓力已讓劉智接近崩潰,李二領人上門的舉動終於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把……把杜宏送進京師,派人代我,代我向廠公賠罪,我……對不起廠公!快,即刻啓程!”劉智向身後的番子們説完這句話後已然汗出如漿,渾身一陣虛脱無力,頓了頓,劉智不得不補充道:“卸了杜宏的重枷鐐銬,……對他客氣點兒。”
李二咧嘴樂了:“呵呵,真巧了,我正好要領着手下去京師公幹,正愁路上寂寞呢,各位東廠兄弟,不如咱們結伴而行吧。”
劉智絕望地嘆了口氣,從杜宏進南京城的那一刻開始,他便已處於女婿秦堪的重重保護之下,可以肯定,這種保護將一直伴隨着杜宏踏進京師城門。
廠公想拿他的岳父出口惡氣,便不該讓他進南京,廠公這一步委實失算了。
那個千里之外的年輕人……好重的心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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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餘名東廠番子押着杜宏北上,李二帶着上百名錦衣校尉亦步亦趨,如此怪異彆扭的一行隊伍就這樣浩蕩出了南京城。
不得不説,這是番子們有生以來最難受的一樁差事,錦衣校尉們一路上虎視眈眈的目光,仿若一把利刃高懸在番子們頭上,怕它落下來,該死的是它偏偏不落下來。
番子們強打着精神,夜裏露宿時躲在無人的角落偷偷抹眼淚,他們感到很擔心,很惶恐,而且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真怕那些校尉們忽然一時興起,把他們這二十餘人殺個精光,最後搶了杜宏跑到某個深山老林避避風頭,往上一報便説路遇盜匪,畢竟這事兒他們東廠番子們經常幹,相信錦衣衞對此手法也絕不陌生,推己及人,番子們反省自己劣跡斑斑的人生的同時,也本着多活一天賺一天的絕望心情,開始了南京至京師之旅……
自己的性命都顧不上了,番子們自然不敢對杜宏稍加折磨,不但不敢折磨,一路上對他比對自己的爹孃還孝敬,實可謂噓寒問暖,賓至如歸。
很無奈的唯一選擇,背後那個叫李二的殺才一路盯着他們呢,那陰惻惻的目光,瞅一眼便覺得渾身發毛,生無可戀。
——那絕不是人類的目光,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