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堪對這笑聲並不陌生。
遼陽城外,她一人敢攔住欽差的官駕,氣勢逼人地質問朝廷的天理公道,那身大紅色的衣裳給秦堪的印象很深。
秦堪扭過頭,遠處的篝火投射來的昏暗火光裏,塔娜那雙比星辰更亮麗的眸子正饒有興致地盯着他。
今晚的塔娜穿着傳統的蒙古女子服飾,淡藍色的小夾襖上繡滿了精緻的金色花邊,一頭瀑布般的黑髮編成十幾條小辮子垂耷在高聳的胸口,臉上甚至撲了幾許淡淡的腮紅,比遼陽城外的她看起來愈發明豔動人,充滿了異族風韻。
秦堪淡淡笑道:“原來是塔娜姑娘,姑娘沒去參加篝火晚會麼?”
塔娜撇了撇嘴,大咧咧地坐到秦堪身邊,隨手扯了一根草莖含在嘴裏,道:“你們漢人客氣的時候真虛偽,一口一個姑娘,就不能直接叫我的名字塔娜嗎?我們朵顏部落裏的年輕勇士誰若敢當着我的面叫我姑娘,我非一鞭子抽過去不可。”
秦堪笑了,這蠻婆子脾氣挺爆,跟杜嫣不一樣,杜嫣的爆脾氣有時候只是一種惺惺作態,像烏龜的殼,刺蝟的刺,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本能,而這位塔娜的爆脾氣,……就是實實在在的爆脾氣,沒有理由,純粹是草原上的娛樂活動太少,閒的。
“你若敢抽朝廷欽差,恐怕你爹不會太贊同,就算我不是欽差,此刻我也是你們朵顏的客人,蒙古人沒有打客人的傳統吧?”
塔娜瞪了他一眼,接着又爽朗地笑開了:“好吧,你不僅是客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這世上誰都可以對你動手,唯獨塔娜永遠不會,我的命是你救的。”
秦堪嘆道:“相信我,我沒那麼欠抽,這世上想對我動手的人委實不多……”
塔娜注視着他,目光充滿了疑惑:“喂,大官兒,你是怎麼知道李杲會派人半途殺我的?”
“一點點推理,一點點猜想。再加一點點運氣,**不離十就這麼猜中了。”
塔娜不滿道:“我這條命難道是你碰巧猜中才救下的嗎?”
秦堪嘆道:“塔娜,別怪我説話直接,你的命不是我的命,而且我們不太熟。猜中固佳,猜不中亦無所失,當時你在遼陽城外惹怒了李杲便應該清楚結果的。”
“救我的人是你派去的,你的人殺了李杲的人,我很不明白,你們不都是明廷的大官兒麼?為何對我這個異族女子一個要殺,一個卻要救?你這麼做是不是得罪了李杲?”
秦堪頗感欣慰,這姑娘沒蠢到一無是處的地步。
“不錯,我得罪了李杲。”秦堪坦然道:“不妨明白告訴你。我這次來遼東,是奉了大明皇帝的密旨,徹查李杲殺朵顏三百餘人冒功一事……”
塔娜一怔,接着兩眼浮上驚喜之色:“你們明廷終究是講道理的,明廷的大官兒也有好人。”
“我們明廷一直講道理。只不過來到遼東之後我才發覺,李杲的勢力如此之大,幾乎可算是隻手遮天,我要處置他須大費周章。如今徹查一事已陷僵局……”
塔娜急道:“那怎麼辦?”
秦堪正色道:“打不過他我當然要跑,所以我打算撫慰朵顏之後便直赴山海關,入關回京。”
塔娜呆住了,接着俏臉氣得通紅:“你,你這明廷的狗官,皇帝要你徹查朵顏受害一事,而你打不過就跑,你便是這麼給皇帝辦事的麼?”
秦堪喃喃嘆道:“剛才還説我是明廷裏的好人,現在立馬又罵我是狗官……番邦女人也是女人,女人都一個樣,翻臉比翻書還快。”
塔娜怒道:“朵顏蒙受如此大的冤屈,你是唯一能為朵顏討個公道的人,怎地如此沒用,打不過他便半途而廢麼?”
秦堪苦笑道:“那你説我該怎麼辦?朝廷不會為了此事而派大軍圍剿李杲,這樣做干係太大了。李杲統領遼東兵權,麾下數萬精鋭兵馬,而我身邊只有區區八千儀仗兵,我總不能讓這些舉儀牌扛旗幟的士卒們去跟邊軍拼命吧?為了你們朵顏的三百多條性命,便要我付出八千人的性命去跟李杲拼個你死我活,我為了什麼?”
塔娜眼中冒火,憤怒地攥緊了拳頭:“為了公道!公道必須在刀劍裏討得!”
秦堪聳肩道:“問題又繞回來了,我打不過他,就算我這八千多人死光了,你們朵顏的公道還是沒辦法討到……”
塔娜腦中一陣熱血上湧,大聲道:“你缺少勇士,我們朵顏不缺,為了我們屈死的三百多人的血債,朵顏願出兵幫你!我們朵顏衞上下六千餘户,能湊出一萬英勇無敵的騎兵,我們朵顏的騎兵天下聞名,當初你們的永樂皇帝只用了我們三千騎兵便橫掃天下當上了皇帝,你等着,我這便去向額直革求懇,讓他派兵幫你!”
塔娜是個風風火火的姑娘,話説完便起身蹬蹬跑開。
秦堪笑得愈發欣慰了,多好的姑娘啊,她缺的確實不是勇士,而是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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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柱香時辰,塔娜又蹬蹬蹬跑回來了,跟離開時不一樣的是,回來後的她顯得灰頭土臉,神情有些狼狽。
很顯然,她缺腦子,她老爹不缺,估計剛才已把她罵得狗血淋頭。
塔娜的嘴微微癟着,看她的模樣好像快被罵哭了,手裏一根馬鞭不時揚起又放下,倔強而憤怒地瞪着秦堪,欲抽而不敢抽。
秦堪心裏快笑翻了,臉上卻一本正經道:“你不能對我動手,第一,我是明廷皇帝派來的欽差大人。第二,我是朵顏尊貴的客人,第三,我還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剛剛還説過永遠不會對我動手的……”
塔娜一滯,接着像只憤怒的母獸般爆發了。
爆發也不敢衝着秦堪爆發,於是周圍的草地倒了黴,被她的馬鞭抽得草屑飛揚,沒過多久,她所站立的方圓一丈之內地皮被狗舔過似的乾乾淨淨。
“你們漢人都不是好人!”塔娜喘着粗氣朝秦堪大吼:“你們像一匹匹狡猾的狼。總是在算計別人,坑害別人,一點都不磊落坦率!”
“我算計你什麼了?我只説自己手下八千多人打不過李杲,如果你不傻的話,應該知道這是一句大實話。除此之外我還説什麼了?”
塔娜又是一滯,然後……繼續抽草皮。
秦堪笑眯眯地看着她發瘋,表情非常的氣定神閒。
那麼多朝廷大臣官員跟他鬥心眼兒都鬥不過,何況區區一個異族女子?
可惜花當比他女兒聰明一點點,雖然他仇恨明廷,更仇恨李杲,按説與秦堪合兵對付李杲正合他意,不過這事兒不僅要付出部落裏許多勇士的生命,而且幹完後沒利益可得。作為部落首領,沒利益的事情他是不會付出的,“公道”這兩個字,永遠排在利益之後。
激得塔娜試探了一下,秦堪此刻終於探出了花當的態度。
不論好的壞的。有態度就好,至少比裝聾作啞故意迴避要好。
…………
…………
塔娜抽得大喘氣,發育良好的胸脯上下起伏不定,頗為壯闊。
秦堪好整以暇道:“抽累了就坐下來。好好跟我説道説道,為什麼你爹不答應出兵。”
塔娜恨恨一咬牙,怒哼一聲,離秦堪遠遠地坐下,扭過頭嘴裏不知嘀咕着什麼,估計是罵蒙古髒話……
“你們蒙古人崇尚武力,自己蒙受了冤屈一向都是自己用刀劍去找回公道,找回公道是要付出代價的,你父親為何不同意出兵幫我?畢竟這事説到底也是你們朵顏的事,坐享其成可不對。”
塔娜怒道:“誰説我們坐享其成?告訴你,我已準備好嫁給北邊的火篩,過不了多久,額直革會與火篩部落草原會盟約誓,合兵共伐明廷!”
秦堪眼皮猛地一跳,目光在黑夜中忽然變得凌厲起來,心中對丁順冒出一股滔天的怒火。
朵顏欲結火篩犯境,這麼重要的消息,錦衣衞密探竟沒有探出來,丁順這狗才幹什麼吃的?
回想起今日入朵顏營地後一直感到不自在,總覺得有雙陰毒的眼睛在背後盯着他,秦堪終於抓住了一絲頭緒。
“火篩此刻就在朵顏營地,對不對?”秦堪盯着塔娜,聲音已變冷。
塔娜見秦堪冰冷的表情,卻也不怎麼畏懼,哼道:“在又怎樣?告訴你,我們朵顏沒有必要看明廷的臉色,你説得沒錯,公道必須自己去討回來,至於怎麼討,是我們朵顏自己的事!”
秦堪嘆道:“跟明廷的欽差合作不好嗎?師出有名而且事後不會被大明朝廷怪罪,皇帝陛下還會有賠償和賞賜彌補朵顏的損失,跟火篩結盟雖然入我大明之境可以毫無顧忌殺人搶掠,但終歸徹底得罪了我大明,孰得孰失,你父親算過這筆帳了嗎?況且……”
“況且什麼?”
秦堪慢悠悠道:“據我所知,火篩今年四十多歲,他的帳篷裏已有七個妻子,其中有兩個是他的繼母,一個是他的大嫂,還有一個甚至是他的兒媳……一家三代脱得光光滾一張牀上亂七八糟胡天胡地,他家帳篷裏已夠亂的了,你確定你要嫁給他?從此跟一幫老孃們小娘們為了爭寵而打得頭破血流?最後再給火篩生一個兒子或女兒,跟他那幾位繼母大嫂兒媳連輩分都不知道該怎麼論……”
目光充滿了無限同情,秦堪緩緩道:“塔娜,你的人生就是這樣?老實説,如果我的女兒將來要嫁給這樣的男人,我會活活掐死她,再把她娘毒打一頓……”
塔娜才十六歲,男女之事自然早已或多或少聽説過,嫁給火篩本是一番為朵顏獻身的決然念頭,從沒考慮過嫁給火篩之後的男女之事是怎樣的情景,被秦堪這麼一説,塔娜俏臉頓時發白了,身軀情不自禁地輕顫了一下。
勇於獻身和對未知的恐懼兩者之間是互相矛盾的,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顯然不太有能力處理內心裏的這種矛盾。
“我……我,我再去問問額直革!”塔娜頭也不回地踉蹌跑遠。
秦堪看着塔娜跑得飛快,不由苦笑着揉了揉鼻子,心底裏忽然有一種淡淡的羞恥感……
如此忽悠一個小姑娘,而且忽悠了一次又一次,實在是……很沒節操啊。
…………
…………
聰明人跟蠢人的區別在於,蠢人看一步走一步,有時候看都不看路,腳便已邁出去了,於是不停的摔跟頭掉坑裏,爬起來還不長記性,一抬腿又掉坑裏……
聰明人不同,聰明人走一步看百步,凡事謀定而後動,所以挖坑讓別人掉的一般都是聰明人。
毫無疑問,秦堪是聰明人,只不過坑塔娜這樣的小姑娘委實有點不厚道,殺雞用牛刀了,同時秦堪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人一旦陷入困境,節操這東西真的可有可無……
四周一片寂靜,秦堪坐在黑夜的草地上,仰望天空的繁星,頭也不回地揚聲道:“丁順,你個狗才,馬上給我滾出來!”
丁順果然連滾帶爬地從後面的黑暗角落裏滾出來了,後面不急不徐跟着神色淡定的葉近泉。
入朵顏營地能不能達到目的,他們並不關心,他們只關心秦堪的生命安全,所以任何時候秦堪都能在最近的地方找到他們。
草原的夜有些冷,丁順卻額角冒汗,看着秦堪嘿嘿乾笑,神情尷尬且懊惱。
秦堪站起身,淡淡道:“第一,你給我轉過身去,讓我狠狠踹你一腳,至於踹你的原因你自己應該清楚,有一不可有二,下回再犯,可就不是踹你一腳這麼簡單了。”
丁順立馬轉過身,口中連聲道:“下面的殺才不爭氣,耽誤了軍國大事,屬下萬死,多謝秦帥開恩!屬下認罰,秦帥若不解氣,多踹幾腳也不打緊的。”
秦堪沒搭理他,卻也不客氣,果真狠狠朝丁順的屁股踹了一腳,這一腳踹得有些重,丁順被踹得朝前一滾,趴在地上半晌起不了身。
秦堪冷冷道:“負責打探朵顏三衞軍情的錦衣衞探子,着人緝拿入京,交給南鎮撫司整治,朵顏欲結火篩而犯我大明,如此重要的消息我竟連一點風聲都沒聽到,他想害死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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