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滾滾的罈罈罐罐確實可愛,桌案上一字排開頗具喜感。
楊一清的臉色卻漸漸發綠,直着眼怔怔盯着壇罐,久久不語。
秦堪自知這種做法委實有點缺德,又急忙補充道:“這事兒不是我乾的,是我一個不爭氣的手下,我已狠狠責罰過他。”
楊一清呆了半晌,苦笑搖頭道:“秦大人,你打算用它們做什麼?”
果真是謙謙君子,挖人祖墳這麼嚴重的事,楊一清半句重話都沒説。
“自然用來對付李杲。”
“王師堂堂正正舉而擊之不好嗎?”
“楊大人,你我初見,或許你對我不大瞭解,我從來就不是堂堂正正的人,再説,請都請出來了,總得請祖宗們辦點事再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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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鼓轟然擂響,這一次秦堪佔據了優勢兵力,不僅在人數上超過了李杲,其中更有名震天下的朵顏騎兵。
反觀李杲大軍,自從楊一清的兩萬宣府邊軍出現後,李杲大軍的士氣便一落千丈,原本一萬朵顏騎兵的初次衝鋒就帶給他們沉重的壓力,若非秦堪適時收兵,恐怕大軍前部已被朵顏騎兵突破了,此時又來兩萬宣府邊軍,對秦堪來説是如虎添翼,對李杲大軍來説卻是雪上加霜。
軍隊沒了士氣,是一件很要命的事,士氣這種看不見摸不着,卻是支撐軍士廝殺拼命的精神力量,歷朝歷代不乏幾十個人追着上千人漫山遍野跑的荒誕事蹟,一旦沒了士氣,人再多也不濟事。恐懼戰勝了鬥志,根本不會在乎自己有多大的戰力和勝算。
這種事情秦堪曾經親自經歷過,今日的李杲也嚐到了同樣的經歷。
戰鼓擂響,秦堪大軍緩緩壓上來,步兵執盾走在第一排,第二排為長槍長矛兵,以盾為掩護不緊不慢地走在後面,長槍兵的中間行距里布滿了一個個的弓箭兵,搭弦張弓邊走邊看着隊伍外打着令旗的傳令官,只等一聲令下便待萬箭齊發。
朵顏衞的一萬騎兵在兩翼間策馬來回奔走。整個隊伍呈半弧陣型一步一步朝李杲大軍走來,整齊的腳步聲轟隆如雷聲,重重地敲打在遼東諸將士的心坎上。
大軍壓上來的那一刻,遼東軍全亂了,那種如泰山壓頂般的沉重壓力令所有人呼吸粗重。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不少軍士扔了兵器扭頭便跑,被趕上的監軍壓陣旗官一刀劈翻,殺了一個兩個,卻仍無法制止己方將士的士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泄千里。
李杲臉色鐵青騎馬立於中軍,看着遠處慢慢壓過來的大軍,再看看自己這邊毫無鬥志的將士,心頭漸漸籠罩了一種深深的絕望。
原本尚可一搏的戰事,隨着宣府兩萬大軍的加入而完全傾斜。對方也是邊軍,還有京中精鋭勇士營,還有名震天下的朵顏騎兵,這一仗怎麼打?
歷經百戰的李杲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
換了平日,事不可為便撤。保存實力為重,可是現在,往哪裏撤?天下雖大,卻已無他李杲的立錐之地了。
戰鼓隆隆如山崩地裂。聽在秦堪大軍耳中是催人進擊的軍令,聽在遼東軍耳中卻是地獄收魂的喪曲,隊伍越來越亂。
“總帥,降了朝廷吧!莫再執迷不悟了……”張玉在李杲馬下苦苦哀求,神情一片絕望。
瀋陽衞指揮使崔鑑惡聲道:“降了朝廷就能活命嗎?張玉你昏頭了?這些年來咱們在遼東干過的事情,哪一樁哪一件不是殺頭的大罪,朝廷縱然再大方,也斷然不會寬恕我等的罪孽,總帥,拼死一搏才是道理,殺出一條血路往北去,韃靼小王子伯顏猛可不會拒絕我等投誠……”
張玉怒道:“崔鑑,你這是害人害己!北投韃靼是你的想法,你問問咱們萬千將士願不願意!且不説有負朝廷,有負皇恩,你拍着胸口問問自己,對得起你世世代代列祖列宗嗎?將來你死之後,你崔家祖墳容不容得了你這叛我大明的罪人跟他們埋在一起?你崔家遠在河南的宗祠族譜裏,你的名字還有沒有資格列在上面,崔鑑,投了韃靼。你從此便是無根的孤魂野鬼,祖宗不認你,宗族不認你,鄉親族人背後戳你的脊樑骨,這樣活着,比死好到哪裏去?”
一席話説得崔鑑啞口無言,臉色憋得通紅卻無力地垂下頭,不再説一句話。
李杲渾身一震,張玉這番話顯然説到了他的心裏,投了韃靼。李家的列祖列宗還會認他麼?死後連祖墳都入不了,自己的名字從族譜上永遠劃去,並引以為李家最大的恥辱,突圍而去又怎樣?做一個背叛祖宗,族人唾棄的叛徒,從此憋屈活在異族人的頤指氣使之下,仰其鼻息苟且存活……
誠如張玉所説,這樣活着,比死好到哪裏去?
如今的大明,宗族仍是深入人心的堅實後盾,是鄉人的精神寄託,背叛大明便意味着背叛了宗族,這樣的決定不是能夠輕易便下得了的,縱是十惡不赦之人,他可以屠千殺萬,可以殺人放火,卻唯獨不敢叛國背宗。
“總帥,降了朝廷吧!縱然被朝廷一刀殺了,死後咱們的宗族至少能夠納屍收魂,尚有資格進祖墳為安,死也死得安心,投了韃靼,咱們可就真的生不如死了!”張玉跪在李杲馬前痛哭流涕哀求。
李杲深吸了口氣,緩緩環視一圈,見部下眾將領一臉灰暗頹喪,顯然張玉的這番話也説進了他們的心裏。
將領都沒了鬥志,何況下面的軍士?
李杲慘笑數聲,張嘴正要説話,對面的戰鼓聲卻忽然變得急促起來,軍陣行走的速度也漸漸變快,兩側的朵顏騎兵更像兩朵急速席捲而來的烏雲,黑壓壓的已頂到遼東軍的前陣弓箭射程邊沿。
張玉臉色一變,急道:“總帥速下決斷,秦堪已下令進攻了!”
李杲臉頰劇烈抽搐不已,眼珠充血已瞪得通紅,手中的馬鞭不停地舉起又放下,內心掙扎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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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弓箭射程的邊沿,急促的戰鼓聲戛然而止,秦堪大軍的腳步也忽然停下。
這個舉動令遼東大軍驚恐之餘卻滿頭霧水。
一騎快馬從秦堪中軍飛馳而出,馬上騎士手裏拎着幾個壇罐,策馬奔到兩軍之間的草地上,吐氣開聲大喝道:“遼東都司總兵官李杲可在?奉欽差大人將令,請李杲出來答話!”
一連説了三次,遼東軍前陣一陣熙攘,中央部分忽然分出一條道來,李杲渾身披掛,策馬面無表情地靜靜佇立在陣前。
騎士打量了他一陣,道:“秦大人有令,查遼東都司總兵官李杲橫行跋扈,殺民冒功,任內多有不法事,今日竟敢舉遼東之兵對抗朝廷,此舉已是謀反犯上,罪在不赦,秦大人有令,李杲速速下馬就擒,勿使損我大明邊軍將士,欽差承諾,可賜九族不誅!”
李杲聞言不住冷笑,心中如何惶恐不安卻不足為外人道。
遼東軍又是一陣騷亂,來人的話大家都聽到了,這分明是欽差大人給李總帥下的最後通牒呀,人家是代表朝廷代表皇帝的欽差,跟欽差打仗,豈不意味着背叛朝廷,殺官造反?
軍士們都是世襲的軍户,殺韃子他們敢,可是造反,他們真不敢。大明的皇威君權已深入人心,尋常軍户人家,只要沒被逼得活不下去,誰敢跟真龍天子叫板?
聽着身後的大軍越來越亂,越來越多的人扔下兵器抱頭蹲在地上,李杲的表情也越來越絕望。
馬上騎士見狀厲聲喝道:“李杲,秦大人的話已説到了,此時不降,更待何時?難道你真鐵了心背叛朝廷,犯上作亂麼?”
李杲滿頭大汗,艱難地張開嘴:“我……我……”
馬上騎士忽然舉起手,朝他晃了晃手中幾個罈罈罐罐,暴烈厲聲大喝道:“李杲,大勢已去,頑抗無益,你降是不降?”
身後數萬大軍彷彿得了指令,山崩海嘯般齊聲喝道:“降不降!降不降!”
遼東大軍頓時大亂,陣不成陣,軍不似軍。
李杲騎在馬上臉色蒼白,搖搖欲墜,卻覺對方手上拎着幾個罈罈罐罐頗為奇怪,強打精神凝目瞧去,發現這幾個壇罐依稀有幾分眼熟。
定定瞧了許久,李杲渾身一震,面若金紙而汗出如漿,身子一滾竟從馬上直接摔落地上,不僅如此,還撲通朝對方重重一跪,以頭搶地嚎啕大哭。
“降了!我李杲降了!這他娘是誰出的主意?你們不得好死!祖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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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心之策奏效,秦堪兵不血刃拿下了李杲,拿下了遼東三萬大軍。
失去鬥志心神恍惚的遼東將士們紛紛拋下手中兵器,以百户為單位抱頭走到對面,由朵顏騎兵和宣府邊軍監管,秦堪的八千儀仗和麾下錦衣校尉則分隊而出,緝拿遼東都司一干官吏將領,收降事宜進行得井井有條。
一騎快馬載着秦堪的奏疏,飛快向京師奔去。
遼東之亂已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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