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被當作擔架的木板上鋪着厚厚的褥子,褥子上沾滿了斑斑血跡,丁順一臉慘白地閉着眼睛,他的上身精赤着,黝黑健壯的上身處處纏滿了布條,顯然傷口已做過很完美的處理,然而從天津長途奔赴回京,一路上的顛簸終令傷口又繃開了,鮮血灑滿了褥子。
秦堪鐵青着臉,身軀微微顫抖,卻一直緊緊抿着嘴,沉默不發一語。一雙平日裏看來温儒和善的眼睛,此刻卻如一匹被激怒的狼一般,死死盯着丁順身上的累累傷口。
丁順還在昏迷之中,渾身大小數十道用刀劃出來的傷口,最嚴重的一刀在腹部,據説當時腸子都快流出來了,丁順的屬下拼死護着他衝出重圍,才堪堪保住了丁順一命,為此,丁順失去了十三個忠心的屬下。
送丁順回京的是一名副千户,名叫常鳳,秦堪對他並不陌生,常鳳也是當初從南京一路跟隨他進京的老班底,在南京時還只是一個其名不顯的小校尉,秦堪升官一路高歌猛進,手下的老班底自然也跟着水漲船高,如今的常鳳已是京師東外城千户所的副千户,為人耿直豪爽,膽大心細,如果不是因為脾氣太過火爆,只怕已升了千户了。
這次丁順奉命去天津查白蓮教,秦堪允他自己挑選得力屬下,丁順第一個點名的便是常鳳,足可見其人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外人面前性烈如火的常鳳,此刻跪在秦堪身前大氣也不敢出。
北鎮撫司衙門的前院裏圍了許多人。包括指揮同知趙鑑和幾名都僉事和鎮撫使都驚動了,全部出來站在秦堪的身旁看着丁順的傷勢,趙鑑皺了皺眉想説點什麼,卻見秦堪一臉山雨欲來的鐵青色,趙鑑終究沒敢開口。
前院圍了上百人,全是錦衣衞鎮撫司衙門裏的文武官員,人雖多但卻一片沉寂,和常鳳一樣,大家看着秦堪鐵青的臉色,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不知過了多久。秦堪終於開口。語出如冰。
“我記得丁順出京時帶了三百多人吧?”
常鳳渾身一顫,垂首道:“是,一行總共三百二十人。”
秦堪瞪着他:“三百多人都護不住一個丁順,還折損數十。天津難道是龍潭虎穴麼?”
常鳳一個頭狠狠磕在地上。悲憤道:“侯爺明鑑!丁鎮撫是中了白蓮教的埋伏……”
秦堪冷笑:“東廠兩名大檔頭中了埋伏。天津衞千户牟斌也中了埋伏,丁順和你們也中了埋伏……是白蓮教的妖人會隱身的法術,還是咱們廠衞的人馬全是飯桶?”
常鳳惶然道:“侯爺。天津的白蓮教已鬧得非常猖獗,城中多有百姓民眾入教,甚至連天津三衞的武將軍士也有不少人暗裏入了教,無論東廠的大檔頭,錦衣衞天津千户所千户牟大人,還是丁鎮撫入天津查白蓮,都是兇險萬分,艱難之極,屬下大膽説一句,侯爺剛才並沒説錯,天津衞,它對咱們來説就是個龍潭虎穴。”
秦堪森然道:“白蓮教在天津鬧得如此厲害了?丁順他是怎麼中的埋伏?”
“丁鎮撫奉侯爺之命,十日前率屬下等進了天津衞,與天津左衞都指揮使錢貴相談數個時辰,鑑於東廠和牟斌相繼被刺殺,顯然有人對朝廷派來的人的舉動了若指掌,其中必有內奸,丁鎮撫決定從天津三衞的下層開始查起,一路順藤摸瓜,尋根溯源。進駐天津四天,丁鎮撫一直很小心,他住在錦衣衞天津總署衙門裏,無論進出身邊皆有數百人護衞。而且案情查得很順利,丁鎮撫甚至揪出了天津右衞裏的一名指揮僉事,天津衞裏的兩名副千户,他們已是白蓮教天津香堂的重要頭目……”
秦堪冷着臉道:“以丁順的性子,揪住如此重要的人物恐怕有點得意忘形了吧?”
常鳳羞慚道:“侯爺説得正是,丁鎮撫他……剛得知消息便興奮得不能自已,當時他身邊的人都被派出去查案,他只領着三十餘人便匆匆出了錦衣衞天津總署衙門,準備連夜提審這三名重要人犯,結果離開衙門不到一柱香時辰,便當街遭到了白蓮教的伏擊,白蓮逆賊多達二百餘人,其中多有精於技擊之輩,屬下等拼死護衞,折了十多個弟兄,才保住了丁鎮撫……”
秦堪怒而長嘆道:“你們這是中了白蓮教的計啊,查到的這三個人根本就是誘丁順輕裝簡騎出門的誘餌,我若猜得沒錯的話,這三個人恐怕也已被白蓮教滅口了吧?”
常鳳愈發慚愧無地:“侯爺明見萬里,這三名重要人犯當晚死於衞所大獄中……事後天津三衞指揮使大為震驚,遂封城五日嚴查,卻查不出任何結果,丁鎮撫受傷昏迷之前交代屬下,要我們一定將他送回京師……”
常鳳正説着,躺在軟褥上的丁順忽然呻吟出聲,斷斷續續喊着“水……水……”
眾人急忙端了一杯温水過來,先潤濕了他乾枯的嘴唇,再用銀勺餵了一點點水。
喝了一點水以後丁順不知怎的恢復了神志,睜開眼卻見秦堪靜靜站在他身前,丁順頓時眼眶一紅,艱難地哽咽道:“侯爺……老丁我,我對不住你,差事……辦砸了,請侯爺責罪。”
秦堪搖搖頭,臉色和聲音都已放得柔和:“你已做得很好了,我不怪你。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好好回府養傷,將來隨我建功立業的機會多着呢。”
丁順抽噎着點頭。
秦堪頓了頓,眼中殺機盡現,森然道:“一個邪教害得朝廷廠衞損兵折將,我倒要親自見識見識它到底哪裏厲害!”
丁順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伸手緊緊抓住了秦堪的袍袖,神情緊張道:“侯爺萬萬不可親自赴險!侯爺,聽屬下一句,天津衞的白蓮教……已成氣候了!”
秦堪大怒:“放屁!唯時勢造英雄,唯時勢成氣候,非時又非勢,何來氣候?終究不過一羣見不得光的蟊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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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人將丁順小心送回府裏養傷,秦堪滿懷怒火往進了皇宮。
時已歲尾臘月,正值寒冬。京師城內一片歡騰景象,處處洋溢着過年的喜悦氣氛。街面越來越繁華,離過年只有幾天了,家家户户忙着請門神,送灶君,辦年貨,三五成羣的小孩子聚在一起又哭又鬧,被大人狠狠朝屁股扇一巴掌,再朝嘴裏塞一塊冰糖又不哭不鬧了。
民間的習俗很講究,所謂“廿五磨豆腐,廿六燉白肉,廿七殺灶雞”,年節之中,唯新年最為百姓重視。
官轎外一片歡騰,秦堪靜靜地聽着繁華塵世的喧囂,暴怒的心情卻莫名平復下來,漸漸地,他的臉上甚至浮出一絲淡笑。
有什麼好氣的?熙熙攘攘,利來利往,一邊是統治階級保江山,一邊是反賊奪江山,輸贏各憑本事,各憑手段而已,其實爭來爭去,還不就是為了轎子外面這一片熙熙攘攘?
聽着轎外不時傳來的炮竹聲,秦堪若有所失地嘆了口氣。
家中嬌妻興致勃勃地置辦年貨,打掃祠堂,剪窗花送灶君,可是怎想到她們的相公卻必須在年前離京,屈指算算日子,四個月後金柳便要臨盆,那時還不知自己能不能趕回來讓孩子第一眼見到自己……
時而安寧恬靜,時而煩躁不安,懷着這種矛盾的心情,秦堪走進了皇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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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穿着龍袍,盤着腿坐在乾清宮東暖閣的炕上,雖然坐沒坐相大失皇帝威儀,但神情倒是難得的正經,他正聚精會神地批閲着內閣票擬的奏疏。
司禮監掌印劉瑾陪着笑恭立他身旁,偶爾小心地伸出手指,為朱厚照輕聲講解每份奏疏上所述事情的前因後果,以及如何處置的建議等等。
上次太廟請罪的風波過後,還是留下了一點後遺症,文官們被朱厚照和秦堪合起夥來狠狠整治了一回,雖然口頭上仍舊硬氣得一塌糊塗,然而大部分文官終究還是對皇權生了畏懼,以往朱厚照怠政就是因為文官太強勢,他説什麼文官便激烈反對什麼,而且是毫無根據的反對,不論事情的是非黑白,凡是皇帝提出的,就是他們必須反對的,如此怪異的政治氛圍一直貫穿正德朝之始終,試問朱厚照怎能提得起心氣兒勵精圖治?
然而這幾日卻大大不同,文官們被整治之後退縮了,以往朱厚照説一件事便反對一件,如今卻基本沒遇到什麼阻礙,只要對朝政不是處理得太過糊塗荒唐,連御史言官都不出聲兒了。內閣票擬進司禮監,司禮監轉呈皇帝,皇帝在劉瑾的幫助下親自批覆,再發回內閣和通政司頒行六部或各地方官府,一套完整健康的朝政制度裏,這幾日終於少了許多討厭的扯皮聲音。
如此喜聞樂見的良好氛圍,朱厚照自然不介意親自處理一下國事,儘管他很清楚,文官們的退縮妥協只是暫時,時日一久恐怕又會故態復萌稱霸朝堂了,不過朱厚照還是很滿足。畢竟少年心性,能順心一時便一時,以朱厚照才十六歲的年紀,哪會想得那麼久遠?
當然,朱厚照的勵精圖治也是暫時性的,他的地位雖最高,但在繁瑣枯燥的朝政事務裏,他只是個跑龍套的角色,連劉瑾都不認為他能堅持多久。(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