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寧夏離京師千里之遙,當朱寘鐇領着叛軍在西北大肆攻城掠地之時,消息竟還沒有傳到京師。
朱寘鐇動作太快了,雖然這位王爺安靜的時候像個神經病,沒事坐在王府裏寫寫算算,竟被他算到自己居然是天命所歸,但這位王爺動起來的時候卻一點也看不出是放棄治療後的樣子。
兵貴神速,就算朱寘鐇不懂兵法,他帳下的孫景文,周昂,仇鉞卻非常清楚。
西北烽煙四起,數日之內叛軍連破固原,平涼,鳳翔,西安四城。
“破城”這個字眼看着大氣恢弘,實際上所謂的“破”,基本跟屠城差不多,所破之城無論官倉府庫還是富紳百姓,基本被洗劫一空,甚至雞犬不留,四城破後只見處處大火沖天,處處淒厲哭叫,處處人間地獄,軍士公然姦淫擄掠,毫無軍法軍紀顧忌,朱寘鐇不是不知道這種做法是取禍之道,可如今叛軍將士剛剛收歸麾下並未歸心,他的創業才剛剛開始,若以嚴明的軍法約束這些無法無天的叛軍將士,恐怕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叛軍便會離他而去。
欲創不世偉業,就必須要依靠這些將士,要依靠這些將士,就必須犧牲四城百姓。
朱寘鐇不算梟雄,但他有一顆比梟雄更冷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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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仍舊平靜,平靜只是相對。
朱寘鐇造反的消息尚未傳到京師。京師的話題最近已全是關於秦堪。
朱厚照不得不下旨東西二廠徹查華昶滿門被滅一案。
這個案子是由弘治十三年科考弊案衍生出來的案子,如今謠言滿天飛,秦堪只好暫時停止重審科考弊案,兩件案子是互為因果的關係,只要解開一個案子,另一個自然不言而明。
繼上次朝會,朱厚照粗暴地拒絕了禮部給事中鄭嫡關於暫停秦堪錦衣衞指揮使的職位之後,朝堂又安靜了幾天,劉瑾的黨羽們也看清楚了形勢,他們知道僅僅只因嫌疑的話。陛下是斷然不會對秦堪怎樣的。不僅如此,陛下反而會竭盡全力袒護秦堪。
無憑無據,秦堪的地位不可動搖分毫。
於是黨羽們蟄伏下來,與此同時。西廠緹騎盡出。全力偵緝華昶被滅滿門案。
錦衣衞和東廠也沒閒着。東廠督公戴義也很清楚,如今他和秦堪已然綁在一條船上,若秦堪被劉瑾扳倒了。下一個倒黴的絕對是他,戴義同時還兼着司禮監隨堂太監,他知道劉瑾對他恨到什麼程度,秦堪一倒,戴義絕對是死無全屍的下場。
錦衣衞和東廠緹騎離京南下,廠衞中精於偵緝刑察之道的老手全部被秦堪和戴義派出,他們針對的也是華昶滿門被滅一案,同時也不忘拜訪已故的當年主考官程敏政的親屬家僕。
西廠偵緝華昶滅門案的速度很快,也不知是不是早就將證據準備好了,數日以後,一個驚天的消息又傳了出來。
西廠已找到華昶滿門被滅案的重要證據!
京師鬧得沸沸揚揚的傳言又有了新的話題,傳言説秦堪為了好友前程,派錦衣衞高手將唯一知情且掌握科考弊案證據的華昶一家滿門二十餘口盡數斬殺,那晚華家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錦衣衞高手來去如風,未留下任何痕跡,然而卻還是萬中有失。
滿門屠滅之時,一個華家的家僕生性機靈,事發時躲在家中一口老井裏,才避過了這一劫,當時他在井中捂着嘴,耳中聽着華家上下主僕接連發出的一聲聲淒厲的慘叫,而且還聽到了有人説起“侯爺還在京師等消息”這樣的關鍵辭句,直到錦衣衞高手前後搜索了好幾遍,發現華家已無活口後,高手們快速撤去,這位華家的家僕才從井裏爬出來,離鄉遠遁避禍,西廠偵緝此案時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這位家僕從一個外地偏僻的鄉村裏找出來帶回京師……
謠言説得有板有眼,整件案子抽絲剝繭,仿若親見,而且從頭到尾嚴絲合縫,沒有任何破綻,連那位所謂的“華府家僕”也被西廠番子們安置在靈濟宮內,番子們裏三層外三層將這位重要證人保護得滴水不漏。
京師又被劉瑾掀起風浪,這次的風浪更大。
秦堪在家中得知這個消息後也不由勃然變色,這是他頭一次見識到劉瑾的手段。
一旦圖窮匕見生死相搏,原來劉瑾的殺招竟也如此凌厲。
連秦堪都感到自己的處境越來越不妙了。
…………
…………
這次劉瑾已無必要再等謠言醖釀發酵了,兵貴神速,剷除政敵也要神速。
謠言傳遍京師的第二天下午,六科十三道監察御史聚集近半,眾人一齊跪在承天門的宮門外,久久伏地不起,跪請當今皇帝開朝會,求陛下罷免秦堪錦衣衞指揮使之職,並請削山陰侯之爵,將其拿入刑部問罪。
這次,劉瑾有了證據,儘管是假證據,但在不明真相的人眼裏看來,它就是證據。
有了證據,秦堪滅華昶滿門一案已被坐實了。
劉瑾的黨羽再煽動幾句,朝臣們終於憤怒了。堂堂國侯竟幹出如此令人髮指的事情,常以正義自詡的大臣們怎能放過如此標榜自己誅除奸佞的良機?
數日之內,秦侯爺陷入了四面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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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秦堪自己都感到了危急,他的盟友自然也感覺到了。
傳言四起之時,張永和戴義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侍侯朱厚照左右上面。
這次的情況跟上次內外廷聯手誅八虎有點像,張永和戴義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陪在朱厚照身邊,以便第一時間獲得最新的消息。
而外廷方面,右都御史杜宏也終於坐不住了,他向內閣遞了奏疏,明面上一派義正言辭,頗有大義滅親之勢,然則話裏話外還是透了點別的意思,此案案情複雜,一環套一環,草率定罪不妥,除非能拿出如山鐵證,否則不宜輕言罷官削爵。
到底是自己的女婿,平日裏怎麼看不順眼都沒關係,然而生死危急關頭,杜宏終究選擇了站在女婿一邊。
兵部左侍郎嚴嵩也連着上了好幾份奏疏為秦堪辯解,連秦堪自己都沒想到,當初只因嚴嵩後世的赫赫聲名而將其收歸麾下,嚴嵩卻在如此危急時刻也沒有棄他而去,這位踏入官場不足兩年的新科進士尚保留着年輕人的一腔血性,此時此地,唯一句“士為知己者死”足矣。
杜宏和嚴嵩的奏疏遞上去自然沒什麼結果,如今秦堪似乎已成了滿朝公敵,人人喊打,二人的奏疏很快被淹沒在一片打殺聲中。
朱厚照緊閉宮門,連朝會都停了三天,對外還是以前的老藉口——龍頭很痛。
這回朱厚照沒騙人,他確實頭痛了,他在頭痛如何解開這個死局。心中隱隱懷疑這事是劉瑾背後所為,畢竟二人不合已是天下皆聞,嘴上沒説什麼,可朱厚照心中對劉瑾的那一絲裂縫卻越撕越大,漸成鴻溝。
此事過後,還是適當把劉瑾的權力削弱一點,先把西廠交給谷大用吧。
朱厚照暗暗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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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沸沸揚揚之時,李東陽再次登了秦侯爺的門。
秦堪也不避諱,抱着女兒秦樂悠悠地踱到了前堂,然後朝李東陽露出一個抱歉的笑容,示意自己手上抱着女兒無法行禮。
李東陽見到秦樂也高興壞了,小心抱在懷裏逗弄了一會兒,又從懷裏摸出一個二兩重的小銀鎖戴在秦樂粉嫩的脖頸上。
此舉引來秦侯爺深深的鄙視。
這老傢伙的身家秦堪知道得清清楚楚,雖説平日從不貪墨,但好歹也當了這麼多年的內閣大學士,每年京官和外官的冰炭兩敬他可從來沒拒絕過,更何況他的女兒嫁給了孔子的嫡系後代聖衍公,聖衍公可是大明數一數二富得流油的大地主。
家底如此豐厚,居然只送個二兩重的小銀鎖……
秦堪很想當着李東陽的面把銀鎖託在手心,然後一口氣將銀鎖吹得飄起來,狠狠羞辱一下李大學士,後來一想自己如今的處境四面楚歌,實在不宜再把李東陽得罪了。
吩咐丫鬟將女兒抱進內院,前堂內只剩下秦堪和李東陽二人以及兩名侍侯的丫鬟。
見秦堪翹着腿一派悠閒地品着茶水,李東陽也坐下來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第一口茶水剛入口,李東陽忽然“噗”地一聲噴了出來,接着抖索着白鬍子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手指顫顫指着秦堪。
秦堪被李東陽的反應嚇到了,靜靜瞧了半晌,苦笑道:“李老大人的反應……難道中了含笑半步癲?不瞞你説,真兇唐寅就在我府上住着……”
李東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指着秦堪道:“老夫是笑你這勢利性子,老夫登門時你一臉喜意,直到老夫拿出一個二兩重的小銀鎖,你的臉色比茅坑的石頭還臭,秦堪啊秦堪,朝臣人人皆謂你為偽君子,老夫看來,你倒是個真小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