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站在西城那家熟悉的酒肆外,秦堪親眼見到了朱厚照的賤道何等令人髮指。
仍是一身粗鄙的店夥計打扮,肩膀上搭着一條沾滿了灰塵污漬的白手巾,頭上無冠,乾淨的頭髮略微凌亂地挽成一個髻,胡亂用一根不起眼的木枝固定住,典型的掙扎在貧困線以下的市井小民模樣,完全不復高坐金鑾殿羣臣三拜山呼萬歲時的高貴氣質,這演技,不頒給他一座小金人都對不起他對店夥計這個角色的日夜揣摩實踐……
劉良女仍是一身粗布釵裙,清冷清冷的樣子,神情淡定地站在酒肆內,高高舉着酒勺,將木桶裏釀好的杏花酒輕輕舀進酒壺裏,靈動的美眸偶爾瞥過朱厚照,眼中泛起一股或許連她自己都未曾發覺的柔情。
秦堪靜靜站在遠處看了他們許久,忽然發覺這一對其實挺合適的,一個揣着糊塗裝明白,一個揣着明白裝糊塗,絕配。如果此刻朱厚照臉上的笑容沒那麼賤兮兮的話,遠處酒肆裏的那幕畫面堪稱完美。
嘴角撇了撇,秦堪剛抬步,一道矯健的人影嗖的一下竄到他面前。
張永一身市井閒漢打扮,土黃色的粗布短襖,腰間用草繩隨便繫了個活釦,原本白淨無須的臉上特意塗抹幾塊泥點和污漬,遠遠看去活脱一剛從古墓裏滿載而歸的盜墓賊。
“張公公走路栽坑裏了?”秦堪拱手為禮。
張永嘴角一耷拉,唉聲嘆氣:“別提啦。陛下都店夥計了,雜家若穿個蟒袍往這酒肆外一站,陛下還不得活吃了雜家……”
説完張永垂頭瞧着自己這一身土黃色粗布衣裳,彷彿自己身上裹了一層屎似的,無比嫌棄地咧了咧嘴。
“公爺,您與陛下最為親厚,勸勸陛下吧,陛下是當今天子,不是酒肆夥計,老這麼幹不行呀。幸好酒肆周圍安插了廠衞嚴密保護。所以這事沒傳開,可紙是遲早包不住火的,萬一哪天被朝中那些碎嘴子言官御史們知道了,不大不小又是一場風波。罵陛下的奏疏又會鋪天蓋地飛到司禮監。沒準兒還得把公爺您和雜家都搭上……”
秦堪也犯愁:“陛下甚喜劉良女。只想以真心換真心,不願以權勢地位玷污,陛下執意若此。我能有什麼辦法。”
張永重重跺腳:“作孽呀!雜家雖是閹人,卻也知水到渠成,陛下和那小娘子明明火候已足,按雜家説呀,陛下把她打橫往洞房裏一抱,那小娘子若拒絕雜家把自己眼珠子摳出來當泡兒踩!”
秦堪嘆氣聲更重了。
一件連太監都瞧得清楚明白的男女情事,朱厚照實在應該檢討一下自己這把年紀是不是活到狗肚子裏去了。
…………
…………
秦堪走進酒肆的時候,朱厚照正在用那塊髒兮兮的白巾擦桌子,動作非常熟練,一張老舊桌子被他擦得油光可鑑。
背對着朱厚照默默舀酒的劉良女一抬眼,看見秦堪走進來,劉良女的俏臉頓時閃過幾分慌張,隱隱帶着幾分畏懼的神情,腳步甚至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
這一切落在秦堪眼裏,秦堪不由一楞,很快他便想明白了原因。
他和朱厚照的身份恐怕早已露餡兒了,一個皇帝一個國公,不同的是朱厚照與她每日相見,而且見得那麼賤,劉良女又對他情愫暗生,所以對朱厚照生不起畏懼心,但秦堪不一樣,他是國公,而且是殺人如麻的國公,京師裏充斥着他各種各樣的傳説,如此赫赫兇名,一個正常的女人都會怕一怕的,從劉良女的表現來看,她應該是女人中的女人……
温和地朝劉良女笑了笑,劉良女略見侷促地福身一禮,秦堪還沒説話,朱厚照便走了上來,白巾利落地往肩上一搭,腰板同時便彎了下來,整套動作行雲流水,誰若説這不是天生的店夥計,廠衞都不答應。
“客官裏面請,裏面有空座兒……”
秦堪嘆了口氣,二話不説拽着朱厚照的袖子便往外走。
劉良女嘴角抿了抿,笑中帶着幾分愁緒。
秦堪拉着朱厚照一直走到酒肆外的巷子拐角才放手,然後轉過身盯着他:“陛下,臣要和你談談人生……”
“你今天很閒?很閒的話幫我進去坐坐,最近生意不大好,你去捧個人場,喝完了順便給她賞個百八十兩銀子……”
“臣今日不想喝酒,只想和你談人生。”
“好吧,快點談,我得回去做事呢,我先問你,每天我有一半的時間當皇帝,一半的時間當店夥計,這樣的人生你覺得成功嗎?”
秦堪驚呆了,很難想象一位千古留名的昏君嘴裏能問出如此深邃如此振聾發聵的問題,這些日子的店夥計沒白當,智慧果然來自勞動人民。
“……成功。”
秦堪不得不承認,朱厚照的人生確實很成功,扮得了冷豔犯得了賤,這樣的人生簡直完美了。
“所以,成功的人生不需要談,遠遠看着就好,還有事嗎?”
“有。臣還想跟陛下聊聊理想……”
朱厚照嘆氣:“朕點頭哈腰招待酒客,你卻跟我談理想,朕很忙的!”
“臣嘴拙,若陛下沒空跟臣談理想,臣打算回去找幾位御史和史官來跟陛下談談理想……”
這下輪到朱厚照呆了,沉默許久,鬱郁地道:“朕發覺你的人生比朕更成功……説吧,今日你吃錯了什麼藥,跑來跟我説這些沒頭沒腦的話。”
秦堪整了整衣冠,朝朱厚照正式作了個長揖,正色道:“陛下,成功的人生至少需要一支戰無不勝的水師,不然你的人生就像……”
左右巡視一圈,秦堪眼睛一亮,伸手指着遠遠觀望不敢過來的張永,找到了最貼切的比喻:“……就像張公公一樣,是殘缺的,不完整的。”
*******************************************************************
京師東郊白雪皚皚,大地銀裝素裹,放眼望去一片刺眼的白茫籠統。
朱厚照被秦堪一句話雷到了,於是不得不決定曠工。
換了一身華貴髦裘裹在身上,腳下踩着半尺厚的積雪,朱厚照玩心大起,彎下腰攢了個大雪糰子,使勁地扔向遠方,然後將凍紅的雙手湊在嘴邊呵了幾口熱氣,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説吧,今日忽然説什麼水師是怎麼回事?無緣無故的,你建水師做什麼?朕記得咱們大明的登州,寧波,福州都有水師呀。”
秦堪嘆道:“陛下,那幾支水師船艦破舊,將庸兵寡,不堪敷用,靠他們打仗,還不如畫圈圈詛咒敵人淹死……”
朱厚照恨恨白了秦堪一眼,不滿道:“你把朕的大明水師説得未免太窩囊了吧?先告訴朕,為何要建水師?這可不是兒戲,咱們這裏嘴皮子動幾下,便意味着數百萬兩銀子的花銷,不可不慎。”
“建水師自然為了對付倭寇。”
朱厚照眉頭深深皺了起來:“倭寇又犯我海疆了?”
秦堪嘆道:“陛下,倭寇哪一年不犯我海疆?我大明沿海幾成了倭寇的後花園,想什麼時候來便什麼時候來,想拿走什麼便拿走什麼,自洪武年起,倭寇便是我大明的癬疥之疾,不要命,但每年卻要害得咱們皮開肉綻幾次。”
深深看着朱厚照,秦堪緩緩道:“陛下欲做個繼往開來的武皇帝,這百年之患焉可不除?”
朱厚照的精神終於有些振奮。
少年郎愛嬉遊愛玩樂,卻也胸懷大志,幻想着能做出一番祖宗們未曾做過的大事,特別是江西一行平定寧王之亂後,朱厚照的心氣兒愈發高昂了,秦堪一句話輕輕一激,便燃起了他胸中的戰意。
“百年之患自然要根除,而且必須要在朕手中根除!”朱厚照重重一揮手,氣沖霄漢。
“陛下氣吞天下,臣敢不附諸驥尾。”秦堪笑着拱手。
“先別誇朕,你先説説,為何忽然想到根除倭寇之患?總是有原因的吧?”
秦堪笑了笑,忽然沒頭沒腦地換了個話題:“陛下缺銀子嗎?”
“啊?”朱厚照顯然跟不上秦堪的跳躍思維,呆了好半晌,遲疑地點點頭。
秦堪對他並不堅定的缺銀子態度表示很不滿,將心比心設身處地,別人問他缺不缺銀子必須點頭如搗蒜呀,不管什麼收入,錢總是不夠花的,問他缺不缺德才需要遲疑。
於是秦堪諄諄善誘:“陛下你看啊,京師皇宮本是元大都行宮,後來由永樂皇帝擴建,地方官府素有不修衙的風氣,京師也有不修宮殿的傳統,從永樂年算下來,一百五十多年了吧?宮裏殿宇處處破敗不堪,每年僅僅稍微修繕一下漏雨的殿頂,內務府便要撥銀十數萬兩,年景不好的時候朝户部伸個手吧,不僅拿不到銀子還得挨一臉唾沫……”
“你説這些跟除倭寇建水師有何關係?”朱厚照忍不住問道。
“當然有關係,不把倭寇幹掉,咱們怎麼賺銀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