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八清晨,抵達京畿。
長河水道在大津口一分為二,北面是長河主脈自神禾高原千里俯衝至此,西面是大運河自西樊川導出,流經太陵、上陵、少陵三大平原後匯此。
此津水面闊十里,帆雲蔽日,集天下客、貨、漕、渡,共同承擔着京畿生命線……舟楫的舵櫓擊水聲,操各地方言口味的官話呼喊,一陣陣喧囂聲如浪湧,直到商艇越過大津口後才平息。
又繼續向西沿大運河而上,在一片帆林中緩緩溯行,還不時聽到下艙有客人驚呼,讚歎果有京師氣象。
上艙葉青獨包,只有江子楠和周鈴,還看得目不暇接,不時拉着葉青對岸上指指點點。
迎着清晨涼風,兩女憑舷而立,臉色興奮着微紅。
葉青見此笑笑,盯着不語。
沿途實不見大城,不過是些三萬不到的小縣鎮,但很有特色專事某項手工,規模還算不錯,葉青自己第一次見時也很吃驚。
每每遇上一片城鎮,自船上放眼望去,堤岸上到處可看忙碌身影,憑前世印象和地球時見識,逐一回答給兩女聽
有些是連成片的鋼鐵作坊,大型水力鍛錘在水流與陣法驅動下轟然運作着,隔着數里都是鏘鏘作響,聲如雷鳴,新制成耕具、鍋釜、利刃甚至剪刀針頭,都運上碼頭,迎着熹微的晨陽而映射清光。
船行數里,一片良田又是一片城鎮,數以千記的大小牛車停在連綿機坊、織坊、繡坊、成衣坊前,來搬運女工製出的供應市場的精美布匹、衣裳……
葉青想着地球時,不由打趣:“你們身上穿的新衣,多半是這一帶量產,到了街上説不定會撞衫,別跑太遠,我會認不出來。”
“公子”這不負責任的笑話引得兩女不滿嗔視,江子楠更摸着身上衣裙,猶豫是否要修改一下形飾。
她們聽不懂鋼鐵生產意義,對大型成衣場廉價量產印象一般,更喜歡葉青口中所説各種早市的開啓。
一包包糧米被役夫抗着,在船和碼頭之間上上下下,健步如飛的菜農挑着擔自田頭裏上來,新鮮蔬菜上還閃着露珠晶瑩,炊餅豆羹食鋪店散出濃濃誘人香氣,飄在河道上空……
葉青記憶裏,在這大劫前夕,是仙道版農業社會的巔峯,道法飛訊的聚合效應下,帝都直隸輻射下的周圍州郡,不止是農業發達,工商業已自然演化出龐大網絡。
在地球的眼光看來,這就是一個以長河水道與大小運河為經脈,點面結合的龐大工商業網絡,所謂面是鋪店林立、普及到各城中心地帶的商業區——葉青他們過年泊留的小鎮就是一例,物資都不缺少——節點是遍佈各州大小城鎮,並且深入坊巷的各種工坊商肆。
尤以這京畿地面為甚,一座座小鎮都是這樣專門手工,沿大小河道而建以藉助水利之便,作一個個規模化大型節點,為京城提供服務同時也對別的州郡交流資貨,自而支撐起京都百萬人的生活基礎。
承載行業交流,主水道繁忙,商艇必須排着隊行駛,短短五十里水路,行行停停,直到次日深夜才到帝都南湖。
帝都南湖是個深水大湖,不規則橢圓三十里堤岸幾乎改造成了碼頭和船塢。
葉青見到有大型吊機運作,有幾座甚至不輸於地球規模,不由熱情指點給江子楠她們看:“這可是製造萬料遠洋巨舟所用,基本上都是大型法陣驅動控制,真正的國之重器”
卻只落得兩女“哦”一聲驚歎,泛泛稱讚。
葉青不由無語,知道她們不懂,這稱讚多半給自己面子,心中腹誹:“男人的鋼鐵浪漫,果不是她們可以體會。
這時天已近二更,湖畔豐樂樓下還有大船停泊靠岸,而豐樂樓只是三十泊點一個,真正到夏汛時還會開啓南面水更深的金明湖,專門容納溯流而上的海外巨舟,都是價值百萬。
付了最後一部分船費,終下船踏上帝都的土地,
靠近着碼頭,就見着不遠處掛着兩盞燈,照得通明,不遠處茶館還開着門,六七個人正坐在裏面喝茶抽煙嗑瓜子聊天,再遠處,就見得連綿街巷通衢,各式青樓酒肆夜場通明。
在豐樂樓下,不時有貴公子經過,見葉青穿着舉人官服,也點頭微笑致意,徑自挾着姬妾登上十層高的豐樂樓,就見着宴飲狂歡,絲管喧沸,甚至有數個士人,憑欄縱聲,隔着街巷遙遙對歌。
又一陣蹄聲烈烈,駿馬嘶鳴,大批人呼嘯自堤岸上奔馳,垂柳下隱現華衣,甚至有女子興高采烈跟着縱馬追逐。
“帝都人都這麼……放浪形骸?”江子楠有點被嚇住,以她所受教育,完全無法想象女子能這樣胡鬧。
“閒極無聊一幫人在瞎鬧,自詡風流,哪州哪郡都少不了,只是京畿一帶聚集更多,還有組織,每逢節慶夜裏……”葉青見她們完全聽不懂,就是是失笑:“別管這些傢伙,我們找我們的客棧。”
繁華之地名不虛傳,問了兩家客棧也是舉子攜眷住滿,第三家時就找到了空房,趕緊先住下。
這間客棧特意挑的偏僻,安靜許多,一夜無話。
……次日葉青早起叫了牛車,先去城裏吏部報到,帝都南湖是郊區,還不是帝都的本領。
天色不是很好,有些陰暗,還能看見,一條玉帶遙遙出現在地平線上,這就是綿延百里的外郭,便於靈力傳導,都以漢玉玉所制,這也是“白玉京”這詞的來源。
臨近數里,寬闊城濠有三十步,引着活水,牆體高達五丈,有凹凸起伏的形制,波浪般的曲折,一眼望不到尾。
車伕是個健談,這時坐在前面介紹:“玉京有三朝一千年了,據説修城時,工部呈上城池施工圖,前前朝的太祖,見畫的方方直直,就勃然大怒,親自取硃筆塗改,將城牆劃的波浪曲折,並在旁特注——依此修築。”
江子楠聽得入神,卻有些反感這個車伕話裏話外隱隱淡淡優越感,不由問着:“這又是為什麼?”
車伕一下支吾:“前朝太祖的道理,我們哪裏知曉?你這姑娘忒也多問。”
葉青眉一皺,淡淡出聲:“曲面火力交錯,左右掩護,利於城防罷了,其實是多慮了,真要打到帝都,人心早散了,有這城防只怕都無益,你那時會上牆防守?”
這是實話,車伕有些不服,攝於葉青舉人身份,不敢抗辯,聽出不喜,訕訕醒悟過來,他不敢接葉青話頭,卻對江子楠道歉:“夫人問的對,是小人無狀了。”
江子楠抿着嘴,眼波流轉過葉青,輕笑起來。
正門的人貨流量極大,牛車排了很長的隊伍。
這時葉青就留意到城下外圍設一道丈二青黑色矮牆,車伕望一眼了,就笑説:“公子,這是羊馬牆,據説帝都要保持整淨,牛馬多了就有牛糞税,許多不願意付錢的,就可寄在這裏。”
“寄養也要花錢吧”江子楠又問着。
“是要花錢,可總比牛糞税低多了,出城時可取回,要是沒有牛馬的,出城不方便,還可在這裏購買牛馬。”
“那你怎麼可以進去?”江子楠問着。
“我們專門運旅客的牛車,卻是不一樣,帝都這樣大,沒有代步怎麼行,具體我就不清楚了,得問東家去。”
“不到帝都,不知富貴啊”葉青雖來過了,還是喃喃了一句,這時遙望許多牛羊馬一類的牲畜被牽着寄養高低兩牆間的窄巷中,並在城外周邊形成繁盛的羊馬集市。
葉青就指點的笑着:“這放置要販賣的牲畜只是太平時節借用,真正到了戰時,就是與主城牆、活水城壕合為完整的立體防禦體系,士兵隨時可以下到羊馬牆後,與城頭守兵組成上下雙重立體化打擊。”
江子楠和周鈴都聽得佩服,注視着自家公子,這時卻有一人接聲:“這位公子也是來帝都的舉子?所言精闢,真是讓我佩服——學生傅承善”
葉青一驚,轉身看去,卻見着側面一輛牛車拉來窗,葉青頓時眼睛一亮,只見這人三十歲左右,雖只露了上身,衣着有些半舊,但沉靜面孔上,黑眸顧盼生輝,就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瀟灑氣質,令人一見忘俗。
葉青心裏暗贊:“好個書生,好個氣質”
仔細一看,更覺得青氣隱隱,不敢多看,這種窺探在修了道法的舉人身上很是敏鋭,但這一眼,就知此人大有根基,當下謙虛説着:“原來是傅兄,學生葉青——剛才不過是閒聊,多有冒失,不敢傅兄稱讚。”
説着,就想着,這名字有些熟悉,連忙搜索記憶。
“是閒聊,但也見葉兄的才學,能一眼看穿關竅,實是難得。”傅承善説着再仔細打量着葉青,見眼前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寬袍也有些舊了,可穿在葉青身上卻正好,一種少年公子翩翩之態,又沉靜從容,也是心折,想了想,突眸子一亮:“葉青,莫非就是那十六歲就中得應州解元,龍君應許的同進士?”
這時葉青也想起來了,這傅承善就是這屆的進士,日後就是朝廷的後起之秀,不到十年就當上了大學士,只是一個是中央,一個地方,雖聞名卻也未見過面,不想就是此人
當下也連忙深揖:“您就是出生時就口懷白玉,十二歲就中童生,十五歲就中秀才,太守解帶贈金的傅承善傅兄
兩人都説了這話,相視一眼,都不由鼓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