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港·月夜
這真是一場大雨,出了衙門,知府錢允中穿着衰衣,就算有煉氣修行,就算這雨是天庭調動,並不故意寒水,也凍的人人臉色鐵青。
錢允中掃看一眼,黑壓壓一片是民兵,也不多話:“新換下來進衙休息,喝熱湯吃肉,我們出發——堅持下去,沒有幾批了!”
“是!”
隔稍遠,就有一排房舍,就算有着城牆保護,還是沖塌了,這時雖水不深,也基本上清理過了,但隱隱還傳來的哭聲。
因突如其來地震、海嘯,港口雖由鏡花水月大陣保護住——這陣糅合芊芊木脈和驚雨恨雲水脈的兩家之長,在海岸護堤的效果不錯,可此次不同於過去大妖襲擾,而是大面積的天文與地質災害。
鏡花水月大陣當場崩塌,不過抵禦了主力。
餘波狠狠撞到了城牆上,帶着法陣的城牆抵禦了第二波,接着崩塌,第三波衝入城中已經不大不重,不過也捲了數千人,至於房舍更是毀壞無數。
知府錢允中已經獲得了艦隊運輸物資,但這幾天還是忙着合不了眼。
這還是城內,至於海上,大多出航商船在海里直接給海嘯吞沒,有些運氣好讓歸化水族救起送回岸上,贏得了家人千恩萬謝,大部分就沉底或餵了魚,一時間城裏家家戴孝,素麻慘白。
逝者已矣,生者還需前行,才過幾天,碼頭區又開業了。
少數受損商船僥倖歸來,修補破損船體,在碼頭散發撫卹賠償、重新招募水手——雖一時間敢出海的沒有幾個了,但貨單不能耽擱,還有船隊的人,在酒店內相互交流此番損失,以及關於前些日那次大災變的小道消息。
得知是外域天仙和本域交戰,海嘯僅僅是餘波殃及,眾人面面相覷,一艘商船老船長嘆息:“這世道真是沒法活了啊。”
“這就不活了?《東漢日報》裏説了,以後更糟糕都會有,看開點,老夥計。”一個年輕同行喝得醉醺醺,拍了拍他的肩。
商人原本就是對風吹草動格外靈敏,不靈敏在這行早就淘汰了,但凡有點見識的都能感覺出戰爭升級的危險,這樣的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事情只會多,不會少!
嘭!
鄰席有個胖子錘手砸在桌面上,震得滿桌酒杯都一跳:“不行,這樣搞下去咱們外海航運就太危險了,得趁着事情還沒不可收拾前,多撈幾筆就收手!”
“收手?我看着是機運,不過你説危險大,這説法很對,以後咱們不能再參加第一線了。”
“怎個不參加法?”剛才胖子眼睛亮起來,半輩子熱情都傾注這行當,轉行幹別的未必能成:“就算咱們自己不上,水手和船長也都惜命,一次兩次你能高價買命,再多來幾次海嘯人都死絕了……不,這不是軍隊,只要死掉有血氣的漢子,只要死掉十分之一,你上哪招亡命?”
“僱傭水族如何?最近不是在搞海洋聯合開發,上次我聽説咱們荒海遷居一支鮫人,都歸兩位仙女龍娘娘管,只是冬季新遷來還缺不少生活物資,大家都是漢王爺的人,相互好説話,我們可以幫忙……也讓鮫人出點人手幫忙行船,這樣一來最多損失船貨,不損失人……”
“對對,這個好,咱們漢國海運沿用的條例,工傷殉職賠償金太高了,死不起……水族就算浪大翻船,但怎也不會淹死不是?”
“呸呸呸,剛逃得一條性命,説什麼翻船……不吉利!”
“船貨也貴呢,聽説前面三座船塢裏在造潛水艦……能通過法陣閉合艦體,下水航行的,我們可以問問上面能不能預定購買。”
“這些都是道法戰艦,不可能流到民間,再説要開這個,必須是高階術師——你請的起幾個高階術師?”
“那這次貨單怎麼辦?再不出船就趕不及要違約了!”
“這次……只能高價僱傭水手了,重賞下必有勇夫,每船高價招一個水德術師,再趕工多配幾條救生船……給水手點安慰。”
“不能吝惜這點錢,漢國內閣已發話了,這次誰能為漢王辦好差事,誰就能贏得更多貿易運額,甚至可以獲得整個東海青盟、更廣內地的貿易國的訂單!”
話説這訂單,還是漢國傳出來,大家覺得很貼切,一下就流行了起來。
討論中,各種奇思妙想都湧現,都預見接下來的各方應災事宜必需要大宗航運配合,驚魂甫定的商人都是要錢不要命,發了狠要在這一大物流盛宴裏分得一杯羹……
不説成大商鉅子,成諸侯座上賓,至少脱離第一線船運事務,遷居到新洛城去的安全指數高出幾十倍不止!
至於普通人的傷亡,那是王爺和閣臣要考慮的事情,不是咱們商人能考慮……先顧着自己罷!
人都有着怕死的生物本能,這樣應激思維不僅在商人階層,也在各個階層蔓延,而漢國內閣早有應急預案來引導這些,除去它的內耗性,優化它的積極面——面對猛獸時,打一管超級激素的效果總比嚇得癱軟能更多一份生存機會,哪怕這代價會是事後身體損耗,得先能撐過生死一線再説。
死亡危機的反常燥熱,讓這座新大陸西部第二大港口不但沒有凋敝蕭條,反變得氣氛喧囂,空氣裏都可聽見金銀流淌的悦耳聲音,彷彿末日來臨前的歇斯底里,發泄着最後瘋狂。
深沉夜空裏,仙鶴越過浩瀚東海,翩然來到這片傳説中的熱土,見到第一幕就是這樣景象,黯淡月色裏浮動着碼頭區酒館的喧囂,豪商千金一擲,還有青樓妓女驚叫,與城裏的巷坊嚴謹、喪事白孝截不同,在城南月台上停靠着一列軍用火車,還可以看到士兵將救災物資搬運下來,準備裝船運輸,術師派出救治傷員,而有些海邊撈到的屍體在校場上擺了一排排,等着確認身份。
“生與死,浮華與沉肅,怯懦與勇氣,漢國的……兩面麼?”
黃裳少女駕鶴繞港飛了兩圈,將港區外圍的景象看在眼裏,官道、鐵路、茂密而未經破壞的原始森林、充盈山川靈氣和龍氣相互交融,感覺與預想的幾種新大陸有些不同,生與死交融,某種特殊藏在這個新興族羣的血管內。
這念一生,驀視野恍惚了陣子,整片大地瀰漫起某種氣息,讓她體內的上真靈氣一下波瀾興起,見到仇敵一樣憤怒,她心下一驚,壓住氣息,仔細探查又無事,剛才見到的那種氣息消失不見。
“奇怪……”
黃裳少女心想着,決定過去問一問此地主人,遂駕仙鶴飛過縱跨南北的一線山巒,繼續東去。
這隻大鳥沿着橫亙東西的鐵路線越過丘陵溪谷,沿路出現幾個大城。
大城市裏人口稠密繁華,有着一層淡青法陣薄膜開啓防護,看不清楚,頓叫她心中一凜……是那位青妃仙子和女媧娘娘的庇護?
還有些環繞城區而建立的城鎮,裏面燈火通明,連夜開工生產急需的軍用和民用物資,看形制佈局每一鎮都是專門某種產業的工坊聯合,不輸玉京城附近城鎮規模,但玉京城的產業規模可是三朝千年積累,叫人難以想象這一切建立不過五年時間,尋常人也不會將這些變化都歸功於一個明君,只會當是走了運的英傑輩出。
但黃裳少女是知道些隱秘,因而一番心思:“聽説母妃家族和各附庸的鐵業改組聯合體,從工藝到組織到利益架構,都是按照他當年建議,幾乎將舊有利益體系由生鐵重新鍛造為寶鋼,這樣才能,白紙作畫,這裏面餘地就更大了……”
“那班賢臣大部分是下土出身,少部地上舊臣也是經歷過下土鍛鍊,想必是他花了幾十年時間調教歷練出來的班子?一個人不僅改變自己命運,還能改變這樣多人,進而改變整個世界……”
“難怪弟弟好幾次都説做過最大錯誤決定,就是因怕她私奔到對方那裏,就允了其請辭地方,等於是縱虎歸山,放龍入海……”想起弟弟説這句話時的懊惱神情,黃裳少女不但沒有同情,反輕笑起來:“叫你不捨得……現在好了吧。”
嗚嗚——嘟嘟——
長長的火車在下面奔馳過去,先靠近而變高、隨即遠去而變低的汽笛聲,彷彿蠻荒巨獸的呼吸,冰冷鋼輪轟鳴着滾滾穿過荒野、叢林和城市,帶來一種超越現實的如夢似幻,彷彿串聯這片大地的血脈泵張,以她此時的眼力,遠遠透過舷窗可以望見裏面許多傷患、食水和醫療物資,整個熱鬧救災場景。
“他好像有很多運輸艦,還有一支過千的真人團……聽弟弟説,漢國去年以運輸艦隊和真人團和核心建立起一個力量快速投放機制,能快速響應任何激變……某非就是對此事未雨綢繆?”黃裳少女心想着。
她從小就有一種天生的命運直覺,總能穿透些遮掩,看到些背後直接關聯……就不覺得這是偶然。
過去聽到過帝都報紙對漢國的一些誹謗,描繪成蠻荒而低級的野生藩國,她一看就能感覺到那種充滿掩飾味道的虛假——真這樣低級,能把高級的蔡國南部聚居區征服,將皇帝授命的清郡王趕下海,那豈不是説國朝和皇帝更無能?
這其中肯定有些特殊處,只是過去沒人會來告訴她,她只需要做一個金絲雀般鎖在精緻籠子裏的待嫁郡主,母妃的薰陶、家庭的眷顧、培養的恩情、皇家的天職,條條框框拘束着她,就連跳到道門也不過是暫時躲避,她還是無法拒絕聯姻義務……
等到這些都完成了,弟弟鋪平了通往皇位——已降格為王位——的道路,不再需要她,她就掙脱籠子去見見更廣闊世界。
讀萬里書,行萬里路,要親自走一趟,才好判斷這個世界的真實。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她現在確定漢國的士氣和民心,還很凝聚,甚至比九州一片狼藉凝聚很多。
天空灰撲撲霧霾相對少,而大地上幾乎沒見到狼煙一樣的隕星塵柱,顯已動員真人收回了星巢殘片。
之後半夜,冬夜寒風在耳呼嘯過去,這少女體質不覺得冷,只覺得心裏漸漸變熱……彷彿飛蛾向着一團大火靠近,彷彿命運溪水在懸崖崩騰傾瀉成了瀑布,天上明月皎皎依似,不知故人可如當年?
她發現自己還是會緊張,當下深吸一口氣,心忖:這沒有什麼,自己只是夜奔去見一個男子,問問他喜歡不喜歡自己,如果不喜歡,那就……歸去。
再度低首看了看,她確定自己身質只是凡人,最多帶點仙靈氣息,刻意壓制住了將要突破的狀況,就為看得更清楚些,聽得更真切。
想到這裏,她乘着仙鶴俯衝了下去。
眼下,是赤紅帶着黃色的龍氣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