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道:“那裏有吃人的妖魔出沒?”
類似的傳説他聽過最少上千次,親手除過的也有上百次了,不免索然無味。那郎中道:“不錯!據説那林嶺裏,有一座‘吃人堡’,裏面住着吃人的怪物。凡誤闖者,都會被他們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找不到屍體。無一例外!可怕吧?”
難怪金凌會出現在此,他上次沒拿下大梵山的食魂天女,這次肯定也是衝着行路嶺上的怪物來的。
魏無羨道:“好可怕!不過,既然骨頭渣子都不剩,也找不到屍體,那請問如何得知他們是被吃了的?”
郎中啞然,片刻,道:“當然是有人看到了。”
魏無羨:“可方才你不是説,誤闖者都會被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無一例外?那這傳聞是誰傳出來的,如此厲害,看到了這種畫面還能活着出來?”
“……”郎中道:“傳聞就是這麼傳的,我怎麼知道。”
魏無羨:“那你知不知道,行路嶺上一共被吃了幾個人?什麼時候被吃的?年歲?男女?姓甚名誰?家住何方?”
郎中:“不知道。”
魏無羨:“清河?嗯?”
郎中怒而揹筐:“傳聞本來就沒傳這些!”
魏無羨忙道:“別別別別,別走嘛。我再問一句,那行路嶺,還在清河境內吧,清河不是聶家的地界嗎?若真有吃人的怪物在行路嶺出沒,他們就坐視不理?”
沒想到這回,郎中卻沒再答“不知道”,而是露出一點輕蔑的神色:“聶家?若是當年前的聶家,當然不會坐視不理了。這種傳聞傳出的第二天,必然就雷厲風行地把那妖邪出沒的地方抄了。可如今聶家的家主,嘿嘿,不是那位‘一問三不知’嗎。”
魏無羨心知他説的是誰。
清河聶氏原先的家主是赤鋒尊聶明玦,未及弱冠便接掌聶家,作風剛直強硬。他與澤蕪君藍曦臣、斂芳尊金光瑤乃結義兄弟。射日之徵後,聶家在他坐鎮之下,曾有一段時間風光威勢直逼蘭陵金氏。而自從他修煉走火入魔、當眾爆血身亡,由他的小弟聶懷桑接掌家主之位,清河聶氏從此便一日千里——江河日下。
魏無羨問:“恁地管他叫‘一問三不知’?”
郎中道:“你不知這典故?這位聶家主,人家問他什麼事,不知道的不會説,知道的不敢説。問得急了、逼得狠了,他就連連搖頭,哭着説‘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求人家放過他。這不是一問三不知?”
當年魏無羨與聶懷桑同窗,深知其人。聶懷桑為人心腸不壞,並非不聰明,但他無心向學,聰明都用在了別處,畫扇捉鳥逃學摸魚,於修煉一道確實天資奇差,硬生生比其他家族的同輩子弟晚□□年才勉強結丹。聶明玦生前時常恨鐵不成鋼,對他管教甚嚴,然而他依舊扶不上牆。如今沒了大哥遮風擋雨督促提點,人人提起聶懷桑來,雖不明言,臉上卻都寫滿了四字評語:膿包廢物。
他打聽完了行路嶺,還是照顧郎中生意,買了兩盒胭脂,揣在懷裏走回藍忘機身邊,後者依舊沒有找他要回錢袋的意思,一句不談,一齊朝那郎中所指方向走去。
行路嶺上好大一片杉樹林,林道開闊,綠蔭颯颯。兩人穿行好一陣,沒遇上任何異樣。好在他們聽了那江湖郎中的話,原本也沒抱什麼期望。若一個地方的駭人傳聞確有其事,那麼總能説出點所以然來。大梵山食魂天女作祟,受害者家住何方、姓甚名誰,一打聽便清清楚楚,連阿胭未婚夫的小名都瞞不住。而如果對受害人的人名細節都支支吾吾,那麼多半是捕風捉影,聳人聽聞。走這一趟,不過以防萬一。
小半個時辰後,終於千辛萬苦才讓他們遇上了一點波折。對面搖搖晃晃走來七八個人影,翻着白眼,衣衫襤褸,似乎風吹就倒,奇慢無比,原來是一列低階得不能再低階的走屍。
這種走屍不但在同類裏只有被欺壓的份,遇上個稍微壯點的活人,一個能踹翻它們一排;遇上個跑得快點的稚子,瞬間能被甩出一條街。即便是倒黴得不能再倒黴、給它們抓住了吸兩口陽氣,也吸不死人。除了模樣難看氣味難聞,根本構不成威脅,因此夜獵時遇到它們,多半沒人斬盡殺絕,而是直接無視。這和打獵只打老虎豹子,不打老鼠,一個道理。
魏無羨見它們走過來就知道要糟,低調地退到藍忘機身後。果然,這列走屍歪歪扭扭走到距離他們五六丈處,一瞧見魏無羨,嚇得立刻轉身原路退走,腿腳比它們圍過來時竟利索了兩三倍不止。魏無羨揉了揉太陽穴,轉身道:“哇!含光君,你好厲害!它們一看到你,嚇得轉身就跑。呵呵!”
藍忘機無言以對。
魏無羨哈哈哈地推他:“走啦走啦,下嶺子吧。我看這裏沒什麼別的怪物了,這地方的人也真是能傳,幾具窩囊的走屍就能傳成吃人不吐骨頭的怪物,什麼‘吃人堡’肯定也是編排出來的,白走一趟嘍!”
藍忘機被他推了好幾下,這才邁開步子。魏無羨還沒跟上,忽然,杉樹林遠處,傳來一陣瘋狂的犬吠之聲。
魏無羨悚然色變,瞬間閃到藍忘機身後,抱着他的腰蹲下縮成一團。
藍忘機:“……尚在遠處,你躲什麼。”
魏無羨道:“先先先先先先先躲再説。它在哪裏?它在哪裏?!”
藍忘機側耳聽了片刻,道:“是金凌那隻黑鬃靈犬。”
魏無羨一聽,站了起來,又被犬吠逼得蹲了下去,藍忘機道:“靈犬狂吠,一定是遇上什麼了。”
魏無羨叫苦不迭,又站了起來:“那那那那去看看吧。去看看。”
藍忘機一步不挪,魏無羨道:“含光君,你動啊,動一下!”他不動,他也不敢動。
藍忘機沉默片刻,才道:“你……先放開。”
兩人拉拉扯扯磕磕絆絆,循着犬吠聲一路前去,卻在杉樹林裏饒了兩圈。那隻黑鬃靈犬的叫聲也忽近忽遠。魏無羨聽了這好一陣的狗叫,勉強適應了些,好歹説話不結巴了:“這裏有迷陣?”
這迷陣分明是人為所設,方才還説行路嶺傳聞都是捕風捉影,這下卻有些意思了。
陣法並不難破解,藍忘機發覺其中機關後,立刻便走了出來。此時那隻黑鬃靈犬已咆哮了半柱香,仍中氣十足,循聲前去,不多時,杉樹林中,一座森森石堡的輪廓浮現出來。
這建築以灰白色的石塊砌成,表面爬滿青藤與落葉,每一座都修成了怪異的半圓狀,彷彿數只大碗扣在地面上。
行路嶺裏,竟然真的有一座石堡,看來傳聞也不是空穴來風。但這究竟是不是“吃人堡”,裏面有什麼東西,那就難説了。
金凌那隻黑鬃靈犬便在這石堡羣的外圍,繞着它奔跑,時而低聲呼呼,時而大聲狂叫。見藍忘機走近,雖然微露膽怯地退了退,卻沒落荒而逃,而是衝他們叫得更大聲,又望望石堡,前爪在地上刨坑刨得泥土飛起,焦躁難安。魏無羨藏在藍忘機背後,痛苦地道:“它怎麼還不走……它主人呢?主人怎麼不見了?!”
從聽到犬吠聲開始,直到現在,沒有聽見金凌的任何聲音,也沒有見他的人影。如果他遇險了,卻也沒聽到呼救聲。這條黑鬃靈犬一定是他帶過來的,迷陣也一定是它破的,而一個活人彷彿就這樣消失了。
藍忘機道:“進去看看。”
魏無羨道:“怎麼進?沒門。”
真是沒門。灰白色的石塊密封得嚴嚴實實,未留門窗。那隻黑鬃靈犬嗷嗚嗷嗚跳起來,似乎想咬藍忘機的衣角,靠近了又不敢,繞過他去咬了魏無羨的衣襬,把他往外拖。
魏無羨魂魄都要出竅了:“藍湛……藍湛藍湛……藍湛藍湛藍湛!!!”
黑鬃靈犬拖着魏無羨,魏無羨拖着藍忘機,一隻狗把兩個人拖着饒了小半圈,繞到石堡之後。這裏竟有一個近人高的洞口。形狀不整,地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明顯是剛剛被人以暴力法器劈炸而開的。洞口內黑乎乎的,看不清楚,隱隱似乎有紅光。黑鬃靈犬鬆開嘴,衝裏面一串狂叫,又衝這兩人瘋搖尾巴。不必多説,一定是金凌強力破開了這座石堡,進去之後,卻生出不測。
避塵自動出鞘半寸,劍刃發出冰冷的淡藍色光暈,照亮了漆黑的前路,藍忘機一彎腰,率先進入了其中。魏無羨被那狗逼得要瘋了,跟着衝進去,險些和他撞成一團。藍忘機扶住他的手,不知是責備還是無可奈何,搖了搖頭。
黑鬃靈犬那模樣分明很想跟進來,也努力朝裏衝,可似乎被某種力量阻擋在外,無論如何也衝不破這道屏障,只得在洞口坐了下來,尾巴搖得越發瘋狂。魏無羨歡喜得幾乎要給它跪下了,抽回了手,往裏走了幾步,冷藍色的劍光被黑魆魆的四周襯成了冷白色。
行路嶺上樹高林深,很是陰涼,而這座石堡內部卻比它更加森涼。魏無羨輕衣簡裝上陣,袖口和背心颼颼地透着陰風,方才被黑鬃靈犬嚇出的一身冷汗都幹了。洞口的光早已如燭火熄滅一般消失,越往裏走,越是寬闊,越是黑暗。
石堡頂成圓形,魏無羨踢了踢腳邊碎石,能聽到輕微的迴音。
他終於忍不住,停了下來,右手按在太陽穴上,微蹙眉頭。
藍忘機回頭道:“如何?”
魏無羨道:“……好吵。”
石堡內,死寂無聲,靜得彷彿一座墳墓。它本來也像極了一座墳墓。
可在魏無羨耳中,此刻的他們,卻已置身於一片嘈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