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藍忘機略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簾。
魏無羨心知,藍忘機一定還存有上次的陰影,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自己喝醉的時候幹了什麼,須得他煽風點火哄一把。但又不能把意圖表露得太過明顯,便先佯作按下不提,自己仰頭把這杯酒飲了,嘆道:“我心裏鬱結得很。”
藍忘機又抬起眼簾,反問道:“你鬱結。”
無論是發問還是反問,他的語氣聽起來都平淡無波。魏無羨道:“我怎麼不能鬱結了。替你鬱結呀。義城的善後事宜,這可不是小麻煩。那麼大一座城,如果真的要清理,一定各方面都會消耗巨大。蜀中本來就不是你們的管轄地盤。我建議你們姑蘇藍氏不要一力承擔,點一點樓下這羣小輩,看看他們有多少家,叫他們各家出一份力。“
藍忘機道:“可以考慮。”
魏無羨道:“可以是可以,不過考慮也只能是考慮。你知道,這些世家最喜歡有獵物搶着上,有責任就推來推去,哪能這麼容易鬆口一起幫忙。你呢,我也知道,就算別人不肯幫忙,你也會扛下這個擔子的。所以,這個虧你吃定了。還有,你看看金凌。你看看他。”
藍忘機道:“金凌如何。”
魏無羨食指指節敲了敲桌子,道:“你家景儀説他大小姐脾氣,真是沒説錯。刁蠻任性,張口就得罪人,出手便捅蜂窩。這好幾次要不是有你我護着,他豈止是要吃大虧,他骨頭渣子都被吞沒了。”
雖然,他提起這話茬,本意是哄騙藍忘機,但這也是他心裏話。説着説着,魏無羨便忍不住道:“他每次出來夜獵,都是獨來獨往。他舅舅不算。身邊居然沒有一個平輩的同齡人跟着前呼後擁。咱們以前……”
像是想起了什麼不甚愉快的東西,藍忘機眉尖微微一挑,坐得更加端正了。
見狀,魏無羨改口道:“好吧,是我,我以前。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藍忘機淡聲道:“那是你。並非人人都如你一般。”
魏無羨道:“但是小孩子都是喜歡熱鬧喜歡人多的嘛。這次要不是剛好遇上了你家那幾個和他在追查同一件事,他也肯定一個人就冒冒失失被人引着衝進義城去了。含光君,”
他放下酒杯,前傾身體,凝視着藍忘機的臉,道:“你説,金凌這孩子會不會是特別不合羣?在家族裏一個朋友都沒有啊?江家不提,但是金家也沒有跟他同輩年齡相近的小輩嗎?”
金光善明面上的兒子,只有正室夫人所出的金子軒。他雖愛拈花惹草,四處偷情,私生子女眾多,但大多不聞不問。尤其對那名女子膩味之後,更是完全拋之腦後。在這些私生子女之中,唯獨金光瑤格外出彩。雖説他出身低賤到令人難以啓齒,但單憑他在射日之徵中單槍匹馬立下奇功,便足以令人歎服。加之為人圓滑伶俐,善於逢迎,這才打通各種關節,得以認祖歸宗。魏無羨道:“難道金光瑤就沒個差不多大的兒子女兒,跟他玩兒得來?”
藍忘機道:“金光瑤曾有一子,六歲夭折。”
魏無羨道:“之後再無所出?那這麼説,現在蘭陵金氏下一代裏最正統的一支血脈,就只有金凌了?”
得到肯定答案,魏無羨沉默了,心想:“既無父母,也無年齡相近的朋友一起長大。雖然他好像挺喜歡金光瑤的,但叔叔畢竟是叔叔,不是父親。再加上江澄根本就不是個會教孩子的人……真是一塌糊塗。”
頓了頓,他道:“算了。先不提了。”
藍忘機看着他,默然半晌,忽然挽袖探手,給自己也斟了一杯酒。
然後,舉杯慢慢地飲了下去。
上次喝酒,魏無羨沒仔細看他的神情,這次卻特意留心了。
藍忘機喝酒的時候是閉着眼的,微微蹙眉,一杯飲盡,不易覺察地抿了抿嘴,這才睜開眼睛。眼波之中,還會浮現一層淺淺的水光。
魏無羨在桌邊托起了腮,心中開始默數。
數到第八聲時,藍忘機放下酒杯,扶了扶額頭,緩緩地睡了過去。
一陣奇異的興奮湧上魏無羨心頭。
果然是先睡再醉
他把酒壺中剩下的酒一口喝乾了,站起來負着手在雅間內走來走去,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須臾,他走到藍忘機身邊,俯身低頭,在他耳邊輕聲問道:“藍湛?”
不應。魏無羨又道:“忘機兄?”
藍忘機右手支着額,呼吸十分平穩和緩。
這張面容和支額的那隻手,皆是白皙無暇,仿若美玉。
他身上散發的幽幽的檀香之氣,原本是冷冷的有些悽清的。然而此刻,檀香中沁入了酒醇,冷香裏泛起絲絲暖意,彷彿摻入了一縷微醺的甜味,竟然有些醉人。
魏無羨捱得近了,這種香氣縈繞在他呼吸之間,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又俯得更低了些,離他更近了些。
他模糊地想:“奇怪……怎麼好像有點熱?”
忽然,一個聲音幽幽地傳來:“公子。”
魏無羨的臉已經貼到藍忘機近在咫尺之處,聞聲腳底一滑,險些撲上去。
他立即把藍忘機擋在身後,轉身面向聲音傳來的木窗。
那扇木窗被小心地敲了一下,又有個小小的聲音,順着窗縫飄了進來:“公子。”
魏無羨這才發現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心裏又道一聲奇怪,定定神,走過去,一下子支起窗子。
温寧勾住了屋檐,正倒掛在窗外,準備再敲一下。魏無羨猛地開了窗,打到他的腦袋,他“啊”的輕輕叫了一聲,雙手托住窗扇,和魏無羨打了個照面。
一陣冷冷的夜風撲窗而入。温寧睜着眼睛,眼眶裏已不再是一片死白,有了一對安靜的黑色的瞳仁。
兩人就這樣,一個正站着,一個倒吊着,對視了半晌。
魏無羨道:“下來。”
温寧一下子沒勾住屋檐,掉了下去,重重摔倒了樓下的地上。
魏無羨抹了一把額頭上並不存在的冷汗。
他心道:“這地方挑得太對了”
幸好挑了這家。雅間為了安靜,這一扇木窗開的方向面對的不是行人街道,而是一片小樹林。魏無羨拿起支桿把木窗支好,上身探出窗,往下看去。温寧的身軀死沉死沉,把地面砸出了一個人形坑,躺在坑裏,眼睛卻還在盯着他。
魏無羨壓低聲音衝他喊道:“我讓你下來,不是讓你下去。來,懂嗎?”
温寧仰着脖子看着他,從坑裏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忙道:“哦。我來了。”
説完又抱着柱子,準備順着它爬上來。魏無羨道:“打住你就在那裏,我過去找你。”
他回到藍忘機身邊,趴在他耳邊道:“藍湛啊藍湛,你可千萬多睡會兒。我馬上就回來。乖乖的可好?”
説完之後,他的手有點發癢,忍不住用指尖撩了一下藍忘機的眼睫。
藍忘機被他撩得長睫微顫,眉心微擰,略不安份。魏無羨收回爪子,躍出了窗,在檐角枝葉上幾個起落,落到了地上。
他剛跳下來,轉過身,温寧就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魏無羨道:“你幹什麼?”
温寧一語不發,垂着頭,低聲道:“公子,對不起。”
魏無羨道:“你一定要這樣跟我説話嗎?也行。”
説完,他也在温寧面前,對着他跪了下來。
温寧一驚,忙不迭對着他磕了一個頭。魏無羨也有樣學樣,對他磕了一個頭。温寧連忙跳了起來,魏無羨這才從地上悠悠站了起來,拍拍下襬灰塵,道:“早這樣挺直了腰桿講話,不行嗎?”
温寧低頭不敢説話。魏無羨道:“什麼時候恢復神智的?”
温寧道:“剛剛。”
魏無羨道:“刺顱釘在你腦子裏時發生的事還記得不記得?”
温寧道:“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
魏無羨道:“記得什麼?”
温寧木然道:“……記得聽到人説,亂葬崗沒了。人……全都沒了。”
魏無羨道:“一點好的也沒聽到?還聽到了什麼?”
默然片刻,温寧道:“江澄殺了您。”
魏無羨道:“不是他殺的我。我是受反噬而死的。修邪道如走獨木橋,遭受反噬是必然的。不過是早與晚的問題罷了。獨木橋總不可能走一輩子。”
温寧終於抬眼直視他,道:“可是,若不是他故意挑在那個時候……”
這時,一樓的大堂裏,傳來了一陣響亮的瓷器碎裂聲。
藍思追的聲音隨之響起:“我們之前不是在談論薛洋嗎?為什麼要吵到這個上面來?”
金凌怒道:“是在談論薛洋,我説的不對嗎?薛洋幹了什麼?他是個禽獸不如的人渣,魏嬰比他更讓人噁心什麼叫不能一概而論?這種邪魔外道留在世上就是禍害,就是該統統都殺光死光”
温寧動了動,魏無羨擺手示意他靜止。
藍景儀道:“你發這麼大火幹什麼?思追又沒説魏無羨不該殺,他只是説修邪魔外道的並不全都是薛洋這種人,你有必要摔東西嗎?”
金凌冷笑道:“他不是還説了一句,創此道者也未必想過要用它為非作歹嗎?創此道者是誰?你倒是告訴我,除了魏嬰,還有誰?真是叫人費解,你們姑蘇藍氏,也是仙門望族,當年你們家的人沒少死在魏嬰手上吧?怎麼你藍願説話立場這麼奇怪?聽你的意思,難不成還想給魏嬰開脱?”
藍願就是藍思追的名字。他依舊彬彬有禮:“我並非是想給他開脱。只是建議,不清楚來龍去脈之前,不要隨意下定論。須知此來義城之前,不也有不少人斷言,櫟陽常氏的常萍是曉星塵道長為報復泄憤所殺嗎?可事實又是如何?”
金凌道:“常萍到底是不是曉星塵道長所殺,沒有任何人看見。所有人也只是猜測而已,斷言什麼?可魏嬰窮奇道截殺,血洗不夜天,兩役之中,多少修士命喪他手,命喪温寧和陰虎符之下這才是無數人都看在眼裏的事實。狡辯不了,抵賴不得而他唆使温寧殺我父親,害死我母親,這些,我更不會忘”
若是温寧臉上有血色,此刻一定消退殆盡了。
可他沒有。他永遠也只能展現一張木然的面孔。温寧低聲道:“……江姑娘的兒子?”
魏無羨一動不動。
金凌又道:“我舅舅跟他一同長大,我祖父視他如親生,我祖母對他也不差,可他呢?害得蓮花塢一度淪為温氏烏合之眾的魔巢,害得雲夢江氏支離破碎,害得他們雙雙身隕,如今只剩我舅舅一人野心勃勃不知收斂興風作浪,最終死無全屍這來龍去脈,還有什麼不清楚的,還有什麼值得商榷的?”
他咄咄逼人,藍思追不應一語。半晌,另一名少年道:“好好的,為什麼要為這個吵起來?我們不要提了好嗎?菜都涼了。”
又一人附和道:“是啊,別吵了。思追也就是説話不留心罷了。金公子坐下,一起吃飯吧。”
金凌哼了一聲。藍思追這才開口,依舊不失禮儀:“好吧。是我失言。金公子,請坐吧。再吵下去,把含光君引下來就不好了。”
一提含光君,果真有奇效。聞言,金凌頓時連哼都不哼了,傳來一陣挪動桌子板凳的聲音,看來是坐下了。大堂裏重新嘈雜起來,少年們的聲音,淹沒在交錯的杯盤盞碟筷中。
魏無羨和温寧靜靜地站在小樹林裏,都是面色凝沉。
默然間,温寧又無聲無息地跪了下來。
魏無羨道:“不關你的事。”
温寧剛要開口説話,忽然望着魏無羨的背後,微微一怔。魏無羨正要轉身去看,只見一襲白衣越過了他,提起一腳,踹在温寧的肩上。
温寧被踹得又壓出了一個人形坑。
魏無羨連忙拉住意欲再踹的藍忘機,道:“含光君,含光君含光君,息怒啊”
看來是“睡”的時間已過,“醉”的時間已至,藍忘機找出來了。這情形莫名熟悉,歷史真是驚人的相似。
這一次,藍忘機看上去比上次更加正常,靴子也沒穿反,連做踹温寧這麼粗魯的動作時,那張面孔也越發嚴肅正直大義凜然。被魏無羨拉住之後,他一振衣袖,點了點頭,一派傲然地站在原地,依言不踹了。
魏無羨抽空對温寧道:“你怎麼樣?”
温寧爬了起來,道:“我沒事。”
魏無羨道:“沒事就起來,還跪着幹什麼。”
温寧站了起來,猶豫了片刻,道:“藍公子。”
藍忘機皺起眉,捂住了耳朵,轉過身背對温寧,面對魏無羨,用身體擋住了他的視線。
温寧:“……”
魏無羨道:“你最好不要站在這裏,他……不太喜歡看到你。”
温寧道:“……藍公子這是怎麼了?”
魏無羨道:“沒怎麼。醉了而已。”
温寧道:“那您扶他進屋去吧。”
魏無羨道:“你自己小心點。”
温寧點點頭,忍不住又看了藍忘機一眼,這才退去。
魏無羨拿開藍忘機捂住耳朵的雙手,道:“好啦,走啦,聽不到聲音,也看不到人了。”
藍忘機這才放開了手,淺色的雙眸直愣愣地盯着他。
作惡的正在魏無羨心中洶湧澎湃,他身體裏好像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不懷好意地笑道:“藍湛,還是我問什麼,你答什麼?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藍忘機:“嗯。”
魏無羨道:“把你的抹額摘下來。”
藍忘機把手伸到腦後,慢慢地解開了帶子,將這條繡着捲雲紋的白色抹額取了下來。
魏無羨仔仔細細地看着這條抹額,道:“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嘛,我還以為藏着什麼秘密。那為什麼從前我摘下來,你那麼生氣呢?”
忽然,他感覺手腕一緊。只見藍忘機用抹額捆住了他的兩隻手,正在慢條斯理地打結。
魏無羨道:“你這是幹什麼?”
他想看藍忘機究竟要做什麼,便任由他自己行動下去。藍忘機把他兩手捆得緊緊,先是打了一個活結,想了想,彷彿覺得不妥,解了開來,改成一個死結。再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妥,又打了一個。
姑蘇藍氏的抹額後邊是垂下的飄帶,行動時飄起來極為美觀,因此也很長。藍忘機一連打了七八個死結,疊成了一串難看的小疙瘩,這才滿意地停手。
魏無羨道:“喂,你這條抹額還要不要啦?”
藍忘機眉頭舒展,牽着抹額的另一端,拉起魏無羨的手,舉到眼前,彷彿在欣賞自己偉大的傑作。魏無羨的手被他提着吊起來,心想:“我好像個犯人啊……不對,我為什麼要陪他這樣玩?不是應該我玩兒他嗎?”
猛然驚醒,魏無羨道:“給我解開。”
藍忘機欣然伸手,故技重施,又伸向了他的衣領衣帶。魏無羨道:“不是解開這個解開手上這個解開你綁着我的這個東西這條抹額”
若是被藍忘機捆着手脱光了衣服,那畫面,真是想想都可怕
藍忘機聽了他的要求,眉尖又蹙起來,半晌也一動不動。魏無羨舉着手給他看,哄道:“不是聽我的話嘛,給哥哥把這個解開。乖。”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平靜地移開了目光,彷彿聽不明白他在説什麼,需要費心思考一段時間。魏無羨喝道:“哦,我懂了讓你綁我你就很來勁兒,讓你解開你就聽不懂了對吧?”
藍家的抹額和他們衣服所用的材料一致,看似輕盈飄逸,實則堅實無比。藍忘機捆得很緊,又打了一長串的死結,魏無羨左扭右扭也掙不脱,心道:“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幸好是抹額而不是什麼繩子之類的鬼東西,不然他還不得把我全身都綁了”
藍忘機一邊眺望遠方,一邊手上拽着抹額的帶子,拉呀晃呀,手裏玩得很歡的樣子。魏無羨又道:“給我解開好嘛?含光君,你這麼仙的人兒,怎麼能幹這種事呢?你捆着我要幹什麼呢?給人家看到了怎麼辦?嗯?”
聽了最後一句,藍忘機拉着他朝樹林外走去。
魏無羨被他拽着走,邊踉蹌邊道:“你你你等會兒。我意思是給人家看到了不好,不是説讓你把這個給人家看餵你是不是假裝聽不懂?你故意的吧?你只聽懂你想聽懂的是不是?藍忘機”
話音未落,藍忘機已拖着他走出了樹林,繞回了街上,從酒樓一樓重新進入大堂。
一羣小輩還在吃吃喝喝玩玩鬧鬧,剛才雖然有點小不愉快,但少年人總是馬上就能忘掉不愉快的。他們正行酒令行得歡,藍家幾名小輩偷着喝酒,一直有人盯着二樓樓梯防風,謹防被藍忘機發現,誰知忽見藍忘機拖着魏無羨,從大門邁進來,個個都驚得呆了。
哐當哐啷,藍景儀撲手去藏桌上的酒壺,一路打翻了幾個碟碗,一點藏匿的效果也沒有。藍思追站起身道:“含含光君,你們怎麼從這邊又進來了……”
魏無羨笑道:“哈哈,你們含光君坐得熱了,出來吹吹風,心血來潮殺個突擊,這不,果然就抓到你們在偷酒喝了。”
他心中祈禱,請藍湛最好直接把他拖上樓去,不要跟人説話,也不要做多餘的動作。只要他繼續一語不發,維持冷若冰霜的表象,不會有人發現他不對勁的。
剛這麼想,藍忘機就拉着他,走到了那羣小輩的桌前。
藍思追道:“含光君,你的抹額……”
還沒説完,他就看到了魏無羨的手。
含光君的抹額,就綁在魏無羨的手腕上。
彷彿是嫌注意到這個的人不夠多,藍忘機提着抹額的帶子,把魏無羨的手拉起來,展現給所有人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