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迎頭被人潑了一桶涼水,魏無羨嘴邊無意揚起的弧度凝固了。
這道高大的身影站在枯樹之下,正面對着這個方向。如果他脖子上有一顆頭顱,此刻應當是在靜靜地凝視着魏無羨。
篝火那邊,藍家的小輩們也看到了這個影子,個個汗毛倒豎,瞪大眼睛就要去拔劍,魏無羨將食指抵在唇前,輕輕“噓”了一聲。
他用眼神示意眾人“不可”,搖了搖頭。見狀,藍思追悄然無聲地把藍景儀抽出劍鞘一半的長劍按了回去。
那個無頭人伸出手,扶在一旁的樹幹上,撫摸了一陣,似乎在思索什麼,又似乎在確認這是什麼東西。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魏無羨看清了大半個身子。
這個無頭人身上穿的衣服,是一件壽衣,微有破爛。正是他們從常氏墓地裏掘出來的軀幹身上穿的那件。
而無頭人的腳邊,散落着一堆碎片。勉強能辨認出,這是幾隻殘破的封惡乾坤袋。
魏無羨心道:“疏忽了,竟然讓好兄弟自己拼起來了!”
算起來,他和藍忘機進入義城之後,驚|變不斷,有兩天多沒有合奏《安息》。漫行至此的幾日裏,兩人盡力補救才勉強壓制住。然而,屍體的四肢已收集完畢,彼此之間的吸引力大大增強。可能是它們感應到彼此的怨氣,太想合到一起去了,趁着藍忘機外出夜巡,迫不及待地滾落到一邊,衝破了束縛它們的封惡乾坤袋,自動拼湊成了一具屍體。
只可惜,這具屍體依舊缺了一個部位。而且,是最重要的一個部位。
無頭人把手放到脖子上,摸着喉嚨上切得整整齊齊的猩紅色斷口,摸了一陣,始終摸不到應該有的東西。像是被這個事實激怒了一般,他突然一掌擊出,拍在身旁那棵樹上!
樹幹應聲而裂。魏無羨心道:“脾氣還挺大。”
藍景儀把劍橫在身前,顫聲道:“這、這是個什麼妖怪!”
魏無羨道:“一聽就是基本功課做的不好。妖是什麼?怪是什麼?這個明顯是鬼,怎麼會是妖怪?”
藍思追小聲道:“莫公子,你那麼大聲,不怕他發現你嗎?”
魏無羨道:“沒事。我剛才忽然發現了,其實咱們説話多大聲都沒關係,因為他沒有頭,沒有眼睛沒有耳朵,看不見也聽不見。不信,你們也喊喊看。”
藍景儀奇道:“是嗎?我試試。”
説完,他果然立刻喊了兩聲。然而剛剛喊完,那個無頭人倏然轉身,朝藍家小輩們那邊走去。
眾少年魂飛魄散,藍景儀慘叫道:“你不是説沒事的嗎?!”
魏無羨把雙手攏在嘴邊,高聲道:“真的沒事!你們看!我説話這麼大聲,他不也沒過來?但是你們那邊不是聲音大不大的問題了,而是有火光!熱!人多,都是男的!活人的陽氣也重!他看不到、聽不到,卻可以朝他感覺熱鬧的地方走。還不趕緊的把火滅了,都散開散開!”
藍思追一揮手,一陣風撲熄了火焰,一羣少年在荒廢的花園裏轟然散開。果然,篝火一滅,人也不聚在一起,這無頭人便失去了方向。
他在原地定定站了一會兒,眾人剛鬆了一口氣,忽然,他又動了起來,而且,準確無誤地走向其中一名少年!
藍景儀又道:“你不是説滅了火散開了就沒事嗎?!”
魏無羨不及回答,對那少年道:“別亂動!”
他拾起足邊一枚石子,一翻手腕,朝無頭人擲去。石子打在了他的背心,無頭人立刻止住腳步,轉過身體,兩相權衡,改為朝魏無羨這邊走來。
魏無羨很慢很慢地挪了兩步,剛好與沉沉走過來的無頭人擦肩而過,道:“讓你們散開,不是讓你們亂跑。不要跑太快,這個無頭鬼修為很高,若是移動速度太快,你們身旁帶起微風,也會被他覺察。”
藍思追道:“他好像在找什麼東西……是在找他的……頭嗎?”
魏無羨道:“不錯,他在找他的頭。這裏的頭這麼多,不知道哪個是他的,他就會把腦袋從每個人的脖子上揪下來,安到自己脖子上,看看合不合適。合適就接着用一段時間,不合適就扔了。所以,你們要慢慢地走,慢慢地躲,千萬別被他抓到。”
想象着自己的頭被這具無頭兇屍撅下來、血淋淋地安到他脖子上的情形,眾少年一陣惡寒,齊刷刷舉手護住頭頸,開始慢悠悠地在花園裏四下“逃竄”起來。一羣人彷彿在和這個無頭鬼玩兒一場兇險的捉迷藏遊戲,被鬼抓到的人,就要把腦袋交出來。
魏無羨負着手,緩緩移動步伐,邊走邊觀察這具無頭屍的動作。他心道:“這好兄弟的姿勢有點奇怪啊?一直虛握着拳頭在揮動手臂,這個動作……”
而一旦無頭人捕捉到了某個少年的蹤跡,魏無羨便擲出一枚石子,轉移他的注意力,將他引到自己這邊來。藍景儀道:“我們就這樣一直這麼走下去嗎?”
魏無羨想了想,道:“當然不是。”
説完,他高聲喊道:“含光君!含光君啊!含光君你回來了嗎!救命啊!”
見狀,其他人也跟着他一起喊了起來。反正這具兇屍沒有頭,聽不到聲音,一個喊得比一個悽切,一個喊得比一個高亢。須臾,藍忘機的身影閃現在花圃的園口。
這羣小輩都要喜極而泣了:“含光君您可算回來了!”
藍忘機一見那道無頭的身影,竟微微怔了一怔。隨即,二話不説,避塵出鞘。那無頭人覺察有一道十分厲害、冰寒徹骨的劍芒襲來,舉起手臂,又是一揮。魏無羨心道:“又是那個動作!”
那無頭人身手也敏捷矯健得很,縱身一躍,擦身錯開避塵掠過的鋒芒,反手一抓,竟然就這麼抓住了避塵的劍柄!
他將避塵劍提在手中,高高舉起,似乎想查看手裏抓住的這個東西,奈何他沒有眼睛。眾人神情陡變,藍忘機卻面不改色,翻出古琴,低頭在一根弦上勾指一挑。
琴絃震顫,絃音彷彿化成了一隻利箭,呼嘯旋轉着,射向那具兇屍。
無頭人揮劍一斬,擊碎了這一聲弦響的餘音。藍忘機一撥而下,七根琴絃齊顫,唱出激越高昂之音,彷彿刀林劍雨漫天落下!
同時,魏無羨抽出竹笛,以鋭利的笛音相和。在琴笛咄咄逼人的相和合擊之下,這具兇屍終於倒下了。
準確地來説,並不是倒下,而是散架了。手是手、腿是腿、身體是身體,支離破碎地散在堆滿殘葉的地面上。
藍忘機翻手收琴,召劍回鞘,和魏無羨一起走到這些斷肢旁,低頭看了一眼,取出五隻全新的封惡乾坤袋,看樣子是準備重新封屍入袋。藍思追似乎有話想問,藍忘機道:“休息。”
儘管亥時未至,但含光君已發話,藍思追便不再多問,而是恭敬地道:“是。”這便帶了其餘的小輩們,尋花圃的另一處,重新生火休息去了。
屍堆旁只剩兩個人,魏無羨蹲在地上,拿着那隻左手往乾坤袋裏塞,塞了一半,道:“含光君,好兄弟只剩下一個頭顱沒找齊了。但是這次,左手沒有再指引下一步的方向了。”
藍忘機道:“右手也沒有。”
頭顱是最關鍵的部位,但,也一定是最難找的部位。魏無羨道:“不指明方向,難道線索就這麼斷了?”
默然片刻,藍忘機道:“不。我已知此人是誰。”
魏無羨道:“你知道了?”
藍忘機緩緩點頭,魏無羨道:“好了,我也知道是誰了。”
他壓低聲音,道:“赤鋒尊,對嗎?”
剛才“捉迷藏”的時候,這具無頭屍一直在重複一個動作:虛握拳頭,揮動手臂,橫砍豎劈。看起來,很像是在揮動某種武器。
一提到武器,魏無羨便想到劍。但他自己是用劍的人,以前也和不少用劍的名士交過手,卻從來沒有見過哪位高手是這樣用劍的。
劍為“百兵之君”,用劍之人,總會講究幾分端莊,或是幾分飄逸。即便是刺客的劍,狠辣陰毒裏,也必要有幾分靈動,“刺”的動作非常多。而觀那名無頭人使劍的動作,太過沉重,殺伐之氣、暴戾之氣過重,毫不優雅,毫無風度。
但,如果他握的不是劍,是一把刀,而且是一把很沉重、殺氣極大的刀——那便合情合理了。
刀和劍,氣質和使法,都是截然不同的。
這個無頭人生前慣用的武器,應該是一把刀。刀法凌厲,只求威勢,不求端雅。他在尋找自己頭顱的時候,也在尋找自己的武器。所以他不斷重複揮刀的動作,還反手抓住避塵,把劍當成了他的佩刀在使。
加之方才藍忘機第一眼看到那具無頭屍的時候,的確是微微怔了一下,然後才出手。看來,他是根據此人的身形認出身份的。這個人藍忘機一定見過,而且見過不少次,能記住他的身形。而赤鋒尊聶明玦和澤蕪君藍曦臣是結義兄弟,以往一定常常來往,符合這個條件。
此前,好兄弟的屍身被切得七零八落,他身上沒有胎記一類的特殊標誌,又被切得這麼零碎,難以辨認。但剛才四肢和軀體被怨氣暫時粘合,拼湊出了一具能行動的屍身,藍忘機一定看出了端倪。
見藍忘機默認,魏無羨又問道:“幾分把握?”
藍忘機道:“九分。”
而剩下因為頭顱還未出現而不能確定的一分,該如何確定、向誰確定,兩人心中都有數了。
回得早不如回得巧,他們一行人抵達山門後,得知了一個消息:清河聶氏的家主來雲深不知處做客了。
赤鋒尊和澤蕪君先是好友、後為結義兄弟,聶懷桑小時候就經常和大哥一起來雲深不知處玩兒。但藍家規矩繁冗古板,他自己並不喜歡來。來了也沒什麼人陪他,只能和藍曦臣説上幾句話。只有每年藍啓仁講學時那麼幾個月,有許多同齡人聚在這裏時,他才會賴在這裏。
但是成年之後,尤其是做了家主之後,聶懷桑常常為各種不熟悉的事務忙得焦頭爛額,到處求人,尤其是求大哥的兩位義弟,今天上金麟台向金光瑤哭訴,明天來雲深不知處期期艾艾。靠着金藍兩家的兩位大家主總是給他撐腰,他才勉勉強強把這個家主的位置坐了下去。這次,他不知又是為了什麼事登門,在會客廳雅室,坐在藍曦臣對面,一邊用一條手帕擦汗,一邊向他訴苦求救。藍曦臣聽着聽着,給他斟茶,道:“你辛苦了。”
聶懷桑疲倦至極地道:“我真的好累啊。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到頭……要是大哥還在就好了,從前都是他扛着這些事,我什麼都不用管。大哥是天生就應該做玄門仙首的人。”
沉默片刻,藍曦臣也緩緩地道:“不錯。若是大哥還在……”
聶懷桑低頭擺弄了一陣扇子,自嘲道:“而我……只是清河‘一問三不知’。”
聞言,藍曦臣搖了搖頭,傾身拍拍他的肩,正要説話時,一個聲音在雅室外道:“澤蕪君,含光君有要事相商,請您和聶宗主去一趟冥室。”
藍曦臣道:“思追嗎?你們回來了?忘機也回來了?”
藍思追恭聲道:“是。今早剛剛夜獵歸來。來不及通報。”
藍曦臣起身道:“去冥室?什麼事?還要叫上懷桑。”
藍思追道:“含光君並未告訴我什麼事。只是説,一定要請您和聶宗主一起過去。”
聶懷桑也站了起來,心中惴惴,忍不住又從懷裏拿出手帕,不斷擦汗,擦得整張臉變成粉紅色,和藍曦臣一起朝冥室過去。
冥室外空無一人,大門緊閉。進去之前,他們依慣例先對門行禮,然後才推開了這兩扇木門。
一推開門,兩人臉色陡變。
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裏面,而這道身影,他們都熟悉至極。
聶懷桑和藍曦臣一齊失聲脱口而出:“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