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放到了刀柄之上,孟瑤連忙伸手去阻止他,沒止住。
刀已出鞘,鋒芒劃過,山洞前一塊岩石轟然落地。洞內原本坐着幾十名正在休息的修士,人人手裏捧着一隻飲水用的竹筒,被這塊岩石的塌落嚇得驟然驚叫出聲,齊齊拔劍。隨即,聶明玦道:“喝着旁人給你們送的水,嘴裏卻説着陰毒之詞你們投我座下,不是來斬殺温狗,卻是來嚼舌根的嗎?”
洞內傳來一片忙亂,收劍的收劍,彈起的彈起,卻無一人敢説話。聶明玦也不進洞,對孟瑤道:“你跟我過來。”轉身朝山下走去。
孟瑤跟着他走出一段路,才道:“多謝聶宗主。”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段路,孟瑤的頭卻越來越低,步伐也越來越沉重。
金光瑤頭一次上金麟台是如何光景,魏無羨雖沒親眼見過,但光聽傳言,已是十分詳盡。
金光瑤的母親孟氏女是雲夢一所勾欄的名人,當年素有煙花才女的美名,據説彈得一手好琴,寫得一手好字,知書達理。不是大家閨秀,勝似大家閨秀。當然,再勝似,説出去到了人家嘴裏,娼妓還是娼妓。
金光善偶經雲夢,自然不能錯過這位當時正青春嬌美的煙花才女。他與孟女流連繾綣數日,留下信物一枚,心滿意足,飄然離去。回去之後,當然也和以前無數次一樣,把這個許諾無數的女子拋之腦後了。
對比起來,莫玄羽和他的母親已經是頗得垂青,至少金光善有段時間還想起來有這麼個兒子,曾把他接進金家一段時間。孟瑤便沒這麼幸運了。娼妓之子,比不得良家之子。
孟女為金光善產下一子之後,如莫二娘子一般,前等後等,心心念念盼着這位仙首回來接走自己和孩子,悉心教導孟瑤,為他將來進階仙門做準備。然而兒子長到十幾歲,父親仍舊沒有消息傳來,孟女卻已病危。臨終之前,給了兒子金光善當年留下來的那枚信物,讓他上金麟台去,求個出路。
孟瑤打點行囊,跋山涉水,從雲夢出發,到達蘭陵。
到了金麟台下,被擋在了門外。他便取出信物,請求通報。
金光善給的信物是一枚珍珠釦子。這並不是什麼稀罕物件,金麟台上隨手一抓一大把。最常做的用途,就是在他外出拈花惹草打野食的時候贈以佳人。拿着這個不值錢的小零碎物件充作稀世珍寶,搭配山盟海誓,許諾來世今生。隨手就送,送完就忘。
孟瑤來得實在是很不巧,當天正好是金子軒的生辰。金光善與金夫人家族親眷正在為他設宴慶生。三個時辰過後,天色已晚,他們出去放燈,一齊起身,準備出門,家僕這才瞅了個空,前來通報。金夫人見了那枚珍珠釦子,想起金光善以往的種種劣跡,當場臉就黑了。金光善連忙把珍珠碾成一堆碎末,大聲斥責家僕,再悄聲吩咐他想辦法把外面的人先趕走,別讓他們出門放燈的時候撞上了。
於是,孟瑤便被人從金麟台上踹了下來。從最上面一級,一直滾到了最下面一級。
據説他爬起來之後,什麼也沒説,抹掉了額頭上的鮮血,拍拍身上的灰塵,揹着行囊就走了。
然後射日之徵開戰,孟瑤便投入了清河聶氏門下。
聶明玦道:“男子漢大丈夫,行得正站得直,不必在意這些流言蜚語。”
孟瑤點點頭,道:“是。”
聶明玦道:“我看過你出陣。每次都在陣前,最後留下來善後的也是你,做得很好。繼續堅持。行得正立得穩,何須憂讒畏譏,要讓這些敢在背後指點你的人都無話可説。你劍法很輕靈,但是不紮實。還要再練。”
孟瑤道:“多謝聶宗主提點。”
魏無羨心道:“再練也紮實不了。”
金光瑤不比尋常世家子弟,有童子功,根基穩。他底子太差,永遠不能更上一層樓,所以於修煉之道,他只能求博求廣,不能求精求深。這就是為什麼他要綜百家之長,涉獵各家絕技了。也是他為什麼會被人詬病為“偷技之徒”的原因。
由於孟瑤每次上陣都十分奮力,聶明玦對他印象似乎不錯,而且越來越好,不久便將他調到自己身邊。
河間是聶明玦的主戰場,也是射日之徵中的一處要地。常其他世家的幾名修士到河間來,與他會合。某次來的修士之中,有藍曦臣。
雖説藍曦臣的相貌和藍忘機幾乎一模一樣,但魏無羨一眼就能辨認出他們誰是誰。可是,看到這張臉時,他心中還是忍不住莫名一動,暗想:“不知我的身體現在怎麼樣了,被強制共情,會不會出些岔子?藍湛還守着嗎?被人發現了該怎麼説?”
那幾名修士見了侍立在聶明玦身後的孟瑤,神色各異。
金光善的“風流趣聞”一直是各大世家中為人津津樂道的閒話談資,雖説魏無羨不覺得趣,只覺得醜,但流傳的極快極廣,孟瑤做過一段時間著名笑柄,很有一些人認得他。大抵是覺得娼妓之子身上説不定也帶着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幾名修士接過他雙手奉上來的茶盞後,並不飲下,而是放到一邊,還取出雪白的手巾,很難受似的,有意無意反覆擦拭剛才碰過茶盞的手指。
只有藍曦臣,接過茶盞之後微笑道謝,立刻低頭飲了一口,神色如常道:“明玦兄,恭喜。你在河間當真所向披靡。只要守住這一方地,讓温氏不能東移,我們那邊就好辦多了。”
聶明玦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嚴厲之人,對着藍曦臣,竟也顏色和緩,與他交談起來。其他幾名修士有心一道,插了幾次卻插不進話,聶明玦視他們如無物,訕訕的都很是沒意思,不過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旁人一走,藍曦臣對孟瑤道:“可巧,你竟然到了明玦兄旗下。”
聶明玦道:“怎麼,你們見過嗎?”
孟瑤笑道:“澤蕪君,我是見過的。”
聶明玦道:“在哪裏?”
藍曦臣笑着搖頭道:“説出來我就丟臉了。還是不要説了。明玦兄你也不要再問了,畢生之恥,難以啓齒。”
聶明玦道:“在我面前還怕什麼丟臉。”
孟瑤道:“澤蕪君不願説,那就不説吧。”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頗為輕鬆隨意。一會兒説到正事,一會兒閒扯一番。聽他們聊天,魏無羨總忍不住想插嘴,然而又插不上,心道:“這個時候他們感情真不錯。澤蕪君還是挺能聊天的,怎麼藍湛那麼不會聊天?不過,他不會聊天,閉嘴也挺好的,話都被我説了,他聽着嗯一嗯,蠻好。這叫什麼來着……”
孟瑤來投清河聶氏,本是想做出一番成績,希望金光善能看到他。雖説他現在在聶明玦手下頗得賞識,但清河聶氏和蘭陵金氏,畢竟還是不同的兩家。待他小有建樹,聶明玦便寫了一封推薦信,把他送回了目前駐紮在琅邪的金氏旗下。
臨別之時,孟瑤十分感激,千恩萬謝。
不知過了多久,在琅邪苦苦支撐的蘭陵金氏求援,聶明玦應援而至。
趕到之時,一戰剛畢。金光善焦頭爛額地過來感謝他,兩人一陣交談,正事商議完畢,最後,聶明玦想起來了,便問了一句孟瑤。
金光善聽他提起這個名字,面露尷尬不快之色,只敷衍道記不清沒聽過此人。聶明玦便乾脆利落地暫時告辭了。
魏無羨心中也奇怪,他看孟瑤在聶明玦手下做事,是個十分能幹的人,又機敏聰明,應該很快會暫露頭角,就算金光善裝作不認識他,也不至於過了這麼久還沒熬出頭?
聶明玦向其餘修士詢問了一陣,大多都不知。找了幾個地方,也沒見到孟瑤這個人。隨意行走,路經一座小樹林。
這樹林十分幽僻,剛剛經歷了一場偷襲廝殺,戰場還未被清理,聶明玦沿路走,沿路都是身穿温氏金氏和少量其他家族服飾的修士屍體。
忽然,前方傳來“嗤嗤”的聲音。
聶明玦把手放到刀柄上,潛了過去。分林拂葉,只見孟瑤站在滿地屍堆之中,將一柄長劍從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修士胸膛裏抽了出來。隨即翻轉手腕,劃了幾劍。
這劍,不是他自己的劍,劍柄有火焰狀鐵飾,是温家修士的劍。
劍法,也是温氏的劍法。
他的神色冷靜至極,出手又穩又快,又謹慎,身上連一滴血也沒沾到。
聶明玦把這一幕看在眼裏,一句話也沒説,刀鋒出鞘一寸,發出鋭利的聲響。
聽到這個熟悉的出鞘之聲,孟瑤一個哆嗦,手裏的劍掉了下來,猛地回頭,魂魄都要飛了:“……聶宗主?”
聶明玦將鞘中的長刀盡數拔了出來。刀光雪亮,刀鋒卻泛着微微的血紅色。
魏無羨能感覺到從他那邊傳來的騰騰怒火和失望痛恨之情。
孟瑤一下子棄了劍,道:“聶宗主聶宗主赤鋒尊,請您等等,請您等等聽我解釋”
聶明玦喝道:“你想解釋什麼?”
孟瑤連滾帶爬撲了過來,道:“我是逼不得已,我是逼不得已啊”
聶明玦怒道:“你有什麼逼不得已?我送你過來的時候,説過什麼?”
孟瑤伏跪在他腳邊,道:“聶宗主,聶宗主你聽我説我參入蘭陵金氏的旗下,這個人是我的上級。他平日裏便看不起我,時常百般折辱打罵……”
聶明玦道:“所以你就殺了他?”
孟瑤道:“不是不是因為這個什麼折辱我不能忍啊,光是打罵我怎麼會忍不了只是我們每攻下温氏一個據點,我費了千心萬苦,他卻輕飄飄地説幾句話動幾下筆就把這戰功劃給了他,説與我毫無關係。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每一次我向他理論,他根本不在乎。我找旁人,也沒有人聽我説話。剛才他還説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是……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一時氣昏了頭,這才失手了”
驚恐萬狀之下,他的語速飛快,生怕聶明玦不讓他説完就一刀劈了下來,交代事情卻依舊條理清晰,且句句強調旁人有多可恨自己有多無辜。聶明玦一把拎起他的衣領,提起來道:“你撒謊你忍無可忍一時氣昏了頭失手?氣昏了頭的人,動手殺人的時候,會是你剛才那種表情?會故意挑選這個剛剛廝殺過一場隱蔽樹林?會特意用温氏的劍温氏的劍法殺他偽裝成温狗偷襲,好栽贓嫁禍?”
孟瑤舉手發誓道:“我説的是真的句句屬實”
聶明玦怒道:“就算屬實,你也不能下手殺他戰功而已就那麼在意這點虛榮?”
孟瑤道:“戰功而已?”
他睜大了眼睛,道:“什麼叫戰功而已?赤鋒尊,您知道為了這點戰功,我費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大的苦頭?虛榮?沒有這點虛榮,我就什麼都沒有”
聶明玦道:“我看你的心思全部都用到不正之道上面來了孟瑤,我問你,第一次在山洞邊,你是不是故意作那副受欺壓的弱態,扮給我看,好讓我為你出頭?”
孟瑤剛想説話,聶明玦喝道:“不要在我面前撒謊”
孟瑤一個激靈,把話頭吞進了肚子裏,跪在地上,渾身瑟瑟發抖,右手五指緊緊抓入土中。
半晌,聶明玦慢慢把刀收回了鞘中,道:“我不動你。”
孟瑤忽的抬起頭,聶明玦又道:“你自己去坦白領罪吧。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怔了半晌,孟瑤道:“……赤鋒尊,我不能折在這一步。”
聶明玦冷冷地道:“你這一步,走錯路了。”
孟瑤道:“您這是要我的命。”
聶明玦道:“你所説的話如若屬實,要不了。去,好好悔過自新。”
孟瑤低聲道:“……我父親還沒有看到我。”
金光善不是沒有看到他。
只是假裝不知道他的存在。
最終,在聶明玦的壓迫之下,孟瑤還是艱難地説了一個“是”。
然而,當天夜裏,他就逃跑了。
當着面乖乖認錯答應了要去領罪,卻轉眼就逃得不知所蹤,聶明玦大概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為此大發雷霆。
恰逢藍曦臣也應援前往琅邪助陣,剛來就遇上他暴怒,笑道:“明玦兄好大的火氣,孟瑤呢?怎麼不來澆熄你的火?”
聶明玦道:“不要提這個人”
他對藍曦臣把孟瑤殺人嫁禍之事説了一遍,原樣重複,不添油加醋,也不偷工減料。聽完之後,藍曦臣也怔然了,道:“怎麼會這樣?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聶明玦道:“被我當場抓住,還有什麼誤會?”
藍曦臣道:“聽他的説法,他所殺之人,確實有錯,但他確實不該下殺手。非常時期,倒也教人難以判定。不知他現在到哪裏去了?”
魏無羨發現了,三尊之中,藍曦臣就像是個和稀泥的。聶明玦壓着火氣道:“他最好不要被我抓到”
他原先對此人有多欣賞器重,現在就有多深惡痛絕,揚言必要讓這個奸猾之徒喂他的刀。可是,等他真正抓到了孟瑤的時候,聶明玦的刀卻砍不下去了。
在最後一戰中,他直面温若寒,身受重傷。而臨危之際,温若寒身後的隨侍抽出了藏在腰間的軟劍。
寒光橫掠,割斷了温若寒的喉嚨。
射日之徵就此落幕。
孟瑤因在琅邪殺死上級被聶明玦撞破,迫不得已逃離世家。豈料因此,他改頭換面隱姓埋名投入岐山温氏旗下,竟一路順風順水,越爬越上,最終因禍得福,傳送回無數消息情報,並且成功刺殺了温氏家主,救了聶明玦一命。
一戰成名。
金麟台上,人來人往,在聶明玦高闊的視野前,不斷分開,兩側的人都在向他低頭致意,道一聲赤鋒尊。
魏無羨心道:“這排場,要飛天了。這些人對聶明玦都是又怕又敬。怕我的人不少,敬我的人卻不多。”
這時,射日之徵應當已經結束了。蘭陵金氏為慶祝,連續開辦了數場花宴,邀無數修士和無數家族前往赴宴。
金光瑤就站在須彌座之旁。認祖歸宗後,此時眉心已點上了明志硃砂,戴上了烏帽,穿上了金星雪浪袍,整個人煥然一新,十分明秀。伶俐不改,氣度卻從容,遠非從前可比。
在他身側,魏無羨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薛洋。
這個時候的薛洋,年紀極輕,面容雖稚氣未消,個子卻已經很高。身上穿的也是金星雪浪袍,和金光瑤站在一起,如春風拂柳,一派少年風流。
他們似乎正在説着什麼有趣的事情,金光瑤比了一個手勢,兩人交換眼神,薛洋哈哈大笑起來,漫不經心掃視着四下走動的修士們,眼神里一派輕蔑無謂之色,彷彿這些都是行走的垃圾。
他看到聶明玦,毫無旁人的畏懼之色,朝這邊齜了齜虎牙。金光瑤也注意到這邊,發現聶明玦面色不善,趕緊低聲對薛洋説了一句,薛洋便搖搖擺擺地朝另一邊走去了。
金光瑤走過來,恭聲道:“大哥。”
稱呼已改,這時,三人應當已經結拜了。
聶明玦道:“那個人是誰?”
躊躇一陣,金光瑤小心翼翼地答道:“薛洋。”
聶明玦皺眉:“夔州薛洋?”
金光瑤點了點頭。魏無羨明顯感覺到,聶明玦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金光瑤在他面前總是膽子格外小,不敢辯解,因為聶明玦也不吃他的花言巧語。他只得藉口接待來客,忙不迭逃到另一邊去了。聶明玦搖了搖頭,轉過身。這一轉身,魏無羨登時眼前一亮,只覺如霜雪天降月華滿堂。
藍曦臣和藍忘機並肩走了上來,向聶明玦示禮。聶明玦還禮,再抬頭時,魏無羨的目光一下子黏在了藍忘機的臉上,無論如何也挪不開了。
這時候的藍忘機,輪廓還有些青澀之氣,神色很是認真,但仍是在臉上寫滿了“不要靠近我”“不要和我説話”。
不管有沒有人聽得到,魏無羨仍是自顧自開心地嚷道:“藍湛我想死你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藍忘機與藍曦臣站在一起,一温雅,一冷清;一持簫,一佩琴。卻是一般的容貌昳麗,風采翩然。果真是一種顏色,兩段風姿。難怪引得旁人屢屢矚目,驚歎不止。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聶宗主,藍宗主。”
魏無羨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心中一跳。聶明玦又轉身望去,江澄一身紫衣,扶劍而來。
而江澄身邊站着的,正是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一身黑衣,沒有佩劍,負手而立,與江澄並排站着,向這邊點頭致意,一副很是高深莫測睥睨眾生的模樣。魏無羨見年輕時的自己的這種架勢,一陣牙根發酸,覺得真是裝模作樣,恨不得衝上去打自己一頓才好。
藍忘機也看到了站在江澄身邊的魏無羨,眉尖抽了抽,淺色的眼眸不久便轉了回來,平視前方,仍是一副很端莊的模樣。
江澄和聶明玦板着臉相視點頭,都沒什麼多餘話要講,草草招呼過後,便各自分開。魏無羨看到那個黑衣的自己,左睨右瞥,瞥到了這邊的藍忘機,似乎正要開口,江澄已走了過去,站到他身邊。兩人低頭,滿面嚴肅地各説了一句話,魏無羨哈哈笑出聲來,與江澄並肩,向另一邊走去。四周行人也自動為他們讓出一大片空地。
魏無羨仔細想了想,他們到底説了什麼?
原本他是想不起來,但是從聶明玦的視線中,他看到了他們的口型,這才想了起來。當時,他説的是:“江澄,赤鋒尊比你高好多,哈哈。”
江澄説的則是:“滾。你想死。”
聶明玦的目光轉了回來,道:“魏嬰為何不佩劍?”
出席名門世家舉辦的花宴,卻不佩劍出行,這是一件較為失禮的事。
藍忘機淡聲道:“估計是忘了。”
聶明玦挑眉道:“這也能忘?”
藍忘機道:“不稀奇。”
魏無羨心道:“好啊,背後説我壞話。被我抓住了”
藍曦臣笑道:“似乎是有一次被人譏為邪魔外道,惹怒了這位魏公子,後來他便放言,即便不再用劍,單憑這邪魔外道,也能一騎絕塵,教你們望塵莫及,所以後來都不怎麼佩劍了。真是年輕啊。”
聽着自己當年的狂言妄語從別人口裏説出來,那滋味真是難以形容,魏無羨只覺得有些丟臉,又無可奈何。只聽藍忘機在一旁輕輕地道:“輕狂。”
他説的很輕,彷彿是隻説給自己一個人聽的。
藍曦臣看了看他,道:“咦。你怎麼還在這裏?”
藍忘機微微不解,正色道:“兄長在這裏,我自然也在這裏。”
藍曦臣道:“你怎麼還不過去同他講話?他們要走遠了。”
魏無羨很是奇怪:“澤蕪君説這個幹什麼?難道這個時候藍湛有什麼話要對我説嗎?”
還沒看清藍忘機是如何反應的,突然,須彌座的另外一端傳來一陣怒斥喧譁之聲。
魏無羨聽到自己的怒喝從那邊傳來:“金子軒你有病嗎?當初是誰不滿意這不滿意那,諸多怨言,現在又要來糾纏我師姐,你要臉嗎?”
聽到這一句,魏無羨想起來了。原來是這一次
那頭,金子軒也怒道:“我在問是江宗主,又沒問你我問的人也是江姑娘,跟你有什麼關係”
魏無羨道:“説得好我師姐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打聽個什麼?你別忘了你自己當初説過什麼話,都吃下去了?”
金子軒道:“江宗主這是我家的花宴,這是你們家的人,你還管不管了”
藍曦臣還搞不清楚狀況,道:“咦?怎麼又吵起來了?”
藍忘機的目光投向那邊,腳步卻黏在地上,過了一陣,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邁開步子,正要走過去,江澄的聲音傳了過來:“魏無羨,你閉嘴吧。金公子,不好意思。家姐很好,謝謝您的關心。這件事,我們可以下次再説。”
魏無羨冷笑道:“好不好也不需要他來操心他誰啊他?”
他説完便轉身走開,江澄喝道:“回來你要去哪裏?”
魏無羨擺手道:“哪裏都好別讓我看到他那張臉就成。本來我就不想來,這裏你自己應付吧。”
江澄被他甩在身後,臉上逐漸陰雲密佈。金光瑤原本就在場中忙裏忙外,見人就笑,有事就做,見這邊出了亂子,又冒了出來,道:“魏公子,魏公子啊留步”
魏無羨負着手,走得飛快。他臉色沉沉,誰都沒注意。藍忘機朝他走了一步,還沒來得及開口説話,兩人便擦肩而過了。
金光瑤追不上魏無羨,跌足道:“唉,人走了,江宗主,這……這可如何是好?”
江澄斂了面上陰雲,道:“不必理他。他在家裏野慣了,這樣不懂規矩。”遂與金子軒交談起來。
聶明玦評價道:“魏嬰此人,行事太過隨心所欲,有失大氣。”
聞言,魏無羨胸中衝上一股暴躁之氣。
他奇怪道:“我怎麼會忽然暴躁?這種評價不是很正確嗎?”
隨即他發現,這股暴躁之氣不是從他心裏傳來的,而是從聶明玦的胸中升騰起的。
這場記憶中,聶明玦藍曦臣和金光瑤坐在一座亭子裏。
金光瑤面前橫着一把瑤琴,正在照着藍曦臣的指引撥彈。兩人一個教,一個學,順便閒談。金光瑤道:“我母親的琴彈得很好。”
藍曦臣道:“你是跟她學的琴嗎?”
金光瑤道:“不。她不教我。我看着學的。她從來不教我這些,只教我讀書寫字,買一些很貴的劍譜給我練。”
藍曦臣驚訝道:“劍譜?”
金光瑤道:“是的,劍譜。二哥你沒見過吧?民間賣的那種劍譜,畫着一些亂七八糟的姿勢。”他比劃了一下,藍曦臣笑着搖了搖頭,金光瑤也跟着搖了搖頭:“都是騙人的,專門騙我母親這種婦人,賣得很貴。練了不會有害處,但也不會有分毫益處就是了。”
他感慨道:“但我母親哪懂得這些,看到了就買,説將來哪天回去見父親了,一定要一身本領地去見他,不能落在別人後面。錢都花在這個上面了。”
藍曦臣在琴絃上撥了兩下,道:“只是看着就能學到這個地步,你很有天分,清心音你也應該很快能學會。”
金光瑤淺淺一笑,聶明玦道:“二弟,清心音是你姑蘇藍氏的絕學之一,不要外泄。”
聶明玦這是在出言警告,藍曦臣卻不以為意,道:“教給三弟,怎麼算外泄?而且我教給他的,不是破障音,而是清心音,並沒什麼大礙。這支曲子有清心定神之效,大哥你這段日子,很需要它。阿瑤請我幫你定心,但我大多時候在姑蘇抽不開身,不如就讓他學了,代替我給你彈奏。”
這段時間,聶明玦的刀靈開始隱隱有狂躁之態。金光瑤每晚在蘭陵和清河之間來回奔波,助他破妄清心。盡心盡力,半點怨言也無,大抵是感念此恩,聶明玦對他的斥責也逐漸少了一些。
然而,魏無羨剛這麼想,下一刻,畫面一轉,就變成了聶明玦一掌劈金光瑤。
魏無羨心道:“真是好景不長。他們又怎麼啦”
兩人站在金麟台的邊緣上,金光瑤閃身避過這一掌,道:“大哥,你叫我出來,就是為了打我一掌?”
聶明玦不説話,胸腔裏一股沉沉的火氣憋着沒有爆發,又是一掌。金光瑤又是輕巧靈活地一閃,道:“你何必這麼生氣?櫟陽常氏的滅門案,又不是我做的”
聶明玦厲聲道:“跟你做的有差別嗎?如果不是你向你父親舉薦薛洋,讓他得到重用,讓他肆無忌憚,他怎麼敢做出這樣的事你父親讓他在幹什麼,你會不知道嗎?”
金光瑤辯解道:“我怎會料到薛洋會殺了人全家五十多口人?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既然是我父親,他的命令他的要求,我能拒絕嗎?你現在要我處置薛洋,你讓我怎麼跟他交代?大哥,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清理薛洋的。只要再多幾年就……”
聶明玦道:“再多幾年?現在你都有辦法保住他不丟命。只怕是再過幾百年,薛洋也還是活得好好的。永遠都只會把聰明用在這種不入流的心計上,你的話,已經失去信用了”
殺心。
魏無羨感覺到了聶明玦的殺心。
他還聽到了從刀鞘中傳來的尖鋭嘶鳴。
金光瑤看着他,半晌,像是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冷靜地道:“大哥,你總罵我工於心計,不入流。你説你,行得正站得直,天不怕地不怕,男子漢大丈夫,不需要玩弄什麼陰謀陽謀。好,你出身高貴,修為也高。可我呢?我跟你一樣嗎?我一無你修為高根基穩,我長這麼大,有誰教過我?二無世家背景,你以為我現在在蘭陵金氏站得很穩嗎?你以為金子軒死了,我就扶搖直上了嗎?金光善他寧可再接回來一個私生子,都沒讓我繼位的意思要我天不怕地不怕?我連人都怕真是站着説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飢。大哥我一直以來都想問您一句話,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為什麼我當初只不過是殺了一個欺壓我的修士,就要被你這樣一直翻舊賬翻到如今?”
怒從心起,聶明玦提起一腳,金光瑤猝不及防,被他正正踹中,又從金麟台上滾了下去。
聶明玦低頭喝道:“娼妓之子,無怪乎此”
金光瑤一連滾了五十多級台階才落到地上,趴都沒在地上多趴一會兒,便爬了起來。他舉手揮退一旁圍上來的數名家僕和門生,撣了撣金星雪浪袍上的灰塵,慢慢抬頭,與聶明玦對視。
他的目光很平靜,但不知為什麼,聶明玦卻又被點燃了,拔刀向他頭上劈去。藍曦臣微笑着地從城牆邊轉了過來,一下見到這幅場景,連忙拔劍擋了過來,道:“你們又怎麼了?”
聶明玦道:“你不要攔着他再這樣下去,非害世不可,早殺早安生,當初就不該留下來”
金光瑤抹去了額上的鮮血,重新戴上軟紗羅烏帽,繫好帽帶,整理儀容完畢,站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什麼。有血流下來,他就在血液即將沾上衣服之前將它抹得乾乾淨淨。藍曦臣攔着聶明玦道:“好了,好了。大哥你把刀收回去,別讓它又亂了你的心神……”
魏無羨本以為捱了聶明玦的踹,金光瑤又會像以前那樣,夾着尾巴做人一段時間。誰知,到了晚上,他還是照常到聶家仙府來了。
他每次來聶家,都會給聶懷桑和其他的子弟帶一些別出心裁難以見到的小禮物。而且金光瑤一來,聶明玦光顧着罵他教訓他,就不會顧得上罵自己了,所以聶懷桑一見金光瑤就格外高興,一疊聲地叫着三哥,把金光瑤推到聶明玦房中,歡天喜地地把他送上去捱罵,自己一溜煙拿着禮物跑了。
聶明玦被藍曦臣拉着語重心長地談了大半日,已沒有白日那麼暴躁,睜眼,道:“你還敢來。”
金光瑤低聲道:“來認錯。”
魏無羨心道:“這臉皮,真是比我還厚。”
聶明玦道:“認錯?口頭上説一句,就算是認錯了?不要在我面前耍花腔,你那一套統統不管用。”
金光瑤道:“我聽大哥的,清理掉薛洋。”
聶明玦睜開雙眼,道:“什麼時候?”
金光瑤窺他神色,小心地道:“聶家下次舉辦清談會,是什麼時候?”
聶明玦道:“三個月後。”
金光瑤道:“那……就三個月後,在這裏,這間屋子。”
聶明玦冷冷地道:“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在清談會結束之前,薛洋還活着,那麼你就再也不必巧言令色了。”
金光瑤沒有説話,在聶明玦身前橫置了瑤琴,下指,又奏起了過往所奏的那支清心玄曲的曲調。
聶明玦道:“你想好怎麼處置薛洋,怎麼和你父親交待。不必在我這裏花心思,此事絕不容情。”
金光瑤繼續彈奏,聶明玦又閉上了眼睛,不再管他了。
清河聶氏所舉辦的清談大會轉眼及至。
聶明玦果然還記着金光瑤説過的話,按照約定,走到他打坐的那間屋子。
屋子裏有人低聲説話的聲音,似乎是金光瑤。誰知,片刻之後,又響起了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
藍曦臣道:“無論怎麼説,他既然當初和你結義,這就是認可你了。”
金光瑤苦悶地道:“二哥啊,他哪是認可我?你沒聽他的結義詞是怎麼説的嗎?句句意有所指,千夫所指五馬分屍,他是想監督我,這是在警告我,我的下場會怎麼樣啊。”
藍曦臣温言道:“他説的是如有異心。你有嗎?沒有的話,又何必耿耿於懷。”
金光瑤道:“我沒有。可是他已經認定了我有,我又有什麼法子?我現在哪邊都不好過,誰的臉色都要看。別人倒也罷了,可我有哪裏對不住大哥的嗎?二哥你也聽到了,上次他是怎麼罵我的?”
魏無羨心道:“這個金光瑤,真是武能夜獵殺敵,文能搬弄是非。只是他故意説這種話給聶明玦聽幹什麼?他明明早就和聶明玦約定好了,要在這裏提薛洋的頭來見。聶明玦能聽到這場對話,絕非偶然。”
藍曦臣嘆道:“大哥只是一時氣憤,口不擇言罷了。他最近深受刀靈侵擾之苦,心性不比從前,你千萬不要再惹怒他了。”
金光瑤哽咽道:“一時氣憤就能説出這種話,那他平日究竟是怎麼想我的?難道因為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我母親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就要一輩子被這樣給人作踐嗎?不管我做什麼,到頭來,還是一句話就把我打成娼妓之子”
聶明玦勃然大怒,踹門而入。
金光瑤一見他進門,登時魂飛魄散,叫道:“大哥”
魏無羨心中喝道:“裝的他早知聶明玦會來到門外”
但他很快就無暇繼續思索了,聶明玦腦中狂怒的火焰燒到了他的五臟六腑,雷霆般的一聲咆哮炸在耳邊:“豎子敢爾”
金光瑤嚇破了膽一般,東躲**,躲到藍曦臣身後,藍曦臣夾在兩人中間,還沒來得及説上話,聶明玦已拔刀砍來。
藍曦臣拔劍擋了一下,道:“跑”
金光瑤忙破門而出,倉皇逃命。聶明玦甩開藍曦臣,道:“不要攔我”也追出門去,一路追着金光瑤砍。轉過一條長廊,忽見金光瑤迎面悠悠走來,他一刀斬下,霎時血光四濺。魏無羨心驚無比:“不對金光瑤分明在忙不迭的逃命,怎麼可能還這麼悠閒地往回走還就這樣被一刀斬了?”
聶明玦砍完之後,踉踉蹌蹌往前衝了一段路,衝到了廣場上,喘着氣抬起了頭,魏無羨耳朵裏能聽到他心臟狂跳的聲音。
金光瑤
好多金光瑤
廣場之上,四面八方,來來往往的人,都是金光瑤的模樣
聶明玦這時候已經走火入魔了
他神志不清,只記着要殺要殺殺殺殺殺金光瑤,見人就砍,四下尖叫四起。突然,魏無羨聽到一聲慘叫:“大哥啊”
聶明玦聽了這聲音,一個激靈,稍稍冷靜了點,轉頭望去,終於模模糊糊從一地的金光瑤裏,認出了一張熟悉的臉。
聶懷桑拖着被他砍傷的一條手臂一條腿,努力地朝他這邊挪,見他忽然不動了,含着眼淚喜道:“大哥大哥是我,你把刀放下,是我啊”
聶懷桑還沒有挪過來,聶明玦便倒了下去。
倒下去之前,聶明玦的眼睛終於恢復了清明,看到了真正的金光瑤。
金光瑤站在他身前七步之處,身上一絲血跡都沒有染上。
他望着這邊,兩道淚水奪眶而出,可是他胸前怒放的金星雪浪,彷彿在代替他微笑。
這是他算好的
可是,他怎麼能算到,聶明玦一定會因為他和藍曦臣的話而怒氣攻心走火入魔最終發狂爆體?
如果聶明玦沒有因此走火入魔,他打算怎麼辦?
這中間,金光瑤一定做了什麼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