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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絕勇第十一5

    頓了頓,魏無羨道:“不過就算是冬眠,也不用睡四百年這麼久啊?你説這隻屠戮玄武嗜食生人,它究竟吃了多少?”

    藍忘機道:“書載,當年它每一次出現,所食者少則二三百人,多則整個城池村莊。幾次作亂,至少生食了五千有餘。”

    魏無羨道:“哦。那是吃撐了。”

    這妖獸似乎喜歡把人整個叼進龜殼裏,不知是不是喜歡儲存起來慢慢享用。興許是四百年前它一口氣屯了太多糧進殼,到現在還沒消食。

    藍忘機沒理他,魏無羨又道:“説到吃,你辟穀過沒?咱們這樣的,不吃不喝大概還能撐個三四天吧。但是如果三四天之後,還沒有人來救我們,體力精力靈力就都會開始衰弱了。”

    若是温晁那幫人落荒而逃後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倒還好,等上三四天左右,也許會等到其他家族的人搬來的救兵。怕就怕温家的人不僅不雪中送炭,還要落井下石。所謂“其他家族”,也只包含姑蘇藍氏和雲夢江氏,若是温家從中阻撓作梗,“三四天”這個時間恐怕還要翻一翻。

    魏無羨收回樹枝,在地上粗粗畫個地圖,連了幾條線,道:“暮溪山到姑蘇,比暮溪山到雲夢要近一點,應該是你們家的人先來。慢慢等。就算他們不來,最多多等個一兩天,江澄也能趕回蓮花塢。江澄人機靈,温家的人擋不住他,沒什麼可擔心的。”

    藍忘機垂下眸子,懨懨的樣子,低聲道:“等不到的。”

    魏無羨道:“嗯?”

    藍忘機道:“雲深不知處,已經燒了。”

    魏無羨試探着道:“……人都還在吧?你叔父,你哥哥。”

    他本以為,就算藍家家主藍忘機的父親重傷,應該還有藍啓仁和藍曦臣能主持大局。藍忘機卻木然道:“父親快不在了。兄長失蹤了。”

    魏無羨那隻在地上亂畫的樹枝定住了。

    上山時那名世家子弟説過,藍家家主重傷。可他沒想到,會重傷到“快不在了”的地步。也許是藍忘機這兩日剛剛收到了最新的消息,説他父親快不行了。

    雖然藍家家主常年閉關,兩耳不聞關外事,但父親就是父親。再加上藍曦臣還失蹤了,難怪今天的藍忘機一直格外陰鬱火氣也格外大。

    魏無羨登時有些尷尬,不知道能説什麼。他稀裏糊塗一回頭,整個人僵住了。

    火光把藍忘機的臉龐映得猶如暖玉一般,更把他腮邊的一道淚痕照得清清楚楚。

    魏無羨呆了呆,心道:“要命”

    藍忘機這種人,一輩子可能就流那麼幾次淚,偏偏這幾次之一卻被他撞上了。他這個人最看不得別人流眼淚。女人的眼淚看不得,看到了就想上去哄一鬨逗一逗,逗到人家破泣而笑。男人的眼淚更是看不得。他一直覺得,撞到一個平素強勢的男人的眼淚,比不小心看到一個潔身自好的女孩子在洗澡還可怕,偏偏他還不能上去安慰。

    在家府被焚燬全族遭受欺壓父親臨危兄長失蹤身有傷痛的多重打擊下,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

    魏無羨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把頭別了過去,半晌,才道:“那個,藍湛。”

    藍忘機冷冷地道:“閉嘴。”

    魏無羨閉嘴了。

    柴火燒得炸了一聲。

    藍忘機靜靜地道:“魏嬰,你這個人,真的很討厭。”

    魏無羨道:“哦……”

    他想:“發生了這麼多事,藍湛心頭正煩得要命,卻還有個我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怪不得這麼生氣,腿受傷了沒力氣不能打我,只好咬我了……我看我還是給他留個清淨地兒好了。”

    憋了一陣,他還是道:“其實我不是想煩你……我就是想説,你冷不冷。衣服烤乾了,中衣給你,外衣我留着。”

    中衣是他貼身的衣物,原本並不合適給藍忘機穿,但是他的外衣已是髒兮兮的不能看。姑蘇藍氏的人都生性好潔,把這樣一件衣服給藍忘機,似乎有點冒犯。藍忘機沒説話,也沒看他,魏無羨便把烤乾的白色中衣扔到他身邊,自己披了外袍,默默滾出去了。

    兩人一等就是三天。

    洞中無日月,之所以知道是三天,是因為藍家人那令人髮指的作息規律。到了時辰自動睡去,到了時辰又自動醒來,因此看看藍忘機睡了幾覺就能算清時間。

    有了這三天養精蓄鋭,藍忘機腿上的傷沒有惡化,緩慢痊癒中,不久便又開始打坐靜修。

    這幾日魏無羨都沒有在他眼前晃,等藍忘機恢復了平靜,調整好了情緒,又變成那個無波無瀾無表情的藍湛,他這才若無其事地回去,厚着臉皮假裝那晚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也很有分寸地不再撩他好玩兒了。兩人相處之時不冷不熱,倒也平和。

    期間,兩人到黑潭附近窺探了許多次。屠戮玄武已經把所有的屍體都拖進了龜殼之中,漆黑的龐大龜殼浮在水面上,像一艘無堅不摧的巨型戰船。前幾次都聽到從裏面傳來沉重的咀嚼之聲,後幾次就聽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類似睡着後打呼嚕的聲音,猶如悶雷陣陣。

    他們把岸上散落的羽箭長弓鐵烙都撿了起來。抱回去一數,羽箭大約有**十支,長弓接近二十把,鐵烙大約□□只。

    這時,已是第四天。

    藍忘機左手拿起一支長弓,凝神察看它的材質,右手在弓弦上一撥,竟彈出了鏗鏘的金屬之音。

    這是仙門世家用於夜獵妖魔鬼怪的弓箭,製造弓和箭的材料皆非凡品。藍忘機將所有的弓弦都從弓上拆了下來,一根一根首尾連結,結成了一根齊長無比的弦。他兩手將此弦繃緊,隨即一甩,弓弦閃電般地飛出,一道白光炫過,前方三丈之處的一塊岩石被擊得粉碎。

    藍忘機撤手收弦,弓弦在空氣中破出尖鋭的嘶鳴。

    魏無羨道:“弦殺術?”

    弦殺術是姑蘇藍氏的秘技之一,為立家先祖藍安的孫女三代家主藍翼所創所傳。藍翼也是姑蘇藍氏唯一一任女家主,修琴,琴有七絃,可即拆即合,七根由粗逐漸到細的琴絃,上一刻在她雪白柔軟的指底彈奏高潔的曲調,下一刻便能切骨削肉如泥,成為她手中致命的兇器。

    藍翼創弦殺術是為了暗殺異己,因此頗受詬病,姑蘇藍氏自己也對這位宗主評價微妙,但不可否認,弦殺術亦是姑蘇藍氏秘技中殺傷力最強的一種近身搏戰術法。

    藍忘機道:“從內部攻破。”

    龜甲固如堡壘,表皮堅硬無比,看似不可突破。但越是如此,它藏在龜殼之內的軀體部分,就可能越是脆弱。這一點,魏無羨這幾日也想過,心中清楚。他更清楚的,則是眼下的局面。

    經過三日的休養,他們現在的狀態剛剛達到巔峯。而再多等下去耗下去,就要逐漸下滑了。

    而第四天已過,救援的人,還是沒有來。

    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全力一搏。若是兩人合力能斬殺了這隻屠戮玄武,就可以從黑潭底下的水洞逃出去了。

    魏無羨道:“我也同意,內部攻破。但是你們家的弦殺術我有所耳聞,龜殼內部束手束腳,不利發揮,再加上你腿傷未愈,施展起來怕是要打折扣吧?”

    這是實話,藍忘機明白。他們都明白,逞強上陣,硬要做自己沒能力做到的事,除了拖後腿並沒有其他作用。

    魏無羨道:“聽我的吧。”

    屠戮玄武還浮在黑潭水面上。

    它的四隻獸爪和頭尾都縮了進去,前方一個大洞口,左右和後側分別排列着五個小洞口。像是一座孤島一座小山,山體漆黑,凹凸不平,青苔遍佈,還掛着綠油油黑乎乎的長水藻。

    悄無聲息地,魏無羨揹着一捆羽箭和鐵烙,一尾細細的銀魚一般,潛到了屠戮玄武的頭洞前方。

    這個洞有一小半浸在黑潭水中,魏無羨便順水遊了進去。

    通過了頭洞之後,魏無羨便翻入了龜殼內部。雙足像是踩到了厚厚的一層爛泥裏,“泥”裏還泡着水,鋪天蓋地的一陣惡臭,逼得他險些罵出聲來。

    這惡臭似腐爛似甜腥,讓魏無羨想起了他以前在雲夢一個湖邊見到過一隻肥壯的死老鼠,有點兒那個味的意思。他捏住鼻子,心道:“這個鬼地方……幸好沒讓藍湛進來。就他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勁兒,聞到這個味道還不得立刻吐。不吐也要被燻暈過去。”

    屠戮玄武發出平緩的呼嚕聲。魏無羨屏息悄聲走動,足底越陷越深。三步之後,那攤爛泥樣的東西便沒過了他的膝蓋。爛泥潭水之中,似乎還有些硬塊。魏無羨微微矮身,摸索幾把,驀地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

    像是人的頭髮。

    魏無羨收回了手,心知這是被屠戮玄武拖進來的人。再摸,又摸到了一隻靴子,靴子裏的半截腿已經爛得半是肉半是骨。

    看來這隻妖獸很不愛乾淨。它沒吃完的殘渣,或是還來不及吃的部分,就從牙縫裏漏了出來,往殼裏這麼一吐,越吐越多,百年下來,堆成了厚厚的一層。而此時此刻,魏無羨就站在這些由殘肢斷體積成的屍泥裏。

    這幾日爬摸滾打,身上已是髒得不能看,魏無羨根本不在乎再腌臢一些,手隨意在褲子上抹了抹,繼續往前走。

    妖獸的呼嚕聲越來越大,氣浪越來越重,腳底的屍泥也越來越厚。終於,他的手輕輕觸碰到了妖獸凹凸不平的皮膚。他緩緩順着皮膚繼續往裏摸索,果然,頭部和頸部是鱗甲,再往下就是坑坑窪窪的堅硬表皮,越往下皮膚越薄,越脆弱。

    這時,屍泥已蔓到了魏無羨腰部。這裏的屍體大多數都沒被吃完,所剩軀體都是大塊大塊的,不應該叫屍泥,而應該叫屍堆了。魏無羨把手伸到背後,準備解下羽箭和鐵烙,卻發現鐵烙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拿不出來。

    他握住鐵烙的長杆,用力往外拔,這才拔了出來,同時,烙鐵的前端從屍堆裏帶出了一樣東西,發出“當”的輕微一響。

    魏無羨立即僵住了。

    半晌,四周並無動靜,妖獸也並未發難,他這才無聲鬆了口氣,心道:“剛才鐵烙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聽聲音也是鐵的?還很長,看看有沒有用。手頭差傢伙,如果是一把上品仙劍最好了”

    他伸出手去,摸到了那樣東西,長條狀,很鈍,表面爬滿鐵鏽。就在握住它的一剎那,魏無羨的耳裏響起了尖叫聲。

    這尖叫聲彷彿成千上萬個人撕心裂肺地在他耳邊絕望大叫,霎時一股寒氣順着他這條手臂爬遍全身,魏無羨一個激靈,猛地抽回手,心道:“什麼東西,好強的怨念”

    這時,四周忽然亮了起來,一陣淡淡的赤黃色的微光,拉出了魏無羨的影子,照出了前方一把漆黑的鐵劍,就斜斜插在他影子的心臟部位。

    這可是在屠戮玄武的龜殼內部,怎麼會有亮光?

    魏無羨猛然回頭,果不其然,一對金黃的大眼近在咫尺。

    他這才發現,那悶雷般的呼嚕聲已經消失了。而那赤黃色的微光,就是從屠戮玄武這雙眼睛裏發出來的

    屠戮玄武齜起了黑黃交錯的獠牙,張口咆哮起來。

    魏無羨就站在它的獠牙之前,被這咆哮之聲的音波正面襲中,衝得渾身發痛。眼看它咬了過來,忙把那捆作一束的鐵烙往它口裏一塞。這一塞無論是時機和位置都剛剛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寸,頂住了妖獸的上顎和下顎

    趁妖獸合不攏嘴,魏無羨將一捆羽箭用力扎入了它最薄弱的那片皮膚裏。羽箭雖細,但魏無羨是五根作一捆,扎進妖獸的皮肉裏直推到尾羽沒入,就像是扎進了一根毒針。急痛之下,屠戮玄武把頂住它牙口的鐵烙都壓彎了,那七八根原本筆直的鐵烙一下子被它強大的咬合力折成了勾狀。魏無羨又在它的軟皮處紮了幾捆箭,這妖獸自出世以來從沒吃過這麼大的虧,疼得瘋了,蛇身在龜殼裏使勁翻騰起來,蛇頭撞來撞去,屍堆也隨着翻江倒海,猶如山體傾塌滑落,把魏無羨淹沒在腐臭的殘肢之中。屠戮玄武睜大雙眼,黃目猙獰,大開牙口,似乎要一口氣氣吞山河。屍堆如洪流一向它口裏滑去,魏無羨拼命掙扎逆流而上,忽然抓到了一柄鐵劍,心中一涼,耳邊又響起了淒厲的哭嚎尖叫聲。

    魏無羨的身體已經被吸入了屠戮玄武的口腔之中,眼看妖獸即將閉口,他抓着這柄鐵劍,故技重施,將它卡在妖獸的上下顎之間。

    這種百年妖獸體內的五臟六腑十之**都是帶着腐蝕性的,人只要被吞下去了,瞬間就會被被熔成一縷青煙

    魏無羨牢牢抓住那柄鐵劍,像一根刺一樣卡在它口腔裏不上也不下。屠戮玄武撞了一陣頭,怎麼也咽不下這根不讓它合攏嘴吧的刺,但它又不願意鬆口,終於衝了出去

    它在龜殼裏被魏無羨扎怕了,像是要整個從殼裏逃脱一般,拼命把身體往外擠,擠得之前藏着護在這層鎧甲裏的嫩肉也暴露了出來。而藍忘機早已在它頭洞上放下了線,等待多時了。屠戮玄武一衝出來,他便收了線,在弦上一彈,弓弦震顫,切割入肉

    這妖獸被他們兩人合力逼得出也不是進也不是。它是畸形的妖獸,並非真正的神獸,原本就沒幾分心智,疼痛刺激之下徹底瘋狂,甩頭擺尾,在黑潭裏橫衝直撞,在一個龐大的漩渦裏翻滾撲騰,掀起滔天水浪。可任它怎麼發瘋,這兩人一個牢牢卡在它嘴裏,讓它咬不動吃不得,一個死死用弦勒住它皮薄處的要害,寸寸切割進去。傷越切越深血越流越多

    藍忘機緊緊扯住弓弦,一刻不松,堅持了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之後,屠戮玄武才漸漸地不動了。

    妖獸的要害被藍忘機用弓弦切得幾乎與身體分離,用力過度,他的手掌心也已經滿是鮮血和傷痕。龐大的龜殼浮在水面上,黑潭的水已被染成肉眼可見的紫紅色,血腥氣濃郁如煉獄修羅池。

    撲通一聲,藍忘機跳下水,游到蛇頭附近。

    屠戮玄武的雙眼仍然大張,瞳孔已經渙散了,獠牙卻還緊緊咬合着。藍忘機道:“魏嬰”

    妖獸嘴裏沒有發出聲音。

    藍忘機猛地伸手,握住上排牙和下排牙,用力往兩邊掰開。他泅在水裏,無處使勁,好一陣才掰了開來。只見一柄漆黑的鐵劍卡在屠戮玄武的口中,劍柄和劍尖都已深深刺入了它的口腔,而劍身已經彎成了一道弧形。

    魏無羨整個人蜷成蝦米裝,低着頭,雙手還緊緊抓着鐵劍並不鋒利的劍身,就快滑進屠戮玄武的喉嚨裏了。

    藍忘機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了出來。屠戮玄武的牙關打開,那柄鐵劍滑入水中,漸漸沉入潭底。

    魏無羨雙目緊閉,軟軟趴在他身上,一條手臂搭在他肩上,藍忘機摟着他的腰,帶着他浮在血水裏,道:“魏嬰”

    他的手還在微微發顫,正要伸出去碰魏無羨的臉,魏無羨卻一個激靈,忽然醒了,道:“怎麼了?怎麼了?死了沒?死了沒?”

    他撲騰了一下,帶得兩人身體都在水裏沉了一沉。藍忘機道:“死了”

    魏無羨目光一陣茫然,像是反應有些困難,想了一陣,才道:“死了?死了……好死了。剛才它一直在叫,邊叫邊翻,把我震暈了。洞,水洞,快走吧。從水洞出去。”

    藍忘機道:“你怎麼了。”

    魏無羨來了精神,道:“沒怎麼我們快出去,事不宜遲。”

    確實事不宜遲,藍忘機一點頭,顧不得血水髒污,兩人深吸了一口氣,潛下了水。

    半晌,紫紅色的水面破出兩道水花,兩人又鑽了出來。

    魏無羨呸的吐了一口血水,抹了把臉,抹得滿臉都是紫紅色的血,越發形容狼狽,道:“怎麼回事?怎麼沒有洞口?”

    江澄當時確實説過,黑潭之下有一個能容納五六人同時通過的水洞。而且其他世家子弟也的確從那個洞口逃出去了。

    藍忘機的頭髮濕漉漉滴着水,沒有答話。兩人對望一眼,都想到了一種可怕的可能。

    可能……屠戮玄武在劇痛之下,獸爪狂撥,震塌了水下的岩石,或是踢到了什麼地方,剛好把這個唯一的逃生水洞……堵住了。

    魏無羨一個猛子扎入水中,藍忘機也跟着紮了下去。一通好找,依舊沒有找到一個洞口。哪怕能容一人通過的也沒有。

    魏無羨道:“這怎麼辦?”

    沉默一陣,藍忘機道:“先上去吧。”

    魏無羨擺了擺手,道:“……上去吧。”

    兩人皆是精疲力盡,慢騰騰游到岸邊,出水都是一身血淋淋的紫紅色。魏無羨把衣服脱了,擰乾用力甩了甩,忍不住罵道:“這是玩我們吧?本來是想着再不來人救我們,想殺都沒力氣殺了,這才過來跟它幹。結果好不容易乾死了,這王八孫子把洞踩塌了。操”

    聽到那個“操”字,藍忘機眉尖抽了抽,想説什麼,忍住了。

    忽然,魏無羨腳下一軟。藍忘機搶上前去托住了他。魏無羨扶着他的手道:“沒事沒事。力氣用盡了。對了,藍湛,我剛剛在它嘴裏抓着一把劍你看見沒,那劍呢?”

    藍忘機道:“沉到水底了。怎麼?”

    魏無羨道:“沉了?那算了。”

    他方才緊緊握着那把劍的時候,耳邊一直聽到排山倒海的尖叫聲,渾身發涼,頭暈目眩。那劍一定是個非同一般的東西。這隻屠戮玄武妖獸,至少吃了五千餘人,被它完整地拖進龜殼裏的時候,肯定有不少人還是活着的。這柄重劍,也許是某位被吞食的修士的遺物。它在龜殼的屍堆裏藏了至少四百年,浸染了無數活人死人的深重怨念和痛苦,聽到了他們的尖叫聲。魏無羨想把這劍收起來,好好看看這塊鐵,但既然已經沉了,眼下又被困死在這裏出不去,那便暫且不提好了。若是提多了,被藍忘機聽出端倪,平白的又引爭執。魏無羨一揮手,心道:“真是沒一件好事啊”

    他拖着步子朝前繼續走,藍忘機靜靜跟在他身後。沒走兩步,魏無羨又是一軟。

    藍忘機又托住了他,這次,一手壓上他額頭,沉吟片刻,道:“魏嬰,你……好熱。”

    魏無羨把手放到他的額頭上,道:“你也很熱。”

    藍忘機拿開他的手,神色淡淡地道:“那是你手冷。”

    魏無羨道:“好像是有點暈。”

    四五天之前,他把香囊裏的碎藥草都扔到藍忘機腿上去了。胸口那塊烙印的傷就是擦了擦,這幾日沒休息好,方才又進屍堆潭水裏翻騰,終於惡化了。

    發燒了。

    強撐着走了一陣,魏無羨越來越暈,走不動了。

    他乾脆在原地坐下來,困惑道:“怎麼這麼容易就燒了?我都好幾年沒發過燒了。”

    藍忘機對他那個“這麼容易”不想發表任何意見,道:“躺下。”

    魏無羨依言躺下,藍忘機握住他的手,給他輸送靈力。

    躺了一會兒,魏無羨又坐了起來。藍忘機道:“躺好。”

    魏無羨抽回手道:“你不用給我輸,自己都沒剩多少了。”

    藍忘機又抓住了他的手,重複道:“躺好。”

    前幾天藍忘機沒力氣,被他又嚇唬又折騰,今天終於輪到魏無羨沒力氣只能忍他擺弄了。

    可魏無羨是就算躺着也不甘寂寞的。沒一會兒便嚷道:“硌人。硌人。”

    藍忘機道:“你想怎麼樣。”

    魏無羨道:“換個地方躺。”

    藍忘機道:“這時候你還想躺哪裏。”

    魏無羨道:“借你的腿躺躺唄。”

    藍忘機面無表情道:“你不要鬧了。”

    魏無羨道:“我説真的。我頭好暈,你又不是姑娘家,借來躺躺怕什麼。”

    藍忘機道:“不是姑娘家,也不能隨便躺。”

    見他皺起了眉,魏無羨道:“我沒鬧,你才別鬧呢。我不服氣,藍湛,你説説,為什麼呀?”

    藍忘機道:“什麼為什麼。”

    魏無羨勉強翻了個身,趴在地上,道:“人家誰不是嘴上説着我討厭,心裏卻喜歡我,怎麼輪到你,就總是對我沒有好顏色?咱們這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吧,腿都不願意借來躺下,又要教訓我。你是七老八十嗎?”

    藍忘機淡聲道:“你燒糊塗了。”

    可能確實是燒糊塗了,不一會兒,魏無羨就睡過去了。

    他睡着的時候,覺得躺的不錯,好像真的枕到了誰的腿上,涼涼的手搭在他額頭上,很舒服,心裏高興,滾來滾去滾得歡,還沒有人斥責。滾到了地上,還被輕輕地摸了摸頭,抱起來後繼續枕腿。

    但是醒來之後,他還是躺在地上,充其量是後腦勺被墊了一堆樹葉,枕起來稍微舒服點兒。藍忘機坐得離他遠遠的,生起了一堆火,火光映得他的臉龐猶如美玉,暖而温雅。

    魏無羨心道:“果然是做夢。”

    兩人的自行逃生之路已斷,被困在地洞之中,只能等待雲夢江氏的救援,又過了兩日。

    這兩日裏,魏無羨一直髮着低燒,醒了睡睡了醒。藍忘機斷斷續續給他輸送靈力,才勉強維持住現狀不惡化。

    魏無羨道:“啊。好無聊。”

    魏無羨:“真的好無聊。”

    魏無羨:“太安靜了。”

    魏無羨:“啊”

    魏無羨:“我餓了。藍湛你起身弄點吃的吧。弄點那個王八肉。”

    魏無羨:“算了不吃了,這種食人妖獸的肉肯定是臭的。你還是別動了。”

    魏無羨:“藍湛你怎麼這個樣子,好悶啊。嘴閉着眼睛也閉着,又不跟我説話又不看我,你修禪啊你,和尚啊你?對,你們家祖上就是和尚。我忘了。”

    藍忘機道:“安靜。你尚在燒。不要説話。留存體力。”

    魏無羨道:“你終於搭腔了。我們等幾天了?怎麼還沒有人來救我們?”

    藍忘機道:“一天都沒到。”

    魏無羨掩面道:“怎麼這麼難熬,一定是因為跟你在一起的緣故。要是留下來的是江澄就好了,跟他對罵都比現在這樣跟你在一起有意思。江澄你死哪裏去了快七天了”

    藍忘機一樹枝戳進火裏,這一戳竟是帶出了一陣劍意,火星紛紛揚揚亂舞斜飛。他冷冷地道:“休息。”

    魏無羨又蜷成了一團蝦米,臉對着他,道:“你有沒有弄錯,我剛剛醒來,你又讓我休息,你就這麼不想看到清醒狀態的我嗎?”

    收回樹枝,藍忘機道:“你想多了。”

    魏無羨心道:“油鹽不進刀槍不入的。還不如幾天之前那個臉黑得賽陳年鍋底説話有語氣急了還會咬人的藍湛有意思。不過這樣的藍湛可遇不可求,怕是今後都沒機會再看見了。”

    他道:“我好無聊。藍湛,咱們聊天吧。你開個頭。”

    藍忘機道:“你過往都是什麼時候休息。”

    魏無羨道:“你這個頭開的好無聊啊,乾巴巴的讓人很不想接下去。但是我給你個面子,還是接了吧。我告訴你,我在蓮花塢從來都是丑時以後才睡。有時候通宵不睡。”

    藍忘機道:“不檢點。惡習。”

    魏無羨道:“你以為誰都跟你們家的人一樣呢?”

    藍忘機道:“要改。”

    魏無羨捂耳道:“我有病。我正在發燒,藍二哥哥,你能説點好聽的嗎?哄哄這個可憐的我?”

    藍忘機閉口不語,魏無羨道:“不會説?好吧,我就知道。那你不會説,會不會唱?唱歌好嗎?”

    他本來只是信口一説,和藍忘機刮擦嘴皮子消磨時光,根本沒指望他答應,誰知,靜默半晌,一陣低且輕柔的歌聲,在空曠的地洞之中悠悠迴盪了起來。

    藍忘機竟然真的唱歌了。

    魏無羨閉上眼睛,翻過身,攤開四肢,道:“好聽。”

    他道:“這支曲子叫什麼名字?”

    藍忘機似乎低低地説了一句什麼,魏無羨睜開眼睛,道:“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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